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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长宁

作者:鸢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朱红饰边的漆木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方鎏金马衔装配马匹游走街头,轻响的鸾铃叮叮作响。


    见是天家轿辇一概避让。


    沈荜乘在摇摇晃晃的轿中正懊悔着,本来同宁弈讲好了午后出宫探望甄夫人,谁料到她午饭过后昏昏欲睡,竟然趴在听政殿的桌上睡着了。


    真是饱食误事,饱食误事!


    沈荜掀开车幔,眼看着转过街角快到宁府,两尊庞大的石狮子前,宁弈鹤立门外,早已带人候着。


    车马还未停稳,她不等银翠掀开帘子自顾自钻了出去,踏着腰等步墩布好。


    宁弈上前伸出手臂扶她,沈荜见此搭上手腕缓缓下步。


    “殿下劳顿,可入府休息片刻。”


    “对不起啊,小弈哥哥,我今日晌午不小心睡过头了。”


    沈荜一脸抱歉地看着他,心道他应当等很久了。


    “殿下何时来,何时便是良辰,身为臣子理应候着。”


    沈荜龇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进去罢。”


    ......


    自从宁策吾遣散奴仆,偌大的宅子就无人管理。院里落叶萧条,还是宁弈找人打理过才显得不那么破败,但仔细一看,还是有些凋敝不堪,院落中不过十来位奴仆洒扫忙碌,越过木桥,池中的荷花枯败不堪,看起来根本无人清理。


    沈荜进屋坐下后问:“小弈哥哥准备一直住在这里吗?”


    “家母病情不稳,不易周转劳累,待她稍许好转,臣打算换个清静点的园子供她休养。”


    沈荜点点头:“到时候你置办宅子与我说,我命人帮你差办即刻。”


    “谢公主恩典。”


    这院子毕竟是宁策吾在时的居住之所,所见有所思,没有人愿意呆在伤心地任由伤疤一遍遍被回忆揭开。


    走了也好,落得心绪清净。


    “甄夫人可是在休息?”


    “嗯,她刚服下药睡了。”


    “既如此,那我们出去随意逛逛吧。”


    方欲走时,沈荜屏退随从,由宁弈引着出门闲游。


    本就空大的院子,人也少,沈荜顿感放松惬意。


    自从回宫以来,诸事缠身,好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当真神清气爽!


    沈荜蹦哒着张开双臂,闭上眼睛猛猛地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微风。


    以往两人在一处都是沈荜自言自语,宁弈很少接话,后来沈荜也习惯了,不管他开不开口依旧自己说自己的。


    谁知这次,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短暂的宁静,他询问道:“殿下此后有何打算?”


    沈荜听清他的话,神色肃穆,是真的在思考,片刻之余,她释放一口气道:“先令齐悦国富民强,再无战乱纷争,其他的,以后想到了再说。”


    她身为齐悦长公主,心系百姓,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不奇怪。


    “殿下所愿定会成真。”


    沈荜望向那真挚的眼眸乱了心神,清澈明眸下,所有的思绪和顾虑也渐渐涌了上来。


    她不禁想,真的有那一天吗?真的……能看到那一天吗?


    但她愿意等待,也会期许。


    沈荜摇摇脑袋,算了,先不想那么多。


    眼下齐悦一切步入正轨,一派蒸蒸日上,只要培养好阿昭,就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齐悦子民总归能见证那一天就好。


    “小弈哥哥呢?”沈荜侧着身子歪头看向他,“如果当初我没有撺掇你做阿昭的老师,你最想做什么?”


