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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又了个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忘记


    “林筠!”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晃到林筠桌前, 敲了敲他的桌面:“杨老师让你去扫描室拿上次月考的答题卡。”


    林筠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是他们班的班长。


    他点了点头起身,从教学楼穿过操场。


    直到站在扫描室门口, 望着那把铁锁, 林筠才轻轻叹了口气。


    扫描室根本没开,班长说了假话。


    其实他早有预料。


    只是班长之前在他被针对时曾站出来说过几句公道话, 一脸正气地在老师面前为他作证,也曾悄悄把被撕碎的作业本捡起来还给他。


    就为了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 林筠还是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来了, 希望班长不会也变成那些人的帮凶。


    现在这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懒得去找老师求证,也懒得生气。


    只是觉得特别累,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让他几乎快要站不住。


    逃掉了也会有下一次, 他就待在锁着的门前,一动不动。


    扫描室外面的厕所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几个身影探出头来, 似乎很失望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惊慌失措地逃跑。


    “哟, 还挺淡定。”


    张时远带着五六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 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意。


    林筠连眼皮都没抬。


    这种无视彻底激怒了对方,他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


    说来实在是有些荒诞,长期的打架让林筠的身手练得还行。


    他猛地动了起来,侧身避开往他面门而来的拳头, 用手肘狠狠撞向对方的肋骨。


    那人惨叫一声, 踉跄着后退。


    有人从背后扑来,林筠弯腰转身,猛地扫腿, 那人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打法带着一种不要命的狠劲,每次出手都直奔要害,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有人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连哼都不哼,反手就抓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


    “操!”那人疼得直冒冷汗。


    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再上前。


    直到有人举起一根消防软管,水龙头被猛地拧开,巨大的水柱直冲林筠的脸。


    水流猛地砸在他的脸上,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呼吸变得困难。


    就在他抬手遮挡的瞬间,几个人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后脑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林筠眼前一黑。


    水流还在不停地冲击着他的脸,混合着鲜血,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


    “你他妈能打有个屁用?”张时远冷笑着,“我看你能拽到什么时候。”


    他一把揪起林筠的头按进蓄满脏水的洗手池,在他快要窒息时拉起,然后又按下去。


    反复数次后,林筠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这时,厕所门被推开了。


    赵角捂着肚子站在门口,看到了被按在洗手池边奄奄一息的林筠。


    四目相对的那几秒钟,对两个少年来说都有些漫长。


    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说过话了。


    走吧,你什么都没看见。


    林筠在心里默默祈求,却看到赵角眼中闪过挣扎,最后定格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干你大爷!”赵角大吼一声,抄起墙角的拖把就冲了进来。


    接下来的混战一片混乱。


    赵角像疯了一样挥舞着拖把,暂时逼退了那些人,他拉起林筠就想往外跑,但其他人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又趁乱打开水柱,抵着两个人冲。


    “赵角你他妈找死!”张时远怒骂,“不想挨打就滚远点!”


    赵角缩着头不让水打到脸,声音因恐惧而发抖,却一步不退:“那你有本事把我打死!”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时远一行人。


    他们一拥而上,拳头和踢踹疯狂落下,林筠昏沉之中把赵角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攻击。


    混乱中,赵角抬手捋开挡住视线的刘海……


    他其实说谎了,他选择帮林筠的时候其实已经看见了里面有五六个人,后来掀开头发看见的其实是另外七八个从走廊赶来的人。


    “我操”赵角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人?”


    林筠强撑着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不知从哪又爆发出一阵力气猛地将右侧的人撞开,往窗户跑去。


    事发突然,拿着消防软管的人慌忙调转方向,巨大的水柱追着林筠的身影喷射而去,越过窗户,哗地一声喷向外面的操场。


    正在操场上体育课的班级顿时一片哗然。


    水柱失控地空中挥舞,溅起阵阵水花。


    “怎么回事?”


    “谁在开水管?”


    体育老师的呵斥声从操场传来,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哨声。


    张时远等人见势不妙,揪住林筠的衣领,压低声音威胁:“你应该懂吧,敢说出我们的名字就弄死你们!”


    说完便带着一群人作鸟贩散,从楼后面的窗户翻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校园的角落。


    等教导主任带着保安赶到厕所时,只看到满地狼藉和两个浑身湿透满身是伤的学生,脸色顿时铁青。


    “刚才跑掉的是谁?”


