《恶女总有死鬼磨[年代]》
1. 落水事件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来问个清楚……”
钟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因着入耳的争吵声而眉头蹙起,她的意识还未完全归拢,心头先是涌上熟悉的无奈和乏力。
挣扎着一手撑在床上,钟颖努力坐起身来,她的身体已经先于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习惯性的要准备像往常那样去劝架。
这种事情钟颖做过太多次了,几乎可以说是从她记事起,她就一直在做父母争吵中的“灭火员”。
钟颖深吸了一口气,头昏昏沉沉的,还带着隐隐痛意,她没多想,睁开眼睛就准备下床,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就停住了。
入目是可以说是“陋室”的房屋,目光所及之处是粗糙的黄泥墙,仔细看能看到其中夹杂着的稻草,房顶的梁木大咧咧的露在外面,再之上盖着的——居然是茅草?
脑袋像是被人一锤砸懵了,钟颖脸上神情茫然,又低头看去,她居然是躺在一张木架子床上。
非常粗糙的做工,只有最简单的框架结构,毫无任何的美感和装饰,不多用一丝一毫的木料。滑落在腰上的被子是和轻柔蚕丝被完全相反的沉重棉被,床尾一个半人高的木头柜子,这些就是整间屋子里全部的东西了。
隔着房门的争吵声愈演愈烈,也越发清晰了。
“还有什么好问的,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别想赖到我家妮子身上,她自己到现在都没醒过来,还是说你过来就是想看看我闺女是不是还能醒过来,最好也醒不过来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纳闷,两个小孩之前也没有什么相处,幺儿怎么会……”
前一个女声咄咄逼人,一声更比一声高,不见其人都能听出她话里不饶人的气势;另一个女声还带着哽咽,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只是听着就足矣能听出她肝肠欲断的伤心。
钟颖仍表情空白的坐在床上,外面的人显然不止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女人,纷杂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响起。
“哎,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的,春生媳妇你也别这么生气,队长家的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就是,一个孩子没了已经是很让人难受的事了,怎么可能盼着另一个也……”
被邻里乡亲七嘴八舌的劝了一番,那咄咄逼人的女声再响起时已是缓和了许多,“我邓霞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人,这恩情我家记一辈子。”
一个男声接着允诺道,“等我闺女好过来了,我们一家子一定上门道谢……”
似乎又过去了一小会儿,又似乎是过去了好久,外面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归于平静,这场争吵结束了。
钟颖听到门拉开时的吱噶一声才回过神来。
彻彻底底的回过神来。
她记得自己身体不可控的倒下,那猝然离世的瞬间。
但眼前这一切她根本想象不出、极具年代感的环境又在论证着另一个事实……她穿越了,她又活过来了。
个子说不上多高的中年女人拉开门,见钟颖坐在床上,从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好模样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惊呼,“妮儿你醒了!”
说着女人立刻几个大步走了进来。
闻声一个肤色黝黑的瘦削中年男人也跟着探头向屋里看,双眸一亮,“颖妮儿醒了?”
从他们口中亲昵的称呼不难得出二人的身份。
钟颖的目光落到床前中年女人的脸上,这张犹带气愤泛红的脸和她现代的妈有八分相似,差的那两分不同怕是人生轨迹不同造成的,眼前的女人有着健康的日晒肤色,是一种纯天然未经化妆品保养过的质朴。
她又转头看向门口的男人,这人和她爸就长得完全不像了,无论是相貌还是整个人的气度,他看上去是个在农村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带着一种黄土地的淳良老实。
“我摸摸你额头,不行,你现在还有点发低烧,快重新躺下!把被子盖好,先前你整个人身上发凉……大夏天的盖着被子热?热就对了,汗要发出来才能退烧。头还痛不痛?河水卷着你撞到了石头,不过也幸好,两块石头把你卡住了,这才给了我们把你捞上来的机会……”
邓霞风风火火的就把女儿重新按回床上,钟颖顺从的躺下,目光落在她脸上,算了,妈还是这个妈就行,爸嘛……随便吧。
“饿吗?我给你做点吃的?”
钟颖摇摇头,她现在毫无胃口,整个人仍然处在昏昏沉沉的debuff里,原来不是少眠造成的头痛,而是发热加上撞击伤。
“那你再睡一会儿,等睡一觉起来后吃点东西,锅里你嫂子还给你留了粥,一直热着呢。”
钟颖点了下头,身体上的不适让她闭上眼很快就陷入昏睡中。
错综的记忆交错出现,有一种光怪陆离的荒诞感,如潮涌般的陌生记忆汹涌扑来。
睡梦中钟颖眉头紧皱,一边是现代时她在游戏大厂工作的加班日常,一边是在同甘生产队的乡村生活,苹果电脑加装Windows系统都会卡顿,越发剧烈的头痛仿佛身体在警告她,一个人承载两份记忆是怎样的难事。
可就像是鬼压床般,意识挣扎着要醒过来,但身体却仍然平静如死水。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钟颖浑身汗湿的醒过来,仿佛终于挣扎出了水面,得以喘息。
屋内已经半暗下来了,不甚明亮的光线打在钟颖床边坐着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他留着一头毛刺般的寸头短发,似乎已经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了,见钟颖醒过来,男人面色一喜,脱口的话却如以往一般语气带呛。
“我就说你眼光不行。”
钟颖扭头去看他,这人是她哥,或者更准确的来说,是生活在六十年代的钟颖她哥,名叫钟诚,四年前入伍参军,身体力行的忠诚于国家。
他脸庞线条硬朗,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一双和妹妹相似的柳叶眼。小麦色的皮肤,和他身上那一身绿的笔挺制式服装很是相得益彰,就是此刻脸上表情不是正经的严肃,反而是带着家常亲近的撇嘴,继续不饶人的说着自己亲妹子,“你看看你看上的那些青年,胳膊腿细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男人还是要强壮些的才行,而不是除了聪明点其他一无是处。”
换做是他,别说是一个钟颖,再加上一个他媳妇,钟诚也有自信一手一个,把两人都从河里带上来,而不至于是一命换一命。
钟颖人还有些晃神,撑着身子坐起来,嘴巴却仿佛肌肉记忆般自己往外冒反击的言语,“呵,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说错了吗?”钟诚总是那么容易被自己妹妹的话点燃,他读书不太行,但为数不多的聪明值全点在和妹妹斗嘴上了,总能很明锐的察觉到钟颖的话外音。什么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是说他脑子笨、嫉妒那些聪明人?
他想起傍晚回村子路上经过耕地时看到的那几个知青,个个都是典型的文化人形象,钟诚不喜的皱起了眉头,“细胳膊细腿的,割三、五排麦子就脸色发白,看上去弱得还没有咱娘壮实,也怪不得救个人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说着猛地住了口,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仿佛一下子被人掐掉声音,屋子里一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钟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沉痛,即使他们小时候玩不到一块去,但任谁得知自己认识的人意外去世都会如此。
今年部队难得酌情批准了他的短期探亲申请,钟诚是趁着“三夏”农忙时分回乡的,没想到刚从部队回到同甘生产队就得知了这样的一件事,他妹妹晌午头在甘霖河边洗手的时候不慎落水,在她不远处的李霖时紧跟着跳下水去救她……最后钟颖被救上来了,李霖时却沉入了河水中。
“呼——”钟诚沉沉的呼出一口心里的郁气,抬手使劲搓了下自己的脸,“这叫什么事啊,要是他也上来了,大不了就是你俩结婚,就像娘说的,和下游的砬弯沟生产队里前一阵发生的那出一样。这小子别的我不了解,但你一直看中的聪明他是肯定有的,不然他也不能是村子里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可现在……”
钟诚心口窝像是沉沉压了一块石头,人情债能还,总有能还上的时候,可人命债要怎么还?这一命换一命的恩情真的是太大了。
邓霞这时从外面走进来,立刻把大儿子撵走,“我在外面就听到你叨叨个没完没了的声音!非要亲眼看着你妹醒过来,人醒了你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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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烦她,去去去,我见着你就烦,找你媳妇孩子去,明天就给我上田里干活!”
“娘你还不是每回都拉偏架,我是该去找我媳妇,只有她才向着我!”钟诚一边捂着胳膊,佯装被打的很痛,一边顺从的往外走,嘴上却是不服气,“我都四年没回家了,怎么还不稀罕我?就知道疼你那老闺女……”
钟诚不过是随口抱怨,却不小心戳中了他娘的心窝子,邓霞现在可听不得“老闺女”这三个字。
农村人结婚早,女孩们大多十六、七岁订婚,或是到了十八就直接嫁人。钟颖今年二十一岁,从过了年之后生产队里就有嘴贱的闲汉开始对着邓霞调侃她家钟颖再不抓点紧就要变成老姑娘了。
想起来就气,邓霞本来只是做样子的巴掌一下子就落成实打实的,力度十足的呼到钟诚胳膊上,这下真没好气的撵人了,“快滚。”
邓霞把儿子赶走后紧接着就把门关上了,她走到刚刚钟诚坐的凳子上坐下,也是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唉……”
钟颖都怀疑自己床边是有什么叹气触发机制,每个坐在她床边的人都忍不住叹气。
邓霞看着钟颖,脸上表情复杂,“现在村子里的人都把这事当作意外,还好现在正忙着‘三夏’,当时谁也顾不上别人。”
“三夏”是“夏收、夏种、夏管”的简称,北方的生产队在“三夏”时期进入“战斗状态”,收割冬小麦、油菜,播种玉米、大豆、棉花等等,管理农作物追施肥料、农药喷洒、除草……这一系列的工作都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尽快完成。
麦收怕雨,秋粮播种晚了又容易遇到霜冻减产,“春争日,夏争时”,人与天气赛跑,拼的就是速度,争得就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每逢农忙时分,整个同甘生产队的村民们都会在队长李明的带领下扎进田地里,几乎每个人都绷紧了脑子里的那根弦,争分夺秒,天蒙蒙亮就下田,顶着炎炎夏日弯着腰一干就是一天,每每到天黑才收工,只有中午吃饭的时间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中午那点宝贵的休息时间,田间地头上的人们四散找阴凉地方吃饭,有人匆匆吃过几口就躺在树荫下阖眼小憩片刻,也有人走去田地旁的甘霖河边洗去一脸的汗水,用清凉的河水舒缓着烈日带来的燥热。
意外就发生在人们这最松懈的时候。
在听到落水声后,村民们纷纷看过来,那时他们看到的就是年轻男女已经双双掉进甘霖河的那一幕。
落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甘霖河毗邻同甘生产队,村民们大多小时候就往河里跑,没几个人是不会水的。
更何况落水的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游上来也不是难事,可谁成想当时河里会有暗流,再擅长凫水的人都难逃这种搅动吞噬的力量……总之非常令人难过,最后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卡在河边石缝里的钟颖拉上来,可李霖时这个深受村民们憧憬的有为青年却遗憾长眠于河水中。
邓霞脸上闪过悔恨、悲痛,最后化作一句后怕的感慨,看向女儿,“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李家四小子,但……还好你没事。”
钟颖看向她,心情也是说不上的复杂,这个犹在庆幸的母亲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也已经不在了。
邓霞见女儿脸上只显露出微妙表情,以为钟颖被整件事魇住了,跑了神,她伸手捏住女儿的手,力气很大,“你听娘说,这就是一场意外,我们谁也不想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他的……死……”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压低声音又快速的继续说道,要说服女儿又像是说服自己,“你别放到心上,你又不是想要他死,所以这不怪你,这就是一场意外!”
邓霞咬咬牙,“要怪就怪我,山神娘娘在上,要有报应都报应在我身上,我死后下地狱!”
钟颖反手握住手心里已经渗出冷汗的手,此刻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和发愁,这都是什么事啊……
是的,这并不是村民们认为的那样,不是英雄救美却长眠河水中的怅然憾事。
钟颖从原本身体里的记忆看到的是另一个视角,是“钟颖”自己朝河里栽进去的时候出其不意的伸手把人拽了下去。
2. 她想要她得到
不怕坏人绞尽脑汁,就怕蠢人灵机一动。
钟颖躺在床上,静静地数着房梁,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烧终于完全退下去了,钟颖也终于理清了。
她穿越到了1968年,这里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先前叫同甘村现在叫同甘生产队,死而复生的代价是被动接受原本“钟颖”的一切,包括那笔人命债。
“钟颖”是同甘生产队里最特别的女孩,比起她娘邓霞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妇,这姑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辣上加辣的“魔鬼辣小辣椒”。
所有同龄男孩们在小时候犯过的贱,还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钟颖”都是直接一拳一脚当场就还回去。有人不服气想还手?没看见钟颖背后还站着个高高壮壮的钟诚吗?
所以在长大后,男孩们变成了男青年,村子里又普遍早婚早育,他们和适龄的女孩们变成一对接一对,“钟颖”还没个着落。
毕竟七八岁的时候被踹也就算了,没人想二十来岁、三十来岁,甚至是直到七老八十了,还被媳妇踹,并且不能还手,谁让她背后的钟诚也变得更强了。钟诚去当兵好几年都没回来了?那生产队里不还有个钟颖她娘,四五十岁的婆子可是仍算作是壮劳力的,正是战斗力最强的年纪。
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大舅哥,这样的丈母娘,怕是睡觉都要睁着眼。
所以即使“钟颖”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笑起来张扬得亮眼,但……他们是找媳妇,而不是找揍。
而被视作洪水猛兽的“钟颖”对此也不是很在意,她也看不上那些男的。
也许是因为和自己哥哥互掐着长大,对彼此“相看两厌”,兄妹俩的择偶喜好都是和对方截然相反的人。钟诚找的媳妇苗素云是个非常温柔小意的性情,而“钟颖”则是更喜欢聪明的斯文读书人,村里那些她见过他们小时候光屁股疯跑的同龄男青年真的不是她的菜。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钟颖”在这种同龄人一个个成家、甚至开始被调侃说成“老姑娘”的环境中,不可避免的也开始着急物色起嫁给谁好。
和其他女孩听从父母之言的嫁人不同,像钟诚自己看中苗素云一样,“钟颖”也获得了同样的权利。
两兄妹只差了一岁,哥哥没有哥哥的样子,妹妹也没有妹妹的样子,从小吵吵闹闹又争又抢的长大,家里看门狗的所属权两兄妹都争了好些年,最后还是钟老爹四处打听又抱回来了一只小狗崽才平息。在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上要是不能“端水”,“钟颖”真的会闹破天。
如她这样的张狂肆意,当然是有恃才无恐。
“钟颖”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她却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她哥钟诚,皮猴一个。
同甘村依山傍水,依颖山而建,沿甘霖河而耕,村民们信奉山神娘娘,对颖山有着天然的敬畏,再加上山中出没的野兽、长虫(蛇),大人们明令禁止孩子们上山玩耍,就这样的耳提面命,钟诚八岁的时候都敢带着狗三进三出颖山,被邓霞拿着扫帚追着打也不长记性。
“钟颖”的弟弟钟信,比她小六岁,性格内向腼腆,生产队众人赞不绝口的老实孩子,却也是邓霞口中“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小子。
长得最像邓霞、性格也最像邓霞的“钟颖”自然在皮猴和闷葫芦的衬托下,成为邓霞这个家里实际话语权掌控人的心头好,从小娇惯着长大,毫不意外的“长”得有点歪。
这姑娘被宠坏了。
在这个还信奉父母之言婚嫁观念的山村里,“钟颖”自己相看青年、挑挑拣拣的行为可以说是出格,并且更出格的是,她还看中了两个。
本来是一个的,今年同甘生产队上和其他生产队一样分配了知青来插队,不多,两男两女,个个都是“钟颖”喜欢的那种读书人,她在其中筛了一遍,看上了其中最斯文清秀的程彬。
但没过多久,出乎同甘生产队所有村民的意料,考出去的“金凤凰”、在首都上大学的李队长家的小儿子居然作为返乡知识青年回来建设家乡了!
所以“钟颖”看中的对象变成了两个。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昨晚她娘邓霞走前就和钟颖说过了,家里其他人一早就都去上工了,钟颖的工分由归家的钟诚代做,她只安心在家里休息就行。
所以钟颖才能天都大亮了还赖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继续放空的想着,不得不说,这姑娘想的是嫁人的事,其实思考方式更像是找工作。
程彬就像一家刚创业的小公司,“钟颖”嫁给他那就相当于做合伙人,优点很明显,她看中陈彬这个人,是她喜欢的类型,以及很自由(没有公公婆婆在眼前)。
但缺点也很明显,公司只有两个老板没有员工,一切都需要靠自己,甚至必要时候还需要“钟颖”家里帮忙“融个资”(知青下乡只带了自己的行李,住在统一的知青点,要结婚的话还需要“钟颖”家贴补盖房子什么的),以及时不时打个下手(目前看这些才下乡不久的知青们还没有适应农作的工作节奏)。
而如果嫁给后入围的李霖时,那就像是进入一家已经发展得很好的家族企业,他爹李明是同甘生产队的队长(相当于村长),李明和刘红艳育有三子一女,小儿子李霖时是其中最有出息的。
以前是“考出去的大学生”,现在是“返乡的大学生”,李霖时学的又是农业机械化专业,同甘生产队的其他人那是把他当生产队下一任队长来看的,觉得他一定能接他爹李明的班,未来继续带领大家搞好生产。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还没对象。
“钟颖”几乎没再多想一分钟,就很愉快的让程彬淘汰出局了。她甚至美滋滋的想,也许嫁给李霖时之后,她还可以得到他现在那份记分员的工作。
毕竟男人嘛,就要把轻省的活计让给媳妇,这叫疼媳妇,就像她爹钟春生自己把每天的工分干满,干得都是犁地这种累活,让她娘邓霞做一做除草、间苗这样的轻体力活计。
“钟颖”已经将这份记分员的工作视作囊中物,甚至让曾从六嶂公社中学读书的弟弟钟信给她补了课,学起了算术。
至于这两位男青年想不想娶她,对她抛出的媚眼其实毫无反应,“钟颖”也不在意。
她真的被宠坏了,和不懂事的小孩一样,信奉的只有一条——“她想要,她得到”。
在听说甘霖河下游的砬弯沟生产队上一名女知青意外掉进河里,被另一位男知青救下,两人随即结婚,缔结出一段佳话的事情后,“钟颖”便“灵机一动”,决定照搬,拿下李霖时,加入(嫁入)李氏集团。
邓霞也是看着李霖时长大的长辈之一,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很喜欢这孩子。人比人气死人,李霖时和钟诚同岁,自己儿子牵着狗整天想去村子旁的颖山上探险,而李霖时则老老实实去村小读书,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就不是自己儿子呢?邓霞不知在心里感叹过多少回。
听说女儿看上他了,邓霞自然再支持不过了,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那可是知根知底,可比那些外来的知青好多了。
落水救人,这确实在思想还很保守的六十年代是个很直接、快速的赖上李霖时的办法,钟颖想着,又默默把其中过于直白的两个字眼改成了“嫁给”。
如果按照设想发展,这会是个恶女摘得高岭之花的故事,可偏偏意外发生了。
她没想过、但还是害死了一个前途正光明的青年人,而这个有些贪婪的女孩也为自己的行为买了单,用她自己的生命。
钟颖的心情是说不上来的复杂,原主捅下的大篓子现在要她来负责了。
都是被惯坏,别的熊孩子也不过是在商场里撒泼打滚要东西,最多是长大后被这些录下来的黑历史嘲笑一番;原本的钟颖简直可以说是猴孩子,大圣级别的,直接把天都捅破了。
钟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套用每年的“年终总结”来安慰自己,只是换掉了个其中的几个词。
“虽然穿越了,但是没有一醒来就是已婚、没有塞不回去的孩子,”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念叨着,钟颖感觉自己内心慢慢平静下来,甚至松了口气,“开局也不算太差,而且又活一次,还年轻了六岁,很好,未来可期。”
重新满血复活的钟颖在日上三竿、鸡都叫累了的时候终于起床面对她崭新的人生了。
一拉开房门,明媚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洒在钟颖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一圈金色的边,额前的碎发被微风带起,她仰头看天,不禁有些晃神。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太阳了,钟颖想不到答案,只能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奔波在赶去上班的清晨地铁、写字楼永远拉下来的遮光帘和披星戴月离开公司时的一身疲惫。
长期的996生活,钟颖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居然睡到了自然醒很是罪恶。
不对。
钟颖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当然没用力,她只是想要打醒被职场pua的自己。她怎么不配睡到自然醒了?这点她要向原主学习,原本的钟颖可从来没想过“配不配”什么的。
自省过后的钟颖回过神来,就见前方院子里原本正在和一只大黑狗玩的男童一脸惊恐的看着她。
钟颖和小豆丁大眼瞪小眼。
半晌后,小男孩似乎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本能的朝钟颖讨好的笑笑,稚声稚气的说道,“姑,你打了自己,可不能再打我了哦~”
钟颖:……
眼前这个看着还没狗高的小孩是钟诚和苗素云的儿子,今年三岁,却有个超级加辈的名字,他叫国强。
就是钟颖印象中也不知道哪位叔叔伯伯的名字。
但加上他的姓,钟颖真的很难说这个名字不好,只觉自己叫一次这小子的大名就会红色值加一、爱国值翻倍。
钟国强还在努力朝自己越发凶残的姑姑示好,“娘做了饭在锅里,还有鸡蛋!我按照奶说的,只吃了一个,还有一个留给姑姑。”
小豆丁人虽小,但已经隐约明悟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作为这个家里目前唯一的第三代、最小的家庭成员,自然是有好吃的所有人都让给他,仅排除他姑。
所以钟国强小朋友不怕那个很是陌生的爹、不怕会打屁股教育他的娘、不怕泼辣厉害的奶奶,整个家里钟国强最怕的就是他姑钟颖,有好东西她是真抢啊!现在他姑还会自己扇自己巴掌!
这太可怕了!
钟颖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屁孩心中形象已经扭曲成魔鬼,还暗自欣慰,这儿子比爹可乖巧多了,换做是钟诚,那鸡蛋八成会被他藏到旮旯角里,再换来妹妹满院子追着打才能老实掏出来。
“这么乖,准你和红糖再玩一会儿。”钟颖大手一挥说道。
红糖是家里看门的那只大黑狗的名字,它就是钟老爹后来抱回来的那只小狗崽。
这就不得不说起钟诚钟颖兄妹俩小时候的旧事了。
原本被兄妹俩争夺的看门狗叫香椿,名字是钟诚起的,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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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吃香椿芽炒鸡蛋,这也是当年小钟诚一口咬死香椿是他的狗的理由。小钟颖才不管,非说香椿更喜欢她,就愿意做她的狗。
两人为着“香椿到底是谁的狗”从1953年冬天一直闹到了1957年的夏天,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各自当哥哥姐姐了也没个消停。钟春生不想媳妇照看着小儿子还要为这两个大的生气,四处打听,从邻村要来了一只小狗崽,给两个孩子彻底做了分割,香椿归钟诚,小狗崽归钟颖,这才结束了兄妹俩之间的“拉锯战”。
夺回了自己心爱的香椿,钟诚当然没了意见;钟颖也消停了,她比着哥哥给大黄狗起的名字,给自己的小黑狗起名“红糖”,她只见过一次这种红到发黑的“奢侈品”,冲水喝甜丝丝的,她好喜欢。
时至今日,家里只剩下了红糖,香椿五年前寿终正寝,长眠于颖山山脚下的一棵香椿树下。
钟颖走到院子的那口井旁,从装满水的水缸里双手捧水,扑到脸上快速洗了一把,拽过搭在旁边绳子上的毛巾擦脸。
这根从屋檐下一直拉到院外枝头的绳子上还垂挂着一面巴掌镜,老气的红色塑料包着边,却是这年代最洋气的东西,还是她哥当了兵后家里才有能力置办的。
钟颖到这时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长相,和她很像,或者说是和上大三时的她很像,那个时候她也才二十一岁。一张偏圆润的鹅蛋脸,还带着稚气未消的胶原蛋白,明眸善睐,灵动俏皮中又带着些原身的“娇气”。
不过最重要的,钟颖忍不住凑近镜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忍不住低声感慨,“气色真好啊!”
