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张少卿与徐少卿离去,冯寒江无心公务,兀自在值房中发呆。
到了午时,他无精打采地离开官署,正要弯腰入轿,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堂叔,且慢!侄儿正寻您一同用午膳。”
冯寒江回头一看,来人正是他堂兄冯寒清的嫡三子,他的好侄儿,冯玉峰。
这一对叔侄寒暄数语,便一同上了轿子,往八珍楼而去。
目送冯寒江的轿子远去,张少卿与徐少卿一同走出官署。
张少卿的目光四下一扫,压低声音道:“你我这番话,皆是按世子殿下吩咐的说了,总算不负使命。”
徐少卿颔首道:“接下来便要看冯公子的了。”
*
午后,国子监散学,沐恒将一方对折的纸条塞入宋润手中,低语道:“怀瑾,沁宁已脱奴籍。今夜亥时,你来这纸上所写的宅子,见面详谈。”
“小弟亥时必到。”宋润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沐恒一颔首,与宋润分开,早已候在一旁的冯玉峰立刻快步上前,面上喜色,凑至沐恒耳边低语了几句。
沐恒微微一笑,与冯玉峰一同离去。
宋润回到府中,只巴巴盼着日头快些西沉,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他坐上一顶青帷小轿,悄无声息地出了府,径直往那纸上的地址而去。
他到了宅外,只见青砖墙灰白瓦,门头上并无牌匾,俨然是一座普通民宅。
此时,一顶素轿到了门口一落,下轿的正是沐恒。
宋润随沐恒进了大门,转过影壁,方才发现这宅子别有洞天。
只见一方广阔庭院中亭台照水、曲水环廊,花圃内遍植栀子,时值花期,皎月下万千雪蕊胜放,甜香沉甸甸地浸透了夜气。
院中一座凉亭内立着一位婀娜少女,高挂的宫灯照亮了亭子内外,女郎被栀子花海团簇得冰清玉洁、不染凡尘。
宋润心中一荡,当即快步朝女郎走去,口中唤道:“宁宁!”
沁宁一眼看见宋润,正欲向其迎去,却又看到了其后正悠然走来的沐恒。
她脚步未动,向宋润递了个目光,宋润会意,在距她几步外停驻脚步,含笑望向她。
待沐恒走进亭中,沁宁对他福了一福。
“问世子殿下安。”
沐恒微微颔首。
面前未施粉黛的女郎身着皎花白流仙裙,满头青丝只松松绾作垂挂髻,无半分钗环点缀。
做此朴素打扮,应是意在不显不露,却不知这般清水芙蓉的模样,倒将身上的灵越之气烘托得淋漓尽致。
怎么样都勾人。
沐恒自腰间取下一只锦袋,递与沁宁说道:“里头是你的放良书与户帖。皆是今日办妥的文书。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由身。这座宅子,也已归于你名下。”
沁宁双手接过,恭谨地说道:“午后熙园来了一位嬷嬷,已将此事告知于我,并带我来这宅中安顿。晚膳后,我一直在此等候殿下,想着定要当面叩谢殿下这番再造之恩。”
她言罢便向下跪,沐恒赶紧上前一步,伸手将她轻轻扶住,“不必行此大礼。”
沁宁心道,无论自己是昔日的奴身,还是今日的自由身,向沐恒行跪礼都是规矩。可其偏偏与润哥儿一样不肯受。更不知是从何时,他在自己面前已不再自称“本世子”。
而沐恒的援手,于她而言,不啻是被人从尘埃里捧起,予以新生。
一股暖流涌过心头,她生出几分愧意。
自己对沐恒,是否防备得太过了?
宋润对沐恒亦说下一番感激之词。
“这才到哪里?沁宁即将是四品太府寺少卿府上名正言顺的嫡出独女。”沐恒目光轻扫眼前面露诧异的沁宁与宋润,继而说道:“对方提出两个条件,定于三日后在八珍楼天水厅面晤。届时,须得沁宁亲口应允,此后,那家便会开宗祠,将沁宁记入宗谱。”
宋润思索后问道:“明远兄运筹帷幄,可短短数日,不知竟是哪位四品少卿府上愿行此事?”