    林筠抹了把脸上的水,沉默地低下头,赵角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没用。


    义务教育阶段,学校连开除都做不到。


    张时远那群人敢做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家长早就不管他们了,除非把他们全部抓了……


    ……或者杀了。


    不然这种事情根本结束不了。


    林筠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在积水中晕开淡淡的红色。


    之前也有人报过警,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赵角挣扎着爬起来,向林筠伸出手。


    “还能走吗?”


    林筠看着他,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


    老师在外面打电话,林筠和赵角就坐在办公室一旁的凳子上等待。


    林筠先开了口:“你刚才不该冲进来的。”


    赵角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多管闲事,”林筠别过脸,“我自己能应付。”


    “你能应付?”赵角提高音量,“你管那叫能应付?他们差点把你按在水池里淹死!”


    林筠猛地转头,“所以你以为自己很英雄?”


    “不然呢?”赵角气得脸色发白:“所以我就该看着你被打死?林筠,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对,我就是有病!”林筠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你进来又能帮我什么呢?”


    他一把撸起自己的校服衣袖和裤腿,各种淤青乌紫显得触目惊心:“这些、这里,还有这里,全是为了保护你才受的伤!”


    这些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赵角脸上。


    他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受伤:“我懂了,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会给你添麻烦的累赘。”


    “难道不是吗?”林筠冷笑,“要不是你当初非要跟着,翻个墙都能把腿摔断,我妈怎么可能知道我逃学的事情?”


    赵角猛地站起来,眼眶通红:“是!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管你!你就该一个人烂死在这个破学校里!”


    他深吸一口气。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是你明明活得像个可怜虫,却还要装出一副不需要任何人的样子,你妈是个自以为是的神经病,你也是个自以为是的神经病!”


    林筠低着头没有回应。


    “赵角!”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角的父母匆匆赶来,把人一把揽进怀里。


    赵母看着儿子满身青紫当场红了眼眶,却在对上林筠视线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带着赵角离开了。


    而林筠母亲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


    老师简单替他处理了伤口,让他继续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等待。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放学铃早已响过,校园渐渐空寂。


    “可能你妈妈在忙….”老师犹豫地看着他,“你能自己回去吗?”


    林筠点头。


    老师其实不敢深问,她怕受到来自林筠的求助和期待,她也害怕来自于那群在社会上晃荡的未成年人报复。


    最终只能看着林筠独自走出办公室门。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林筠走到操场角落的灌木丛,扒开枯枝,取出一根用塑料布包裹的钢筋,钢筋边缘被磨得锋利。


    他将其裹在校服里,转身往回走。


    穿过熙熙攘攘的等死街,老人们在花坛边下棋闲聊。


    王奶奶尖细的嗓音格外刺耳。


    “…陈匀今天可闹大笑话了,在柜台被王家那个二儿子摸了下,直接抄起锤子把人打进医院了…”


    “现在还在派出所调解呢,要我说啊,寡妇门前是非多.…”


    怪不得联系不上。


    林筠面无表情地走过,握着钢筋的指节收拢。


    他拖着一条伤腿继续往前走,踏上黄泉路。


    巷子就在黄泉路上,宫勋带着张时远,和一群呜呜泱泱的人果然等在那里。


    “哟,这是被打瘸了?”宫勋顶着一头黄毛咧嘴一笑:“有种,等你很久了。”


    林筠停下脚步,右手紧紧握着藏在身后的钢筋。


    他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这人也别想。


    “怎么不说话了?”宫勋慢悠悠地走近,“听说你妈今天进派出所了?也是,长得那么骚”


    林筠垂着眼,没有反应。


    宫勋突然一脚踹向林筠受伤的腿,猛地撞向一旁的墙,俯身去揪他的头发。


    “要我说,你妈就是欠……”


    话音未落,林筠猛地暴起,手中钢筋直刺对方面门。


    宫勋仓促后仰,钢筋擦着他的眉骨划过,狠狠扎进了左眼。


    “啊——”


    一声凄厉惨叫,宫勋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钢筋另一端。


    周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前血腥的场面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冲垮了一群人本就薄弱的理智。


    “弄死他!”


    随着一声嘶吼,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人被所谓义气裹挟着带上一种被血腥味激发出来的暴力冲动,一拥而上。


    林筠不得不松开钢筋,踉跄着向后躲闪。


    “住手!”