她现在这张脸其实并没有特别白皙,额头上还有一块显眼的青紫,但自然的肤色透出血色的红晕,唇不点而朱,不是钟颖研究生毕业后在大厂高强度上了两年班就熏出了一身的“班味”。
穿越前钟颖就在体检中检查出了长期熬夜加班导致的肝功能下降、胆红素代谢异常引发的黄疸,那时她已经肤色蜡黄,还曾和朋友自嘲自己变成了“小黄人”。
“汪汪汪——”
原本趴伏在地面上的大黑狗突然猛地站立起来,对着门口发出凶狠的警告叫声。
“咦,外面有人吗?”钟国强奇怪的歪头。
钟颖停下欣赏自己这份气血充盈的美,也扭头看了过去。
大上午的,这个时间生产队里男女老少能算作劳力的都在田里忙着“三夏”,就连钟颖她弟钟信这样的半大小子,都充当半个劳力去了地里干活,现在留在村子里的除了钟颖这个大人,也就是些钟国强这样的小孩子了,可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谁家不是关在家里?尤其是溺亡的事情才刚发生不久的当下,可不敢任由他们三两结伴的在外面耍。
可红糖还在对着院门狂吠不止,甚至凶狠的露出了犬牙。
“外面是谁啊?”钟颖高声问了一句。
可等了好一会儿外面都没有丝毫的应答。
只有一直叫个不停的犬吠声。
钟颖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虽然从原身的记忆里看,同甘生产队民风淳朴,虽然人们身上大多都有各自的缺点,但总的来说还真没有穷凶极恶之人,多少年来也没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钟颖本就还在努力适应新环境中,属于现代人的警惕心犹在,她没有直接拉开门去看外面到底是村子里的哪个人,而是透过院门中间的缝隙向外看去。
门外的土路上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要么是真的没有人。
要么是对方躲在她的视觉盲区,比方说……那人此刻正贴着门板站着,所以她才看不到对方。
这个猜想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钟颖胳膊上的汗毛就立刻竖起,原本清爽的微风都似乎裹挟了某种瘆人的凉意,令她后脊梁发寒。
过往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快速从记忆深海中一一浮现。
冷静,钟颖努力告诉自己,虽然现在家里只有她和一个才三岁的小孩,其他人都在田间地头务农,属于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但情况还不至于糟糕透顶。
她可以带着小国强躲进屋子里,等到家人们下工回来,就算对方真的突破院门闯进来了,钟颖也可以找些工具,和红糖一起“迎战”。
不过首先还是要先确认对方是个怎样的对手,不要因为未知的恐惧就吓破了胆,说不定就是个驼背的猥琐糟老头子,她开门放狗就能把人吓退,红糖作为她们老钟家的雌性,和她娘、她一样的彪悍。
钟颖朝钟国强勾了勾手指。
“我们去那边墙头,我抱着你,你悄悄探出头去看看门外到底是谁。”钟颖说着,声音不自觉的压低。
钟国强不解,但立刻点点头,三岁大的小孩觉察不到危险,只有一种探险般的兴奋感。
这小鬼头不算特别重,钟颖站在另一处院墙下很轻松的掐在钟国强的腋下把他托高。
钟国强按照他姑说的,小心的冒出个头。
片刻后。
“也没人啊。”童声稚嫩,带着不加掩饰的纳闷和疑惑。
钟颖变得有些快的心跳慢慢恢复原本的节奏,她松了口气,害,自己吓自己。
“没人。”钟颖转头去安抚还在叫个不停的大黑狗,“好了,红糖,别叫了,外面根本没有人……”
没人看到,木门外不远处的土地上,一块洇湿的深色被渐渐照射过来的阳光晒成和周围一般无二的土黄色,悄无声息,无迹可寻。
3. 赔儿子
临近中午,苗素云匆匆回家做午饭,做好就要带去地里,给不想耽误割麦子时间的家人们吃。她一边手脚麻利的切菜、起锅,一边对着照看了一上午自己儿子的钟颖说话,“国强没闹腾你吧?要是他惹人烦了,小妹你直接打就行,男孩子调皮,有时候不打两下根本压不住。”
“没呢,我看他比我哥小时候可乖多了。”钟颖客气的说了句实在话,不过她从苗素云的话想到了上午自己扇自己的那轻轻一巴掌,不会是她打自己唬住了这小子吧?
苗素云只笑笑,没再说什么。
虽然和钟诚结婚四年,孩子都三岁大了,可苗素云和钟诚的相处也就刚结婚那一个来月,接着钟诚就去当兵了,部队纪律严格,再加上这些年听说外面形势也很乱,探亲假更是难批,这还是钟诚从义务兵被提拔成了志愿兵,今年才难得被批准了十天的探亲假。
很不自在。
这是苗素云从昨天钟诚回来后至今的感受,屋里突然多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让她很不自在,夜里难以应对的热情也让她很不自在,只是面对着这个男人,苗素云就很不自在。她和他实在是太过陌生,同时又太过亲密。
这也是为什么苗素云抢在婆婆前头,主动回家做晌午饭的原因,她更愿意和钟颖待在一起,不想和钟诚待在一起。
眼前没了那个让她不自在的人,苗素云感觉天都变亮了,她干劲满满的拉着灶台下的风箱,接过钟颖递来的柴火,想起一事,“爹娘说今天下工之后一家子要去一趟李队长家,让我和你先讲一声。”
钟颖一愣,无意味的应了一声,“好。”
该来的躲不掉,钟颖记得自己刚穿越时听到的那些对话,当时她爹钟春生就说过,等她好一些了,就一家子去登门道谢。
一命换一命的恩情要怎么道谢?
更何况真相并不是恩情,而是冤债。
钟颖心神不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受害者家属,也不知道现在她的这些家人会怎么个道谢法。
李家没了个儿子,把她推出去赔给李家当媳妇?
钟颖想了想很快就推翻了这一个猜测,李霖时是李家最小的儿子,他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早都结婚成家了,第三代的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赔给李家当女儿?
也就邓霞和钟春生把女儿当块宝,赔给其他人家,钟颖这种奸懒馋滑、脾气还大的闺女,那就不是还债而是讨债了。
钟颖神思不属的想着,都忘记了给苗素云递柴火。
苗素云自己探身从一旁的柴火堆里拿了一根木柴,只以为小姑子此刻的心神不宁是担心去了李家会被苛责,于是安慰道,“放心,爹娘还有你哥都会护着你的。”
钟颖闻言只回过神来朝她一笑,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心里。
“护着”,钟颖很少有被人护着的经验,大多数情况都是她护着她妈,挡住她爸的大多数指责。
生产队下工时天都已经黑了,邓霞一回来顾不得歇息,就指使钟春生去橱柜里拿最近攒的那些鸡蛋,又让钟诚把昨天他回家时带来的那些东西都带上。
钟颖看着老爹拿出的那一小筐的鸡蛋,还有他哥特意带回家的麦乳精、油纸包着的蜜三刀点心、四条崭新的毛巾还有一瓶黄酒,这些都是乡下人家里的稀罕物事,可为了替她赔礼道歉,全都拿上了。
钟颖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小孩子怕冲撞,苗儿你带着国强在家待着。”邓霞出门前对着苗素云多说了一句。
“哎。”苗素云连忙应了一声,她仿佛看不见家里这些稀罕物都要拿去别人家里似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情愿,只说,“我先把晚上饭做好,等你们回来吃。”
钟颖挽着邓霞的胳膊,跟着老爹钟春生的脚步,身后是提着东西的她哥钟诚和弟弟钟信,一家子人在茫茫黑夜中朝着村口走去。
事到临头,钟颖忐忑了一下午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同甘生产队的村落布局形似一个细口宝瓶,大多数人家集中在“腹部”,村口1号门牌是村小,3号门牌就是李家。
钟颖远远就见乡间土路上一点不甚明亮的红光,走近才看清,那是旱烟发出的火光。
见钟家一行人走过来,站在那户人家门口抽旱烟的男人放下旱烟袋,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你们来了啊。”
男人看着有五十多岁,干瘦精壮,个头不矮,脸上岁月的沟壑纵横,不笑时分外严肃吓人,近来丧子的的悲痛又使他多了些阴沉萎靡。
钟颖很快和原身的记忆对上号,这人就是同甘生产队的队长李明,也就是李霖时他爹。
“队长你怎么在门口等我们?”钟春生连忙迎上去,“我们来赔礼道谢的,怎么能劳动主家亲自迎接?”
钟颖跟着哥哥弟弟一起喊了人,叫了一声“李大伯伯”。
李明暗淡的目光只在钟颖身上一瞥而过,引着钟春生往家里走,“我也该和你们家赔个不是,昨儿他娘心急了些,跑到你家不是想要个什么交代,只是想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也问过了不少人,当时好些人也看到了是我儿紧跟着跳河救人的,现在这样……也怨不得你家闺女。”
李队长家的房屋看着比钟家好些,是砖基土墙,下半部分的墙基用的是青砖,上半部分墙体是土胚,房顶铺的也不是茅草而是瓦片。四间屋子再加上做饭的锅屋和西南角的茅厕,院子里一口井一台石磨,像简化了的四合院,看着十分周正。
听到有人来家里,从厨房里钻出来的一个个子高挑的中年妇人,她眉眼要比寻常人深邃些,据说祖上有外族人血统,她一开口钟颖就听出了这人就是先前和她娘邓霞争吵的那人。
“你们来了啊。”刘红艳眼眶是经久未消的通红,说话间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下手,脸上勉力挤出个笑来,客套道,“还没吃饭吧?我正做着呢,一起吃点吧。”
说着刘红艳朝厨房里喊了一声,“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再多煮上些饭。”
立刻从里面传来了接连两声回应。
邓霞连忙上前,“快不用忙活了,我们来把事情说清楚就回了,家里诚子他媳妇也已经做上饭了。”
院门另一侧的偏屋这时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脸色苍白,身型消瘦,她刚给弟弟床头的长明灯补了灯油。
邓霞余光看到,转头去看,认出对方的瞬间顿时有些惊讶,“柔妮儿也回来了,怎么瘦成这样?”
李柔是李霖时的姐姐,同样是同甘生产队走出去的出息孩子,弟弟是考大学考出去的,而姐姐则是嫁给了县城放映队支援农村、来乡下放映电影的放映员,一举“跃农门”嫁到了县城。
“昨天家里拍了电报,说……”李柔说着住了声。
白纸上寥寥几个黑字——「弟亡,速归」。
李柔至今想起来仍心惊肉跳。
略过这些不提,李柔只说,“娘我去帮大嫂二嫂,叔、婶子,你们快先去堂屋坐着吧。”
刘红艳拉着邓霞往正屋走,忍不住吐露了一句,“这妮子前阵子又落了一次胎,我也是见她回来才知道人居然瘦成了这副样子……”
邓霞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怎么回事?这都第三回了吧?”
刘红艳神色郁郁,她通红的眼眶不只因为小儿子的身亡,还有女儿婚姻的不顺。
一行人进了堂屋,李明的大儿子李钢时和二儿子李荣时立刻找出几个凳子让钟家人坐下。
钟春生没有先坐下,而是直接把手里的鸡蛋放到屋中间的矮方桌上,又示意钟诚钟信兄弟俩把他们手里拿的东西也都放到桌上,满满当当堆成了小山。
“叔你这是做什么?”李钢时连忙拿起桌上的毛巾、黄酒就要塞回钟春生手里,“拿这么些东西干嘛?”
钟春生不接,只看向李明正色道,“你家四儿救了我闺女一命,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不尽。”
钟颖这个时候也从邓霞身后走出来,直面自己应该替原主承担的后果,她对着李家几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郑重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总之,非常对不起!”
钟颖第一次感觉到语言是如此的匮乏,就算原主搭上了自己的命付出了过失害人的代价,但对于眼前这些死者的家属们,直面他们的悲痛,钟颖抿紧唇,仍觉得自己这句道歉十分轻飘飘的。
李明颤抖着手把烟袋锅里残留的烟丝磕到桌子上,一边伸手抓住钟颖的胳膊把她拉起身来,“这又怎么能怪你。”
深知真相的钟颖唇线更是绷直。
这时钟春生又再次开口,“老哥哥,我知道这些赔礼当然不足以弥补这份恩情,你家四儿是个出息孩子,他没了,不止你们当爹娘的难受、大家都觉得可惜……恰好我也有个出息儿子,所以,从今往后,我赔给你一个儿子,以后我家钟诚也算你家儿子。”
“从明天开始,他下地赚的工分都像你家四儿一样算作你家的。”
“不仅如此,以后他有一份孝顺给我家,就有一份孝顺给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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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春生的几句话让堂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钟颖震惊的转头去看钟老爹,接着她的目光落到面色平静的钟诚身上,在这一刻突然窥见了他从军时的风姿,只见他正色道,“李霖时拿命换回了我妹的命,该有的孝顺、该有的赡养,以后我来替他做。”
钟颖愕然的又去看至今未出言反对的邓霞身上,显然一家子人早已商量好这种偿还恩情的方式。
可怎么会……用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去填女儿捅出来的篓子,这怎么可能?钟颖难以置信,就连现代的她爸都还会想要通过把她嫁给某个有为青年来换回自己失散二十七年的儿子。
啪嗒两滴水珠砸在屋子里的夯土地面上。
钟颖突然明白了嫂子苗素云的那句“爹娘还有你哥都会护着你的”,她也终于有实感的明白了原身为什么会被养成那样娇纵肆意的性格。
她真的被护的很好。
一直在一旁不声不响仿佛透明人的少年人也开口,“还有我,我哥不常回来,我替我哥那份,还我姐欠的恩情!”
钟颖视线模糊,却仍抬头看向钟信。
从未有过的,爱从四面八方像大雨般落下,钟颖就这样站着被淋了个透,水淋淋的,一滴一滴顺着她的下颌落下。
“哪里至于这样?”原本心里还有些不顺的刘红艳见钟家众人态度如此,那一丝的怨怪烟消云散,又去安慰钟颖,“又不怪你,还什么还。我们不抢你哥哥弟弟,快收一收这金豆子……”
“四儿选择跳下河救人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明看着不通人情,但其实是个很理智正直的人,看问题也很透彻,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怨怪过钟家人,“现在这样的结果也怪不得你们,自然也不需要还什么。春生啊——”
李明制止想要开口说什么的钟春生,“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就是了,有什么忙多帮一帮,别再提什么赔个儿子给我这种浑话了。现在就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我家准备后天就给四儿办丧事,你知道的,未婚的年轻孩子只能在家停放三天……到时事情很多,还要你一家子过来搭把手。还有唢呐开路,这事只能靠你……”
钟春生立刻一口应下。
李明说的也不是客气话,就连相邻几个生产队有什么喜事白事的,也都是找钟春生,因为他就是干这个的。
乡村家家孩子多,只靠田间地头的搞生产是不够填饱一大家子人一年到头的肚子,于是头脑灵活些的人们纷纷做起了“副业”,赚些外快。
就以同甘生产队为例,有给孩子起名、算姻缘八字、讲家居风水的三姑婆,给年轻男女牵媒搭线、说和亲事的胡打听,刘强家的婆子会接生,还有盖房一条龙的刘家三兄弟……
钟老爹则是另辟蹊径,年轻时主动找了师傅跟着学会了吹唢呐,干起了油水多的喜丧行业。喜事有婚宴、丧事同样也有白事饭,钟春生去一次没什么收入,但总能拿回来一些吃食菜肴,这也是钟诚从小就比其他孩子长得高壮、钟颖比其他同龄女孩要更圆润的原因。
两家人几句话商定好后天要做的事,时间已经不早了,钟家人很快就告辞离开。
走出李家堂屋时,钟颖险些一脚滑倒,还好有弟弟钟信一把抓住她胳膊把她扶住了。
钟颖站稳后才看清,原来刚刚她没留意踩到了一处泥泞。
“怎么了?”邓霞连忙转身走过来。
刘红艳也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有些纳闷,“奇怪,这些日子也没下雨,院子里的地都是干的,怎么这块地上湿了一块?”
被洇湿的地方只有大概二三十厘米的大小,哪里会有乌云只下这么一点地方的雨呢?众人都觉得奇怪的四下看着。
李家老二李荣时指着不远处墙边的一个木桶,“应该是不知道谁刚刚把木桶放这边,溢出来的水把地弄湿了吧。”
这一小插曲没有在众人心里留下一丝的痕迹。
回到家后,苗素云把温在锅里的饭菜铲出来,饭桌上一家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后天要做的事。
深夜,躺在床上,夏夜的燥热让钟颖不禁想念起了现代时的空调,但当下的这个年代、在这个小山村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半分的好。
回想起家人们的维护,钟颖把手枕在脑袋下面,望着黑暗中看不清晰的茅草屋顶,穿越之后她其实一直有种游魂般的感觉,努力适应着另一份的记忆、适应着新的环境,但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一种扎根下来、落地的实感。
真实又梦幻。
4. 山神保佑
才睡了两天的懒觉,钟颖就又在天色还暗沉的时分被拉起了床。
钟颖迷迷糊糊的跟在她娘的身后,“非得这么早去吗?不是说等天亮了再去李家帮忙吗?而且怎么就咱娘俩?爹和钟诚、钟信呢?”
“咱们先去山神庙拜拜,还有,别老是叫你哥大名,没大没小的。”邓霞说着,扭头就见闺女游魂似的,半阖着眼跟在她身后。
邓霞只能把挎着的篮子挪到另一边胳膊上,空出手来去拉着钟颖,忍不住嗔怪一句,“这么大的姑娘家了,怎么还能像个小孩一样闭着眼走路?也不怕摔着磕破了脸!”
对此钟颖的反应是彻底把眼睛闭上了,反正有她娘拉着,她肯定摔不着。
生产队每日清晨的哨声还未响起,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乡间小道上很是寂静,没过多久,母女俩就走到了村子后面。
等到停下脚步,钟颖才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她娘这是带自己到了哪儿,入目是一栋青石垒成的房子,颇为气派,好似哪户大户人家的宅院府邸,只不过头顶的牌匾上写的不是“某某府”,而是“山神庙”。
邓霞见女儿仰头看着“山神庙”三个字目不转睛的样子,忍不住暗暗发笑,“怎么每回来都像被迷住了一样,看得转不动眼。”
说完,邓霞先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庙里。
山神庙外面气派,里面却不算大,也就比寻常人家的堂屋再稍大些,庙里没有人,但山神的泥胚塑像被维护得干净整洁,山神泥像前面摆着一张供桌,香炉里插着不计其数燃尽的香把子,足以看出村民们对其的信奉。
邓霞放下胳膊上挎着的草编篮子,把里面准备好的香、两个果子拿出来,一边说着,“听说盘坡口生产大队把他们村子里的药神庙铲了,可真是不敬哟,这般忘事,也不怕以后队上人们生病遭报应……”
盘坡口生产大队比坐落在深山里的同甘生产队离公社更近,因此也更能响应上方的风云变幻,所以才受时事影响铲平了村子里的药神庙。
药神庙原本叫姚神庙,供奉的其实不是神仙、佛祖,而是很早以前盘坡口村的一位姚姓中医,十里八乡的救人无数。在其死后,人们为其建了庙,上百年传下来便被人念成了药神庙。
同甘生产队的山神庙与药神庙相似又不相同,山神庙里的的确确供奉的是颖山山神,但同样的,村民们认为山神对他们有救命之恩。
山神庙之所以看上去像某户大户人家的宅子,因为它原本就是。
早年间有陈姓富商为避战祸举家搬迁,辗转多地,最终看中了颖山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子。同甘村依山傍水,却地处深山,交通不便,但这点对于想要避祸的陈姓富商却是再好不过了。
陈姓宗族加上带来的奴仆有近百人,主家霸道的赶走了当地的村民,将他们撵去了六里外的山沟沟里,这也就是砬弯沟村的前身,而颖山山脚下便成了陈家村。
深山僻壤,陈姓一族宛如土皇帝般,在此世代为仆、饱受压迫的人们不禁日夜祈祷起没有人性的主家遭报应,没想到有一年暴雨后,自颖山上奔腾而下一场泥石流,居然真的顺应民心,不偏不倚带走了村子里所有陈姓族人。
翻身的奴仆们雀跃不已,从此深信山神庇佑,灾后把原本的陈宅收拾出来,重建成了山神庙。并且将村子改名为同甘村,不仅是因为毗邻甘霖河,也有大家共同吃过苦、希望往后的日子只会同甘的美好愿景。
钟颖回想着记忆里原身小时候听村子里三姑婆讲古时说着的这些,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好家伙,原来她穿成的还是个“家生子”。
不过就算没有那场泥石流,打地主也会让村民们翻身的。
不信鬼神的钟颖暗自腹诽,不如感恩国家,感恩社会主义,毕竟不是每个村子都能那么幸运有天灾把剥削的地主们一波带走。
但显然邓霞更感恩山神,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上好了香,摆好了供品。
“还傻站着干嘛?”邓霞拉了一把钟颖,“快跪下磕头。”
钟颖只好跟着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
“山神娘娘保佑,”邓霞双手合十,闭目很是虔诚的念着,“都说出殡时去世的人会魂魄归家,山神娘娘保佑我闺女不要被鬼魂缠上,保佑平平安安的送走他……”
钟颖听着她娘口中念叨着话,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
这时候乡村的人们大多如邓霞这般,思想落后、愚昧,如果她被发现不是原本的钟颖,那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像中世纪烧死“女巫”那样吗?
钟颖忍不住抬头看向垂目慈悲的泥胚神像,她恐惧的不是神鬼,而是人。
在俯身叩首的这一刻,钟颖拜的不是神,而是直面她自己。
钟颖突然发现她和原身也没什么两样。
她同样卑劣的想要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想再次死去,也不想失去现在的家人。
——
离开山神庙后,邓霞带着钟颖直接去了李家,正好赶上炮仗被点燃,噼里啪啦的,极为霸道的打破清晨的宁静,这是为了让乡亲们知道今天出殡的事。
李明抱着一个公鸡,带着长子李钢时和帮忙一起来刨坟坑的钟诚,三人一起上了颖山,半山坡的背阴处就是村子人们去世后的安葬地。
钟春生则去了甘霖河下游的砬弯沟生产队,找那里的纸匠拿扎好的纸钱、纸人和车马。
邓霞同刘红艳忙着做白事饭,钟颖则跟着李家女儿李柔和她的丈夫钱明一起招待着陆陆续续过来吊唁的乡亲们。
苗素云把儿子拜托给了相熟的年轻媳妇范大妮帮忙照看,她则和李家二儿媳聂金凤一起把白麻布撕扯成一条条的样子,这是等下人们要系在腰上的。未婚子女去世不会大办丧事,父母亲人也不用穿孝,只腰间系一条白布条就已经是心意了。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高,大多不会为其专门办葬礼,只有在独子或是成年儿子去世的情况下才会办个简单的丧事,像今天愿意过来吊唁的村民们,也是真的为李霖时这个大好青年的逝世而哀伤。
偏屋原本李霖时的屋子里,钟信面色有些发白,仍坚强的帮忙递着衣服、鞋子。
李荣时伸手接过,瞥了一眼才到自己肩头高的少年人,再一次忍不住劝道,“我自己来就行,你快出去吧。”
钟信摇摇头。
李荣时拿他没辙,只好不管这孩子,自己继续帮躺着的弟弟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
躺在木床板上的人被河水泡得肤色青白,带来一种非人的诡异恐怖感,钟信看着心里直发怵,李荣时却无知无觉似的,只顾着给弟弟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动作间再次悲从中来,忍不住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弟啊——”
而斜对角另一边的屋子里,李家大儿媳田梅避开其他人,双手按在自己六岁大的儿子李光宗肩膀上叮嘱着,“你小叔没结婚没孩子,你是家里的长孙,是他的侄子,为他摔瓦也是应该的。”
李光宗昂起下巴,“我知道,爹都和我说了,长子摔瓦、继承家产,所以小叔的东西以后都是我的,隔壁的新房子以后也是我的!”