“愿收养女之人乃是冯寒江,冯少卿。”
宋润听得“冯寒江”此名,顿时大喜过望。
这位冯少卿乃是朝中有名的饱学之士,人品贵重,官声清正,听闻不久便将拔擢为从三品吏部侍郎。
若沁宁能做他府上的正头小姐,虽说门第比自家仍逊一筹,但冯家乃清流世家,其中冯寒江更是清流中的翘楚。想来若自己恳求,父母定会点头应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沁宁过门。
“不知冯少卿提的是哪两个条件?”宋润的目光甚是迫切。
沐恒道:“怀瑾兄想必听说过,冯少卿从来只有过一妻一女,自妻子早逝、幼女走失后,心中孤苦可想而知。他这第一个条件,便是希望养女过继后,暂不婚嫁,能伴在他身侧五年,全了父女天伦。他承诺五年后,必令养女风光出阁。”
“其二,经此前失女之痛,冯少卿忧惧再生意外,要养女平日不可出府,亦不可会客。不过,若养女与故交书信往来,他绝不监看。”
“若是应下,我与润哥儿岂非五年不得相见?”沁宁颇为踟蹰。
沐恒闻言轻笑道:“你自可不允。此宅我已赠于你,你便可长久居于此地,安心做怀瑾的外室便是。”
沁宁一怔。
“宁宁,你在犹豫什么?你怎可做我的外室?你不是说过,要做我的妻?五年光阴虽长,你我却可书信往来。待得期满,我定以八抬大轿接你过门,此后,我们永不分离!”
宋润见沁宁半响没有言语,强忍心中不舍,一番劝说。
沁宁痴痴看着他,几欲垂泪:“润哥儿,整整五载……”
沐恒淡淡说道:“五年光阴终究太长,不若此事就此作罢。以怀瑾对沁宁的情意,日后娶得正妻,每月也必会来此宿上数日。将来若得庶出子女,也定会接入宋府,与嫡出子女一同教养,绝无偏废。”
沁宁闻言如遭雷击,仿佛已见蹒跚稚子被人牵走,怔立良久,终是扑入宋润怀中,低声啜泣道:“你定要常写信来……”
宋润知她这便是应了,心中一阵酸楚,只默默将她搂紧,眼角亦淌下泪来。沁宁抬手为宋润拭泪,又紧紧回搂住他。
“怀瑾,我们先回罢,三日后,你我共陪沁宁前往八珍楼。”
沁宁听到这带着哑意的声音,这才想到沐恒仍在近旁,将自己与润哥儿的亲昵尽收眼底,顿时有些赧然。
她决意今夜将身子给宋润,那点女儿家的羞怯便顾不上了,埋在宋润怀中对沐恒说道:“世子殿下,请您先回罢。我还有些体己话,想同润哥儿说。”
沐恒将拳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沁宁的那点打算已昭然若揭。
她妄图在他所赠的宅邸,与宋润行“苟且”之事。
好一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小女人!
他只消抬一抬手,隐在暗处的亲卫便会立刻跃出,将她的心上人剁成肉泥。
沐恒的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后沉声说道:“沁宁入冯府前,须得由嬷嬷验身。冯家要的,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女儿。”
宋润闻言,当即松开沁宁,正色道:“我与宁宁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
沁宁心中一凉。她方才刚卸下几分对沐恒的心防,便被他这番话浇了一盆冷水……自己的身子,要为润哥儿留到五年后了。
因谈及女子贞洁,气氛一时尴尬,宋润自觉不便久留,随沐恒一同离去。
沐恒回到昭明院,即刻召嫣然至书房,房中烛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苏禾酿一事后,沐恒将院中嬷嬷请出府去颐养天年,另换了两名内监近身伺候,睿王妃再无从听得昭明院内的半点风声。
*
三日后,八珍楼天水厅内。
沁宁与冯寒江依礼隔着一道纱帘相见。
冯寒江端坐帘外,问了沁宁过往经历、读书女红等话,沁宁按这两日沐恒所教从容应答,更郑重承诺愿守五年深居之约。
双方定下,半月后冯家开宗祠,沁宁携贴身婢女荷露入府。
宋润与沐恒在沁宁一侧的屏风后听了经过。
冯寒江离开后,沐恒恭贺沁宁与宋润得偿所愿,宋润向沐恒问道:“明远兄,听闻你去往北疆的日子也在半月后。”
“正是沁宁入冯府的次日。”沐恒轻捻玉扳指,淡然说道。
沁宁问道:“世子殿下此去北疆须得多久?其间可会返京?”