    赵角不知从哪冲了出来,校服歪斜,跑得气喘吁吁。


    “赵角你走!”林筠脸色彻底变了,急得大喊。


    但赵角已经红了眼,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往里冲:“我跟你们拼了!”


    林筠被身边三个人死死缠住,一根棍子砸在他的肩胛骨上,让其猛地摔倒在地。


    “回去!”他的嘶吼几乎破音,赵角却像是听不见,举着砖头冲向最近的一个混混。


    那混混轻易躲开,反手就给了赵角一拳,赵角踉跄着后退,鼻子顿时涌出鲜血。


    林筠看得心急如焚,猛地爬起撞开左侧的人,又抬腿踹向另一个人的膝盖。


    趁着空隙,他拼命往赵角的方向冲去。


    “小心后面!”林筠大喊。


    赵角闻声回头,正好躲过一根挥来的木棍,但他显然不擅长打架,躲闪时自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林筠用尽全力突破包围,扑到赵角身前,用后背替他挡下好几下重击。


    “快走!”林筠拉起赵角一把推开,转身又被几个人围住:“他们已经疯了,你在这里帮不了忙!”


    赵角边躲边喊:“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休想!我来之前已经报警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瘫坐在地上的宫勋突然发出嚎叫,徒手将插在左眼的钢筋猛地拔出,带出的血迹溅在墙上。


    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慢速键。


    小心!


    林筠在心里大喊,嘴巴的动作却跟不上那瞬间的思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角毫无察觉地后退,越来越靠近其身后正在抬头的宫勋。


    “小心!”


    嘴里的声音混合着耳鸣,赵角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钢筋已经狠狠扎进他的后背。


    穿透薄薄的校服,带着血迹的尖端从他胸前露了出来。


    赵角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宫勋喘着粗气,右眼因为剧痛布满血丝,他看着赵角缓缓倒下,也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地重新瘫倒在地。


    巷子里彻底安静了。


    “儿子!”


    凄厉的呼喊从巷口传来。


    赵角的父母终于追来了,眼睁睁看着儿子缓缓倒下。


    赵角躺在血泊中,暗红色血迹沿着石砖缝爬行,在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一根钢筋从他的胸口贯穿而出。


    江陵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潮湿的腥气,混杂着老城巷子经年不散的气味,与浓重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彻彻底底地渗进林筠的骨头。


    林筠剧烈地喘息着,才发现不知何时,原本明媚的冬日阳光已经消失不见。


    天空变成了记忆中那般灰蒙蒙的颜色,连空气中潮湿的腥气都如出一辙。


    他死死攥住吴恙的手。


    不可能忘的。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赵角为什么还活着?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赵角刚才留给他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候再拨……”


    第112章 对视


    林筠和吴恙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返回, 却始终不见赵角和许盈的身影。


    不安感在心头蔓延。


    两人再次回到之前那家土菜馆打听。


    推开店门,老板正在柜台算账,林筠正要开口询问, 后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张时远, 这是第几次了?这么大个人了,洗碗能把碗打碎就算了, 扔个垃圾都扔不好!”


    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揪着一个长得极瘦的员工衣领从后厨出来。


    被训斥的年轻人低着头,头发油腻打绺, 驼着背, 完全没了当年的嚣张气焰。


    那确实是张时远,但如今面色蜡黄, 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旧外套,和曾经的样子判若两人。


    “老板, 再给我一次机会….”张时远的声音微弱,带着恳求。


    “机会?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了?滚,现在就结工资走人!”


    吴恙碰了碰林筠的手臂:“怎么呆住了?”


    林筠猛然回神,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那个人…他明明也死了。”


    吴恙重新将视线投回正在被老板推搡的年轻人, 一番打量后眉头紧皱:“确定吗?他身上没有阴气, 不是死人。”


    林筠心跳加快,快步走到柜台前:“老板, 请问刚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对男女,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老板困惑地抬起头:“你们来吃过饭?什么时候?”


    “就刚才,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林筠拉过吴恙。


    老板不耐烦地摆手, 指着吴恙:“瞎说什么?你们两个要真在我这吃了饭, 就冲你这长头发,我不可能记不住!”


    吴恙在羽绒服兜里摸索了一下,掏出刚才结完账和零钱一起揣进去的小票:“我们刚刚才结完账, 你看小票还在这呢!”


