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跪在云水洞前，像是三尊腰身笔直的雕塑。
执剑长老苏岐山听闻此事后最先赶来，何霜师兄第一个离开，但看执剑长老的脸色，恐怕回去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剩下两人跪倒的身影。
片刻后，掌门颜千山座下大弟子许敬也来了，他好说歹说，总算从这位严厉的执法长老手中带走了人，明烨在曲云河面前不敢造次，只悄悄瞪了一边跪得老实的白栀一眼。
云水洞前只剩下一个。
日影倾斜。
曲云河放下手中典籍，瞥见底下摇摇欲坠的身姿，忽地咳嗽一声，下面的身影猛然一颤，随后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佯装无事发生。
执法长老的脸色黑了下来，他瞥了眼天色，已经快近黄昏。
“师父——”秋邱终于从流溪峰回来了，顶着曲云河冷沉的目光，有些发虚地行礼。
“她师父呢？”曲云河将书重重往桌上一拍。
“陆师叔说，说——”秋邱有些不忍道：“他说一切由您做主。”
“我要将她赶出山门，他也由我做主？”曲云河反问。
秋邱默然。
“既然不想管，不想教，就不要把人带进来！”曲云河想起之前的事情，大发雷霆，越看白栀越心烦，他对着两人道：“私斗伤及同门，按律当严惩，但念及此事是由对方而起，明烨禁足七日罚抄门规一百遍，你罚抄八十遍！秋邱，把她带回去！”
“是。”秋邱朝白栀递了个庆幸的眼神，白栀行礼道谢后忙不迭跟着她走了。
一离开氛围压抑的云水洞，白栀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去勾秋邱的手，“师姐，你别跑这么快啊，我跪的腿麻跟不上。”
“跟不上也是你自找的！”秋邱清叱道：“为什么要和明烨作对呢？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掌门的徒弟。”白栀见她真发怒了，也认真起来：“我知道了，以后我见他就跑行么？”
“他出身明家，连掌门都要给几分脸面，虽然只是旁系，但还是和我们不一样。”秋邱说：“被他盯上不是好事。”
白栀却一脸无畏：“若不用灵力，他不是我的对手。”
“……”秋邱停下脚步，用一种你在说什么疯话的表情看着她：“你要修那什么鬼道也得等结丹后再提。”
白栀有些疑惑于她对无情道的反感：“那次长老也说无情道是神明所行之道。成仙成神既然是每个修士的目标，拘泥情爱怎么能超脱？”
“来这的人大都是为了混口饭吃罢了，你看有几个仙门像我们这样有教无类，不挑资质出身的啊？你没看那天你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么？”秋邱不屑地撇嘴：“再说，绝情弃爱和邪道有什么两样。真搞不懂，怎么人人都想入无情道。”
白栀没说话，只跟在她身后走。
秋邱以为她不在意，“师妹，你是没见过那些修无情道的修士有多疯魔，杀亲杀友，最后心神大乱成了邪修被宗门诛杀。人人都想……可这数千年也就出了那一个，你别又误入歧途。罚罪鞭的苦头你还没有吃够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安生点吧。”
两个月前长老们在无涯殿前讲课时，讨论起历代修真界飞升修士时突然起了兴致，询问大家对修道的看法，有人说逍遥道，有人说济世道，就是没人敢说无情道。
一来，无情道易生心魔，剑走偏锋，极其难修，二来，此道代表人物的神君白止一念成魔，血洗太初殿后逃离，已经成了天界的心腹大患。
修士最终都想飞升，自然不会去犯天界的忌讳。
但白栀却不在意，她不仅说了，还说的非常大声坚定。
一个结丹都困难的凡人要挑战最难的道法，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于是乎，满堂哄然大笑，在笑声中有些尴尬的长老和一脸坦然的白栀无语对视。
“知道了师姐。”白栀说着又去勾她的肩膀，“但你看他们笑归笑，那次课堂后再也没人敢惹我了。”
“那是他们以为你是个傻子，懒得欺负傻子！”秋邱见那排排竹屋就在眼前，推了推她：“陆师叔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没事，我早就习惯了。”白栀收回手。
秋邱的师父曲云河与她的师父陆梦溪虽然是师兄弟，但并不对付，所以表面上秋邱也不敢同她交往过密。
但白栀还是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这三个月陆梦溪不在的日子，自己会更加难熬。
那时候她从床上醒来，虽然还记得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整个一念山对她而言却是及其陌生，她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一念山，却想不起房间内每件物品的位置，她认识每个人，却不知道每日上课的无涯殿怎么走，这里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让人有种难以落地的悬浮感。