    沈荜很清楚,那日若不是自己架着宁弈劝他辅佐沈昭,恐怕他不会那么轻易任人拿捏,令他身卷朝堂,沈荜同样有些愧疚在的。


    “臣此一生,如围弈之棋也,跃过一山还有一山。”他嘲笑一声,黯淡目光,“也难怪他会给我取这个名。”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但宁策吾从始至终都对他这个孩子充满了阴狠的算计。


    确切来说,是对他们母子。


    与甄莲在一起,没有风光的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两人草草完婚,假装恩爱,伉俪情深。


    婚后更是将她囚禁别院,丢进杂草丛生的角落,派人监视她,却不许任何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任其自生自灭。


    殊未料,甄莲早就怀有宁弈。


    宁策吾依旧不闻不问,临盆之期将至也没见过她一面。


    甄莲心中是爱慕宁策吾的,只是曾经顾念主仆之情不敢洋溢于表,后来陶府遭难,两人也算同甘共苦走了一遭,谁知道宁策吾对她如此心狠,若不是想借她挡那些莺莺燕燕,只怕早就将她除之而后快。


    她本就丧女在前,哀思难解,加上宁策吾对她辣手绝情,甄莲眼看着日渐消瘦,心情恹恹。


    十月怀胎的她,还有孩子,都没有滋补足够的养分,以至于她的乳汁也不够,宁弈身体孱弱,呱呱坠地之时,弱小无力到连母汁都没办法吮吸。


    所有人都认定他活不过满月。


    甄莲虚弱之际,看着小小的婴孩,再怎么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如何不动恻隐之心,她强撑着活下去的念头。


    为了救活宁弈,她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下地,敲动囚禁他们母子的大门,求宁策吾救救他们的孩子,那晚的呼喊声震响院落,却无一人听见。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鹅雪飘飞,她的手脚冻到发紫,嗓子也已叫哑,可还是没求来一丝袒恻怜爱。


    甄莲筋疲力尽,抱着奄奄一息的宁弈,狠下心咬破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塞进孩子的嘴边,嘴里哭泣喊着:“生下你却跟我受苦,是娘对不起你,娘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指尖的血渗得太慢,再加上稚子息微,根本喂不进去,于是她又找来利器割破手腕贴近宁弈嘴边,鲜红大片的鲜血溢出来,就这样强行灌进宁弈嘴里。


    后来是府上一位心软的老婆子见他们母子可怜,悲悯不忍,找来羊乳一口一口地将宁弈养活。


    直至如此,宁策吾还是没见他们母子。


    甄莲一个人拖着孩子,宁弈时常高烧惊风,有时为照顾他彻夜不眠......无论是饿了、渴了、病了又或者跌扑损伤,她都事无巨细地看护他。


    战战兢兢,如获珍宝。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甄莲的悉心照料下,小宁弈的身体逐渐恢复,白白嫩嫩,活脱脱是个糯米团子,招人喜爱亲近。


    直到宁弈快满周岁之时,宁策吾也瞒不住围在相府的耳目,带人将牙牙学语的孩子抱走,将其取名为“弈”,想将他一生操控在自己手中。


    ......


    沈荜沉下心思想,自己生下来就被加封,“长宁”即“长久安宁”,是父皇对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祝愿,单一个“荜”字,是因为她五行缺木,当年父皇母后将所有“木”之属性的字写在纸上凑在一起,在她周岁时被沈荜自己抓的这个字。


    “‘弈’者,容丽盼兮,博弈犹贤。小弈哥哥并非局中棋子,而是扶摇直上的振翼鲲鹏。”


    女孩的眼眸若点点星海,露出发自内心的称赞和认可,她认识的小弈哥哥一直灿若星河,是有大谋略,有大才华之人,才不是任人拿捏的池中之物。


    话音落下,宁弈怔住呆愣一阵,他檀口微张,吐露出一声溃败似的嗔笑。


    “殿下一向这般烂漫善良,当真是惹人欢喜。”


    沈荜睁大眼睛努努嘴:“当然了,本公主就是这般人见人爱,也就从前的你敢对本公主撇脸。”


    “不过话说,你就不能换个叫法吗?我都喊你小弈哥哥了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直叫我公主殿下的,多生分!”


    “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自然是我从前说的那样,唤我阿荜妹妹咯。”


    宁弈的神色微顿,一句话拉回多年前她在他面前时说的:不如这样吧,你比我年长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弈哥哥!你唤我阿荜妹妹,可好?