“五年,与我父王当年一样,非诏不返京。”
宋润关切道:“近年来大辽屡犯我大梁北境,烧杀劫掠甚为猖獗。明远兄此去,只怕少不了一番恶战。”
“我此番正为肃清边患而去。烽火狼烟、浴血沙场,乃我所愿。唯以战止战,以戈戟换太平,边关百姓方得安居,不再似如今这般,十室九空,千里凄凉。”
沁宁听得沐恒话中的铮然之意,不由抬眸望向他。
沐恒与沁宁目光相接,心头一震。
沁宁的目光里蕴上了对他的欣赏。
她曾与他条分缕析谈辩策论,她与他同好丝竹、同擅音律……若成全了她与宋润,想必她愿与自己一世知交。
可他何曾甘心只与她神交?
他要的乃是她馨软的身子与他缠绵共欢,要她的呻吟融进他的喘息里,要她的眸光只为他迷离涣散。
别人的良缘,与他何干?
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不折手段之人。何尝会为了成全别人,苦了自己?
片刻后,沐恒转对宋润说道:“五日后,我有一场马球赛,怀瑾可有兴趣携令“堂妹”观战?”
宋润与沁宁相视一笑,说道:“我与“舍妹”必为殿下助威!”
沐恒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此刻须往马球场一趟,二位请自便。”
他出了八珍楼,坐上马车,面色顷刻间冷若冰霜。
他想象得出天水厅内,那二人此刻正行何事。他强压下怒欲杀人的冲动,纵容沁宁,由着她与宋润亲密,是为了让她不疑有他,心甘情愿踏入那座专为她设下的“牢笼”,守着处子之身等自己五年。
门窗紧闭的室内,沁宁已被宋润亲得浑身酥软,站立不住,索性推了他坐下,顺势坐于他膝头,仰面又将小舌送入他口中。
两人吻了一个时辰,唇瓣方才分开。
沁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润哥儿,我嘱你查证之事,可有着落?”
宋润微喘着说道:“我已自京府衙门查实,官家卷宗上确已削去你的奴籍,那宅子的地契亦备案在你名下。”
“你托何人去查的?他可会扯谎?”沁宁仍不放心。
宋润笑道:“我托关系亲自入了府衙档房,在卷宗上亲眼所见,白纸黑字,上钤朱印,千真万确。”
“润哥儿,我还是觉得……”
宋润轻叹道:“宁宁,我们这般疑心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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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是否是有负恩义?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如此助我们,我们却疑他……”
“正因他身份贵不可言,却这般纡尊降贵与我们往来,我才想不明白,他究竟图什么?”
“他此刻施恩,大抵是盼我日后在朝堂上为他效劳。”宋润的口气颇为笃定。
沁宁低头思索,既然放良与赠宅皆是真的,方才与冯少卿所谈诸事,也与沐恒此前所言相符。
想来,倒有可能是沐恒虽对她有意,却终究选择了成全她与宋润。
沁宁思定后对宋润说到:“是我不该胡思乱想,疑心世子殿下。”
语罢,她双臂环住宋润的脖颈,再度送上柔唇。
当晚,宴饮归来的沐恒径直踏入睿王府阴湿的地牢。
墙上已挂起两名被堵了嘴的囚犯。
沐恒抄起浸透盐水的皮鞭,狠狠抽去,鞭身破裂空气的啸声与皮肉被击打的闷响在刑室中回荡不绝。
忍冬近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主子,犯人已断气。”
沐恒置若罔闻,仍一次次挥鞭,直至那两具躯体再不成形,烂肉混着血水纷纷落下。
沐恒将鞭子一扔,回想今日午后,他与冯玉峰、越星河、林彦、秦墨几人策马挥杖击鞠,配合无间。出了马球场,忍冬近身禀报了天水厅中的种种。虽探得二人衣衫齐整,仅是亲吻,可那亲吻,竟是耳鬓厮磨的数个时辰!