那时候她一脸迷茫地站在通往各峰的岔路之间，是秋邱第一个和她搭话。
也从那天起，白栀遇上不懂的就会主动找她，偶尔秋邱也烦她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都和她说了。
谁都知道，白栀的师父陆梦溪是没管过她一天的，她一个人呆在流奚峰三年，谁提到她都觉得可怜。
可怜归可怜，听说她这么个连结丹都遥遥无期的废物要修那至难的无情道，大家又都觉得可笑了。
“师父。”到了竹屋入口，白栀向着树下那个白衣人影行礼。
秋邱也跟着行礼，随后悄悄抬头望了一眼，浓绿树荫下站着一个消瘦的人影，白色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细瘦的腕骨和腰身，近乎有种要仙人临凡乘风归去的错觉。
一瞬间秋邱屏住了呼吸，她传话的时候隔着房门还不觉得，此刻一见，不由讶异陆梦溪真如师父所言受了极重的伤。
视线转动，她对上一双极亮的眼，本来还算得上清俊的面容被伤病折磨得彻底失去光彩，眼神却清亮如星，带着一丝威严。
秋邱与陆梦溪对视着，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陆梦溪对他人的呆愣早就见怪不怪，他瞥了眼一边灰头土脸的白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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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房间。
白栀喊了句：“师父，灵枝长老说你要是能起床就能吃饭了，你想吃什么啊？”
房间被关上。
“那就喝粥吧，配酱萝卜怎么样？”白栀又喊。
陆梦溪还是没理她。
白栀全当他默认了，自陆梦溪那日被曲云河带回来后她就是这么干的，反正她问什么陆梦溪都不理她，偶尔才说个“嗯、不、滚”。
他没感情，她也没感情，做好一个弟子该做的就是。
“师姐，你要喝杯凉茶么？”白栀拉开栅栏问：“你脸都晒红了。”
“不，不用了。”秋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反应，匆忙后退几步，“好好照顾陆师叔，我走了。”
白栀见她跑得飞快，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索性去了厨房煮粥熬药。
陆梦溪的药很难熬，又是煎又是煮，还要看水量火候，白栀拿着书一边看一边操作，水汽噗噗从药炉上往外飘，倒药的时候她陡然闻到奇异的气息，身体近乎反射般警觉起来，一分神，药汁洒了大半。
白栀猛地扑向窗户口往上看，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再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嘶——”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原来刚刚她把药洒到手上了，白栀呲牙咧嘴捂着手去冲水，那种警觉却没消散。
是什么呢？她捂着手疑惑。
黑影几个轻巧的跳跃，落在了其中一间屋顶上。
它环顾四周，刚要跳下屋檐，底下却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少女声音清脆：“师父，喝药吃饭了。”
陆梦溪将东西放回枕头底下，看着门外的那个人影。
白栀又敲了敲门：“师父，你不说话我就进去了啊？”说着一推，门锁了。
门上的锁链响了几声，陆梦溪躺回床，闭上了眼睛。
这次，窗户响了，窗户大开，白栀居然端着药翻窗爬进来，她语气还是那么自然：“师父别睡了，先喝药吧，灵枝长老说你体虚，必须要喝这个保命。”
陆梦溪瞪大了眼，有些惊讶她的大胆，随后冷道：“出去！”
“喝完药我就出去，长老叮嘱过我，说你饭可以不吃，药必须喝。”白栀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端着药站在床前苦口婆心：“不喝药，你怎么能快点好起来呢？”
陆梦溪眼光冷得要杀人。
白栀眼中却满是鼓励，唇边更是带着一丝宽容的微笑。
沉默片刻后，陆梦溪率先移开了眼，看向那碗药，白栀见他终于伸手，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翻转药碗，还带着热气的药汁顷刻倒了满地，甚至溅上了她的衣摆，顺着鞋边蔓延。
白栀的表情彻底僵在脸上。
咚的一声，碗被丢回她手上的托盘，像是一个利落的巴掌，陆梦溪面无表情地反问：“现在可以走了么？”
“......”
别气别气生气我就输了。
虽然如此想着，白栀看着他的脸，还是默默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