    老板接过小票仔细看了看,更加疑惑:“这确实是我们店的单子,奇怪了…”


    林筠又是一阵轻微的恍惚,赶紧抓住正要离开的张时远。


    “你他妈谁啊?”张时远不耐烦地甩手,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开。


    他抬头瞪着林筠,“他妈的松手!信不信老子.…”


    “你还记得我吗?”林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张时远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林筠,随即嗤笑:“哪来的神经病?我认识你吗?滚开!”


    他再次猛地一甩,挣脱开林筠的手,接着被吴恙按住了肩膀。


    “你他妈又是谁?你们要干嘛啊?”张时远试图挣脱,但吴恙的手死死按着,纹丝不动。


    周围的食客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你死了。”林筠突然开口。


    张时远愣住了,随即暴怒:“你他妈咒谁呢?”


    “你死了,”林筠一字一顿,“死在镇边那个水库,我亲眼看着你跳下去的,等到被人捞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快要泡发了。”


    随着林筠的描述,张时远的表情从愤怒到不屑,再逐渐变得惨白。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渐渐泛出一种不正常的白,不知从哪里出现咕噜咕噜的水声,头上原本干燥的头发开始变得湿漉漉的,紧贴在前额。


    “你….他妈的乱说什么.…”张时远的声音开始发抖,身体的变化越发明显。


    很快,其皮肤表面浮现出轻微的浮肿,然后开始发皱,就像长时间泡在水里的样子。


    林筠深深吸了口气。


    果然不对劲。


    他步步紧逼,带着一丝难以察觉地报复快意:“张时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时远的眼睛突然瞪大,张着嘴似乎想要喘息,却没办法吸进任何一丝空气。


    他的嘴唇很快变成青紫色,身体抽搐起来。


    “不可能…我没死!”他艰难地喘息着,但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渗出带着腥味的水。


    那水越来越多,从他的口鼻中不断涌出,很快就在他脚边积成了一滩。


    咔嚓!


    地面发出的断裂声,整个餐馆开始剧烈摇晃,无数条黑色的槐树根须破土而出,在空中疯狂生长。


    林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


    他猛地抓向吴恙,但已经来不及了,手刚抬起时水已经淹没了他。


    噗通!


    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他低头看去,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


    世界被水淹没,里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槐树的根须,它们蠕动着,不断生长、延伸,将目之所及的空间整个填满。


    那些根须呈现出棕黑色,表面布满墨黑色的纹路咒文。


    “吴恙!”林筠有些慌张地在手中转动身体,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吴恙。


    他也在水中沉浮,双目紧闭失去意识,但脸上爬满了和那些树根上本源一般的的墨黑符文,如同有生命般在他皮肤上游走。


    “咳咳…”林筠呛了好几口水。


    他拼命挣扎着向吴恙游去,但双腿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林筠再次往下望去,看见水底深处浮现出几道鲜红的身影。


    那是他在金子山落水时见过的女鬼们,她们的长发如水草般飘散,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们缓缓向上游来,伸出枯骨般的手想要抓住他。


    接着女鬼的面容突然开始扭曲、变化。


    一眨眼间,它们变成了宫勋的脸,他的一只眼仍然是一副被钢筋捅得血肉模糊的样子,鲜血在水中晕开。


    下一秒又变成了张时远浮肿的面容,嘴里不断吐出浑浊的水泡。


    接着是其他那些曾经欺凌过他的人,他们的脸在水中交替闪现,发出无声的狞笑。


    林筠脸上带上一丝狰狞地狠戾。


    都他妈的给我滚开!


    他手中迅速结起雷诀,指尖凝聚起电光,就在其准备释放的瞬间,视线所及却让他一瞬间血液冻结。


    他的妈妈正抓着他脚踝仰头望他,脸上带着哀怨与控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但林筠清楚地听见了她的话。


    “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就这一瞬间的恍惚,林筠的手腕被一缕树根迅速缠住,手中雷诀瞬间消散。


    “你…”他没有理智地张口想说什么,然后被水猛地灌入口中。


    陈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她的手臂突然变得异常有力,猛地将林筠向下一拽。


    黑色的槐树根须像一张巨网,将整个世界笼罩。


    林筠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看着吴恙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下沉,然后逐渐模糊。


    水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晃动间,林筠隔着水幕看到了岸边站着的熟悉身影。


    那是三年前的自己。


    少年时期的林筠穿着宽大的校服,独自在水库边徘徊,脚步虚浮,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那时的水库因为接连淹死人,外面一圈早已经被政府用铁丝网围了起来,立着“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但林筠可以借着旁边的树翻进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自己选定的归宿周围。


    林筠还在慢慢下沉,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岸边的自己,几乎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


    当年的少年在水边站了很久,最终向前迈出了一步。


    噗通!