    此刻的他与那时不同,心头压抑不住的汹涌,衣袍下遮掩的掌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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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些发热,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叫罢,我听着呢。”沈荜沉着一侧肩头,似乎逗弄他一般,乐乎看他这副晕红窘迫的样子。


    空气中闪着一丝发烫的星火,一颗心脏悄悄萌芽出破壳的种子。


    喷薄待发。


    “阿荜妹妹。”


    沈荜正准备答应,蓦然间,一声划破天际的惊恐尖叫打破二人。


    “啊——别过来!”


    “我、我要杀了你!”


    宁弈回过神来,发觉是甄莲的惨叫,“母亲......”


    两人出亭过池,穿过石洞,越过葱茏。


    沈荜同样被这声惊呼吓到,提起裙摆跟在身后。


    越过琅榭楼台,进了房内,唯见甄莲光着脚,手拿一盏水壶挡在眼前蜷缩在角落。


    两位婢女根本不敢近身,怕她做出过激举动。


    “夫人她一起身就如此,奴婢们劝慰不住,奴婢该死!”


    “你们先下去。”


    宁弈扫过眼前的境况,将两位婢女喊退。


    随后稳住气息,用轻若羽毛的声音唤着:“母亲,是我,我是弈儿......”


    “母亲别害怕,我在这里陪你。”


    沈荜见歪歪斜斜坐在地上的女人面无血色,形同枯槁,伴随着颤抖的身子飘忽神色,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听别人讲话。


    宁弈上前抱住甄莲,她的身姿依旧打颤,看见面前沈荜的人影,突然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般,将手中的茶壶砸出。


    沈荜来不及躲避,打碎的瓷片飞溅到身侧,迅速划伤手背破开口子。


    “嘶—”


    “阿荜妹妹!”


    宁弈悬着心抬头,忧目望向沈荜,眼见伤口迅速被一条可怖的红痕填满,鲜血淋漓,与白皙的掌边形成刺眼的对比。


    甄莲听到这声呼唤,迅速推开宁弈起身,瞥了一眼,茫然四顾,嘴里喊:“阿荜?阿、阿荜!”


    她站起来拥住沈荜,紧紧地锁住胳膊再次喊着:“阿荜!”


    沈荜先是一懵,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怕自己轻举妄动再次惊动甄莲。


    她从来没见过甄莲,不知她为何唤自己的名字,只能抚着甄莲的背安慰道:“阿、阿荜在这。”


    沈荜眼神迷离地看着宁弈,见他微微摆头,同样不解其中缘由,有些诡秘。


    见甄莲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荜慢慢将她带到床榻边坐下,将其环抱安抚。


    怀里的女人放松警惕,慢慢闭上双眼,昏昏沉沉睡下去。


    但仍皱着眉心,嘴里喃喃着:“阿荜......”


    沈荜抬出另一只手抚平她的眉间,然后放下她缓缓躺下,听着孱弱的妇人呼吸加沉,她轻轻地甩了甩方才被压麻的胳膊。


    “小弈哥哥去替我去几根银针罢。”沈荜吐着气音道。


    “先别动。”那人拉过她的左手用一方丝帕缠绕在手背,包扎好后出屋去寻她想要的银针。


    半刻后,宁弈拿来一个棉麻包裹的圆柱布团,解开后摆放在床榻前,方便沈荜拿起。


    沈荜拉起甄莲左手握在手中,瞳孔微缩,眉间卷起一阵涟漪,掌心中别扭的触感带起脊背一丝凉意。


    甄夫人小指处居然有一根赘生指!


    但她片刻就恢复神色,拢了拢甄莲手臂的衣袖,施针刺入甄莲手腕横纹侧的神门,又往上游走两寸后定在内关处,末了又在头部补了几针。


    完毕后沈荜方咽了咽口水放松下来。


    躺下之人先是吃痛般闷哼,随后面色安稳,睡意渐浓。


    沈荜收起针包,手靠近唇瓣旁,口型明显“嘘”一声。


    宁弈将沈荜领出房内,两人轻迈着步子走出。


    “过上两刻我便去拔针,小弈哥哥不必担心,这是助甄夫人安眠镇惊的。”


    宁弈知道沈荜擅医术,也很相信她,点点头。


    他的侧目低头,目光另有所意。


    “我带你去涂点伤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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