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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外戚

作者:蜗牛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张岁安回到张府时,夜幕已沉。


    “公子,今日怎的回得这么晚?也不让轺车去接?”彭吉见他终于回来,连忙上前问道。


    张岁安没有答话,他一路从宫门步行回府,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却还是没能走清头脑,他心不静,思绪自然也如乱麻一般。


    在他看来,自己不仅没能救得了小七,还顺道拉着父亲和好友一同入了局。


    若一切到此为止,按照圣意编排,各自认命,那小七皇子便遁入了死局。


    可若继续造势,一切都是未知数,若陛下当真雷霆之怒,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卷进去。


    彭吉的声音忽然挤入耳边:“对了,公子,你迟迟未归,客人还在后堂一直等你呢。”


    “客人?”张岁安一愣。


    “对,说是姓杜,酉时便来了,一直等到现在,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张岁安定了定神,便去了后堂见客。


    杜何见张岁安终于归家,连忙将案上续了好几次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子康公子忙于修典大计,杜何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是叨扰了。”


    张岁安见他神色急促,问道:“文德兄此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杜何身后带了一个布裹,里头似乎扎扎实实地装了不少东西,他低了低头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详说?”


    张岁安闻言,将杜何请去了自己的书房。


    杜何将带来的那一袋东西放在地上,悉数铺开,竟是一大堆简牍账目。


    说是账目,却更像是鬼画符,潦草程度堪比天书,像是自带了一层加密系统,除了写此天书的人,其他人未必能看得懂。


    “幸而子康兄举荐,在下才得以入司农府,这是在下自入茶政司后,所经手过的账目副本,不是官本,是在下随手所录,故而有些潦草,若无在下讲解,谁也看不明白。”


    这个杜何此前虽无仕途经验,但毕竟是个常年混迹市井的商贩,官场也是人场,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都能油滑地找到空子趁虚而入。入职司农寺不到半年时间,不仅在茶政司上下混得通,还在粮、盐、铁署各自都认上了熟人。


    “在下初入茶政司时,便发现入库的账册与实际库存有异,账册上写明的甲等首批春茶为三千斤,可库中至多只有不到两千斤,除了供给皇室的五百斤以外,其他全与陈茶混卖,可这名义上供给皇室的五百春茶,却没有少府的采买符节,只有司农寺丞的批复手令,司农寺丞批复后,再交由司农寺卿复核。”


    杜何说至此处,忽而顿了顿,沉声道,“这司农寺卿的身份,想必子康兄也明白……”


    大司农卿梁瑞,乃是太妃之弟,先帝皇后早年薨逝,那太妃便是当今景和帝的养母,说到底,这梁瑞还算是半个国舅爷。


    官吏舞弊贪腐,皆由御史台监察,可如今的御史台由涂均掌管,这个涂均八面玲珑,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怪这些蛀虫嚣张至此。


    张岁安眉头微蹙了蹙:“少府掌皇室私用,司农寺绕开少府,难不成这皇室用茶,根本没进内宫?”


    “少府到底进了多少春茶,在下难以知晓,这朱楼背后是什么来头,能走皇亲国戚的门路,在下不过一小小官吏,就更不得而知了。”杜何顿了顿,继而又说道,“春茶到底非普通平民常得之物,他们才做得十分小心,除了这茶政之外,粮、盐、铁等更是变本加厉啊。”


    杜何说着又展开一简“天书”——


    “眼下正值蝗灾,赈灾粮管是当下司农寺的一大要事,上月太仓署缺人,在下捡了个空缺,便从茶署临时调任到太仓的粮署办事,除了南境两州以外,东面的宜州灾情也十分严重,尤其是会冶郡,五十万石灾粮,登记入册的损耗竟然过半,一来二去,轮到灾民手中的不到十万石,而那会冶郡郡守,又偏偏是那赵……”


    杜何的话头戛然而止,唉声叹息,顿了良久——


    会冶郡是赵氏的祖籍,陛下亲封赵贵嫔之弟赵显为会冶郡太守,或许也有让赵氏一族站稳地方势力的意思。


    “说句犯上的话,这梁氏与赵氏同为外戚,行径又如此相同,难保以后不会是一丘之貉。”杜何语气小怒,接着又迅速平静了下来,埋头开始卷自己带来的那一方方简牍,“在下随手录的这些账目,也不是什么核心账册,都是些末微边角的碎料,作不得证据,今日专程来讲与子康公子听,是为报公子当日举荐之恩,为公子解惑,公子如今知道了,就当没听过,可万万不要将杜某供出去啊。”