田梅一哽,一阵无言。
这话虽然听着不像话,但也不算说错。隔壁房子是三月李明接到儿子毕业后要回乡的书信就开始打地基,为的就是小儿子回来后成家立业;这个月才刚铺好屋顶的瓦片、装上了门窗,只差刷墙、定家具了,本想等过了“三夏”农忙这段时间就让媒婆胡打听帮忙相看起来,结果就发生了惨痛的意外。
隔壁那房子空置下来,未来确实很有可能会是自己儿子的。
这样想着,田梅便也没纠正儿子的话,只继续叮嘱需要注意的事项,“等会儿出殡前,你奶、你姑、你大伯娘和我都会哭灵,我们女人哭得越大声越好,你别害怕,只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就行。走出院门,你站在门口,等你爹给你递瓦片,然后往地上一摔……”
日上三竿,诸事备齐,刨坟坑的回来了,纸扎品也都拿过来了。大锅台上冒着蒸蒸白气,起锅开饭,白事饭没有什么荤腥,普普通通的大锅菜加了些粉条、豆腐,每人再来上个蒸棒子面窝窝头,田间地头上的人不挑,吃饱肚子就是幸福。
钟春生回来也没歇下,先从一堆纸扎品中翻找出“左钱”,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挂到李家大门的左侧。
“左钱”是用草纸裁成三寸宽、三四尺长的纸条,逝者活了多少岁就把多少张纸条扎在一起做成“左钱”。白纸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上下翻飞,如果仔细数,会发现正正好好二十二张。
“他爹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还有你忙的。”邓霞端着一大碗菜,说着把另一只手上的窝窝头塞给钟春生。
钟春生脸上不禁露出了个笑。
这一幕戳痛了男人堆里一人的眼。
赖混子忍不住对其他生产队的男人们使眼色,让他们往那边看,“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帮忙的,要是李家小子没死,两家结成儿女亲家也就算了,现在钟老二家上上下下上赶着帮忙算什么?真显摆着他们了,舔队长的脚面子舔成这样,人刘强还是队长的小舅子呢,也没见他一家子这样冒尖。”
其他男人显然对赖混子的碎嘴习以为常,这人是生产队里的老光棍,没爹没娘没媳妇没孩子,无牵无挂的,嘴上没个把门,比田间地头的妇人话还多。
聂金凤她哥聂金龙埋头吃饭,“这不是因为李四救了钟家小妹的命吗,他家这样忙前忙后也是应该的。”
另一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范五则是反问道,“说起来赖混子你不还和队长是表兄弟吗?咋也没见你过来之后搭把手?”
还有不嫌事大的,赖混子说话时只顾着一时痛快,没留意这一桌还坐着两个姓钟的。
钟春生的大哥钟秋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倒是他儿子钟拴柱直接朝隔壁桌的刘强喊话,“强伯伯,赖混子说你是队长亲家,今天也不帮忙!”
他声音足够响亮,不止刘强听到了,刘强的几个儿子都听到了,另一边女桌刘强他媳妇、儿媳妇、女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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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所以也可以说,所有人都听到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赖混子,他那张邋遢油腻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个放阴招的小兔崽子!他明明说的是钟老二一家子上赶着!
刘强懒得搭理这个比女人还嘴碎的家伙,公道自在人心,他过来后又不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帮着做。
刘强他媳妇林淑红也顾虑着现在正操办着队长儿子的丧事,她不好节外生枝,按住怒起的女儿刘喜梅,只对着赖混子啐骂了一句,“你早晚得死在你这张嘴上!”
赖混子还想再辩驳几句,被走过来的李明抢声说道,“真对不住,因为我家这点事耽误大家伙搞生产了。”
他上来就是一句道歉,这让其他人连忙把瓷碗里最后那点粉条豆腐三两口吃完。
“说啥耽误啊,也就半天时间,正好大家喘口气,也连着干了好些日子了。”范五说话周全,里外都不得罪人。
钟秋收这时才出声,“队长说的什么外道话,我们这些叔伯看着孩子长大的,这时候来送最后一程也是我们的心意。”
“行,那我也不和大家伙客气了。”李明招呼着,“都吃完没?吃完我们准备走了——”
吃完饭才能出殡,而出殡的时间也有讲究,年龄越大出殡的时间就相应的可以晚些,像李霖时这样的年轻人,父母尚在世,则要在中午之前出殡。
李光宗按照他爹李钢时的指示,在李家门口用力朝黄土地掷瓦片;李荣时点燃纸扎的车马,黑灰翻飞,轻轻飘向半空中;生产队里的精壮男人们同钟诚一起木床板连着人一起抬进棺材里,再七手八脚的协力抬上门口的牛车上,老黄牛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抬起蹄子动起来。
唢呐一声尖锐仿佛直冲云霄,曲调凄厉,紧跟着牛车的刘红艳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儿啊……我可怜的儿啊……我家四儿啊……”
李柔搀扶着哭到没力的娘,也跟着为英年早逝的弟弟抹眼泪。
乐声与哭嚎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听得揪心。
钟颖走在吊唁的队伍里,忍不住握紧了邓霞的手臂。
不过好在为了赶时间,送殡的队伍行进得很快,没多久就穿过村子,一行人上了颖山。
背阴的半山坡上矗立着一个个鼓起的坟包,还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坑,黑洞洞的,仿佛土地张开了嘴,冷眼旁观着人们的动作。
男人们簇拥在前方,各个使出浑身力气,或是肩背麻绳,或直接上手去抬,一齐喊着号子从牛车上卸下棺材,再慢慢送入坟坑。
钟颖被人群隔在外围,只远远看着棺木消失在土坑里,接着被东一铲西一铲的填土掩埋,直到完全恢复土地原本的样子。
钟颖突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穿越以来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到此也算是终于是要画上句号了。
等到把土填到略高出地面,李明停下动作,出声阻止身旁卖力的人们,“好了,好了,剩下的留到圆坟再填吧。”
丧礼这就算是结束了,之后的“圆坟”和烧“一七”、“三七”、“五七”纸,就是李家人的事情了。
乡亲们收拾东西,把带来的铁铲等工具带下山去。
钟颖也准备跟着其他人离开,转身前余光看到刘红艳从一旁的柳树上别下了一段柳枝,接着又缠上了一条白麻布,插到了微微隆起的坟包上。
“这是留记号?”钟颖压低声音,好奇的询问旁边的邓霞。
邓霞瞥了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声音很小,“什么留记号,柳枝招魂,这是为了能让去世的人能够入土为安,顺利抵达地下,能够早日投胎。”
钟颖闭嘴了,又是这些迷信思想。
邓霞深信其道,又叮嘱女儿,“还有,下山的时候别回头看。”
“哦。”钟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又不信这些。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下了山,然后各自归家,回去再吃顿午饭就要赶去田间继续挣工分。
钟家的大门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钟颖这时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向后看一眼,身随心动,她也这么做了。
从远处看颖山,山野笼罩在浓墨般的绿色中,透过夏日茂盛的枝叶只能隐隐看到那一个个坟包,好似有个黑影站在那边,还有人没下山吗?
钟颖眯了下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娘没和你讲不能回头看啊。”
随着声音,一只手按住钟颖的脑袋,钟诚毫不客气的把妹妹的头扭转回去。
钟颖顿时忘记什么人影,急道,“你自己多大手劲自己不知道啊?我脑袋都快让你拧下来了!”
和钟春生一起走在前面的邓霞立刻一个眼刀子飞过来,“呔!这时候能说这种话吗!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两个还没有你们弟弟让人省心!”
被骂了的钟颖、钟诚老实了,顿时学着弟弟钟信的样子安静如鸡。
颖山上,柳树下,影影绰绰有一道看着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树荫下,正居高临下的望着山脚的村落。
5. 现世现报
丧礼后,除了手臂上裹了一圈黑布的李家人,同甘生产队的其他村民已经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节奏,继续他们平淡又充满田园气息的生活。
“姑,到你了!”
钟国强一双大眼十分明亮的抬头看过来。
钟颖从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拿着根小木棍在画好的井字格右上角画了个叉。
钟国强立刻低下头,鼓着小脸苦思冥想起来。
钟颖百无聊赖的继续发呆,她这些日子都没有上工,钟诚一个顶她两个,就是字面意思。
原本的钟颖只愿意做些轻体力活,一天能挣六个工分就不错了;而她哥钟诚直接拉满,专挑强体力活,把一天的十二个工分挣足。
虽然李家说了不用,但钟诚还是把他一天劳作挣来的工分一半记给李家,一半则记在他妹钟颖名下。
钟颖这几天过得这么清闲无聊,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看看孩子、喂喂鸡,一方面是有钟诚替她,另一方面也有她娘邓霞怕钟颖惹了别人的眼,怕生产队里会有人提起什么“救人的没了命、被救的这才几天就活蹦乱跳了,这都叫什么事啊”之类的话。
至于为什么钟老二家闺女明明在丧礼上还能帮忙搭把手、之后又“撞着石头的脑袋还没好、一动就头晕恶心”上不了工,同甘生产队的众人对此也不深究,反正工分各人赚了归各家,不是先前吃大锅饭的时候了,人闺女她爹娘、哥哥愿意惯着就惯着,反正只要不是他们家的媳妇就行。
钟国强小手挠着脑袋,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犹豫着在第二行右边那格画了个圆。
钟颖一直等着,见状,紧接着在井字格左上画了个叉,第一行倏时三个叉连作一排。
战局转息间结束。
钟国强小朋友嘴一瘪,好在还记得他爹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才没有掉下来金豆豆,只委委屈屈的说,“我又输了……”
“啊。”钟颖发出无意义的应声,换了一只手撑着脸出神。
换做现代的她可能还会故意让下小朋友,但钟颖现在为了不崩“人设”,只能对不住了,国强。原本的钟颖可不知道什么是“让”。
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告一段落,钟颖的生活也像同甘生产队上的其他人一样慢慢回到原本的轨迹,她一面留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要脱离原主的性情习惯,一面越来越适应在这小山村的生活。
任性是种权利。
原本的“钟颖”可以肆意挥霍行使,而钟颖却是从未拥有过这种权利的小孩。
虽然现代的她活像是“别人家的小孩”,父亲是外贸公司的经理、母亲则全职照顾家里,钟颖本人又从小成绩优异,知名艺术院校本硕连读,一毕业就进入了游戏大厂工作,仿佛是按照优秀家庭模版的设定。
但花团锦簇的背后是一团乱麻。
父亲是npd人格,因为只能有一个的孩子是个女孩,他便把教育孩子的责任全部甩手给妻子,一旦钟颖有哪里做得不好,他就会指责钟颖她妈不会教育孩子。
钟颖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父母争吵的导火索,只能拼命卷自己,她必须在每一场考试中名列前茅,她必须考上最好的学校、入职最好的的公司。
可钟颖她爸仍然觉得这些都不如公司酒局上的那些吹捧让他更有成就感。
总是缺席的父亲,被困在家庭的母亲,钟颖被迫承担起了很多本应该她爸来做的事情和应该提供的情绪价值。
不仅要做父母争吵时的调解员,还要做这个家庭精神上的“丈夫”,钟颖明明才二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深陷在婚姻生活的泥潭中这么多年,她哪里有什么可以任性的权利呢,她必须是懂事的女儿。
钟国强趁他姑没看到,伸手快速抹掉眼泪,用脚把地上的井字格擦掉,握着小木棍重新画了一个棋盘,重振旗鼓,“再来一局!”
钟颖懒洋洋的随便挑了其中一格画了个叉。
不用为了满足谁的期待当卷王,也不必被生活揉搓成懂事女儿,钟颖觉得现在的生活也不错,虽然生活条件是比不上现代,但可以做个任性的咸鱼。
在努力贴近原主性情的同时,钟颖有种释放天性的感觉,像是那些曾经被磨平的棱角再次生长出来。
“汪汪——”
大黑狗红糖从门边的狗窝里钻出来,朝着院门狂吠起来。
钟颖看过去,突然觉得比起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山神娘娘,看门狗其实更像是人们的守护神,恪尽职守的守护着这座小小的院落,那碎砖、石块垒成的的狗窝仿佛小小的神龛,每一餐的喂食是人们对其的供奉。
没一会儿邓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钟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这是她娘从地里回来做晌午饭了。
钟颖拉开自家大门,就见一对纤瘦的母女正巧走到钟家门口。
那年轻女孩看到钟颖顿时眼睛一亮,喊了一声,“颖姐,你好些了吗?”
年长些的妇人眉头一皱,上手拽了一把女儿,没好气的说,“回去做饭了,地里你爹你三妹小妹都还等着呢。”
女孩被她娘拽着走,两人很快进了钟家隔壁的房子。
后一步回来的邓霞也看到了刚刚那幕,只撇了下嘴,招呼钟颖进门,一边奇怪的看了一眼她的头发,“怎么把头发梳成这样?”
“这样凉快。”钟颖真实年龄都二十七岁了,像原身那样扎了几天的麻花辫她就受不了这种装嫩的行为,今天就随手盘了个低丸子头,同时也是小小的试探着改变。
“只有嫁了人的媳妇才盘头发,黄花大闺女哪有扎这样发型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这是铁了心的要给李家小子当未亡人,给他守着。”邓霞皱眉说着,越说越觉得晦气,撵着闺女,“快拆了去重新梳!”
钟颖无奈,只好回屋重新梳了两个麻花辫。
家家户户飘起炊烟,虽然养出了个好吃懒做的闺女,但邓霞本人是个麻利的干活好手,她把从自家房子后面那一分自留地里种的萝卜切成块,再打上两个今早从鸡窝摸的鸡蛋,炖了一大锅。
等出锅的这段时间邓霞也没空着,用粗面做了饼子在大口锅的上沿贴了一圈,这样连炖带烙,极有效率的做好饭菜和主食。
“你过了年去就要嫁人了,我和你讲,少去和隔壁那老姑娘来往,别让周家窝窝生产大队里你未来婆家的人以为你和她是一样的人!”
“娘你这么大声干嘛,快别讲了,做饭吧……”
钟家厨房贴着院墙而建,所以隔壁母女的说话声很清楚的传了过来。
钟国强还不懂什么叫找婆家、老姑娘,只眼巴巴的盯着灶台上的锅,被蒸腾溢出的饭香味馋得直咽口水。
钟颖则是看了一眼邓霞。
邓霞像是习惯了一般,神色平静的继续做着她的事,“当她放屁,别听。”
钟颖点点头,她从原身的记忆中也能看出,自家和隔壁称不上是什么和睦相处的邻里,像这样的指桑骂槐平日里多了去了。
至于两家的梁子是从什么时候结的,钟颖没有从记忆中找到答案。
“娘,咱家到底和隔壁范家怎么闹成现在这样的?”钟颖好奇的问。
邓霞掀开锅盖珍惜的加了一小撮盐,回想起两家的梁子,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才多大,能有三、四岁吗?肯定不记得了……”
因为足够印象深刻,邓霞仍然清晰的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隔壁你范五叔和你爹前后脚成的家,两家孩子也差不多时间出生。”邓霞说着,“范家大妮儿和你哥同岁,二妮也就比你小一岁。”
刚刚和钟颖打招呼的女孩就是范二妮。
“我连着生了你们兄妹俩伤了身子,而你范五婶很快又生了第三个闺女。”邓霞又拎起锅盖,把锅沿上的饼子一个个翻了个面,“你刚刚也听到了,两家有个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的,我那时候时不时就能听到隔壁范五骂他媳妇给他生的都是闺女的声音,说他老范家要绝户了。”
说到这儿,邓霞忍不住啐了一口,“别看你范五叔对外跟个好人似的,谁也不得罪,没人说他不好,我邓霞偏就觉得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看吧,天天找事说这说那,现世现报,真成绝户了吧!”
隔壁范家一共有五个孩子,全是女儿,除去排行第四的早夭,其他的女儿都健康长大了。
如果是原本的钟颖,听这话可能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她生长在这个年代,受这个年代的思想影响。
但来自新时代、有着新脑子的钟颖忍不住就邓霞话中的一点提出异议。
“生闺女怎么能叫绝户,要我看……”钟颖想起前些日子葬礼上的小插曲,想起一人来,“要我看,要说绝户,赖混子才是真正的绝户吧。”
邓霞一下子愣住,仔细一想,嘿,好像还挺对。
闺女嫁了人还能有外孙,怎么不算一滴血脉留存下来,像赖混子那样,都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在打光棍,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等他老死连个给他烧纸的人都没有,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绝户。
钟颖心中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催促她娘把歪掉的话题掰回来,“所以咱家到底和隔壁结的什么仇怨啊?”
邓霞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接着说道,“我看她聂英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一些小打小闹的泛酸话我也不和她计较,但她那回说得实在是太过了。”
想起来邓霞就觉得气,“她家姑娘个个瘦瘦小小,她不去找她男人范五逼要粮食,偏看你哥和你不顺眼,我和你爹自己不舍得吃也要让娃吃饱饭,自然娃长得跟小牛崽似的!你听听她当时说的哪门子话,说什么给孩子吃死人饭,也不怕折了寿命!”
钟颖目瞪口呆,这话她听了都觉得过分了些,更不用说邓霞这个当娘的,这不是当着人爹娘的面咒孩子早死吗?
“当时我就恼了,你爹是做红白事,时不时能拿回来些吃食贴补家里,可那也是你爹靠着一声又一声唢呐吹出来,请人做事给人包饭,从来都是这个道理,你爹舍不得吃拿回来给小孩吃那怎么能叫死人饭呢?那是从你爹嘴里省出来的饭!”
邓霞越说越快,义愤填膺,“而且你爹又不是只给白事吹唢呐,不还有喜宴吗?再说了,白事不也有喜丧吗?”
钟颖连忙安抚起她娘,“是是是,娘你看我们几个不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了,所以说这话真就跟放屁似的,不作数的……”
看她娘现在这样,钟颖都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就邓霞这泼辣的性情,怕是当场就有仇报仇,所以两家才彻底结下了梁子。
邓霞虽然还想冲去隔壁和那聂英再打一架,但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都是当奶奶、姥姥的了,再像年轻时候扯着头发打架也挺掉份。
这样想着,邓霞才强压下胸口的火气,她再次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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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盖,香气浓烈的扑面而来,烙好的饼子上有一层褐色的酥皮,咬起来嘎吱脆,又香又有嚼劲,小国强就爱这一口,已经急不可耐的连声喊着,“奶奶,奶,我想要饼子……”
邓霞把锅里的饼子先挑出来两个给两小的一人一个,又铲出了一瓷碗的菜放到两孩子面前小木凳上,青色的萝卜混杂着嫩黄的鸡蛋,色香味俱全。
把锅里剩下的菜和饼子都铲到一个大盘子里,邓霞又接着拿出块腊肉,珍惜的切了一小段,切成片和西葫芦炒在了一起。
自己和一个三岁的小孩一样待遇,而忙着做饭的邓霞热得汗如雨下,却一口都还没吃,钟颖忍不住的良心痛。
想想原身虽然是个被惯坏的女孩,但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不会心疼娘,于是钟颖拿饼子夹了些菜,递到邓霞嘴边。
“你吃你的,我等会儿去地里和你爹他们一块儿吃。”邓霞没接,心中却熨贴极了,还是闺女好,那些嘲笑她把早晚要嫁去别人家的闺女当块宝的人懂个屁!她闺女值得!无论是大儿子钟诚还是小儿子钟信,就从来没有这份细心和体贴。
邓霞这么想着,又从锅里把快速炒好的腊肉炒西葫芦给她可心的闺女铲了一大勺。
钟颖看着面前冒尖的碗不禁语塞,她娘这一边做一边投喂,她都快要吃好了。
不过也也确实是这样,邓霞提罐挎篮,罐子里是甘甜清凉的白开水,篮子里两大盘子菜和饼子,她收拾好就不停歇的准备送去地里。
钟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连忙说,“我来帮着拿。”
邓霞想想,也成,她也知道自己那套说辞拙劣,生产队的人大多都心中明白,见没什么人说,她也不必硬按着闺女憋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而且也过去好些天了,“行,那正好等吃完你把这些碗筷的拿回家,我就不再回来,直接在地里干活了。”
叮嘱还在吃的钟国强好好呆在家里别乱跑,母女俩就一人提着罐子一人挎着篮子出门了。
路上遇到好几个妇人,邓霞就和她们寒暄几句,一边走一边说自己今天做了什么饭菜,也就农忙时饭菜最为齐整,不用费尽心思特别节省着做饭。
割麦子的人们远远看到走来的妇人们,就纷纷迫不及待的围拢过来,至于那不是说一动就头晕的钟颖,眼里只有饭的乡亲们还真没给她多少关注。
而等人们吃完饭,钟颖已经带着空罐子、挎着轻了许多的篮子走人了。
钟颖刚离开庄稼地不久,天色突然就阴沉下来,乌云遮住了阳光,原本燥热的正午也降下温来,仿佛下一刻就会下雨似的。
田间,赖混子趁着其他人埋头苦干的功夫偷摸直起身来,深知他这种前科的李明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就为了盯着他,于是赖混子这种偷懒的行为没一会儿就被抓了个正着。
“又给我在这里偷奸耍滑,今天工分还给你只算六个!”李明皱着眉头,厉声说道。
赖混子连忙告饶,“别!队长别!我这看天呢,我怎么觉得这天色看着要下雨啊?”
麦收最怕的就是下雨,李明也顾不得追究了,他眯起眼看向天空,随即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看样子乌云还在村子那边,地里这片天还晴着,但也说不好会不会刮来这边,大家伙抓点紧,赶紧抢收,真要下起雨来就挖排水沟,不能泡了大家辛辛苦苦种的粮食——”
田间人们心中紧张感油然而生,立刻铆足了劲抓紧干活。
有水滴自上而下滴到了钟颖鼻尖,她下意识的朝旁边树荫下走了一步,可躲进树下时钟颖又想起来不对,真要下雨了躲树下不是遭雷劈吗?她又赶紧向外走,准备小跑着回家。
可钟颖刚迈出去一步,就被一股力量又给带了回来。
一只冷硬如生铁般的手臂骤然横亘在钟颖的脖颈,将她扣进带着河水湿冷潮气的胸膛。
六月天的中午,钟颖却顿时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冷汗都冒出来了。
是谁?
同甘生产队的人们不都是安居乐业的质朴农民吗?怎么会有人突然袭击她?而且她离开时明明人们都还在田间劳作。
是外村人?
几瞬间,钟颖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猜想,她努力镇定下来,试图获取更多的信息。
她一边用力扒住横亘在脖子前的手臂,一边向下快速瞟了一眼。
白色的衬衫袖子。
乡间很少有人会穿这种颜色、这种样式的衣服,既不耐脏又不方便干活,就连下乡的知青在此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也不再穿这样的衣服。
钟颖突然在最近的记忆中找到了这种衣服的踪迹,是……前几天的丧礼上,她哥钟诚和其他乡亲一起把偏屋里的人连着他身下的木板一起抬入棺材里,在棺盖合上前,钟颖只看了一眼,瞥见那人身上穿着的是一身干净的白衬衣、黑裤子。
白衬衣……
钟颖感觉自己呼吸都在停滞了片刻,汗毛骤然直立,风暴般的思绪不过短短几秒,她却在窥见真相时三观崩塌,怪不得她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怕是不只有她的冷汗,还有对方身上的河水。
脖颈前的手臂还在收紧,和溺水恐怕无异的窒息感渐渐袭来,身后的人,或者应该说是鬼,贴在她耳边,状似亲昵却带着阴狠怨气,“不是想嫁给我吗?我来娶你了。”
什么“娶你”,是“取你小命”吧!