    水面被打破,少年沉入水中,闭着眼睛,脸上是彻底的麻木,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只有一片死寂。


    林筠的手臂开始缓缓浮现出藤蔓上的黑色符文,刺骨的水渗入他的每一寸神经。


    起初他还不断尝试着挣扎与求生。


    但渐渐地,一种来源于过去的巨大疲惫感开始逐渐淹没。


    活下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可紧接着,另一个声音覆盖了它。


    累了就休息吧,何必再挣扎?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也好。


    黑色的根须开始缠绕上来,像是母亲的怀抱。


    林筠的意识逐渐模糊,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被藤蔓拉着往下沉。


    可就在这时,过去的那个自己忽然转过了头,隔着荡漾的水波和漫长的三年时光,林筠与自己对视了。


    少年脸上带着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毫无波澜地望向此刻正在下沉的他。


    时间仿佛被打通了一个漩涡。


    林筠突然想起来,当年沉入水底,当位于生与死的夹缝间时,他确实看到了池底布满的槐树根须,也确实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模糊人影。


    他以为是死前的幻觉。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破开水面,利落地潜入水中,径直从他半透明的身体中穿过。


    水波因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而剧烈荡漾,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气泡。


    是三年前的吴恙,林筠的意识重新凝聚,瞬间屏住呼吸。


    他的头发比现在短许多,还扎不起那个标志性的小辫,墨色的发丝在水中散开。


    更为青涩的脸上带着林筠后来无比熟悉的的神情,他迅速靠近沉溺的少年,仿佛水中的阻力于他而言不存在。


    吴恙手里夹着一张黄纸符箓,指尖一抖,直接贴在少年额前。


    淡淡的柔和金光漾开,将周围蠢蠢欲动的槐树根须逼退寸许。


    接着,他低头咬破自己的指尖。


    血珠渗出,在水中并未立即消散,反而凝聚成一道细细的红线,在少年额前勾出一道繁复的符文。


    昏迷中的少年因这刺激艰难地睁开双眼。


    视线模糊,意识涣散,他只能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水波轻柔地拂动吴恙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冲淡了水底的阴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的明亮。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隔着水流传来,有些失真:


    “小孩,你怎么也入了这阴蜃?”


    林筠隔着三年的时光,看着当年濒死的自己,在浑噩中望进那双带笑的眼睛……


    第113章 火焰


    水波剧烈晃动, 吴恙用手臂环住林筠的胸口,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身侧,双腿猛地一蹬向水面浮去。


    林筠意识涣散, 只觉得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拖拽着他, 冲破层层水体的束缚。


    水压挤压着胸腔,窒息感扼住喉咙, 水不断从口鼻灌入,带来一股反倒像灼烧一样的刺痛。


    破水声响起, 两人冲出了水面。


    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痛苦。


    林筠猛地张开嘴, 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撕心裂肺的呛咳。


    肺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石,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痉挛。


    鼻腔、喉咙、气管,都被水所充斥, 身体本能地想要将入侵物排出,却只换来一阵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吴恙箍着林筠划水,很快踩到了岸边的淤泥, 半抱半拖地把人弄上了岸。


    林筠在泥地上咳得蜷缩起来, 身体不住地打着抖,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鸣音,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混合着咳出的水渍,狼狈不堪。


    “小孩,放松点, 先试着把水吐出来。”吴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筠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背, 通过拍打帮他排出呛入的积水。


    “滚开!”他猛地挥动手臂,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狠狠打掉吴恙的手。


    林筠抬起湿漉漉的脸, 眼神凶狠地瞪向吴恙,声音嘶哑,带着排斥。


    吴恙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眉头微挑。


    “啧,脾气不小。”


    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兴味,随即不再废话,直接从背后用双臂穿过林筠的腋下,环抱住他,双手交叠抵住他的上腹部。


    “你干什么!”林筠开始挣扎,但他身量还未长开,如今又因濒死虚弱,那点力气在吴恙面前根本不够看。


    吴恙无视他的反抗,双臂猛地用力,向内向上挤压。


    “呃,咳!咳咳咳……”


    林筠猛地吐出几大口水,紧接着是更彻底的咳嗽,似乎将胃液也一并咳了出来。


    反复几次后,林筠终于脱力地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仰面躺在水库边的泥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被水库周边稀疏树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为什么要把他救回来?