    “子康明白。”张岁安沉声道。


    杜何叹了一声:“蝗灾已是天灾,可饥荒却是人祸,说到底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在会冶也有几门远亲,听闻今年粮荒,村子里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在下官职微末,最多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子康公子身居要职,现任修典一事,又能上达天听,想必定是比在下说话要管用得多。”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文德兄此举已是大义。”张岁安的目光落在那一堆子的“天书”上,“只是御史台监察百官,奏本总要有个由头,不知文德兄可否提供一二线索。”


    杜何闻言也是微微一怔,嘴唇抿得发白,似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说:“之前与同僚们喝酒时,在下确实无意间听说了一件事,太仓署下曾有一官吏,对司农寺的风气甚为不满,于是偷偷向御史台写了检举的文书,不出月余,便因母丧而辞官回乡丁忧,路上不幸遭山匪劫杀,就此……”


    杜何话头戛然停在这里,望着张岁安,后面的话,想必不用说明,他也明白。


    低阶官吏,单枪匹马去检举整个司农寺,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不过向御史台递过的文书,即便正本没有呈到陛下面前,在兰台也会有备份的存档。


    张岁安次日便去查证,为了不把别人卷进来,他甚至没有告诉程为,只说自己要查看去年司农寺呈递上来的文书,用于修典参考。


    他翻了两夜,终于找到了杜何口中的那份检举文书,其中提到,大司农卿梁氏借职权,将粮、盐、铁、茶等由官链转为私控,不仅中饱私囊,还借由赵氏族亲,在沿海州郡与桑族人通商,言之凿凿,不像是无凭无证之论。


    而落款的那名官吏,名叫郑昙。


    这名字,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不经意地瞥见过一次。


    仔细想了一番,才想起是以前在太学整理地方学子文结时,似乎见过此人的文结。


    隔日,张岁安又去了太学,他亲自整理的文结,自然记得清楚一些,只是上百份资料,要找一个人,还是如同大海捞针。


    又翻了两三夜,终于找到了此人的寥寥数笔——


    郑昙,原籍宜州,因少年时一篇才华横溢的望闻录而被赏识,经过层层察举考核,才入了司农寺,在此之前,他还曾做过太仆曹氏的门客。


    太仆曹氏,便是差点与江家结亲的那一家,曹府主母是张岁安的姑母,太仆曹大人便是他的姑父。


    张岁安托了一份帖子上府,攀亲问好后,又亲自上门去叙旧了一通。


    谁曾想到,歪打正着,从曹太仆口中听得,原来与曹家女儿私奔的那个寒门书生,竟然就是那郑昙的胞弟,名叫郑岐。


    说起来也是奇怪,郑氏一族虽是寒门,但家境清白,前途大好,据张岁安所知,姑父曹太仆并不是个固执老旧之人,若是女儿真心悦郑岐,他未必不会允许这门亲事。


    可一切都在郑岐的长兄出事后,变味了。


    曹太仆以郑氏母丧不能新婚为由,硬要斩断这对鸳鸯,逼女儿与江氏结亲,结果才有了两人私奔的后续。


    曹太仆嘴上说得痛彻心扉,恨不得打死女儿以正家风,可张岁安却听出了几分他意。


    直到用完了晚膳,天色渐沉,临走时,姑母张夫人一直将张岁安送至了曹府的大门前。


    “姑母,恕子康直言,你是否知道表妹如今身在何处?”


    姑母张夫人一怔,反问道:“何出此言?”


    “或许,姑母不仅知道女儿在哪,知道他们为何而跑,更知道郑岐的母亲和兄长,到底为何而死。”张岁安顿了顿,见姑母缄默不语,继而又说道,“表妹与那郑岐私奔,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可对曹氏来说,却是周全之策。只有这样,才能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让郑岐与曹氏名义上脱离了干系,这样即便外戚权臣追责过来,也赖不到曹氏头上。”


    张夫人听罢,微微苦笑一声:“子康,你自小便有玲珑心思,既然如此,便应该知道,此事事关我女儿的半生,事关曹氏在朝中的态度,更事关你,作为张氏的长公子,是否要在这党争中陷得更深。”


    “郑昙曾检举过司农寺贪腐,那份文书我亲眼见过,言辞昭昭,定是有实证可凭,若真能找到郑岐,或许还能从中问出一些残余线索……”


