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韩景妍还在赶来的路上。
准确地说,和苏沂以及张九一起,坐在最后一批向豫南运物资的牛车上。
“所以为什么是牛车啊!”韩景妍在心中咆哮。
比最开始和药材坐一马车的待遇都不如了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由奢入俭中俭就更难,韩景妍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了一万遍苏家村。
其实这也是她来胤朝之后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缘故,所以不知,有别于她穿越前吃饭时看的古装剧,为省成本、也因牛羊畜力比马要好上不少,在胤朝京城外,运送大车常常是配牛车、羊车的,连有些王公贵族家也喜欢坐牛车,甚至争豪斗富,将牛身以珠宝璎珞装饰。
虽然她尽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张九还是看出她因为车子档次骤跌,有些淡淡的不开心,正踌躇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是苏沂担心她肩上的伤,与靖王府的车队汇合后,特意选了不那么颠簸的牛车,却听得韩景妍道:“世子殿下,咱们为什么选这个车呀?”
她和张九被安排在这儿就算了,八品芝麻官也不太有能要待遇的底气,苏沂也在这儿总不能是来体验生活的?
他如果有别的目的,不如她先挑破。
“牛车平缓些。美中不足就是慢一些。怎么,你很想赶紧过豫南去?”苏沂用一种“这么热爱工作吗”的惊讶眼神看着她。
“不不不,没有的事。”好可怕,有人在心里造谣她热爱工作啊。
“韩御医何必谦虚呢?我听闻韩御医是兖州人氏,之前在任城县,离家那样近都为了做手术不回去呢,在路途中便如此心系灾情,真是感人至深。”苏沂温吞道。
韩景妍疑惑了一瞬:谁家在兖州?我吗?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必备节目之和原身信息对不上怎么办?
也不怪她意识不到任城县和自己这具身体原主的故乡很近,即使抛开她是个路痴不谈,也很少有人能留意自己没生活过的地方地名。
她也不解释,只是做作地叹口气,做出想象中“柳眉微蹙”的样子:“这实在是……也不怕二位笑话,故乡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伤心之地。”
说着,她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做“西子捧心”状,仿佛心中真有无限悲戚。
“是我唐突了,”韩景妍还想再编点,苏沂却好似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不再追问,“既然是韩御医不愿提及的往事,就罢了吧。”
张九震惊地看着苏沂,他还等着和苏沂打配合套话出来呢,怎么还突然共情上了?
毕竟,即使张九知道苏沂身份的秘密,也不知道他在岭南的往事,自然就更不知道韩景妍经不起推敲的万金油回答反而戳中他软肋。
“那韩御医之后是直接来了京城还是各处游方行医呢?听说韩御医是淳于院判高徒,淳于院判当年便是四处游方,闻名天下呢。”
韩景妍:救命,他为什么问这个?我该怎么回答才符合人设?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按照自己查得的原身经历道:“禀殿下,下官是地方举荐入的太医院,虽也和朋友结伴出行过,但大多数时间都在京城。”
“这样啊,那……”
…………
这趟路程,韩景妍被苏沂时不时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搞得汗流浃背,而刚到汝南县,还没来得及休整休整,就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豫南地多平原,沃野千里,此刻天气晴好,骤雨初歇,在晨光剖开云层时,站在青丘上的那人一袭白衣,璎珞满身,琳琅满目,随着她手中的动作,那些珠翠在阳光下叮咚倾泻。
几声清越的鸟鸣响起。
数只白鹇不知从何处飞出,极为洁净的白色在黄土与疏草之上飞翔,如同雪光般亮眼。
因着时疫横行,看到此幕的人并不算特别多,大多数是来处理瘟疫的工作人员,少数是登记或者领赈济的百姓,脸上皆戴着药熏过的纱罩或麻布,但面罩也遮不住他们震骇的表情,有些靠得近的甚至俯身下拜。
“装神弄鬼。”张九小声嘀咕了句。
周围没有白鹇栖息的密树与竹林,哪里来的白鹇纷飞?
那身白衣璎珞、手持杨柳的造型,不是民间信奉的“白衣自在”又是什么?