    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


    江陵的天空总是让人觉得特别高,特别远,只有几片灰白的云慢吞吞地飘过。


    吴恙在他身边蹲下,捋了把额前的头发,然后简单用手甩了下发尾上的水珠,开口问道:“愿意说说不?干嘛想不开?”


    林筠闭上眼睛,懒得搭理他。


    吴恙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调轻快得几乎有些欠揍:“活着多好啊小孩儿,活着才能喝到热腾腾的土豆泥汤,对吧?”


    他咂摸了一下嘴,带着点品鉴美食的随意:“啧,我今天中午刚尝了尝,你们江陵这特色土豆泥是真不赖,就是里面的绿叶子是什么?怎么以前在其他地方没吃到过?”


    他轻飘飘地把话题扯远,仿佛刚才从水里捞起个寻死觅活的少年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末了还总结般来了句。


    “哎,所以说嘛,活着才有体验……”


    “体验什么?”林筠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


    体验日益增长的绝望吗?


    吴恙眉梢微挑,回敬了一个刻薄的表情:“比如,体验一下跳进脏兮兮的水库里捞人,捞完后还得杵在这儿听人暗戳戳抱怨为什么没让他死成的感觉。”


    他目光在林筠的脸上扫过,语气凉凉地补充道:“这体验够新鲜了吧?还真得是活久见才能碰上这种戏码。”


    林筠不理他,又闭上了眼睛。


    身边很快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人走了。


    林筠如释重负。


    他理解这人的离开,任谁救了人反被这样呛一顿,都不会再有耐心留下。


    更何况跳进这种废弃的水库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


    他应该感激的,他知道。


    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都该感激这份救命之恩。


    可林筠只觉得愤怒。


    愤怒于自己的计划再次被打断,愤怒于又一次被强行拉回人间的命运,更愤怒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万一呢?


    万一这个陌生人也因为救他而出了意外,就像赵角一样……那他身上背负的罪孽,就真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救他干什么?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如果人死后真有地狱,那他合该被打入最深的第十八层,受尽刀山火海、拔舌油锅的折磨,是他让妈妈失望透顶,是他害死了赵角……


    脑子里纷乱地闪过各种念头,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


    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气一丝丝渗入身体。


    林筠盘算着等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再重新试一次。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停在了他身边。


    林筠睁开眼,逆着光看到吴恙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两根一头被削尖的树枝,每根树枝上都串着一条还在摆动的鱼。


    吴恙根本没在意他惊愕的目光,自顾自地在旁边蹲下,将怀里抱着的一些枯枝败叶丢在地上。


    他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架起枯枝,又从之前放在岸边的书包里摸出个打火机,点燃了面前这堆枯草。


    火苗起初很小,噼啪作响,微微摇曳,渐渐吞噬了更多的枯枝,变得稳定而温暖。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吴恙还带着水痕的侧脸,也驱散了林筠身上的寒意。


    吴恙熟练地将串着鱼的树枝架在火堆上,鱼肉在火焰的炙烤下迅速变色,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带着焦香的气味。


    林筠躺在地上,歪过头怔怔地盯着火光。


    火焰在他眼中跃动,边缘模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


    橘红、明黄、偶尔窜起一丝幽蓝,扭曲着空气,将周围的空气推开一小圈,却又仿佛随时会湮灭在风里。


    他想起早上化学老师在课上讲的内容,燃烧的本质是一种剧烈的氧化反应,释放出光和热。


    林筠此时却觉得它更像是一种短暂而固执的生命,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拼命地发光发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摇曳的光晕落在吴恙的脸上。


    火焰在他脸上投下一层光,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水珠顺着他黑发滑落,被他随手抹去。


    吴恙和江陵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林筠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同,不是口音,不是穿着,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一种林筠在过去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似乎察觉到林筠的注视,吴恙忽然转过头,垂眼俯视着他。


    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散漫笑意,火光在他眼底跳跃,带着点戏谑。


    “怎么,”吴恙嘴角勾了勾,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调侃,“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帅?”