钟颖脸色发白,感觉自己几近窒息。
6. 你是不是有病?
钟颖有种马上要晕过去的感觉,不只是被吓的,还有因为三观崩塌造成的天旋地转,她一直以来都是无神论者,不信鬼神,只信科学,可现在她却被身后不知是诈尸还是鬼劫持着。
但毕竟连穿越的事情都能发生,再发生点其他超自然的事情也不奇怪。
横在钟颖脖子前的手臂还在继续用力,对方想要勒死她的意图昭然若揭。
身后的男鬼是真的想要“娶(取)”她小命,但钟颖还想再活一活。
“等等——”生死存亡时刻,钟颖抓着那仿佛铁钳般的青白手臂奋力挣扎,阴冷的触感令她毛骨悚然。钟颖顾不上重建三观,努力想着求生的办法,可人与超自然生物对抗,她根本毫无胜算。
与溺水一般,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少,视野中的一切变得模糊……最后关头钟颖还真被逼出了几分急智,她用几乎最后的气息努力说出,“我、其实我也是鬼,借尸还魂的鬼,我们是同类啊——”
人与鬼对抗没有任何胜算,所以钟颖选择不当人了。
一直在加力的“铁钳”停了下来,对方像是意外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满是嘲讽的冷意。
真诚是唯一必杀技,她选择坦白从宽。
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崩不崩人设了。
钟颖终于在一丝间隙中得到呼吸,她大口喘息着,脑子乱乱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其实我也已经死了,虽然我也叫钟颖,但我原本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我是家里独生女……”
李霖时阴测测的目光落在钟颖绷紧的侧脸上,“我都不知道,原来钟二叔家的闺女是个疯子?”
明明对方正贴着自己的耳朵说话,她的耳朵敏感,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气息的流动,仿佛空气变成了一潭凝滞的死水,这个认知让钟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后的,并不是一个“人”。
“也对,不疯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可真是好算计。”身后的男声嘲弄中带着阴沉的怨气。
李霖时在被拽住衣领被迫一同落入河水中后,女孩四肢如柔韧绞杀的水草缠在他身上,不过片刻他就想明白了对方的谋划,立刻挣扎着把钟颖用力推开,结果没想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居然会遇到更加难以挣脱的河水暗流,而被自己厌恶推开的钟颖却反倒幸运的活了下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就算我推开了你又能如何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只要上了岸不论怎样我都只能娶你,还不如当时别使那么大的力气推开你,我们两个到下面正好做一对鬼夫妻,你不是想要嫁给我吗?这样也算是达成你的心愿了。”
话中的不甘、怨恨、懊恼、执拗……听得钟颖心中又升起死亡临近的恐惧,一瞬间仿佛回到她无法控制身体、骤然倒地的那一刻。
“当我听到乡亲们把事实歪曲成一段动人佳话,觉得我推开你是想把生的机会让给你、把你我塑造成一对可歌可泣、悲剧的、阴阳相隔的苦命鸳鸯时——”
咬着牙一字一顿,仿佛凝着冰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钟颖换位思考,不得不说,这确实挺让人呕血的。
“我想杀了你,每时每刻,都想要杀了你。”
李霖时也确实这么做了,他站在钟二叔家门口,却被那看门的大黑狗吼了许久,再加上院子里还有个孩子,他只好暂时放弃;
再之后,李霖时站在屋外,听着屋里自己爹深明大义的拒绝了钟二叔“赔儿子”,只让对方一家子帮忙操持他的丧事,杀意再次翻涌,可钟颖被她的家人们护在中间,让他无处下手;
然后是他的丧礼上,全生产队的人都来了,他总不能当着那些看着他长大、还特意来为他这个小辈吊唁的叔叔伯伯的面索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钟颖走在下山的队伍里离开。
葬礼后,钟颖又闷在家里好几天,直到今日,李霖时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动手。
“有人和我讲过,”刚说出口,李霖时就发现自己说错了,才死没多久的他还保留着人的习惯,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鬼乱杀人会造业障,想要再去投胎就只能进畜生道,下辈子任人宰杀。但如果是杀害死自己的人,这叫冤有头债有主,来要债而已。”
钟颖听得一颗心狂跳,几乎快要卡到了嗓子眼,什么意思,所以杀她是天经地义?
身后的鬼杀心再起,不再想要用手臂勒死她,而是直接换成手,他的手五指修长,一手就整个掐住了钟颖的脖子,他白晰无血色的皮肤上青色血管分明,用力时更加突出。
“你听我说,我理解杀人偿命,”钟颖脸色逐渐涨红,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因为着急说话语速极快,求生本能让她的大脑此刻高速运转到了极致,“原本的钟颖已经为她的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也已经死了!所以才有了我在这里,我不是钟颖,我真的是借尸还魂的鬼——”
呵。
李霖时发出一声冷笑,原来钟颖不只是“疯”,还这么会编瞎话?
手掌下的脖颈温热,颈侧的血管同步着她此刻怦怦狂跳的急促心跳节奏,如此鲜活,她说她是鬼?那没了体温和心跳的他算什么?
但是他缓慢的松开了手,死后的日子其实很无聊,没有了吃饭睡觉的需求,人们看不见他,告诉他不要乱杀人的鬼还要看顾自己的孩子,李霖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他不介意晚半刻再带走钟颖,如果她能给他带来什么乐子的话。
钟颖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松动,立刻抓住机会挣扎了出去,还下意识的离他远了一些。
一口气踉跄的走出去两三步,钟颖才转过身来,直面讨命的鬼,想要让对方更加清楚的看到她脸上的真诚。
结果刚转过身来,在看清对方后,钟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勒个去超绝浓颜系男鬼……”
这人、不是,这鬼生得极好,天生的眉眼深邃,高鼻薄唇,在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更显浓墨重彩,浓黑的发丝、流畅的下颚又如工笔画中精心勾勒的线条,昳丽的仿佛能勾人的艳鬼。
钟颖除了能想到一句“郎艳独绝”,就只剩“卧槽”了。
用现代人的说法总结来说,就是长得相当权威。
也许是因为原身对他有着愧疚心理,又或是逃避,钟颖接收到的记忆里关于这个被挑中的倒霉蛋青年只有些一晃而过的身影,直到此刻骤然直面对方。
可他虽然脚踩在地面上,身后却无半分影子,甚至身形边缘带着一种朦胧的半透缥缈,这种诡异的非人鬼魅感让钟颖很快从美色的蛊惑中清醒过来。
朝不保夕的关头,钟颖的求生本能胜过了一切,她努力为自己挣命,“我说的真的都是实话,虽然我也叫钟颖,但我出生于三十年后,死时二十七岁,死因是猝死。”
李霖时听得只觉荒谬,醋死?
“还会有人喝醋把自己喝死吗?”李霖时冷笑着反问,一双浓黑的眼睛盯着钟颖,目光阴沉,没有一丝温度。
他期待的是死气沉沉的日子里能有些许的乐子,得到的却是令人发笑的糊弄。
李霖时后悔了,刚才他就应该立时掐死她,而不是在这里听她说这些荒谬的谎话。
“啊?”钟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喝醋的醋,是猝然的猝,字面意思,就是猝然死亡,现代人很多都是加班太久这么死的,我也是。”
李霖时一个字都不信,“一天上八个小时的班能死人?”
“……十二个小时。”钟颖纠正道,在这一刻打工人的怨气突然复苏,抵消掉了一部分她面对超自然生物的恐惧,“最近半年要求我们必须在公司待够十二个小时,并且死前我已经连续加班十七天了,本来外包出去的活儿现在全要我们自己干。”
李霖时哽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照钟颖这话,那她干得活儿比生产队的牛都多。
“游戏公司研发部的原画师。游戏就是……”钟颖发现这些在现代人认知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此刻解释起来却有些难,语言上解释不清楚,她便左右看了看,拾起路边的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了起来。
“这是手机,”钟颖寥寥几笔就形象的画出手机的样子,“游戏就是会显示在这个屏幕上的一种休闲娱乐……”
额,现在这时候好像还没有手机。
怕李霖时理解不了,钟颖只能说了更多现代的事情辅以佐证,“以后的房子都是高楼大厦,我就住在十六楼,就连农村也基本都是二层小别墅;路是柏油路,路上都是汽车,所以堵车很严重,尤其是早高峰和晚高峰,所以我上班都是去坐地铁,地铁就是在地下的一种交通工具……”
钟颖原本以为现代的一切都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了,没想到还能有和别人、啊呸,别的鬼全盘托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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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说一边关注着那男鬼脸上的表情,见他那张虽然美丽但死气沉沉的脸上好似没那么阴郁可怖了,钟颖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如墨羽般的长睫上悬着一颗微小的水珠,李霖时抬眼,目光从地面上短短一会儿时间已经被画了一大片的图像上挪开,转而看向钟颖。
钟颖期待的看着他,这下总能相信自己不是那个害死他的钟颖了吧?
“你是不是有精神病?”
男鬼唇色很浅,薄唇轻启,零下十度的嘴说出能让人瞬间冒火的话。
钟颖整个人都怔住了,不是,这鬼怎么不仅攻击人身(想要掐死她),还人身攻击(说她有病)啊?
李霖时其实是认真的。
虽然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超乎科学范畴的存在,但李霖时听完钟颖说的话、看她画的那些图画,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从学校图书馆中曾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内容。有一种精神类疾病叫做人格分裂,主人格在经历一些事情后,或是想要寻找保护、或是逃避现实,从而分裂出另外的人格,这些人格会自发形成自己的性情、世界观甚至是迥然不同的职业。
钟颖听他说完都觉得好有道理啊,她甚至有一秒真的怀疑了自己,但下一秒钟颖又清醒过来,可她真的不是人格分裂啊!
那些加班甚至通宵的疲惫、小时候对父母争吵的恐惧到后来长大后的无力……所有的一切怎么可能是臆想,全都是生活这把钝刀子一刀刀磨在她身心的痛苦,残留下的痕迹证明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真的不是什么第二人格,刚刚我说的一切都是实话。”钟颖脑袋有些痛,如何证明“我不是我”,这简直像是哲学问题,她冥思苦想,又换了种方法,“I''mreallynotasecondpersonality.EverythingIsaidisthetruth.”
钟颖用英语把自己刚刚说话复述了一遍,她看一些小说或是穿越剧中主角和老乡相认自证身份时都是用的这个法子,超管用的。
没想到李霖时听完一怔,只面色更加古怪的瞥她一眼,“你哥不是学习的料,你爹娘怎么不让你接着上学?”
钟颖:……
她真没招了。
钟颖无力的看向好似在替她惋惜的男鬼,突然看到了什么,令她一惊。
也许是因为死在河里,这人、呸,这鬼身上带着河水的湿气,偏生他现在穿得又是一件白色的衬衣,众所周知,这种白色的轻薄衣服遇水会变成半透明,紧紧贴在身上。
刚刚钟颖只顾着关注对方的长相和脸上的细微表情了,根本没留意对方身上居然这么的……□□。
钟颖立刻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你都是鬼了,接受能力就不能提高些吗?我会英语当然是因为我上过学啊,不止大学,我连研究生都读下来了!”钟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崩溃,不只是因为她真没招了,还因为刚才那一眼不小心瞥到了这鬼身上两粒爷爷的爱人,还是淡樱色的……
崩溃,钟颖真不是故意想要看到的,可就在一霎那倏地撞进了她的视线中。
李霖时却见钟颖这幅逃避、不敢直视的样子顿时脸色一冷,眉眼间像是快速凝结成了一层霜,浑身煞气冲天。
“都是谎话。”
他居然在刚刚有一瞬间真的为她感到可惜。
“我真没有!”
钟颖急急反驳,她都把自己的底细揭露到这种程度了,怎么这鬼还觉得她在说谎?钟颖就差“请苍天、辫忠奸”了。
“你连直视我都不敢,还敢说自己没有说谎?”李霖时一双眼眸如黑墨般浓稠,冷冷的目光看着钟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或者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钟颖快速的抬起眼,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再次侧头躲开,内心的崩溃再也压抑不住,“大哥,我这是非礼勿视好吗?我总不能像猥琐男一样,觉得这是什么送上门的福利就盯着一直看吧!”
非礼勿视?
李霖时怔住,低头一看……
空气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钟颖小心的转回了些头,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尽量只扫到男鬼脖子以上——
“哎?”钟颖讶然。
风吹过树枝,树叶簌簌作响,树下哪还有什么男鬼,只剩她一人。
钟颖难以置信,就这么放过她了?
7. 深夜来客
钟颖恍恍惚惚的拎着罐子、挎着篮子回到家,独自在家等了许久的小豆丁小跑着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带着哭腔控诉道,“姑姑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也以为我差点就要回不来了……”钟颖脱力的呢喃道。
钟国强小手一抹眼泪,屁颠颠的接过钟颖手里的东西,“姑,我帮你拿去厨房!”
说完他就殷勤的动起来。
对于自己奇迹般的在想要杀她的鬼手下死里逃生,钟颖想了一路,该不会真的是因为自己说破了对方“耍流氓”的行为,这鬼就羞恼的跑走了?不是吧不是吧?那他这鬼道德标准还挺高。
也是,这时候人都是保守人,死了也是保守鬼。
而且,能不因她是女性、还为她惋惜没有继续上学的能是什么恶鬼?
钟颖想着也就没那么怕那鬼了,她脊背都挺直了些,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感慨道,“人善被人欺,鬼善被人骑啊——”
说完钟颖就觉得自己把原话中的“马”换做“鬼”换得不太恰当,让整句话意思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她连忙改口,“呸呸呸,什么骑啊,我骑他干嘛……”
钟颖不过是才寻到一线生机,那死鬼仍然是随时准备咬断她脖颈的“猛兽”,而她这个猎物想要骑到对方头上?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不过总之,钟颖长出了一口气,微风吹过她汗湿的后背带来一丝凉意,她暂时逃过了一劫。
——
入夜,村居群落一片宁静,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沉沉的陷入睡眠中。
夯土地面上悄无声息的洇开一片深色,旁边的土坯墙上也诡异的凝出一滴滴水珠,沉睡的女孩无知无觉。
细细密密的水迹仿佛有意识般朝着一处汇聚,慢慢凝结成模糊的黑影。
等彻底凝实,脸色青白的男人双眼如死水一般,幽黑阴鸷,透不进一丝光亮,他就这样无声的站在床沿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一无所知酣睡的女孩,杀意在他胸腔中翻涌泛滥。
在今天之前,李霖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深夜闯入一个女孩的房间里,但他等不了了。
他一定要杀了她。
这是她欠他的。
白日里李霖时几乎可以说落荒而逃,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错失机会。
所以李霖时破了自己的例,深夜闯入一个女性的屋子,但这样她就不能再说那些影响他的话了。
惨白的月光下,一只白到透明的手朝床上的人伸去,骨节分明的五指张开,仿佛铺开的猎网,目标是那一截纤细的脖颈。
他周身带着甘霖河底的阴冷湿意,夏夜的燥热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要钟颖说,现在的生活各个方面她几乎都适应良好,就是少了现代那些便利的电器,尤其是现在的六月天,每天夜里她都热得睡不踏实,十分想念空调。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钟颖突然梦到了自己这方陋室居然装上了空调,冷气呼呼的吹出机器,不多时整间房子都凉快了下来。
尽管仍在沉睡中,钟颖的意识也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六八年哪来的空调?但做梦嘛,她不介意沉溺在这样的美梦中,如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她竟真的觉得凉快多了,沉睡中钟颖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冰冷的手指扼住了脖颈。
李霖时感觉自己平静无波的情绪再次起了波澜,久违的兴奋感席卷全身。
钟颖甚至梦到了自己床上出现了现代她床上的抱枕,而且也神奇的变成冰冰凉凉的,贴到了她的脖子上,这下更凉爽了,她立刻像从前一样把抱枕抱进了怀里,还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李霖时僵住,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又脱离他的设想。
他的手臂被女孩抱在怀中,原本想要掐死她的手被拽着拉到了她的脸侧,她甚至还亲呢的蹭了蹭。
原本睡在门口狗窝里的红糖狗鼻子突然动了动,嗅到了空气中古怪的多了一丝河水的味道,它立刻警觉的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狂吠起来。
“汪——汪——”
红糖钻出狗窝,深夜中它却不是对着院门吠叫,而是冲着院内的一间屋子叫个不停。
不多时一家子的人就都被狗吵醒了。
钟老爹和钟诚顾不得穿齐整衣服就操持着随手从屋里拿的扫帚、脸盆冲了出来,气愤的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贼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偷东西、扰人清梦。
李霖时也被狗叫声惊得回过神,他立刻把自己的胳膊用力抽了回来,身子向后倒去,却没有像人一样仰面摔倒在地,而是如同一盆被泼到地上的水,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溅起无数水珠,再隐于泥土之中,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向下渗入,几个呼吸间就没了踪迹。
邓霞一边系着衣服上的疙瘩扣子,一边冒着火气从屋子走到院子里,“是哪个挨千刀的,大半夜的敢跑到我邓霞家里偷东西!”
钟颖也迷迷瞪瞪的醒了过来,起床拖拉着鞋,拉开门里的插栓,探出头去问了一声,“咋回事啊?”
钟诚和他带着一起睡的小侄子钟国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探出他们屋子的窗户,好奇的看着外面。
钟诚快速的认真探查了一圈院内,每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找了,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物,“没人。”
他又顺着大黑狗仍警惕看着、低声咆哮的方向看去,对着钟颖说,“你睡觉前屋里门窗都关好了吗?”
这话意思是坏人跑到她屋里了?钟颖被唬得也不犯困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关好了啊,刚刚我才拉开的门上插栓。”
隔着院墙传来一声叫嚣的女声,“钟老二家的,管好你家狗!大半夜的叫什么!”
“就你耳朵灵!”邓霞没好气的扬声顶了一句回去,接着怒瞪着红糖,“大半夜的你叫啥,见鬼了啊!”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钟颖却是虎躯一震。
钟老爹在一旁缓和道,“好了好了,都再去睡吧……”
说完钟春生就劝着还两眼冒火的邓霞回了屋。
钟信也把窗户关好,哄着走了困的小侄子再躺下。
钟诚叮嘱了钟颖让她记得把门窗都再关好,就回了东北角上他的那间屋子。
苗素云听到院里的狗叫和人们的说话声了,但她实在是累得动不了,连手指尖都带着透支过后的酥麻,只撩开眼皮看了一眼进屋的钟诚,问道,“是怎么了?”
钟诚把披在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到一旁的箱柜上,光着健壮的上身躺了回来,抬手就揽过媳妇,在苗素云汗湿的鬓角边轻吻了一下,“没事,你接着睡就行。”
钟颖倒是没有着急回屋睡觉,而是朝院子内的大黑狗招招手,“来,红糖。”
大黑狗甩着尾巴就乖乖的钻进钟颖的屋子。
钟颖把门关好,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果然湿湿的。不光这样,她趁着月色低头一看,只见她衣服前襟上也一片深色湿痕,怪不得她从刚刚就觉得胸口好似也湿漉漉的。
不是,掐脖子就算了,这鬼还往哪儿碰呢?
钟颖咬着后槽牙,只觉怒火直烧。
要是干出这种事的是个人,无论如何钟颖都要扇了他的脸,哐哐两个大耳光,她绝不容忍这种骚扰行为。
“偏偏是鬼……”钟颖气得攥紧了拳头,还是个想要她命的死鬼,她能求得的一线生机也不过是对方那一点残存的人性。
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这口气强压下去,钟颖从木头柜子里找出一件冬天穿的旧袄子,铺在床脚,红糖好似知道这是给它准备的,从善如流的在上面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趴下。
虽然钟颖实打实的亲眼见到了鬼,但她还是不信鬼神,与其求山神娘娘不如求狗。虽然不确定狗是不是真的能克制鬼,但至少红糖是看家一把好手,能叫醒她,让她不至于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被鬼骚扰或是索了命。
第二天一大早,邓霞出了屋子去厨房做一家人的早饭,一边忙活着一边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没多久苗素云也匆匆盘好头发,用冷水洗了把脸就过来帮忙。
邓霞看着儿媳妇的脸,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小子忒能折腾人。”
苗素云半晌后才听懂什么意思,腾地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脑袋扎进脖子里,“我、我去洗锅!”
邓霞看着苗素云慌张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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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只暗自摇了下头,她也不是取笑自家儿媳妇,只是说句公道话,她一边切着菜一边嘀咕,“臭小子,从小就一身牛劲……”
天色才蒙蒙亮,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也没那么热,邓霞先给家里的两只鸡加了半碗糠,再麻利的做起人的饭食来,切下来的菜梗子她也不扔,准备给狗吃,“苗儿啊,去把红糖那碗拿过来——”
邓霞说完,才发现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
她家狗呢?
去狗窝拿红糖常用瓷碗的苗素云也顾不上羞意了,几个快步走回来,“娘,咱家狗不见了!”
虽然昨天晚上邓霞还对着红糖大小声呵斥了一句,但一听狗真的不见了,她顿时慌了神,“天杀的!昨晚那贼原来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来偷狗的!”
说话间邓霞的思绪已经如一脚油门般直冲最坏的设想,短短几瞬间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养了十一年的狗进了别人肚子的场景。
邓霞眼含热泪,也顾不上做饭了,拿着手里的菜刀就要往外走,“我倒要挨家挨户看看到底谁家这时候飘出肉香味,老娘非把他家门板给剁碎了!”
吓得苗素云连忙去拦,“娘,娘!刀!刀先放下!”
想来帮忙端碗的钟诚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见他娘这架势,立刻吓了一跳,“娘,你拿刀干啥?隔壁范婶子又惹你了?那也不能拿刀和人拼命啊!”
被饭香味勾起肚里馋虫的钟国强本想讨口吃的,却见他奶拿着菜刀气势汹汹要找人拼命的样子,哇得咧嘴大哭起来。
落后一步的钟信连忙把小侄子拉走,他娘生起气来把孩子都给吓哭了。
钟春生挤进厨房来,伸手想让邓霞把她手里的菜刀给他,“孩儿他娘你这是干啥?来,刀给我,有啥事我帮你……”
钟颖被乱糟糟的声音吵醒,顶着一头没梳的及肩长发,迷瞪着两眼出了屋子,“这又咋了?”
邓霞正热泪盈眶、悲愤交加的说出,“咱家狗……没了——”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了跟着自己闺女一块儿从屋里出来的大黑狗。
邓霞:!
悲没了,只剩冲天的愤怒了,邓霞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把菜刀就朝女儿冲了过去,“你个臭丫头,哪有让狗睡人屋子里的!我这一大早上看狗没了,还以为是被昨晚上的人把狗偷了回去炖着吃了!”
钟颖吓得一激灵,睁大了眼睛掉头就绕着院子跑。
妈耶,她娘可比鬼彪悍多了!
那鬼还只是想要掐死她,她娘直接上菜刀了!
现代谁家狗不是睡人屋子里啊!