不知是谁又在制造“神迹”。
他转头正想与苏沂一同嘲笑一番此人伎俩之拙劣,却见苏沂微怔,凝望着那个方向。
张九:……
见鬼,差点忘了这个兵头是常年在血海里滚打,与生死打交道的人,说不定比贩夫走卒还更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韩景妍对苏清更熟悉,看出那人是她,至于她身上那身白衣服和纷华靡丽的珠宝,则让韩景妍想起在山洞里看到的那尊奇怪的菩萨像,不由好奇她在干什么。
三人走近了些。
山丘周围的人跪在地上。
即使不考虑虔诚,这是太子,跪也很正常。于是三人沉默着跪下行礼。
苏清却好像对眼前的景象毫无察觉,没有出声,也没有让他们起来。继承自前皇后的容貌在晨光和珠光的映衬下更觉庄重肃穆,好像还真多了几分说服力。
秦晓霜跪在最前面,看着脚边扫过的白鹇纤长的雪色羽毛,喃喃道:“白鹇喈喈,翙其翈羽……”
听到的人几乎无不为之一颤。
白鹇喈喈,翙其翈羽。
集彼梧桐,我逢其主。
这首其年代远远早于胤朝立国的古老歌谣,唱的是白鹇。传说中这远古王朝的神鸟从天而降,生天下之主。
自此之后,白鹇视作祥瑞,传说见之四海升平。
“怎么了?”苏清如梦方醒一般,故作惊讶地看向下面跪拜的人,趁着大家不敢抬头,那身洁白的法衣已经变成她平日里穿的青色常服。
并没有什么对皇权的畏惧之心、微微抬头因而看到了全过程的韩景妍:……
多新鲜啊,在胤朝,你甚至可以看到太子的魔术表演。
苏清貌似很疑惑,请大家快起来,秦晓霜等人如同刚从幻梦中醒来一般,在她询问下说出方才发生的事。
韩景妍虽没有胤朝本地人的文化背景,但也大概听明白了原委:刚刚苏清突然就在汝南县中心的这座圣山上——这个仅高三尺三的小土丘为什么会叫山啊!——不管,反正在这个山上,苏清如同身受神召一般,披上从天而降的白鹇鸟衔来的白衣,之后如何如何。
而这身衣衫如雪、璎珞垂地的打扮则是胤朝民间信仰的“白衣自在”神女的化身,传说她手持玉净瓶,瓶插杨柳枝,抛洒甘露水,能禳四方灾病。
是打算靠民间朦朦胧胧对神明的笃信暂时稳住人心吗?倒是个不错的法子,瘟疫带来的惶恐,其危害常常不亚于瘟疫本身。
在韩景妍记忆中,子虚市的那场肺炭疽瘟疫里,恐慌曾造成令人许多啼笑皆非的事,比如不少人争相说抽烟、喝酒能预防炭疽,一个个成了烟鬼、酒鬼,照样被传染后,又改口说抽烟、喝酒虽不能预防,但能减轻炭疽,总之谎话连篇。
这些事到现在韩景妍想起来都觉得荒诞好笑——想抽烟喝酒,就非要上价值,把1类致癌物说成延年益寿、辟除瘟疫的好东西,偏偏还有许多人信。
更悲剧色彩一些的,便是在这种氛围下视说明书为无物,吃过量的退烧药吃到肝衰竭、肾衰竭的地步,为肺炭疽横行背景下已经超负荷运转的医疗体系增加更多工作量。足见即使在现代,这种例子也数见不鲜。
在医疗卫生条件有限的古代,这种恐慌就更为可怖了。因此用些手段暂时稳住民心、制造些虚无缥缈的希望是可以理解的。
——就是演得有点太假了,都不知道苏清是怎么做到用严肃的表情演这么尴尬的东西的。韩景妍腹诽道。
这个小插曲并未耽搁太多时间,张九去靖王车队之前就提前和王苓写了往岁其他御医处理时疫的经验、瘟病常见的应对方子等种种备案,因此接手工作十分顺利;苏沂身份贵重,本来也没人指望他帮忙,安安静静在临时的靖王府里待着不出来添乱就已经谢天谢地;坐牛车队里的其他人多是运输物资的后勤人员,本来也不需要负责太多。
合着小丑竟是她自己。
面对像雪片一样飞来的工作们,韩景妍情不自禁地发出哀嚎:“终究是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韩御医,”谈潜光戴着面纱进来,“房间已经腾出来了,尸体还在调度,您要去看看么?”