    林筠闭上了眼睛,将头扭开了一点。


    吴恙也不在意,轻笑一声,转回去继续摆弄他的烤鱼,又开始自说自话:“不过说真的,我这人优点确实挺多的,你看啊,又会游泳,刚才捞你上来那身手,专业级别了吧?”


    “运动神经没得说,学习嘛……马马虎虎,也就年级前几晃荡吧,顺便提前保送了个大学。”


    他掰着手指头数,语气里漫不经心的自夸劲儿越来越明显:“性格也好,乐于助人,见义勇为……虽然某些被救的人不太领情,哦对,还会野外生存,比如现在,饿不着……”


    他正夸到兴头上,一股明显的焦糊味突然窜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自我表彰。


    “我靠!”吴恙手忙脚乱地把树枝拿开,只见两条鱼靠近火的那一面都已经变得焦黑,惨不忍睹。


    “嗯……将就吃也吃不死人,”吴恙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把其中一条鱼递到林筠面前,“先吃,吃完咱们再掰扯掰扯……”


    林筠没有反应。


    吴恙凑近:“救命恩人的面子都不给?”


    林筠睁眼,眼眶却已经发红:“恩人?你以为我会感激你?逞英雄很了不起吗?”


    他声音变大:“谁需要你所谓的牺牲?你问过我的想法吗?凭什么你自作主张,却能摇身一变,变成我的所谓恩人?”


    “逞英雄”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痛楚。


    他像是在问吴恙,又像是在隔空质问着其他的什么人。


    吴恙咪了下眼,没有恼怒,心里反倒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筠以为他会继续用轻飘飘的态度反驳或者继续说教时,吴恙声音却低沉了一些,少了之前的吊儿郎当,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重要的人死了,感觉天都塌了,对吧?”他说着,目光投向漆黑的水面,“觉得全世界就自己最惨,活着只剩下痛苦,不如一了百了,清净。”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认同般的冷硬。


    吴恙重新看向林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爸妈就死在这个水库里。”


    林筠愣住了。


    “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前段时间水库这边接连有外地人身亡。”


    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墨黑色符文在其身上猛然显现,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隐藏。


    林筠和吴恙对此都毫无察觉。


    吴恙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突然从心底滋生,消极与厌弃逐渐弥漫开。


    他盯着面前即将熄灭的火堆,声音里突然带上一种空洞的嘲弄。


    “有些事情……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像他们一样莫名其妙死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还是像我这样,只能像个废物一样接受一切发生。”


    他扯了扯嘴角:“死了或许真的更轻松,一了百了。”


    林筠皱眉,仔细打量起这个刚刚还散发着生命力,此时话锋却完全转了向的人。


    他懒得深究原因,正准备点头附和,一阵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头痛却猛地袭来!


    林筠痛苦地蜷缩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重叠。


    眼前的场景开始闪烁、切换,火光消失。


    他回到了水底,隔着荡漾的水波,望向被救回到岸上的、过去的自己。


    而在他身边,是正在不断下沉、现在的吴恙。


    他想起来了,他如今已经上大学了,吴恙说喜欢他,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林筠的意识在两个时空、两种状态间疯狂切换、混乱不堪。


    岸上,吴恙带着负面情绪的声音还在继续:“……努力有什么用?在乎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留不住……”


    不是的。


    不对!


    剧烈的头痛中,林筠混乱的思绪反而开始变得凝练。


    吴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假的。


    全都是假的。


    他手中雷诀再起,指尖猛地打在自己额头,记忆瞬间撞进脑海。


    吴恙曾经真正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听得懂不小朋友?”


    “你初三了?不可能吧!”


    “那初三对我来说也是小朋友啊,我都保送大学了!懂吗?顶尖学府提前录取,不用参加高考的那种。”


    ……


    是了,这些才是他当时真正说过的话。


    林筠的魂魄猛然安定下来,固定在岸上过去的自己身上,他看着眼前垂着眼的吴恙,深深吸了口气。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听得懂不吴恙?”


    岸上的吴恙猛地抬头,其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混乱,那些在他皮肤下悄然蔓延的黑色符文仿佛受到了冲击,剧烈地扭动了一下。


    水里的吴恙猛然睁眼。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动荡,脚下的地面像波浪般起伏,天旋地转,意识被猛地抽离!