钟颖却没办法这么辩驳,真是有口说不出,这一刻她突然又想起了那死鬼,至少在他面前还能说这话,反正她老底都已经给鬼亮出来了。
“娘,刀!那是小妹啊!刀先放下!”苗素云着急的追在邓霞身后喊着。
钟信顾不得侄子了,连忙从一旁蹿出拦抱住他娘;钟诚腿长步子大,三两步追上来,把他娘手里的菜刀夺走。
邓霞这才想起自己手里原来还拿着把菜刀,任由心有余悸的儿子把刀拿走,邓霞追上钟颖,换成巴掌拍在她胳膊上。
“知不知道你娘大清早的差点要去别人家拼命了……”
钟家的一天,从鸡飞狗跳开始了。
李霖时坐在两天前被再次堆土堆出个圆形的自己坟上,远远看着山脚人家的热闹。
“你看这家,都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人,颖妮儿这丫头我也算是从小看到大的,虽然是被惯得有点不懂事,但你的死要全算她头上也确实过了些,她也不过是想要嫁给你而已,也没想让你死的。”
李霖时如白纸般的英俊面庞上没有一丝可以称得上活人会有的神情,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听着这话,无动于衷。
旁边另一个坟头的鬼叹了口气,“唉,算了,你怕是觉得我和颖妮儿算起来还是亲戚,这是在帮着她说话。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只希望你能再缓缓,多看一看,然后再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动手。”
李霖时仍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手背上仿佛还黏着那种细腻的、如羽毛拂过般的感觉。
8. 嫁不出去
“你就一刻都不能和狗分开吗?”
邓霞脑门上青筋直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
她闺女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亲那狗亲得不行,晚上睡觉让狗去她屋里睡,白天也走哪儿都带着狗。
钟诚的探亲假就剩最后两天了,四年了没能回趟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当然也要去丈母娘家看看、帮帮忙,这不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钟诚就带着媳妇孩子回娘家了。
钟颖在家歇了这么多天,也该去赚工分了。
现在地里的麦子收割大半,邓霞特意帮女儿找李队长帮忙安排了个相对轻省些的活计——去打麦场干活,一天算七个工分。
钟颖早就知道生活在这个时代,她必然要习惯劳动,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什么异议的答应下来,只一个要求,她要带着红糖去干活。
“狗在人在。”钟颖说的是实话,她现在可不敢落单,红糖不在她身边,钟颖还真不敢说自己还能不能有回家的机会,谁知道那死鬼什么时候会再次杀出来,又嚷嚷着要“娶”她。
邓霞听到这话却险些被气了个仰倒,“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还回的是你哥小时候!”
钟诚十来岁的时候见天带着他的狗香椿撒欢儿般到处逛,一些男孩见他带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威风气派得不行,纷纷跟着他玩,把他簇拥得跟那山大王似的,气得当时邓霞狠狠打断了一根扫帚才把这小子翘上天的尾巴给打下来。
邓霞看着面前自己那如花似玉的闺女,满心担忧,别像她哥那样也成一个女山大王吧?男孩皮实打两下又打不坏,这细皮嫩肉的姑娘家,邓霞从小没舍得打过钟颖一下,最严肃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瞪两眼、装样子的拍她胳膊一下。
威力显然不足。
“哎娘我不和你多说了,这都什么时间了,要快点去上工了。我知道打麦场在哪儿,我就直接过去了。”钟颖连环炮般的一口气说完,不给邓霞说话的空隙,说完她就带着大黑狗一溜烟的跑出了门。
钟颖一出门就感受到了一种森寒阴戾的瘆人视线,仿佛要钉入她的后脑勺一般,她忍着攀上后脖颈的寒意扭头看去,远远就见颖山背阴的半山坡上一道黑影,这次她虽然依旧看不清对方,却清晰地知道他是谁。
红糖见钟颖突然停住脚步,奇怪的绕着她转了两圈,发出一声催促的叫声。
钟颖收回目光,看向围着她转圈的大黑狗,顿时又有了些安全感,“这就走了,红糖。”
邓霞和钟春生后一步出门,幺儿钟信最后出来关上院门上了锁。
“你瞧瞧,”邓霞看着闺女带着狗走远的背影,一边发愁一边对着钟春生抱怨,“都怪你大儿子!”
“阿欠——”
苗老憨连忙关切的看向钟诚,就像他刚刚打得不是个喷嚏,而是喷出的一口血似的,“咋了这是?着凉了?别看现在这大夏天的,一不小心也容易着凉!”
“没事爹,”钟诚自己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知母莫若子,“我娘骂我呢。”
他丈母娘戴福娣闻言立刻看过来。
钟诚补充了一句,“我亲娘。”
天不亮钟诚就和苗素云带着儿子一起出门去了砬弯沟生产队的丈母娘家,为的就是赶上当天的劳作,所以钟诚才坐下了一会儿就再也坐不住了,“爹,我今天和你去地里干活,也让娘歇歇,让娘享享闺女、大外孙在身边的福。”
苗老憨乐得合不拢嘴,牙都是干的,连声道,“好好好,让你娘把家里鸡逮一只杀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来家里怎么能不吃顿好的……”
“哪用得着杀鸡,随便做点吃就行,我记得之前云云刚嫁给我时,娘过去看闺女带的花糕就很好吃,吃那个就行。”钟诚推让着说,“鸡还是养着下蛋吧。”
“都做!你想吃就让你娘给你做!中午等着吃就行!”苗老憨大手一挥,豪气的说,他揽着女婿往外走,“咱爷俩去地里干活去,正好让生产队的人都看看,我这当兵的出息女婿来看老丈人了……”
等家里男人都走了,苗素云她娘才敢出声,戴福娣撇撇嘴,嘀咕着,“真是不进厨房的人,张口就是菜,是杀鸡简单还是蒸花糕容易?活像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吃上饭了。”
虽然这么抱怨着,戴福娣还是照做,先去了鸡窝捉鸡。
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也就碰上一个好说话、管得松的生产队队长,才容许每家养个两三只鸡,苗家鸡圈里总共就三只鸡,比戴福娣生的孩子数量还少。
戴福娣看看昂首挺胸的红冠头大公鸡,“这要留着打鸣的,可不能杀。”
她又看向那只土黄中夹杂着些许深褐色杂毛的母鸡,“这只是下蛋的好手,每天雷打不动一个鸡蛋。”
戴福娣的目光又看向另一只毛色更浅些的母鸡,“这只虽然下蛋没有那么勤快,可好不容易养得这么肥,杀了多可惜。”
苗素云过来帮忙打下手,见她娘这幅无法抉择的样子,便说,“那就都不杀了,也不是非得吃这鸡。”
“那怎么能行,你爹都说了。”戴福娣犹豫纠结半晌,忍着心疼,最终还是抱起了那只圆滚滚的母鸡,“还是杀这只吧。”
苗素云只扯了下嘴角,没再说话,从来都是这样。
就像当年她的婚事,她爹一听媒人胡打听讲钟诚被选上要去当兵立刻就点头答应了,而她娘只会在背后长吁短叹,说苗素云嫁过去可有苦头吃了,婆婆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子、小姑子也不是个好的,她可怜的女儿文静又老实,怎么斗得过这样两个人。
苗素云当时对这门亲事也没多少好感,她从小就不喜欢钟诚。
钟诚他娘和砬弯沟的杨家婶子是一个地方的,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好的就跟亲姊妹俩似的,就算后来一个嫁到了同甘村、一个嫁到了砬弯沟,也没断了来往,农闲的时候串个门那是常事,所以同是砬弯沟人的苗素云自然也时而会见到跟着邓霞过来玩的钟诚。
谁知道他每回见她在傻笑什么,苗素云怀疑这少年人是个傻的,每每都躲了去。
本来就不喜欢这人,听她娘又说未来婆婆和小姑子也都各有各的糟糕,苗素云当时就求了她娘去和爹说这门亲事作罢。
她娘也是现在这样,只嘴上说说,却没有任何反抗,只会揽着她哭诉女儿像菜籽,迟早都要落到别人家,落哪儿不是落,女人家天生就是命苦,只能干熬着,熬到孩子都大了、熬成婆就好了。
心灰意冷下,出嫁那天,苗素云没有多少新嫁娘的喜悦和忐忑,只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她爹苗老憨高兴的脸色红润,丝毫不考虑自家闺女未来可能会过怎样的日子,只满心欢喜多了个长脸的出息女婿;
苗素云知道她娘戴福娣那一刻留下的泪水是真心疼闺女,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就在十九岁的苗素云已经认命接受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苦日子时,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当媳妇的也可以对着自己男人大小声,有话直说。
当闺女的也不必当自己是迟早会嫁出去的外人,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大大方方的要。
她不是落到钟家的菜籽,她是嫁到钟家的媳妇,是这个家的新家人,钟家人把她当个人。
戴福娣一手牢牢掐着鸡脖子,一手拿着菜刀,手起刀落麻利的给母鸡抹了脖子,流出来的鸡血一滴没浪费的用瓷碗接住,之后拿开水烫下来的鸡毛也没扔,给小外孙扎了个毽子。
钟国强拿着得来的新玩意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自己玩得高兴。
把开膛破肚收拾好的母鸡剁成块放在案板上预备好,戴福娣又做起了花糕。
先揉出一个一尺左右的面团主体放在笼屉里,再揪一块鸡蛋大小的面团,戴福娣骨节粗大的手虽然看着粗糙,却很是灵巧的将手里的面团捏出个老虎的样子,装饰在大面团上。
鸡肉下锅,再摞上笼屉。
等花糕蒸熟,鸡肉也煮得烂软。
戴福娣把笼屉拿到一旁,给锅里的鸡汤加了些调味的盐粒,重新盖上锅盖。
一直照看着火的苗素云起身从橱柜里找出红颜料,看她娘在花糕上点了几个红点,顿时如画龙点睛一般,好看极了。
“你那小姑子可咋办呦?”饭菜做得差不多了,戴福娣歇了口气,说起了闲事。
“什么怎么办?”苗素云又坐回灶台前的小木凳上往炉膛里塞柴火。
戴福娣咋舌,看女儿仿佛在看什么不长心眼的傻子,“前阵子的事情砬弯沟还有谁不知道,那尸……都是在咱们这边河水下游捞上来的,现在还有谁不知道是李家小子舍身救了你那小姑子、自己却丢了性命的事。”
“家里去李家上门道谢了,”苗素云说,“赔礼也给了,丧事我们家也上心帮着一起弄了,钟诚这些日子挣得工分也划给他家一半,这事就算完了。”
“完什么完啊?”戴福娣着急接上女儿的话,“你们钟家就没一个人想到吗?你那小姑子要砸在手里了!”
苗素云秀气的眉头皱起,被钟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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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看的这四年,她已经不喜她娘这副把女儿当货物的口吻了,“什么叫砸手里了,娘你别老这么说话。”
“啧啧,”戴福娣不高兴的撇嘴,“怪道人们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还会帮着别人家说话了。”
苗素云只拧着眉看她。
戴素云收起脸上的怪模怪样表情,接着说回“正事”,苦口婆心道,“我要不是你亲娘,才不操这闲心!你们没想想,你家小姑子那脾性,本来就难找人家,现在生产队队长的小儿子为了救她搭上了性命,哪家还敢接手?”
“人儿子好端端一个大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这么没了,然后看着自己儿子搭上命救的姑娘就这么再结婚嫁给别人,生儿育女?”
戴福娣越说越起劲,“好,就算你们同甘生产队的队长心胸海量,能容人。也有那胆大不怕被穿小鞋的人家,那青年呢?哪个青年能愿意娶一个心里有人的姑娘?”
“要是一般的说亲,媒人说了,亲事谈不拢还能再说别的青年。像你小姑子这种情况,人青年可是拿命救了她,她不得记一辈子?这点哪个男人能忍?”
说到最后,戴福娣叹息着摇摇头,“你那小姑子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干了一上午活,回来想先看看自己媳妇、顺便帮忙打个下手的钟诚站在厨房外面,听着这些话便站在了原地。
他也以为事情已经是尘埃落定了,以后日子照样过。原来不是的,事情带来的影响依旧存在。
“娘你瞎说什么呢?”苗素云低声呵斥,“哪有这么咒人的!”
“什么叫我瞎说!”戴福娣眼睛一瞪,显得更圆了,“我哪句说得不对?不信你就看着吧,你那小姑子就是没人要!”
苗素云也发起火来了,怒道,“她又不是什么掉价儿的货,什么叫做没人要!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一家子还能把她撵出去不成?”
戴福娣一噎,随即也声音拔高,“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才和你说这些,你不早作打算,真想养你家那老姑娘一辈子啊?你婆婆公公以后走了呢?你也带着你小姑子一起过?你是不是傻啊?白养这么个人都愿意?不赶紧撺掇你婆婆把她那闺女随便嫁给谁都行,你们生产队上不还有个打光棍的吗?别挑了,有人要就不错了!我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说到后面她又习惯性的委屈起来。
苗素云听她娘越说越不像话,气得再也呆不下去,“您那‘好心’还是省省吧,我这驴肝肺的傻子吃不了这‘好心’饭!”
戴福娣哪能让女儿就这么走了,那女婿咋办?那不得跟着一起走,像什么样子!她还没提让苗素云找钟诚敲敲边鼓,把小儿子苗世德也带去当兵的事呢!
她对着男人不敢大声,对着自家女儿就敢撒泼耍赖了,死死拽着苗素云不让她走,一边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哭,一边扯着嗓子嚎,“我多么懂事听话的闺女啊,嫁去那钟家才几年就敢和她娘瞪眼了!那母夜叉生出个丧门星,还带坏了我闺女——”
门板突然撞到墙壁发出的声响惊得戴福娣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眼里。
钟诚冷沉着一张脸,强硬的抓住苗素云胳膊拉到自己身边,也不想叫什么娘了,只对着戴福娣礼貌的说了句,“我们这就家去了,饭就不吃了。”
说完钟诚拉着苗素云就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把还在玩鸡毛毽子的儿子一下子抱到自己臂膀上,几乎一刻不停歇的离开这个地方。
慢一步回来的苗老憨看着匆匆走出来的女儿女婿大外孙、还有追出来的戴福娣,他不明所以,“这是咋地了?”
“我们回了。”钟诚生硬的吐出几个字,冷肃下来的脸庞看着有几分唬人。
苗老憨拿身子挡在他们前面,没敢硬拦,扬起笑脸来说着圆和话,“是不是你娘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咱们大男人不要和她们妇道人家计较,她们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风就是雨,当不得真的。”
钟诚走不了,只好把话说清楚,“我娘是母夜叉,我妹是嫁不出去的丧门星,我算什么大男人,按照这话来说,我该是扫把星才对,才配和我娘、我妹是一家人。这饭就不吃了,免得我坏了你家的门楣风水。”
说完钟诚绕过苗老憨,拉着媳妇抱着孩子就径自走了。
苗老憨看着三人的背影瞠目结舌,半晌后转过身来,对着戴福娣吹胡子瞪眼,“就你能耐!”
刚刚还一副撒泼无赖模样的戴福娣现在只剩下委屈,“我又没说错,她那小姑子就是铁嫁不出去了啊……”
9. 打麦场
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打麦场,地方要够大,丰收的庄稼都要拉到打麦场进行脱粒,经过处理后一部分粮食根据耕地面积按照比例上交,一部分留作种子和饲料,剩下的才是分给生产队社员们的口粮。
同甘生产队的打麦场设立在村口,村小边上,与生产队养着猪、牛、驴的牲口棚相邻,再外边就是河边那成片的庄稼地。
钟颖带着大黑狗过来的时候,打麦场已经好有几个人在了,她连忙让红糖在打麦场边上玩,自己则抓紧快步走向人群中。
刘强是个身形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据说祖上有外族奴仆的血统,所以个子比一般人要高,连他妹妹刘红艳都是个高挑的,给李家生的三子一女全都是大高个。
刘强看着面前站了一溜的人只觉脑子疼。
要不是生产队的队长是他姐夫,李明亲口求他帮忙,刘强才不想担打麦场这个“场头”的责任。
瞧瞧他面前的这些人。
三姑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都白了大半,哪敢让她干什么重活;
聂金龙他老娘胡打听之所以有这么个诨号自然是因为她爱打听,就这么会儿功夫也不消停,拉着他媳妇林淑红和范五家的聂英聚在一堆嘀嘀咕咕说着闲话;
赖混子则是一个“混”字就能概括他这个人,老是地里磨洋工,所以他才被李队长撵来了打麦场;
钟老二家的那钟小二,都是一个村生活的,谁不知道谁,刘强也算是看着各家孩子长大的,钟颖这闺女,被她爹娘惯得忒娇气,有十分力她只愿意出六分;
还有那两个女知青,也白瞎拉倒。
绷着一张脸表情认真的叫杨美娟,干活的态度有,但干活的能力是一点没有;
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女孩叫陈娜,是个把“大哥,这个我不会做,你帮帮我吧”挂在嘴边的。
刘强看着面前这些指派给他的“兵”,感觉比面对他家五个小子和一个赛小子的丫头还要头痛。
好想回田里干活,他浑身一把子力气应该贡献给土地,而不是在这里束手无策。
刘强忍不住剜了赖混子一眼,想起这人在他外甥丧礼上胡咧咧的话,他怎么不算给他姐夫家出力,他都做到这份上了!
硬着头皮当这个场工,刘强板着脸声音洪亮的安排着任务,“今天主要先把上场的庄稼里多余的麦杆子去掉,再着就是‘掐谷’。赖混子你来和我切麦杆,其他女同志们去掐谷。”
赖混子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呻吟。
刘强瞪他一眼,“啊什么啊,你一个大老爷们的难不成还想去干女人们的活?赶紧过来,我和你一起干活就是为了盯着你!”
赖混子只能耷拉着个脸去干活了,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去干女人们的活计,麦杆子要用铡刀从中间一铡两段,留下有麦穗的一段,剩下的麦根一般会分给社员们烧柴。按铡刀很需要些力气,有些粗的麦杆,甚至需要一个壮劳力踮起脚来,再压上整个人的重量,顿挫几下才能铡下来。
刘强提溜着赖混子去干这出力的活儿了,还不忘对剩下的女人们叮嘱几句,“我不盯着你们干活,可别有人老惦记着家里的鸡啊孩子啊的,给我半道儿偷摸往家跑,让我抓住一天的工分都给抹了去!”
几个妇人连忙七嘴八舌的主动为自己剖白。
“那不能,我们互相监督,肯定不干这种偷奸耍滑的事!”
“就是就是,到时候你擎等着看我们都干了多少吧。”
“是呐,粮食的事谁不着急?早些扬好麦子收了仓,耽误了万一遇上了下雨,大家伙的辛苦都白费了,我们又不是分不清好赖……”
刘强这才放心将掐谷的活儿交给女人们。
掐谷这活儿就是切麦穗,女人们可以坐在谷秸上,左手攥一把谷子,右手虎口夹一把小刀,掌握技巧、干熟练了就可以很麻利的把谷穗切下来。
原先的钟颖干过掐谷,钟颖从记忆中回想下技巧,动作很快从些许的生疏转变成了上手,只是离熟练还有些距离。
一旁钟颖该叫她三姑婆的老妇人和刘强他媳妇林淑红则在教两个女知青该怎么做。
一捆捆铡好的麦杆子被挪了过来,太阳越升越高,时间慢慢过去,切好的麦穗也越来越多。
机械重复的体力劳动做久了,人难免会因为无聊跑了神开小差,明明先前还信誓旦旦的胡打听旧态复萌,又拉着两边的妇人说起了家长里短,越说越起劲,手上干活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三姑婆年纪大了,干这么长时间的活儿也累了,动作就慢了下来。
两个女知青绊绊磕磕,一直就干得不快。
没人盯着,自发性的驱动力慢慢消失,打麦场上原本的干劲十足随着时间的过去变得懈怠下来。
只有钟颖知道,不是没人盯着,或者准确来说,不是没鬼盯着的。
钟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去,她的目光与对方交汇,河边一棵柳树下悄然站立着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苍白俊朗的脸上面无表情,只寒气森森的注视着打麦场,如同盯着猎物般盯着钟颖。
就算是被人这么一直冷眼盯着都会心里发慌,更何况是货真价实的鬼,钟颖被他盯得手心直冒冷汗,动作僵硬的切着手里的麦穗,好几次差点划了自己的手。
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这鬼上前来索命,钟颖搞不懂他是想走猫抓老鼠那套,想要先把猎物玩个半死再杀,还是想要用这种如影随形般的诡异行踪恐吓她,让她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钟颖不是那死鬼,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想法。
就连此刻,其他人都懈怠下来,钟颖的动作也不禁变得迟疑,她瞥了一眼河岸边的鬼,按照原身的性情,这种时候她自然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由着性子偷懒。但钟颖和那鬼说过自己不是原主,那么此刻最好反着来,越勤勉越好。可这又有个问题,打麦场里这么些人,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勤快起来,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吗?
偷懒不行,有鬼盯着;勤快也不行,人会怀疑。
当左思右想怎么样都行不通的时候,钟颖选择——随便吧,她摆烂。
她已经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战战兢兢卷了二十七年,没必要捡回一条命了还为了维持人设或是为了在索命的鬼面前展示自己与原主的不同,为了做而做事情。
开摆之后钟颖感觉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盈了,身上背着的那些无形的负担一旦她不在乎了,其实也就再也不能那么重的压着她了。
大黑狗在不远不近的青草地上追着一只小飞虫玩,甭管那鬼到底怎么想的,反正他现在又不过来,钟颖放平心态,就算自己真再活不了几天,最起码在有限的时间里,她不想战战兢兢的活着,从心罢。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懈怠,也没有逼迫自己勤奋,钟颖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快不慢的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刘强抱着一大摞麦杆过来,结果却看到众人这幅样子,顿时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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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拧,厉声喝道,“不干活干嘛呢?胡打听!就你跟着搅屎棍似的拉着别人说说,耽误别人干活!”
胡打听嘴巴一撇,嘀咕着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我说别人还可以不听啊,就说我一人……”
刘强一听,行,那就每个人都进行一番思想批评。
所有人像被老师点名一般,全都站在自己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旁,接受场头的检查。
刘强皱着眉头,“胡打听你看看你这一上午,处理的麦子还没有三姑多,人三姑快七十岁了,你才五十刚出头,不觉得丢人啊?!”
“你们两个知青从城市来的,以前没干过农活,我能理解,但你们知青下乡是为了帮助我们建设农村的,而不是拖我们的后腿,希望你们下午、明天都能有些长进……”
所有人都安静如鸡的老老实实接受批评。
钟颖也静静站着,等刘强走过来检查,她随意一瞟,突然看见村口那土路上出现了两个诡异的身影。
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端得是这时代的体面文化人模样,但脖子上顶着的却是一个粗旷的牛头,两眼大如铜铃,头上两只弯曲的牛角,尖端仿佛锋利凶器;
另一个和田间地头的农民打扮无二,对襟系扣布褂,却不是耐脏的蓝色、灰色,而是没人会穿的白色,再加上他脖子上的马头,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这两道非人的身影手里还一个拎着铁链、一个拿着本素色封皮的本子。
钟颖看清的瞬间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下意识的倒退一步想要转头就跑,毕竟就像她对李霖时说的那样,她一个“借尸还魂”的鬼,此刻见到牛头马面哪有不慌的。
不过钟颖倒退了一步后又急急控制住了自己想要逃跑的脚。
就像她在现代看过的那些警匪片,看着警察就跑那跟不打就招没什么区别,所以不能跑,她现在是人,现在同甘生产队这里又不是没有鬼,说不定不是来抓她的。
钟颖压下狂跳的心脏,努力镇静下来,像周围的人们一样假装看不到这两个牛头马面的存在一般。
想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方法就是倒入大海中。
钟颖不退反进,更贴近人群中,一边听着刘强训斥的声音低头做出虚心受教的表情,一边用眼睛余光瞄着那两道眨眼间就靠近许多的身影。
“哎,你别跑啊!”