他面色如常,与冯玉峰等人又至清音坊推杯换盏,回府后便到这地牢中发泄暴怒与妒火。
此刻,沐恒面色阴沉,自语道:“宋润,五日后,本世子送你一份大礼。”
*
五日后,西郊马球场。
戴着面纱的沁宁与宋润坐在观赛区的一间彩棚内,举目向场中望去。
一方球门前巍然立着一面蟒纹大旗,正是沐恒的阵营。对面球门处,一面旗帜上海东青振翅欲出,乃是镇海王世子郑铎的阵营。
双方各有八名赛手,皆着圆领窄袖长袍,头戴幞头,手覆革套,足踏皮靴。
此时,一袭红衣的沐恒一方与着黑袍的郑铎一方于中线两侧勒马而立,等待裁判官抛球。
距比赛开始尚有一盏茶的时间,郑铎控马踱出半步,细长的眼睛微眯,对着沐恒笑道:“世子殿下,一会儿输了球,可不要回家哭着找你父王告状。”
沐恒端坐马上,唇角噙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郑世子,你父亲剿倭功震东海,得封异姓王,你却盘桓京城一载有余,听闻已是风月场上响当当的人物,实乃虎父犬子。不如这样,待本场输了,你便速速滚回宁波府,在海塘边上逞逞威风,倒也人地相宜。”
郑铎听沐恒骂他“犬子”,生来就有些歪的嘴角更斜了几分,阴恻恻回道:“说起人地相宜,还是世子殿下即将去往北疆,借那西北风食一嘴黄沙更为相符。”
沐恒一转手中月杖,己方同伴已是各个怒目而视,越星河更是打马而出,执杖直指郑铎,高声斥道:“郑铎!你一个异姓王世子,安敢对亲王世子如此不敬!还不速速下马跪求殿下宽宥!”
郑铎闻言,嗤笑一声,反唇相讥:“越星河,本世子还轮不到你这狗腿子来教训。听闻你也要随你主子去往北境?只怕你主子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却要马革裹尸而归!”
沐恒闲话少说,将手中月杖掷出,正斩在郑铎坐骑的前腿上。
那马一声悲嘶,前腿顿时跪倒。郑铎不备,被猛地贯出,摔落在地,啃了一嘴的草泥。
沐恒居高临下笑道:“郑铎,本世子看你这狗嘴里虽吐不出象牙,倒是能吐出不少草皮与污泥。”
郑铎身后两人当即下马将他扶起,他额角青筋直跳,怒指沐恒道:“你竟公然动手伤人!”
沐恒冷笑道:“你方才所言,句句以下犯上。若本世子与你认真,足以治你大不敬之罪。方才不过是小惩大诫,教你记住何为尊卑上下。”
郑铎胸口起伏,脸色铁青,目光阴鸷地在沐恒脸上钉了半晌,最终咬牙道:“行!殿下教训的是。待我更衣换马,赛场上再好好向殿下请教!”
因这场小插曲,赛事推迟了一炷香的时间。
沐恒冷眼看着郑铎暂时离场,心道:这颗毒瘤,他日必连根剜除!
那夜射来的暗箭,箭头带有卷曲勾刃,已查明是东瀛特有的制式。而那暗袭之人身法诡谲,疑是东瀛死士。
这些年来,郑家镇守东海,剿寇捷报频传,屡战屡胜,倭寇却屡缴不绝,致使军饷连年增长。
昔年曾有位参将向朝廷上书称郑氏夸大敌情,不久后,他那支骁勇队伍便在一次海战中遭遇倭匪主力包夹,全军覆没。
沐恒怀疑郑家养寇自重,前番暗中调查,竟走漏了风声,在那夜遇袭前,他已遭过一次偷袭。
正是这两场暗算,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不过,眼下北境军情更为棘手,而王族子孙赴北疆大营历练乃是成例,他此行不仅要稳固边防,还要接过衷心效忠于自己的铁骑。
与郑氏父子算账,不在朝夕。
他勒马回身,越星河、冯玉峰、林彦、秦墨等七人齐齐唤道:“世子爷。”
他唇角噙着淡笑,暗自思忖:这些结交多年的弟兄中,可有叛徒?
他又将目光投向观赛区,遥遥看见沁宁坐于一间彩棚内,一袭丁香紫交领襦衣,下配同色百褶裙,像极了一朵盛放的紫牡丹。
而沁宁此刻也正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