这个房间,便是韩景妍让太医院安排腾出来的手术间,用于检查这场瘟疫的死因。
还不待韩景妍回复她,詹事府的一位主事也掀了帘子进来:“韩御医,太子殿下有事与您和张御医商议。”
“谈姐,我先去见殿下,见了就马上过来,你先去忙吧。”韩景妍在心里叹了口气。
太子临时的居所极为简朴,也少有詹事府的人员工作——为了防止人员太过稠密将疫病传给太子,大多数人员都安置在别处。
韩景妍来时,张九已经不在这里。
屋内熏着艾草、苍术一类的草药,简单的桌椅前也垂下纱幔,将太子与她这位访客隔绝开。
“我原本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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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是尽量半个月之内控制,张九说做不到——”
听到苏清未完的话,韩景妍发出尖锐爆鸣:“半个月?你疯了?”
半个月都不够某些传染病第一代感染者丧失传染性的。
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建议先别出发。
“我没有低估你们工作难度的意思——”
“你就是低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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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说解决,只是希望至少能控制,比如找到传播途径、找到应对方法。”
“为什么这么急?我倒是想快点解决,恐怕瘟疫没这么唯心呢。”
“你不要忘了,豫南不止是瘟疫的问题,还有长时间的旱情,按钦天监的推测,之后很有可能还会有洪涝,那是要迁人的。”
她带的詹事府的很多人都长于治理旱涝,但前提是,没有瘟疫横行的旱涝。
治旱的实际操作十分困难,但原则十分简单,无非是兴治水利、调粮赈灾、轻徭薄赋、移民就赈之类的。
移民就赈,便是先将百姓迁移至灾害没有那么频发的地区,无疑是见效最快的一种手段。
但现在,这个手段被一场横行的瘟疫毁掉了。
“张九说排查病原和传播途径的工作是你在管。”苏清道。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两个御医之间互相传染,苏清名义上是叫两人一起来,安排上却故意将他们隔开。
这样的缺点就是效率未免低下。
“是我来着,”韩景妍回想起之前太医院的分工,确实是她负责这个没错,“我本来想去找你说这个的,结果后来因为有刺客的事,一直没和你们汇合。张九对找出病原没什么希望,所以才分给我。而我也没什么希望。”
“没什么希望?”
“……你在惊讶什么?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韩景妍很细致地给她继续分析起困难:先不说胤朝根本不具备按照科赫法则验证病原体的条件——要分离出病原体并在实验生物上验证它的致病性,即使有那个条件,苏清给的这些时间也根本不够。
没有时代的配套条件,光靠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是做不到机械降神的。
更重要的事,即使她真的结合已知的疾病谱把病原体分析出来了,别人一定会信吗?
比如张九,他把这个任务给她纯粹是不觉得她能做出来、并且觉得作为淳于院判的学生韩景妍做不做得出来都无所谓,当个吉祥物就行。他本人并不相信韩景妍能有阻隔传播途径的方法。
在对世界认识有限的情况下,张九以及太医院大多数医生都只能将感染性疾病成因笼统地归纳为“风、寒、暑、湿、燥、火”和疫疠之气。
治疗也只能对症治疗,实际上即使到现代也是如此,不少疾病没有特效的治疗方法,只能尽量避免死亡、控制症状、减轻痛苦。
毕竟,痛苦本身就是一种疾病。
而这种背景下,能找清传播途径几乎是天方夜谭,只能从病史和环境调查中归纳蛛丝马迹,或者广撒网,把所有阻隔措施都用上。
这样,耗时和耗资都不可谓不大。
“好,我知道了,”苏清思索片刻,“你们这边的情况我已了解,那豫州布政使司和詹事府这边我都会协调配合你们,尽量在不迁移人口的情况下控制灾情。但我还是希望你尽量缩小传播途径的可能范围;至于底下人信不信,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处理。”
对疾病的认知,说到底是“认知”问题。
认知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韩景妍微微惊讶,她还以为苏清会强行要求她半个月之内做出来呢。
“老板你今天居然说人话了,我好感动。”韩景妍面无表情道。
苏清被她逗笑,扶额道:“有时间贫嘴没时间干活,快点回去……”
“殿下!”房间外传来一声疾呼。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怎么在殿下面前如此失仪?”门外詹事府的官吏叱道。
“还请殿下与大人恕罪,小人有要事禀告。”
苏清听出是布政使司某小吏的声音,蹙眉道:“叫他稍待。”
说罢,对韩景妍道:“你先从这边门出去,不要和他迎面撞上。”
韩景妍刚踏出门外,门外侍立的小厮便立即进来焚香洒水,起到一个心理上的预防瘟疫作用。
走出门后,那小吏带着慌忙的腔调断断续续传入韩景妍耳中:“禀殿下,靖王车队里运送辎重的牛车队伍里,发现有人染了时疫!”
韩景妍一个踉跄,差点摔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