牛头黑衣的那道身影喊了一声,如惊雷般,钟颖心惊肉跳,浑身都僵住了。
不过好在这声音不是对着钟颖发出的,呼吸间这两道身影已经掠过打麦场,朝着河边直冲而去。
钟颖两腿发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过来。
危机解除,视线中再没有两个脖子上没顶个人脑袋的身影挑战自己的san值,钟颖理智值回升,突然想到,牛头马面既然不是来捉她的,直冲河边,那就是来抓那死鬼的吧。
钟颖想到这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涌上心头,太好了,她能活下来了!
感谢人民警察!
就算是阴差,帮她这个人解决了心头大患、悬在脖颈上的铡刀,怎么不算为人民服务?钟颖单方面在心里给刚刚的两位颁发“人民警察”的荣誉称号,一瞬间刚才那两位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仿佛映出红色的光芒。
钟颖双手用力交握在一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同时默默祈祷着两位“人民警察”缉捕顺利,她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那死鬼了吧?
10. 捕食者
钟颖对两位阴差的办事能力很是信任,毕竟在神话故事里或是传统文化里,牛头马面都是负责押送亡魂、惩罚恶鬼的勾魂使者,就没听说有失手的时候。
一想到那动不动就要掐死她的死鬼被两位阴差押走,再也不能来追着她讨要人命债,钟颖感觉天亮了、胳膊不累了,浑身充满干劲,人生一片光明。
在这种亢奋的情绪下,钟颖不知不觉就削谷穗削到了中午,她被人喊了一声才停下来。
“小妹,快歇歇,我给你带了饭——”
“诚子媳妇儿过来啦……”
钟颖抬起头看去,见是苗素云,她愣了一下,“嫂子你不是今天和我哥回娘家去了吗?”
苗素云走过来,脸上笑容看着有几分勉强,“是去了,这不是回来了。”
钟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打麦场还有其他人在,她也没再问下去,毕竟这里还有个“胡打听”。
直到傍晚下了工,钟颖回到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霞坐在板凳上,两手紧紧掰着堂屋矮桌的桌角,指节绷得发白,才控制住自己的火气。要不是要顾及着儿媳苗素云的脸面,她早就骂出了声,现在只能抿紧唇,残存的理智像笼头一样拉住了她的嘴,免得脱口而出什么难听的话。
“我也没想到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苗素云又懊恼又愧疚,只觉无颜面对钟家人,尤其是邓霞和钟颖,内疚的泪水从她脸颊滑落,“我、我对不住娘、也对不住小妹……”
邓霞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对不起,这些难听的话又不是你说的。我也说句不好听的,她戴福娣不拿闺女当人看,就以为谁都跟她似的!”
听完事情来由的钟颖无言以对,这叫什么,面对男人唯唯诺诺,面对女儿重拳出击?
至于被说成是“丧门星”、“嫁不出去”,钟颖没什么感觉,她又不在乎嫁不嫁得出去的事情,她只心疼她嫂子,管中窥豹,足以可以看出苗素云从小生长的环境。
钟颖在现代的原生家庭虽然也是一团糟,可她妈虽然过度依赖她,但也是真心爱护她,会在她爸对她挑三拣四的时候站出来反驳回去。
亲耳听到那些扎心话的钟诚更是心疼媳妇,他一脸郑重的对着苗素云许诺道,“你再等等我,回部队后我一定会努力表现,尽早争取到能够申请家属随军的资格,到时候咱们就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人能再仗着生你养你就跑到你面前肆意指责谩骂!”
苗素云眼泪悬在眼眶中停住了:他回来这十天她就过得容易吗?每天连个整觉都睡不了,好不容易熬到他终于要回部队了,啥意思?十天变成无限续期?
邓霞见钟颖一直沉默,以为闺女是真担心自己会把她随便嫁人,连忙安慰道,“你别把那戴福娣胡说的话听进心里去,那赖混子也就比你爹小三岁,这辈子就是个绝户头子了,就是跪在地上给你舔鞋底板,我和你爹也不可能把你嫁给他!”
钟诚看向妹妹,又承诺道,“就是!回去我就去打听,部队别的不多,就男的多,我一定给你相看一个好对象!”
钟颖傻眼:好不容易那个死了的男人不折磨她了,她疯了还是傻了,再找个活着的男人折磨她的后半生?
邓霞也横眉怒目瞪向钟诚,这小子想带走媳妇儿子也就算了,怎么连她闺女也想带走?就给她们老两口留个小儿子?
“你怎么不给你弟弟也安排上呢?”邓霞气笑了。
钟诚恍然大悟,立刻愧疚的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钟信,“对不起弟弟,我回去就打听看看,下一次征兵是什么时候。”
这话吓得少年人顿时面容失色,钟信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哥,我没什么大志向,以后能争取当上咱们生产队的会计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愿意留在爹娘身边,留在村子里。”
钟颖也连忙说,“你也别管我的事!”
她才不想结婚咧。
邓霞附和道,“就是,你妹妹的事有我和你爹看着呢,就算……不还有知青。”
“人知识青年下乡是为了建设农村,”钟诚无奈的看向他老娘,“不是国家给你发女婿。”
邓霞听不进去,不耐烦的挥挥手,“反正你别管了,我要给颖妮儿找个近处的,万一青年对她不好,我和你爹还能打上门去。”
钟诚小声嘀咕,“说得好像我不能护着我妹似的……”
总之,钟诚以一己之力,第二天一大早离开时除了钟老爹是真的舍不得儿子、钟国强是真的舍不得爹以外,其他人都几乎是欢送他离开。
苗素云(松一口气):可算走了,今晚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钟颖:快把我哥送走!什么找不找对象的,忒晦气!
邓霞:撬自家老娘墙角的臭小子可赶紧走吧!
钟信:大哥我真的就想做个生产队会计,我舍不得爹娘和二姐(T^T)
钟诚眼泪汪汪,“爹娘你们帮我照顾好云云和国强啊,妹过年我给你寄布票,你和你嫂子去做新衣裳穿;信子,替哥撑好这个家……”
在钟诚离开后没几天,地里的麦子也割完了,同甘生产队的人们又马不停蹄的接着种上了玉米,这活儿相比割麦子要稍微轻松些。先把地整个耕一遍,再两人一组打配合,一人拿锄头刨坑,另一人拿玉米种点坑,一个坑放个两三粒,再盖上土。
李明作为生产队的队长,调整队员们的劳作计划就是他的工作,种玉米不用那么多人,他就拨出去了一批人去了打麦场,推进那边的工作进度。
打麦场那边的工作也进行到了下一个步骤,把分离出来的庄稼穗摊开在宽敞的场地上反复晾晒。
早上先把“掐谷”削下来的麦穗抖散在地,大家伙齐头并进拿着木杈从同一方向向前推进,一遍一遍来来回回的推,直到最后把残留的麦秸抖在场边,剩下的就是一层带麦糠的麦子。
钟颖就站在邓霞身旁,和其他乡亲们一起,不得不说这种齐心协力、所有人一起把劲儿往一处使的感觉好极了。
等钟颖再想起那死鬼,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果然是被牛头马面抓走了吧,钟颖想,不禁在心里感叹太好了,果然就像大自然中的生物链,她拿鬼没办法,但总有更高层级的捕食者。
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存在,虽然时而会有些小波澜,就像是昨天隔壁范五婶又指桑骂槐,气得她娘邓霞直接冲去了隔壁门口骂了回去,但总的来说钟颖的生活终于回归质朴的种田生活。
不用996,也没有突然的加班,不用回家后还要写周报总结,现在天亮出工、天黑收工,还能在邓霞的掩护下小小的偷个懒,当咸鱼真好!
下了工吃过晚饭后,钟老爹去给屋子后面的那半分自留地浇水,回来时手上多了三根小黄瓜,他挑了最大的一根先给了钟颖,剩下两根差不多大的分给了钟信和钟国强,收获了接连三声的感谢。
钟信带着小侄子国强,一大一小两人同时啃着根黄瓜溜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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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去河里洗澡,钟老爹不放心的跟在后面。
不止钟颖隔了这么些日子才想起李霖时,同甘生产队的其他人也在繁忙的劳作中慢慢淡忘掉他和他的死,那出过事的甘霖河又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夏日里天气炎热,一天的劳作出了一身的汗,村子里的人家里没有专门的洗澡设备,只有到村子旁的甘霖河里尽兴的洗上一番,当然大多都是男孩子们和男人们会这么干。
河岸边会有些来洗衣服的妇人,大多年纪都有个三十岁以上,有时候她们也会结伴趁着夜色昏暗,走得稍远一些,找个僻静的河段,悄悄脱了衣服下水洗一个“战斗澡”,年轻些的媳妇和小姑娘是不敢来的。
在更开放的时代生活过,钟颖倒是没什么这不敢看那不敢做的,只是穿越至今她却也一直没往甘霖河边上走过,就算是现在河里的水鬼已经被抓走了,钟颖远远看着那河水也莫名觉得心慌。
水面倒映着暗下来的天色,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小妹你要洗澡吗?我来帮你打水。”
苗素云的询问让钟颖从那种几乎要被魇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钟颖回过神来,连忙道,“嫂子你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
女人们在家洗澡其实也就只是从自家井里打些水,端到自己屋里拿布巾蘸水擦擦身体。
等人们将一天的汗水和疲惫在水中洗濯干净,热闹的甘霖河渐渐回归平静,人们各回各家,这就准备回去睡觉了。
这时候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同甘生产队连电都还没通,很少有人舍得晚上点灯油,所以一般天黑后没多久人们大多就睡下了。
钟颖也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够适应八九点钟就睡觉的作息。
一连几天的简单擦洗,钟颖终于忍不住洗了个彻底的澡,还把头发也一起洗了,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盆子的水,硬生生又折腾出了一身汗,她只能“返工”,重新又冲了一遍身子,等到终于洗好,钟颖拿布巾把头发擦了个半干,才端着脸盆把剩下的水豁到屋外院子的地上。
邓霞听到声音从屋子里探出个头来,她已经散了头发准备睡了,见钟颖这副样子,“可算是洗完了,明早想吃什么?每天想做什么饭就要愁死我了。”
钟颖想到今天爹给的那根黄瓜,突然有些馋,“娘,我想吃炒黄瓜。”
“那半分自留地里黄瓜就种了那么两棵,这么一大家子的,怕是要全摘了去炒菜才够吃的。”邓霞抱怨着,就把窗户关上了。
钟颖知道,她娘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明早这盘炒黄瓜一定会出现在饭桌上。
如此想着,钟颖嘴角带上了一抹浅笑,她把脸盆放在院子里,也准备回屋睡觉了,红糖早已经习惯性的抢先一步钻进屋里,熟门熟路的窝进地上钟颖的旧棉袄里。
家里人都已经歇下了,钟颖也打算赶紧去睡了,明天还要上工,可她刚转身要朝她那屋走去,意外骤然发生。
一双冰冷的手从钟颖的身后伸过来,揽住她的腰肢紧紧圈住。
钟颖只感觉自己的后背贴上一个胸膛,她甚至都来不及惊声尖叫,就紧接着被身后的鬼带着向后仰倒摔去,在落地的瞬间,那结实的胸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可以陷入的存在,她的眼眸倏地睁大,从另一个视角由下向上看被打碎的水面。
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汹涌灌进她的口鼻。
原本禁锢在钟颖腰上的手松开,任由她在河水中下坠。
11. 一报还一报
白色衬衣衣角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若隐若现的露出男子腰腹的线条,被黑色长裤包裹的修长双腿仿佛要和甘霖河深处融为一体,夜色下河水带着晦暗阴涩的色彩,让他的面容更显青白鬼魅。
河水里隔绝了一切声响,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钟颖的身子向下沉,仰头双眼睁大地看着李霖时,比恐惧先升腾起的是惊疑不定。
怎么会?他怎么会还在?
李霖时以水为媒介把钟颖丢进甘霖河中后就松开了手,只冷眼旁观看着她在水里下坠。
两人在河水中彼此凝望。
一个个疑问在钟颖脑海中炸开,牛头马面不应该已经把这水鬼缉拿归入地府了吗?阴差办事效率这么差吗?
这倒是钟颖错怪他们了。
时间倒回三天前,牛头马面确实是来找李霖时的。
“哎,你别跑啊!”
牛头人身黑色中山装的阴差喊了一声,见河边的水鬼更是动作一刻不停的纵身跃入甘霖河中。
他一副头疼样子的敲了下自己颈上的牛头,对旁边同事抱怨道,“人们真的把咱俩传的太威严了,每次都是这样,鬼一见了咱俩掉头就跑!我这还啥都没说呢!”
马头人身一身白色对襟系扣布褂的阴差只默默扭头看了一眼同事的牛头,就算没有人们那些夸张的形容,就他俩这幅尊容,是个人见了都要害怕吧?才死不久的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但抱怨归抱怨、腹诽归腹诽,两差使该做的事情还要做。
牛头马面眨眼间疾行到河边,他们手里的铁链仿若有意识般的钻进河面,在水中搅动追踪着,他们被铁链拽着在河水上快速掠过,显然水下的鬼也逃得极快。
终于铁链绷紧,显然缠住了什么东西,他们才停下来,牛头和马面分别落到河道两岸站住。
牛头从鼻孔中粗喘出一口气,和马面一齐握住了各自手里的铁链,齐齐发力将其拽了出来。
一个看着还很年轻的男鬼被拽出了河水,他身形挺拔修长,两只青白劲瘦的手臂上缠着黑铁般的粗旷铁链,因着挣扎的动作手腕上青筋绷紧,五官深邃的脸上此刻眉头紧皱,乌黑的发丝往下滴着水,水珠落在睫毛上,又在他眨眼间再次坠落,从下颌滴落。
牛头人身的阴差都不禁看愣了一秒,感慨道,“我哩个乖乖,这青年长得真好!”
马面言简意赅,“说正事。”
“哦哦,”牛头连忙说回正事,“你别见着我俩就跑——”
可不等他多说什么,就见那容貌昳丽的男鬼挣扎无果,毫无预兆的骤然破碎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如雨般簌簌落入河面,再次与河水融为一体。
牛头收回空落落的铁链,抬手捋着自己的牛角发愁,“我就说枉死鬼最难缠……”
对于负责引导亡魂的阴差们来说,病死鬼最容易沟通,因为人在缠绵病榻的漫长时间里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结局,甚至在病痛的折磨下盼着能有个痛快的结束;
其次是寿终正寝老死的鬼,虽然会对子孙留恋不舍,但只要和他们说明阳寿已尽,这人往往也就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老老实实去投胎了。
最令牛头马面头疼的就是枉死鬼,嘎地一下就这么死了,任谁都接受不了,怨气也就横生,再加上死因非同寻常,往往使其多了些自然死亡的鬼魂所没有的能力。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马面一边闪身向前追去,一边回头催促着,“有些话我们必须和他讲清楚。”
牛头连忙跟上。
甘霖河自颖山而下,流经同甘村,到了下游经过砬弯沟的沟沟绕绕后水量渐少,最终汇入榆钱洼的小湖泊中。
马面追至此,当机立断喊出此地的守护神,“此间鱼灵请助我等一力!”
平静的湖泊水面仿佛突然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着泡,似是有一道小小的金色身影穿梭在水中。
作为外来之客的河水被那一尾金色鲤鱼不断逼近收拢,只能重新凝聚成人形,纵身离开湖水中。
在他落至地面的瞬间,几张三寸宽、三四尺长的白色纸条倏地飞了过来,绕着他围成一圈。
最后赶来的牛头见马面丢出纸条,顿时眼睛一亮,不用多言,他立刻抬手两指掐诀放在嘴边,再张嘴就是喷出熊熊烈火。
白色纸条遇火燃起,变成一片相连的火圈将水鬼困在其中。
一尾金色鲤鱼跳出湖面,在空中划过一道如虹日般的弧线,落在地面时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模样,她看向被困火圈中的鬼,好奇的问,“哪儿的鬼?”
她们榆钱洼生产队最近可没人去世。
鱼灵又追问一句,“咋能跑我这里了?”
一般鬼可是只能待在自己的亡故地,天地之间是对其是有限制的。
“河里的水鬼。”马面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鱼灵瞬间了然,哦~这是不一般的鬼。
牛头放出铁链穿过火圈再次束缚住水鬼,他叹了口气,回答鱼灵的上一个问题,“颖山那边的。”
鱼灵又“哦~”了一声,那怪不得了,“颖山山神还没归位啊?”
马面摇摇头。
不是她这儿的鬼,鱼灵不用和阴差们陈表什么,帮了忙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行,那你们忙,我回湖里了。”
牛头马面双双抱拳,“多谢。”
金鲤鱼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摆摆尾巴就不见了踪迹。
牛头看向火圈里的鬼,“小兄弟你跑啥啊?我们又不抓你。”
李霖时听这话,眼眸中警惕未有半分消退。
“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咋就不信呢?是谁骗你,把你骗怕了?”牛头急得直挠头。
李霖时脑海中突然就闪过了钟颖的面庞。
牛头左手向自己胸口一掏,拿出一颗不会跳的心,接着右手一掏就是一颗肺,“我这样你总该信我了吧。”
一旁的马面,“……人们说的掏心掏肺不是真的掏心掏肺,你这样更吓人了。”
“哦哦。”牛头连忙又把心、肺塞回身体里。
“我们地府向人学习,现在也不搞独裁专制那一套了,听询民众意见,你要是想留在人间也可以,我们不会强压你去投胎。”马面平静的说完,翻开手里的记事本,不带一丝情绪的念出上面的字,“李霖时,同甘村李明的四子,生卒年为1946年4月26日辰时出生,卒于1968年6月3日午时,享年二十二岁,死因是溺亡。”
牛头凑过来,目光越过马面的肩头去看本子上更为详细的文字,“你还是首都农业机械化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啊,你要是活着肯定能给村民们改进改进农具,啧啧,可惜了……”
马面立刻转头瞪了他一眼,说这话不是更加平添这水鬼的一腔怨恨吗?
李霖时嘴边果然露出一抹嘲讽冷淡的笑,可不是可惜了吗,他孜孜不倦的向上求学,大学毕业后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等待在城市分配工作,他一刻不耽误的回了家乡,为的就是把自己所学落到实处,让乡亲们用上更省力、好用的农具,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可现在他的一切抱负都成了空,这让他如何不怨恨?
马面把笔记本翻过一页,想办法帮同伴找补,“我记得颖山下还有一滞留人间的鬼,她应该有和你讲过吧,鬼找害死自己的人要‘债’是可以的,但不得加害其他无辜之人,否则投胎只能进畜生道。”
“可别想着什么害死了人,不去投胎继续做鬼不就行了,”牛头补充道,“鬼可不能一直停留在人间!”
“我知道你们人类的说法是人死如灯灭,但你现在成了鬼,自然知道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马面说着,目光抬起落到李霖时身上,“除了人以外,天地之间,无论神鬼,立身根基皆系于念力。有人念着,便是存在,所以,如果在你滞留人间时,最后一个记着你的人也遗忘了你,那么你就再也不会有投胎的机会了。”
牛头故作警告的样子,恐吓道,“你就魂飞魄散了!”
说完他想起什么,忍不住摇头惋惜,“前面盘坡口的守护神就是这样没的,庙被推了,人们不再信药神,就算是神也就这样消亡于天地间。”
“药神消亡,山神入世,活儿全压我俩身上了……”牛头又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要不是忙得抽不出身,我俩早就来找你了!”
马面再一次拉回正题,“总之,后果我都已经讲明,无论是动手伤及无辜还是滞留人间,你行事之前想清楚就行。”
李霖时沉默不语,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你无妻无子,父母有兄姐赡养照顾。”马面低头看着笔记本上一行接一行浮现的文字,突然目光一顿,“原来是为报仇才不愿离开人间。”
“啥?你这么高的个子,谁能把你按水里?”牛头好奇的凑过来看,“咦?这看着像是个姑娘的名字……”
马面头也不抬的伸手推开几乎要戳到他面前的牛角,“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你的死若是全归咎于一人身上,难免太过苛责。你的死,起于人祸,亡于暗流。”
“不过你一腔怨恨如果非要发泄,找那人讨债也不算你错。”马面合上手里的本子,“待你索了命,我们可以一起带你俩回地府。”
牛头补了一句,“你正好劝劝你们村的另一个鬼,她孩子都长大了,也该走了,最好下回我们来能一波三鬼全部带走。”
马面一挥手,一股风自他衣袖而出,吹灭了那圈住李霖时的火焰,“该交代的我们都已经说了,好自为之,告辞。”
牛头也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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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叮嘱一句,“不想魂飞魄散就早些去投胎;不想下辈子当畜生就别干坏事啊。”
牛头人身和马头人身一黑一白两道在空气中慢慢淡去,不多时便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李霖时独自站在原地。
之后的三天时间里,李霖时待在甘霖河一处偏僻河段的水里,远离同甘生产队的人群,只静静地呆着。
李霖时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继续要钟颖的命。
不是因为牛头马面的警告,他们也说了,自己找钟颖一命还一命也不算错,毕竟他的死确确实实起于她造得祸,如果不是她强拽着,他怎么可能会落水,又怎么会死于之后河水里的暗流。
可马面说得也对,他的死若归咎于一人身上太过苛责,李霖时自己也心知肚明,正如另一个鬼所说的,钟颖是想要强嫁给他,而不是想要害死他。
李霖时靠坐在河底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前,漠然的看着头顶上的河面跟着风微微摇曳,波光粼粼映入水下,照得他俊美的脸庞越发透明。
而且,李霖时想起牛头马面来时,他没有漏看钟颖下意识后退的那一步,他见到牛头马面想要逃跑是因为他现在是鬼,那钟颖为什么也能看到牛头马面、又为什么也想要逃跑呢?难道……真的是像她说的那样,她真的是借尸还魂的鬼?
李霖时就这样想了三天,胸膛里那股如浓墨般的杀意没那么强烈了,只是他的怨恨,仍需要发泄。
既然她把他拉入河里一次,那就还这个吧。
李霖时强行将钟颖丢进了河里,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钳制着她,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他就这么松了手,冷眼旁观。
如黑藻般的长发在河水中散开,女孩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眸仿佛被洗涤过般的澄澈明亮,里面满是震惊。
李霖时知道他的举动根本不会让钟颖丢了性命,甚至不会让她有任何伤害,简直就像是个恶作剧般的报复。
临河而居的村子里哪家小孩不会游泳,李霖时记忆中都曾目睹过好几次钟诚带着他妹妹来河边玩。
她害他落水,他遇上暗流没能游上岸是他时运不济;
一报还一报,他再拉她入水,她自己能游上岸那是她给自己争的命。
可钟颖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她不知道李霖时此举只是报复钟颖害他落水。
钟颖只以为这鬼是给她换了个死法,打算让她像他一样,体验一下淹死是个什么滋味。
尽管对方并没有下死劲把她按在水里,只是像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飘浮在旁边。
钟颖也觉得这鬼就是想弄死她。
因为无论是原身还是她,都是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啊!