    张夫人没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太晚了,再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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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你父亲要担心了。”说完便默默回了曹府的大门。


    张岁安无奈缄默,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一路经过绥京城的夜。


    他心下明白,如今朝中的士族臣子并非是怕事,更多的,只是不想惹事,更不想当磨刀石,作出头鸟。


    此事表层是茶政粮政的弊案,中层是外戚腐败的盘根错节。


    可更深层,却是不宜窥视的天家圣意。


    赵氏一族作为新晋外戚,复刻着梁氏的路径,借职权贪粮贪税,壮大自己的地方权势。这一切的关键,本质上还是来自景和帝的默许——


    是景和帝,在“保民生”和“固皇权”之间,做了最现实的权衡。


    外戚一派,是他制衡士族的权柄,只要他们不触碰底线,只要他们始终依附于皇权,民脂民膏,赈灾粮草,不过是在帝王默许下的一些小小福利。


    只是朱门的一车粮,可能就是百姓的一家命。


    张岁安经过这一遭后,对帝王权衡之心已是深有所感,自是明白这不能为人所道的内因。


    他心下沉到了底,乱无可乱的心绪反倒有了几分拨云见雾的清明。


    此前在集贤殿中被陛下召见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三皇子若当真被立为太子,那赵氏专政便是大势所趋。


    眼下,外戚贪腐,已致百姓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往后,三皇子即位,赵氏当权,势力必然比梁氏更盛,三皇子更非贤明之主,届时东袭朝堂又是一番乌烟瘴气。


    国力不盛,内政还乱,外有强敌,是妥妥的亡国之兆。


    夜里,一阵秋雨瓢泼地落了下来,催走了延绵的闷热,天气骤然凉了。


    张岁安白日在宫中忙着修典之事,晚上回府,便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能收集起来的证据。


    粮、盐、茶、铁,说简单些是民生大计,说复杂些,贪墨的粮草去了哪?空账的盐铁又去了哪?乱世的金银比不上刀剑,一天一碗米,便能养一个死士,这一点士家大族知道,寒门新贵也知道。


    外戚贪腐案在本朝更是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一纸奏本递上去,估计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要想让他们的罪名都落到实处,还得顺势而为。


    张岁安在等一道圣旨。


    他在等那道陛下正式册封三皇子为太子的圣旨——


    届时,他会以外戚腐败牵连储君声誉的名义,上书死谏。


    此前,外戚是制衡士族的刀,景和帝可以容忍其贪腐。可一旦在太子册封的节骨眼上出了丑事,那便是动摇国本,辱没圣名,不严惩,便不足以安民心。


    景和帝借由七皇子血痣克亲之说,将立储的“国事”改成“家事”。


    那张岁安便要将朝堂整顿吏治一事,借由巩固皇权的名头,再将“家事”,改回成“国事”。


    即便陛下立储,作为臣子,张岁安没有反抗的权利,可如此一来,三皇子若还想入主东宫,便需得断臂求生,大义灭亲,不然无法在臣民之间立威。


    三皇子在人前素来“仁孝”,是公是私,就像陛下留给张家的难题一样,张岁安想赌一把,将这个难题再给他弹回去。


    自秋雨过后,一夜比一夜凉,秋风打着旋地往屋里渗,吹得张岁安的手总是发冷。


    忽然,一丝调皮的风从门缝吹入书房,惊得他案上烛火一颤。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似有人在熙熙攘攘地说话——


    守夜的彭吉忽然敲开了门。


    “公子,公子,你快出来看啊!”彭吉神色慌乱。


    “怎么了?”张岁安抬手护着险些被风吹灭的烛火。


    彭吉挥着手,一个劲地往外指:“宫里,宫里那边,好大的火光。”


    张岁安也是一惊,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忙起身,走出门外,临到院子里,便远远地望见漆黑一片的夜空,唯有那四方城的顶上,冒着橘红色的火光。


    “托人去问了吗?可是宫里走水了?”张岁安连声问道。


    “问了问了,就是宫里边儿走水了,具体是哪宫还不知道。”


    张岁安心下一紧,顿时觉得不妙。


    再一抬头,望向那穹顶之上的灼灼火光。


    皇宫走水是大事,此刻想必宫里的卫队都已出动了,不仅如此,为防有人借火纵乱,连执金吾也会彻夜禁守布防。


    明日朝堂上,又将是一番纷扰。


    这一夜,注定是安稳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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