记忆中原身小时候虽然会跟着她哥到河边玩,但她从来不下水,她才不要和那些混不吝的男孩们一起扎进水里,难看得很;
钟颖自己也没学过游泳,她并不算天才,想要考出更好的成绩需要付诸拼尽全力的努力,她的课外时间都被各种补习班占据,卷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去掌握一门游泳技能。
身体还在下坠,钟颖挣扎着扑腾了几下,根本毫无作用,反而让她沉得更快。
钟颖紧抿着唇,生怕呛进去一口水。可没有补给,肺内残存的氧气被消耗地越来越少,她亲身体会到溺水之人死前的那种难熬的窒息与绝望。
拼命想要游出水面却无法做到,只能困于水中,没了氧气,在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河水会无情的涌入嘴里,倒灌进气管,淹没人的全部生机。
钟颖不想这么绝望的死去。
李霖时冷漠的看着在水里胡乱划拉着四肢的女孩,虽然奇怪她的不得章法,可他也没有任何动作。主动去救一个阴差阳错害死自己的人?他还没有道德高尚到如此程度。
他不出手,自然有人出手。
钟颖努力自救,肺内氧气稀薄到令她眼前开始发黑眩晕,她几乎无法正常的思考,只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的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李霖时就这样又一次被拽住了衣领,仿佛死前那幕的重现。
钟颖知道她抓住的是一个死鬼,可这时候只能死人当活人用,说不定有用呢。
带着温度的、柔软的唇贴上来的瞬间,李霖时仿佛被人打了一拳般,脸上的平静被徒然击碎,他瞳孔骤缩,身体如冰封冻结般僵住无法动弹。
钟颖急切的想要试图从对方嘴里抢夺些空气,求生的本能让她顾不了太多。
现在就算有只鱼从旁边经过,钟颖都想从鱼嘴里抢点氧气,最起码她知道鱼是通过鱼鳃将水里的氧气纳为己用,这水里的鬼能吗?
钟颖不知道,她的脑袋因为缺氧已经转不动了,只一味的蛮横的撬开对方的牙齿,冲进去扫荡掠夺。
12. 愤怒
在陌生的柔软闯进自己的嘴里,属于人的热乎气从她的唇间传递过来,李霖时僵住的身体仿佛重获生机般,他立刻挣扎着想要推开钟颖,可这一刻她比他还像水鬼,像水草似的死死的缠在他身上,任他怎样都推不开。
破开水面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随即是急切的粗重喘息声。
李霖时双手掐着钟颖的腰势如破竹般冲出了水面,一离开水里她立刻就放过了他。
钟颖双手撑在他冰冷的肩膀上,大口喘息着,平日里稀松平常的空气在此时对她来说是死里逃生重获的珍宝。
被河水打湿的轻薄夏衫存在感几乎荡然无存,李霖时清晰的感受紧贴着的皮肤传递过来的温度,属于人的寻常体温却令他像被火焰燎到似的只觉灼痛。
他应激一般倏地又融入河水中。
钟颖徒然失去支撑,立刻又要往河水里栽,这时原本平静的河面却莫名卷起一阵汹涌的波涛,仿佛带着某种怒意,将她猛地扑到岸上。
“我勒个去——”钟颖狼狈的扑倒在河岸上一块大石头上,好在河水日积月累的冲击磨圆了大石块的棱角,让她免于受伤,只是石头上凹陷处的淤泥糊了她一身,她的澡白洗了!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钟颖撑起身子,忍不住转头愤怒的瞪向河里的水鬼。
李霖时重新凝聚成人形,腰部以下浸在河水里,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月色下,宛若神话故事里的鲛人,只不过他一张嘴,发出的却不是蛊惑动听的歌声,而是冷冰冰的言语。
“自己回去。”
钟颖一个猛虎扑食般的动作连忙扑过去,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这鬼的衣角,“等等!我自己回去?”
她转头看了看那片陷入黑暗的村落民居,与白日里的热闹截然不同的寂静显得有些阴森,钟颖不自觉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无数曾看过的社会新闻在她脑海中快速划过,这一刻她对人的恐惧盖过了对鬼的恐惧。
“你把我从家里弄到河里,现在让我自己回去?你不如现在就给我个痛快,你知道这么一段路我能死多少回吗?没有路灯没有监控,每一个经过的路口都有可能突然有人从黑暗中冒出来……”钟颖因为害怕不由得变得话多起来,像连环弹一般噼里啪啦往外蹦,“我家还不是在村口,而是在村子中间!”
李霖时的目光从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向上挪到钟颖的脸上,她的惊慌恐惧直白的表露无疑,他没有多少同情,只说,“你是被吓大的吗?”
她就像村子里那些从小被爹娘恐吓山上有吃人的野兽的孩子,长此以往也就再不敢上山了。
“什么?”钟颖很快反应过来,“我又不是小孩,我看的都是真人真事的新闻,深夜、我这样的独身女性,你知道会发生多少种刑事事件吗?”
钟颖想到什么,又接着说,“不像现在这样,未来出行不需要介绍信,虽然生活上是便利了很多,但有利有弊,高度流动的社会带来的危险也变多了。你以为我们女性是想活在这些恐慌中吗?还不是男的作恶……”
李霖时拽回自己的衣角,冷漠无情的融入河水中。
钟颖:……
想起自己此时为什么不在屋里睡觉,还要独自一人摸黑走夜路回家,钟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声,她还真是没说错,都怪男的作恶!
像现代时骂不做人的老板,钟颖在心里骂了一路不做人的男鬼,真的是莫名其妙!大晚上的把她从家里挪到河里,还让她自己回去!这就像是把犯人强行拉到了刑场,铡刀都上了,白酒都喷脖子了,然后刽子手突然说,“行了,你走吧,下回再杀你。”
真是不做人!也是,他现在本来就不是人!
钟颖一边腹诽怒骂着,一边一刻不停歇的跑回家。因为恐惧,肾上腺素飙升,她几乎跑出自己的极限速度,要不是这个时间点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看到钟颖夺命狂奔身影的人怕是要被吓到。
也许是周身的怨气冲天自带吓退魑魅魍魉buff,钟颖一口气平安跑回了自家门口,她平复着呼吸,胸腔里的心脏狂跳,抬手用力拍着钟家的木门。
突然的敲门声吓了正巧起夜去茅厕的钟信一大跳,红糖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院门汪汪叫着。
钟信警惕的问了一声,“谁啊?”
钟颖听出了他的声音,“你姐。”
“姐你咋大晚上的去外面了——”钟信也听出来了,忙不迭从里面把门打开,在看到钟颖后,他吓了一大跳,“姐你怎么一身的水?掉河里了?”
钟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她无奈的点点头,一脸难言,“是我倒霉……”
别人穿越有系统,她穿越有死鬼,怎么不算是倒霉。
钟信少年人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自行帮他姐脑补好合乎常理的“倒霉事件”。
——
“小麦上场要紧打,过了夏至别怨天。”
铺在打麦场地面的麦子被人们一遍又一遍的碾压,直到全部的麦粒剥离出来,剩下光秃秃的麦杆子。几次乌云蔽日给生产队的人们紧了紧弦,过了夏至之后甚至真的下了两场雨,劳作变得精心动魄起来。
雨滴落下的时候,人们鬼哭狼嚎的呼号着,七手八脚慌忙把“麦穗山”挪到能避雨的地方。
还有一回抢场发生在晚上。明明收工时天气一片晴好,晚霞灿烂,脱好粒的麦穗堆放在打麦场里,上面用麦草简单盖了一下,打算第二天再接着晒。可谁知到了午夜,天公不作美,又突然下起了雨!
李明作为生产队的队长被雨打屋檐的声音惊醒,五十多岁的人一个猛子就从床上跳了下去,夺门而出,在村子里吆喝着人们赶紧起来,他经过钟春生家时,脚步一顿,就拐了进去。
一声唢呐响,生产队的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吓得他们还以为村子里又有谁家死人了。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不知下次下雨是在什么时候,人们只能拼命赶工,麦穗脱粒晾晒后还要“扬场”,将麦粒与麦壳分离。
这些日子钟颖在打麦场风吹日晒,人都晒黑了一些,根本无暇想那死鬼怎么这么久没有再出现、怎么不杀她之类的问题。
钟颖累得整个人都又有了在现代当牛马时的淡淡死感,随便吧,她现在就累得想死。
等到大部分处理好的粮食归仓,打麦场忙碌又紧张的劳作才又慢慢缓和下来。
生产队大部分人又被李明带着回田地里间苗,打麦场又只剩下那几个干活不行的人。
仍然是刘强留下来作为场头,他看着那几个干着活又不知不觉聚到一起说话的人一阵无语,不过着急干的活儿已经差不多干完了,大部分的粮食都已经入仓,留下的人要做的就是从扬场落下的糠皮中把遗留的粮食挑拣出来,这活儿轻省工分少,刘强也就对胡打听等人的凑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前阵子忙得闲话都没空说,可把胡打听憋坏了,现在身体闲了下来,嘴巴就闲不下来了。
“我听说大妮又怀上了?”胡打听问道,她口里的“大妮”是范家的大女儿,全名就叫范大妮。
范大妮她娘聂英满脸喜气的点点头,“一个半月了。”
“我亲自诊出来的!”林淑红凑过来,黑红的脸上很是得意,她是同甘生产队里有名的“福气人”,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全都养大了,对判断有孕、接生、养孩子很有一套,范大妮嫁给的就是林淑红和刘强的二儿子刘满仓。
旁边的人们听到这些话,纷纷围过来恭喜。
聂英瞥了一眼打麦场另一边懒洋洋干活的年轻女孩,不禁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聂英的肚子是比不上隔壁生了两个儿子的邓霞争气,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聂英就算生得都是闺女又怎样,她大女儿这都第三胎了,和大妮同岁的钟诚才一个孩子;她家二妮过年春天出门子,邓霞她那闺女还要大一岁呢,现在还没个着落。
这么想着,聂英整个人的精气神更好了,“算算我家大妮生孩子和她二妹结婚是前后脚,到时候大家都来吃席!”
三姑婆乐呵呵的点头,年纪大的人就愿意看喜事,“二妮是说的谁家啊?”
“周家窝窝大队的周长庆家,还是三姑您给俩年轻人算的八字,您忘了?”聂英说。
三姑婆想了一会儿,连声道,“对对对,周长庆家三小子,我记起来了,可精神的青年人,因为他爷去世,所以定在了明年春天再结婚。”
聂英又朝对面睨了一眼,故作高声地说,“所以说啊,姑娘家的还是要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理,学着那泼辣蛮横的样子,谁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都说到这份上了,钟颖哪里听不出这是在点她,不过她只撩起眼皮看了范五婶子一眼,没被惹怒一点。
鱼会因为被说骑不了自行车而生气吗?
范五婶子说她像她娘,泼辣蛮横,嫁不出去,钟颖有什么好生气的,要是范五婶子说她贤良淑德、适合结婚生子,钟颖才会急眼,嘿你怎么骂人这么难听呢?
一旁的赖混子听出了范五媳妇话里的阴阳怪气,也跟着看了一眼钟颖,“要是李家小子没出事,现在钟老二这闺女应该也嫁给他了吧。啧啧,说起来这李家小子也是可怜,到死也没个媳妇儿……”
钟颖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好好,你们男的又互相同情上了是吧。
“听说没结婚的人到了下面孤苦无依,会被人欺负。”赖混子没什么本事,就只有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时别人愿意搭理他,久而久之他就越发深谙其道,“最好啊,就是给他结门阴亲,让他在下面也能有个伴。要是当时两人都出事了,就正好结亲,现在这一死一活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活人和死人结阴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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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原本听着还在点头的妇人们听到最后都拧起了眉头。
就连聂英都忍不住啐他一口,“好好的姑娘和死人结亲?说这种话,你也不怕损了自己的阴德,下辈子投胎当畜生!”
她是看隔壁钟老二一家不顺眼,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盖过钟家孩子一头,可这也不代表她聂英的心就坏到盼着个姑娘家没个好下场。
胡打听脸色发白的拍着自己胸口,“哎呦你个混不吝的,这种话你也敢说,你要遭祸了……”
钟颖根本没把赖混子胡说八道的话放在心上。
孤苦无依?被人欺负?
那死鬼本事大着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都能把她从家里一秒带进甘霖河里,在人间作威作福的,谁能欺负他啊?
钟颖腹诽着,又是一个白眼。
入夜,赖混子眼里的“小可怜”悄悄潜入屋子。
李霖时目光阴翳的盯着侧身躺在床上酣睡的女孩,愤怒油然而生。
她为什么总能轻易的调动起他的情绪?
在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的那段时间,李霖时感觉自己像一潭凝滞、阴暗、浑浊的死水,他不再需要像人一样进食、睡觉,连属于人的情绪也好似跟着消失……
可是为什么,她的一言一行却每每像投入水面的石子,砸碎这种冰冷的死寂?
李霖时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钟颖的唇上,红润、丰盈,随着她绵长的呼吸微微轻启,皓齿隐隐若现,娇艳如樱桃,诱人采撷,品尝是何种滋味……他是知道的。
阴郁又恼怒的目光不断扫过沉睡之人的脸庞。
她怎么可以好似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酣然入睡?
只有他乱了心神、几日都无法回归平静。
李霖时仔仔细细的扫视着钟颖的脸,目光如同摩挲般一寸寸碾过。
她说她生于三十年后、死时二十七岁,这个年纪怕是早就结婚生子,所以那种事情,她也对别人做过吗?稀松平常的事情当然不会在意,所以才只有他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李霖时的怒火又高燃起来。
他不只是因为河水里的那个出乎意料的吻,愤怒钟颖的不在意,他还愤怒自己的耿耿于怀。
她都不在意,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
甚至这么些日子都无法平静下来。
李霖时几乎是怒瞪着躺在床上的罪魁祸首,无论他是人时,还是做鬼时,她都在扰他清净。
今天上工没有那么累,钟颖睡得也就没有前些天那么沉,在这样强烈的视线下,她幽幽转醒。
一睁眼就是面色惨白的男鬼阴鸷恐怖的凝视。
钟颖差点原地去世。
有一瞬间恍惚和她之前猝死时重合,心脏被吓得漏跳了一拍。
继勒死、掐死、淹死之后,这次这死鬼是想要吓死她吗?还是打算先把她吓个半死再动手?
钟颖真的是受够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简直像钝刀子割肉,磨人得很,这鬼还不如给她个痛快。
她不耐烦的翻了个身,躺平任杀,“快快快,赶紧的,弄死我,我再去投胎去!”
不像其他人家,邓霞和钟春生夫妻俩从没有因为钟颖是女孩就克扣她的口粮,甚至一些稀罕的吃食大多都进了钟颖的肚子,因此她没有其他同龄女孩那么瘦小,不只是身高,其他地方也发育良好。
她这样大咧咧的躺平,拿来充当睡衣的衣裳很薄,飘渺如烟般覆盖其上,年轻的身体如群山般连绵起伏,就这样闯入李霖时的眼里。
他顿时如双眼被灼痛一般猛地移开视线,更加怒不可遏,薄唇间线条绷紧,“……不知廉耻!”
说完鬼影消失,地面上一潭水痕漫开下渗。
他这四个字比范五婶、赖混子说的那么多话都管用,钟颖一下子就怒了!
要她的命、说她有病就算了,现在还对她进行□□羞辱?
钟颖都躺平任杀了,还怕什么鬼、忍什么气、吞什么声,“我好好在自己屋里睡觉怎么就不知廉耻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大晚上跑女孩屋里就知廉耻了?穿着件湿透露点的白衬衫四处乱逛,你的三从四德又去哪儿了?”
那摊水痕下渗的动作似是一滞。
他明明在那之后就一直小心控制着身上的水不要弄湿衣服!
“再说了,你又是我的谁?我怎么样要你评判?那么闲怎么还不去投胎?我要是不知道,还以为你不是死在河里而是死在海里了,管那么宽……”
李霖时又加快离开的速度。
他刚刚竟然真的顺着她的那些话在思考,认为她是另一个人。
可现在看,这和钟二婶子如出一撤的泼辣劲,她分明就是钟颖!
钟颖骂完后长出了一口气,舒爽,不怕死之后感觉整个人都不憋屈了,果然人活着哪有不发疯的。
13. 贱男
男的都贱!
这个事实原先的钟颖七、八岁的时候就看破了。
正是猫嫌狗憎年纪的男孩大多都手痒痒喜欢招惹几下同龄的小女孩,要么故意使个绊子、要么拽下头发的,把小姑娘惹哭他们就高兴了。
在钟诚挡在前头给他们一人一脚之后,小钟颖发现自己踹也照样管用,一旦这些男孩发现你不是个好欺负的,他们也就老实了,这不是贱是什么?
钟颖现在觉得男的就算死了也这德行。
那死鬼刚开始要杀她,钟颖怕得要命,可几次三番的又到了最后关头收手。怎么,她的恐惧满足了他变态的心理?她越怕,他越兴奋?
横的怕不要命的,昨夜钟颖破罐子破摔,躺平任他杀,这鬼反倒是跑了。
哪怕钟颖后面几乎可以说踩着他的脸骂他,他居然都没有掉回头来杀她。
钟信睡眼惺忪的从钟颖隔壁屋子走出来,“姐,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做梦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你说梦话了,好像是在骂人,说管的宽什么的。”
“对,梦到了一个男的莫名其妙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钟颖眼不带眨一下的说,“你引以为戒,要让我知道你也这样子犯贱,我第一个教训你!”
钟信被他姐瞪的一激灵,连忙摆手,“我才不会。”
“不会啥?”邓霞和苗素云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她催促姐弟俩,“快收拾收拾准备吃饭了。”
一大家子吃过饭后就各自去上工了,钟老爹和邓霞带着小儿子钟信去地里浇水追肥,苗素云把小国强背在背上去做拔草的活儿,钟颖则还是去打麦场捡糠皮里漏掉的麦子。
不过钟颖刚到打麦场没多久,她还没开始干活,她娘邓霞就杀了个回马枪怒气冲冲跑来了这边。
“赖混子你个嘴巴贱的,给老娘我滚出来!”
邓霞气壮山河般的一声怒吼,把整个打麦场都震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聚集到她的身上。
被她点到名的赖混子更是浑身一抖。
邓霞仿佛喷火般的目光看了闺女一眼,怒其不争,“你个丫头,都被这么说了回家也不告诉我?你个没出息的,老娘的本事这么些年你一点没学会啊,连骂回去都不会!”
钟颖不禁困惑的歪了下头,她骂回去了啊,昨晚上就骂回去了呀。
赖混子觍着脸走过来,对着邓霞讨好的笑笑,“钟老二家的,你这不去上工跑过来找我干啥?”
邓霞让钟颖站一边好好学学,她深吸了一口气蓄力,再张口仿佛喷火一般,对着赖混子就骂,“干啥?你自己干得啥事你心里没点孬数?现在全生产队都知道你昨天一张贱嘴说了什么鬼话!你个嘴巴痒骨头贱的玩意儿,让我闺女和个死人结亲?你咋不先这么做?你一大把年纪了,反正活人媳妇儿是肯定说不上了,你去结门阴亲好歹能有个死人媳妇儿,哦对,早些年的韩寡妇不就是因为你才喝了药,你这不只是讨媳妇,还是还债了!”
被扒了老底,赖混子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赖混子之所以一直打光根到如今这把年纪,除了有他爹娘早亡、家底薄的客观因素,还有他自己导致的主观因素。
年轻时的赖混子虽然个头不高、长得也普通,但也是正值风华正茂好年纪的大小伙子一个。
韩寡妇死了男人回同甘村投奔哥嫂,一来二去就被嘴甜会说话的赖混子哄了去,她哥嫂也不想一直养着这个妹妹,得知两人的事情后就找上赖混子让他负责。
再嫁由身,韩寡妇还年轻,也没个孩子,她是愿意改嫁的,可没想到向来甜言蜜语的情郎却矢口否认。
赖混子不过是图个新鲜刺激,他还想娶黄花大闺女呢,哪里真的愿意娶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寡妇。
韩寡妇受不住事情被所有人知道、而赖混子又不认,一冲动就喝了农药,她哥嫂嫌丢人也搬离了同甘村。
之后赖混子还想相看,可谁家不知道他这点龌龊事,对他很是不齿,哪有人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于是他才一年年拖成了老光棍。
赖混子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住想,他是不是遭了报应,要是那时候负起责来,娶了韩寡妇,他现在也不至于媳妇孩子一个都没有。
这会儿被邓霞扒了旧账,赖混子恼怒起来,“人好好一青年为了救你闺女搭上了命,连个媳妇都没有的到了地下,换做是有情有义的姑娘,拿命还他都是应该的,更不用说和他结阴亲了!”
“谢礼我家给了,丧事我家帮衬着办了,诚子挣的工分也分了,”邓霞毫不退让,“他们李家都说不出让我闺女赔上后半辈子给他儿子守着的话,你在这儿说什么?猫哭耗子多管闲事!关你什么屁事!”
赖混子一噎,随即想到什么,梗着脖子说,“李队长他姑是我娘,我是李家小子的表叔,我怎么没资格说这话了!”
乡野人家大多沾亲带故,如盘根错节的树根,捋一捋多少都有那么点的亲缘关系。
“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儿子!”邓霞突然想起闺女之前说过的话,就这么秃噜说了出来,“你个没儿子的绝户头,别替侄子想了,先想想你自己死了之后怎么办吧!”
这话一出,打麦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
“绝户”这词一般都是男人指着女人骂,骂她生不出儿子给家里断了香火,人们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是女人骂到男人身上,但一结合赖混子这人……还真是贴切。
被扒了老底,又接着踩中痛脚,赖混子一张脸涨成紫红色,说又说不过,他怒气上头,朝着邓霞就冲了过来。
邓霞手里拿着根挑水的扁担,也不怕他,像耍大棒似的,赖混子冲过来就被她一扁担打在胳膊上。
赖混子现在已经气疯了,被打了也不管不顾,就想狠狠教训一下邓霞。
钟颖左右看了看,连忙抓起一根碾麦秸的木杈过来帮她娘。
生产队队长李明和其他人赶过来的时候,就见这一副娘俩大战赖混子的场景,一个拿着扁担、一个拿着木棍,打麦场上的其他人哪敢上前,生怕自己会被波及,只能着急的在一边劝。
“钟老二家的,快别打了,哪能带着闺女打人啊——”
“哎!赖混子你也真是的,让你瞎说!”
“颖妮儿快放下手里棍子,劝劝你娘也停手……”
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李明眉头紧皱,沉声喝道,“干啥呢?!都给我住手!”
钟春生上前拦自己媳妇,顺带狠狠踩了赖混子一脚。他和邓霞、小儿子一起去河边挑水,把水挑到地里却发现邓霞没回来,一问其他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个不要脸的老货!要不是李队长在这儿,钟春生自己都想揍赖混子一顿!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闺女,就是怕李家追究,怕李家人想让钟颖给李家小子守一辈子,他才又是赔礼又是赔儿子的。好不容易这事算揭过了,这赖混子又扒出来说!
紧跟着追过来的李明媳妇,刘红艳也几步匆匆上前去拉邓霞,“你听他个浑人瞎说!我家才没这想法,妹子,我跟你承诺,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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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闺女跟我儿子结阴亲!”
得了这承诺,邓霞才作罢,她闹这么一通为的也就是这个,“嫂子,这话大家伙儿都听着了。”
刘红艳连连点头,“我虽然不是男人,但说出去的话也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邓霞这才任她把自己手里的扁担拿走。
刘红艳又去把钟颖手里的木棍拿走,这么厉害的丫头要是和自己儿子的红线绑一块儿了,万一下辈子投胎再一块儿做了夫妻,她儿子不是要光挨打去了?赖混子说那些结阴亲的话到底是想害人姑娘还是想害她儿子?
李明见媳妇把纠缠扭打的两方人马分开,公平公正的做出裁判,“钟老二家的,耽误上工跑来打架,昨天给你记的工分全抹了;颖妮子不拦着,净跟着你娘胡闹,你昨天干的工分也抹了!”
李明又看向赖混子,“你个祸头子!看看你挑出来的这些事!扣你三天的工分!”
邓霞得到了承诺,保住了闺女,一天的工分比起来算什么;
打麦场的活计轻省下来之后每天只算四个工分,扣就扣吧,钟颖也不心疼,反正她家又不指着她挣工分;
赖混子不行啊,他又没有媳妇孩子帮衬着挣工分,他自己又是个能混则混的人,本来工分挣的就少,现在又一口气扣掉了三天的工分,之后他还能分得多少粮?
“队长,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赖混子觍颜说着,抬手扇自己巴掌,“我胡说我自扇巴掌,工分什么的,少给我扣两天呗?你给她们娘俩才扣一天,怎么给我扣三天?”
李明懒得搭理这个挑起是非的祸头子,只沉着脸扬声对其他人说,“该干活的都去干活去!”
当然处罚了不代表着结束,这种在工作场合撕X的事情就算放到现代,也是会在钟颖的各个公司群聊中被热烈讨论一番,吃瓜,人的本性。
回到现在,那就是“三夏”农忙过后,人们有闲工夫凑在一起开启闲聊的第一个话题。
“听说了没?钟老二家的前些日子差点把赖混子的腿给打折了!”
“啊?为啥啊?”
“能把那泼辣妇惹火了还能为了啥?还不是之前李家小子救了她闺女反倒自己淹死的事,赖混子说钟老二的闺女就应该给李家小子结阴亲还上这恩情!”
“这……好好的姑娘嫁给个死人?赖混子这顿打没白挨,哪能说这种话啊!”
“是啊,不过李家给他家小儿子结门阴亲也行,悄悄打听打听十里八乡的,肯定也有同样年纪轻轻就走了的姑娘。”
“也是,都是孤苦伶仃走了的孩子,到下面还能结个伴……”
说的人多了,刘红艳不由得也听进去了。
李明躺在床上,一边酝酿睡意,一边思考着第二天的生产任务怎么安排,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情。
这些日子天气越来越热了,浇水要跟上,可不能让玉米苗被晒干了。
身旁的人翻了个身。
对了,按照往年来看,进了七月雨水就更多了,清沟理渠也不能忘,田里积水可是会烂根的。
身边的人又是翻了个身。
还有除草的事,草荒苗会和玉米苗抢水、抢肥,每天都要捋一遍地里拔干净。然后就是施粗肥的活,这个事每亩地要给社员们算七个工分……
又是一个翻身。
李明忍不住出声,“你这是咋了?翻来翻去的睡不着?”
刘红艳又翻身转过来,面对李明幽幽说道,“我在想,是不是确实要给四儿结门阴亲。”
14. 结阴亲
李明一听他媳妇这话,立刻眉头一蹙,“你不是和钟老二家的说定了。”
“结阴亲哪儿能找活人,那肯定是找年龄相仿、同样是没结婚就早早去了的女孩。”刘红艳说。
李明仍皱着眉,他满脑子都是庄稼、劳作、工分,要在这些事情中再硬塞进去一件“结阴亲”的事,他有点抵触,“搞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我之前也没想过这事,这不是说的人多了,连我弟妹都问我要不要给四儿结门阴亲,免得他在下面连个伴都没有。”刘红艳神思不属,“而且前两天四儿的五七坟都上了,可这么些日子他愣是连个梦都没托给我,我就在想,是不是在怪我没给他结门阴亲,让他在下面孤苦伶仃的……”
刘红艳说着突然掉下来泪来,“也怨你,当时起名我都说了‘霖’这个字太大,怕四儿压不住,让你拣别的字取名,你非不听,说甘霖河是同甘村的根,就让四儿叫这个名!”
李明打小就意识到人要多读书,只有多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也确实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从一个地里刨食的少年到被推举成为村长、再到后来生产队的队长。
他更坚定了要让后代都能成为文化人的心,李明为此特意找了曾在地主少爷身边当过丫鬟、村里最有文化的三姑帮他拟了自他之后每一代子孙的字辈——“明时光祖德,忠孝继世长”。
李明和刘红艳的孩子都是按照“时”字辈起的名字,每一个孩子取名前都找三姑根据生辰八字算了五行。
大儿子五行缺金,便从金字旁的字里选了“钢”字。
二儿子命里缺木,就起了“荣时”这个名字。
一胎同生的闺女也取了带“木”的“柔”字。
小儿子缺水,在一众“江、河、涛、泳、泽、泉、雨、冰、霖”等字里,李明一眼就挑中了甘霖河的“霖”字,他希望小儿子也能成为同甘村的“甘霖”,长大后能有一番作为,让村子里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为小儿子的出生而欣喜的李明根本想不到,二十二年后,这一个字仿佛成了谶纬,用了“霖”字做名字的小儿子居然会葬身甘霖河中。
李明沉默良久,半晌后才叹了口气,“那你找胡打听问问吧。”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一桩荒唐事。
第二天下工后刘红艳提着一包白面饽饽就去了村西,农闲时往往太阳下山生产队的人们就下工了,所以她到聂家时天色还大亮着。
聂家还没分家,胡打听是跟大儿子聂金龙一家、小儿子聂小龙住在一起,见刘红艳主动来她家串门子,她顿时眼睛一亮,惊喜的问,“我家金凤也有好消息了?!”
胡打听的女儿聂金凤嫁的就是刘红艳家的老二李荣时,除了三年前得了个小子,之后她闺女就再没开怀过,让胡打听直发愁,都快成她的一块心病了。
“没,这种事亲家你也别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越催她压力越大,我自己也是有闺女的,知道这事是急也没用。”刘红艳拉着胡打听进屋,她自己的闺女李柔结婚五年怀了四次却只留住了一个女孩,那边婆婆就催生儿子催得紧。
将心比心,刘红艳也就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儿媳妇,她希望自己对别人的女儿好些,为自己女儿积福,换得女儿的日子能够过得容易些。
刘红艳在聂家堂屋坐下,她把手里装着白面饽饽的布包推给胡打听,“我来是有事求你。”
胡打听一头雾水,她因为爱打听,生产队的人家找她帮忙大多都是让她帮忙打听哪家的青年、哪家的姑娘有没有适合自家孩子的,简单来说,她干的是个媒婆的活。
可刘红艳家除了那溺水而亡的幺儿,其他孩子都已经成家了啊,再往下数,孙子辈的孩子最大今年也才八岁,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的人家,哪会那么着急找婆家?
“我知道附近几个生产队的人你都认识,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也就你能理得清,”刘红艳先恭维了两句,“所以我想找你帮忙私底下寻摸寻摸,看看有没有和我家四儿差不多年纪走了的姑娘,让两个可怜的孩子在下面好歹有个伴。”
胡打听想起前阵子赖混子闹出来的事,一下子了然,她收了这份特殊的媒人礼,“行,那我借着和人聊天的时候悄悄帮你打听打听。”
——
屋子里像开了急速制冷的空调,钟颖一感受到温度的变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
她原本侧着身面朝墙壁躺着,可他一次又一次的突然出现,钟颖都要熟悉这种带着些潮湿水汽的阴冷了,简直像游戏角色登场前的前摇,昭告着他的出现。
钟颖睁开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明明都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现了,怎么今晚又来了,这死鬼就不能放下屠刀早日投胎吗?
“大哥,你要杀我能不能赶紧的,不要这么磨磨唧唧、反反复复行吗?”钟颖深深的无奈了,说着她就要转过身来。
一滴冰凉的水珠打在她的肩胛骨上,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杀你。”
男鬼的声音冷淡中似乎有些僵硬,“别转过来。”
什么毛病?钟颖还从没有这样躺在床上背对着人说过话,她觉得很是别扭,还想动,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冷手指抵在了她的后背。
行,不让转身就不转身,钟颖忍不住腹诽,都顶着那张苍白的脸晃悠多久了,现在怕人看了?
李霖时见她终于不再想要转过身来,立刻收回了手。
他此举只是不想看到什么不该他看到的,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躲避的目光,显得他很在意似的,像个思想保守古板的老古董。
“我这次来不是要杀你,是要你帮我做些事情。”李霖时说,他停顿了一下,“我娘找胡打听帮忙打听……结阴亲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啊,现在生产队没人不知道这事吧,私底下都成个话题了。”钟颖懒散的答着,他要是不来,这个时间她都酝酿好睡意安然入睡了。
“你去和我娘讲,我不需要结什么阴亲。”
李霖时在听到人们说起时,他第一感觉就是荒诞。
在放弃杀钟颖后,李霖时不再需要尾随着她寻找下手的时机,他一时之间失去了目标,他也无处可去,所以大多数时间待在甘霖河里,只偶尔会回家看看亲人,他怕见多了心里难受。
所以李霖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结阴亲的。
他是真的觉得荒谬,他既没有到地下,也并没有觉得孤苦伶仃想要找个伴,人间连看得到他的都没有几个,怎么会有欺负他的。
一切都是人的臆想。
李霖时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人思想的愚昧和落后所带来的压迫,他根本不需要一个虚妄的、荒唐的“伴”。
“你不想结阴亲怎么不自己去说?”钟颖说,“我听我娘说,你娘是因为你一直不给她托梦,以为你怨她,所以才又提起了结阴亲的事。”
李霖时听着她话里的“我娘”、“你娘”,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再结合此时此地,深夜、私人空间的屋子里,如果忽略话里的内容,他们两人简直像是一对才刚结婚的夫妻,彼此还改不过口来的说着“我娘”、“你娘”。
他轻甩了一下脑袋,把这更为荒诞的想法甩出去,回到原本的话题,“我入不了梦,人们认为的鬼魂托梦不过是他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霖时抿了下唇,又看了一眼钟颖的后脑勺,“我娘一直没梦到我,应该是前阵子农忙太累了,所以睡得很沉。”
钟颖有些难办的抬手用手指敲了敲脑袋,“你要我怎么去说啊?我娘这几天盯我盯得很紧,连上工都又不叫我去了,就怕我到你娘面前晃悠,惹了她的眼,万一没找到合适的逝世女孩和你相配,你娘再反悔突然又想起我来。”
李霖时沉默,这也是他觉得世事更加荒诞的地方,那赖混子到底是怎么说出活人和死人结阴亲的鬼话的?
“你想办法。”李霖时冷然道。
李霖时没办法,能看见他的人只有钟颖一个,他只能找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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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来帮忙传话。
“我娘上工都和你娘在一块儿,我很难避开我娘去找你娘说话哎。你们男的都是这样,抛出问题就不管了,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让我想想……”钟颖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宛若呢喃,没了声音。
李霖时盯着她的后脑勺,浓墨般的幽暗眼眸中浮现出难以置信,她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家里其他人去上工,钟颖则不急不忙的背着筐子往村子后面的颖山走去,邓霞这些日子不叫女儿去上工,给钟颖安排的事情就是让她去颖山山脚下拾柴火。
钟颖拿着一个用几十根细竹篾字编了一排秘密耙齿的竹靶子,她拉着耙子在颖山山脚的路上往前走,散落在地的树枝就被耙齿搂了起来,“我想好了,今天拾柴火我拖得久一点,估摸着我娘回家做晌午饭的时候,我就去找你娘,这叫打个时间差。”
她身后卓然而立的修长鬼影默默听着。
钟颖侧头向后看了一眼,见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李霖时苍白平静的脸上,奇道,“咦?我还以为鬼不能照太阳。”
“那也是人自己想的,认为鬼照到太阳光就会灰飞烟灭。”李霖时因她愿意帮忙,不介意为她答疑解惑,“实际鬼灰飞烟灭的条件不是这个。”
钟颖心跳猛地跳快两下,故作随口问道,“哦?那是什么?”
李霖时抬起眼皮,冷淡平静的扫了钟颖一眼,“滞留人间,被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遗忘。”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钟颖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霖时一眼,当这鬼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她头顶,随时会收割她的性命时,钟颖当然想过反抗。
没有实例,钟颖只能参考现代各种鬼片,她想过桃木剑、黄符,最恨他的时候钟颖是真的想不管不顾的拉着这鬼到太阳底下暴晒一通。
只是钟颖没想到,真正能令鬼灰飞烟灭的方法如此质朴,居然是遗忘。
钟颖收回心绪,卸下身后的筐子,把竹耙子拉过来也放在地上,卸下上面堆积的柴火,“这是别的鬼告诉你的?”
她可没有错过李霖时曾经说漏嘴的话,他说有人告诉他,鬼乱杀人会造业障,但杀害死自己的人,那叫冤有头债有主,天经地义。当时李霖时停顿了一瞬,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说错,所以这些事情是前辈鬼告诉他的。
钟颖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个想法,“和你说这些的是男鬼?还是女鬼?”
见这鬼听到最后一个词目光似有触动,钟颖立刻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那不正好吗?是哪家的鬼?我去找你娘的时候顺便帮你提一句,这有一个现成的女鬼,你俩在人间都不愿意走,正好做个伴。而且也让你娘不用再到处打听了,省得打听不到再又想到我身上。”
李霖时的目光再次沉凝阴翳起来,黑眸幽深,他又感受到了愤怒。
钟颖已经有些习惯这死鬼的阴晴不定了,反正她连死都不怕了,怎么可能还会怕他的冷脸。
她自若地和刚走过来的年轻女孩打了个招呼,“钟妮,你也过来捡柴火啊?”
因为瘦而显得眼睛格外大的女孩腼腆的点了点头。
这女孩是钟颖大伯的女儿,钟春生和他哥钟秋收关系很僵,就算都是生活在同甘生产队,两家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导致小一辈的孩子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钟妮和钟颖打过招呼后就默默走到另一边去拾柴火了。
钟颖见左右无人,又悄悄压低声音和男鬼聊起来,“你还没说是哪家的鬼?不过我从原本的记忆里来看,同甘生产队近些年好像没有成年女孩去世?”
说着钟颖又纳闷起来,所以同甘生产队里另一个鬼会是谁?
就在这时,她突然见一道飘渺纤瘦的身影缓缓飘落到远处钟妮的身边。
钟颖目光停驻,第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可片刻后,她却在脑海中忆起了这女鬼生前的音容笑貌,她顿时眼中尽是吃惊,不禁叫出对那鬼的称呼,“大伯娘?”
15. 搂柴火
做了鬼之后耳聪目明,曹芳听到了这声微不可查的惊呼,她抬头看去,对上钟颖吃惊的目光,她却顿时一喜,飞身飘了过来,“她叔家颖妮,你怎么突然能看见我了?以前你都看不见的。”
钟颖尚在震惊中。
同甘生产队的另一个女鬼居然是她大伯娘?
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钟颖回过神来立刻看了一眼李霖时,希望这鬼别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不然这真是乱了套了,她大伯死去妻子的阴间丈夫,她应该叫什么?
钟颖走远了些,离开钟妮的视线范围,才和曹芳小声说起话来,“大伯娘你怎么还在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去投胎了。”
还是见到女鬼的那一刻,钟颖才从原身尘封的记忆中回想起她来,因为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算算……已经有十六年了。
钟颖想起这位大伯娘,先想起的是她娘的那句话,“你大伯娘是个命苦的。”
记忆中“钟颖”还是个比现在钟国强稍大一岁的小女孩,只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一系列堪称人生巨变的事情,给她的记忆刻下了重重的痕迹。
先是五一年的冬天大伯家的两个哥哥偷偷瞒着大人上山找吃的,却遇见了野兽,俩孩子慌张逃路时失足摔下了山,就这样双双丢了性命。
也是从这件事后钟老爹和他大哥两家闹掰的。
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都是要养住了,却突然遭了难,钟大伯悲痛之下却怨恨上了弟弟一家。再加上一个之前在一岁时就生病早夭的女儿,钟秋收四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小女儿钟妮,反观他弟弟钟春生家,一儿一女活得好好的。
因为自己过得不好,就看不下去别人的日子过得好,钟秋收阴暗的希望弟弟家的钟诚也能出事,他甚至有一回真的去哄骗才刚五岁多点的钟诚跟着他走,幸好被又哭又闹的钟颖拖住了,等到了邓霞回来。
邓霞一见这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要叼走她的崽,顿时就怒了,两家自此彻底闹掰。
当时还怀着孕的曹芳又是为两个儿子的去世肝肠寸断,又要劝迷了心窍入了“邪”的丈夫明事理,还要照顾因为家中气氛沉郁而惊惶哭闹的小女儿钟妮,身心俱疲下,刚翻过年去,曹芳就提前发动了,难产。最后她给钟秋收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她自己却没了。
真的已经有十六年了。
想起鬼魂飞魄散的条件,钟颖暗暗心惊,“大伯娘你在人间停留这么久真的没事吗?”
人死之后,时间如渐渐起效的麻沸散,慢慢的治愈亲者心中的疼痛,也麻痹着记忆,在慢慢淡去悲痛的同时将有关逝者的记忆也慢慢淡去。
就像是钟颖,如果不是再次看见曹芳的鬼魂,哪里还会想起这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大伯娘。
如果说念念不忘是拉扯住鬼魂存在的风筝线,钟颖想不到现在拽着曹芳的线还能有几根,她大伯?对亲弟弟的儿子都能下手的人能是什么长情的人;
她大伯家的拴柱堂弟?一出生就没见过娘,哪怕听人时不时说起,他怕是对这个拼死生下自己的亲娘也只有感恩,却想象不到具体的人;
恐怕也只有刚刚钟颖见到的堂妹钟妮还记得这个娘了。
“没事,”曹芳习以为常的说,显然经常听到这番劝她不要在人间停留的话,她只笑笑,“现在我还不能走。”
曹芳死后仍留在人间,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两个孩子。
“你大伯不是个好的,我家妮儿是个可怜的,没了娘、爹又不管事,她从小带着拴柱,受了不少苦。”曹芳说着神色落寞,“我看着两个孩子好不容易长大,拴柱好歹是你大伯现在唯一的儿子,我不用给他多操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家钟妮,等看着她嫁个像你爹、你哥那样的好男人,我就去投胎。”
钟颖沉默了,这时候的农村女性,想要改命只能盼着第二次“投胎”能嫁去个好人家,女人能走的路太窄了。
“大伯娘不和你多聊了,等有空我再来找你,我先回去看着我家妮儿了,万一草里再有个长虫什么的,我好歹还能按住。”曹芳腼腆笑起来的样子和女儿很像,“也许是死前一直在拼命用力,我现在就有一把子力气,比男人都强呢。”
钟颖看着曹芳飘回去,目光专注搜寻地上柴火的年轻女孩无知无觉,飘在她身后的鬼魂一手托着她背上的筐子,还不忘轻柔的拂开女儿头顶上方野蛮生长的树枝,虽是鬼,却像守护神一般。
“不行,我眼睛要尿尿了……”钟颖吸了下鼻子,不敢再看,转头就走。
再看跟在自己身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钟颖没什么好气,“你不是要让我找你娘说话,你去看着,等我娘从地里回家做饭了,再过来喊我一声,我就去找你娘。”
李霖时点点头,一声不吭的离开。
“眼睛要尿尿”,这是个什么意思?李霖时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想的却是钟颖方才喃喃的那句奇怪的话。
死鬼走了,钟颖终于能一个人静静拾柴火。
半天的功夫,钟颖运气不错,不知不觉搂了不少柴火,她之前卸下放在一旁的筐子都要装不下了,她热得出了一头的汗,这时不禁又想起那死鬼来,最起码他在的时候凉快。
这么一想,钟颖觉得这鬼比现代的空调都好用,不用电,能随着人移动,还不限制室内室外。
“这不比那些智商税的移动便携空调还好用?”钟颖自言自语的说着,蹲在装满柴火的筐子前,把两根带子背到肩上,起身就要把筐子背起来——
没背起来。
钟颖惊诧,她装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树枝,怎么加在一起这么沉?
没办法,钟颖只能扔了一半柴火,只剩半筐的干柴火估摸也有个二、三十斤,她勉勉强强背了起来,很是吃力。
可很快,钟颖就觉得自己适应这重量了,不过一会儿,她感觉背上的筐子就没那么沉了。
“你娘和你嫂子回家做饭了,今天是我两个嫂子回去做饭,我娘还在地里。”
钟颖闻声向后看了一眼,原来不是她成长了,而是有鬼搭了把手。
李霖时说完,只一手抬着筐子底下,乌黑幽深的眼眸一动不动的盯着钟颖。
钟颖受不了他这种可怖的无声催促,“好好好,现在就去。”
背着原本吃力的半筐柴火健步如飞,钟颖很快从颖山山脚下走到了甘霖河边的庄稼地,看着还在辛勤劳作的人们,她悄悄走近一人,“伯娘,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刘红艳满心疑惑,和旁边的丈夫对了一眼,才跟着钟颖往外走了一段路。
被鬼瞥了一眼,钟颖踌躇着开口,“伯娘,我就是想来问问那结阴亲的事……不办行不行?”
钟颖忍不住低下了头,她简直是硬着头皮在说。
李霖时站在一旁,“就说是我托梦给你,我不愿意。”
钟颖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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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悄悄翻他一个白眼,他托梦给她?他俩啥关系啊,他托梦不给他亲娘托,给她托梦?这鬼说慌都不会说。
刘红艳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小儿子就站在她旁边,也听不到李霖时刚刚说的话,她只因钟颖的话而惊讶。
钟颖见刘红艳吃惊的看着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突然过来说这些有些唐突,但架不住一个鬼磨刀霍霍催着她。
她正为难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就见刘红艳的目光从惊讶变成了欣慰。
欣慰?怎么会是欣慰?
“伯娘就知道你跟你娘一样,虽然脾气差一点,但心是好的。”刘红艳欣慰的说着,眼中闪过晶莹的光点,她拉着钟颖的手,“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是特意避开了你娘吧?你看我家要操办着给四儿结阴亲,我能理解你的不情愿……”
钟颖愣住了,谁不情愿?这事不是死鬼不情愿吗?
可她一想也没有更好的理由了,只能憋屈着低头应下来,“对,是我不愿意他结阴亲。”
刘红艳忍着泪花,安慰着钟颖,“可到底是已经阴阳相隔,你俩没缘分了,是我儿没福气……你是个好姑娘,日子还长着,你还得往前看,总会有新的好姻缘的。”
钟颖噎住,她怎么就成深情人设了,“……伯娘,结阴亲的事情真的不能算了吗?”
刘红艳只怜爱的看着她,“快回家吃饭吧,背这么多柴火累不累……”
钟颖偏头看了李霖时一眼,她真的努力了。
“姐!”
钟信远远喊了一声,快步冲了过来,他还记得他娘说的话,警惕的看了一眼刘红艳,上前拉过钟颖,“姐,你怎么还没回去?娘让我来找你。”
刘红艳也不恼,只温和的对姐弟俩说,“是了,都快回去吃饭吧。”
钟信抿了下唇,为自己刚刚的没礼貌有些不好意思,缓和了语气,“那伯娘,我和我姐就走了,姐,筐子给我,我来背。”
钟颖嫌把筐子放下、倒手换人麻烦,“不用,你帮我抬着点就行。”
抬着筐子的男鬼闻言就松了手,一瞬间钟颖险些被沉重的筐子坠得后仰过去,好在她弟靠谱,钟信很快接替他帮忙抬着。
刘红艳目送姐弟俩离开,李霖时也没走,仍停留在原地。
“娘,钟二叔家这小妹过来找你说啥了?”
李家大儿媳田梅和二儿媳聂金凤过来送饭,两人远远就看见了,走过来聂金凤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刘红艳往回走,叹息道,“她还放不下,说不想让四儿结阴亲。”
李明听到这话,暂时停下了手上给庄稼地挖排水沟的活儿,直起身来看向媳妇。
“之前四儿丧礼上我看颖妮儿也没掉眼泪,还以为是四儿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看来也不是这样。”刘红艳说着心里就又难受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啊,哎,可惜了……”
聂金凤和她嫂子田梅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没什么可惜之情,她们可不想和这么厉害的丫头做妯娌。
刘红艳想起刚刚钟信那小子警惕的眼神,她有些无奈的和李明视线交汇,“我都和钟老二家的承诺了,不会打她家闺女的主意,结果还这么怕我说话不算数。”
“果然说再多也不如做实事,看来四儿的事更要抓紧办了,不然钟老二一家子的心都提着。”
刘红艳最后的结论让一旁默默听着的李霖时忍不住面露诧异,事情又再次超出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