    ……


    林筠和吴恙几乎是同时猛地睁开了眼睛,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们正倒在巷子里,脸上都带着惊悸。


    从巷子到饭店再到水库里的经历之前感觉无比真实,此刻却像是一场剧烈的噩梦。


    林筠从混乱中抓住了一丝线索,猛地转头向身边的吴恙求证着内心的猜想:“刚才的那些……我们经历的,都是阴蜃?”


    吴恙撑着地面坐起身,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是阴蜃,但……很不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同样急促的心跳,解释道:“一般的鬼物构造的阴蜃,受其力量和精神影响范围的限制,通常只能模拟一个比较小的核心区域,比如之前韩佩兰的阴蜃,就只局限在教学楼的那一层,边界明显,四周都是虚无,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与真实世界的不同。”


    “但这个依托槐树而生的鬼东西……它构造的阴蜃几乎与现实世界完全一致,无缝衔接,我们甚至没能察觉到环境的异常……”


    林筠后背渗出一层冷汗,看着吴恙凝重的表情,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屏息等待着他的下文。


    吴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


    “话说,我之前没刻意回忆过……现在才发现我以前居然这么自恋!”


    林筠:“?”


    林筠:“……”——


    作者有话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形影神·神释》


    这首诗63章也出现过~


    第114章 恐惧


    汽车站嘈杂的人声和劣质烟味混杂在一起, 熏得人头晕。


    玄承宇背着个半旧的旅行包,随着人流挤出出站口,手机贴在耳边, 里面传来孟驰的声音。


    “筠儿和恙哥过年还可以互相陪着, 你一个人……我跟我爸妈都说好了,今年你必须来我家过年, 妈连你睡那屋的被子都晒好了!”


    玄承宇脚步顿了顿,看着江陵小城灰蒙蒙的天空。


    “谢了, ”他深吸了口气, “我现在人在江陵,等回去以后我就来找你。”


    “江陵?什么地方?你去那儿干嘛?”


    “我这次回家收拾阿爷东西的时候, 翻到我爸妈的死因。”玄承宇看了眼手上被自己捏了一路的老旧本子。


    “他们当年就是在江陵没的,虽然从小相处得不算多, 但毕竟快过年了,还是得来给他们上个香,引个魂, ”他顿了顿, 补充道:“也看看他们最后待过的地方。”


    孟驰叹了口气:“那干脆这样, 你等着,我这边家里安排一下, 过几天就过去找你呗!”


    “也行,等你来了再说,先挂了, 我找地方住下。”


    玄承宇挂了电话, 站在车站门口,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个陌生小城的街道,决定先顺着路往前走, 找家看起来便宜干净的酒店。


    ……


    “可你比自己夸得还厉害!”林筠看着吴恙故作懊恼的模样,夸奖的话不受控制地往外跑:“长得又高又帅,身手好又聪明,还很会和人打交道……


    吴恙被他这一连串真心实意的夸奖砸得嘴角扬起,揽住林筠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然后在其嘴唇上啄了一下。


    “啧,什么东西这么甜?”


    “不知道,我也试试?”林筠用手臂揽住吴恙的脖子往下压,然后在吴恙的嘴角回啄了一口。


    吴恙期待地看他:“甜吗?”


    林筠目光落在吴恙的唇上,像是真的在仔细品味:“没尝出来……”


    “那不能够,我可是从小被人夸嘴甜。”吴恙正准备展示一下他那些齁人的小甜话,林筠冰凉的指尖却轻轻抵在了他的唇上,止住了所有声音。


    吴恙微微一怔。


    林筠的指尖并未离开,反而顺着他的唇线,极缓地向上描摹,最后停在他的眉心。


    林筠重重地将蹙起的眉头揉开:“甜不甜不知道,但真的很硬!”


    “啊?”吴恙有些愕然,下意识扯了个笑:“这嘴唇硬可不对啊,该硬的另有地方。”


    “还在嘴硬,”林筠眉头也跟着蹙紧,眼中清晰地映着吴恙强撑的笑脸,以及笑容底下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与忍耐。


    “明明很疼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林筠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了,声音里带着颤音。


    吴恙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指尖的凉意透过皮肤入侵思维,吴恙喉结滚动,所有插科打诨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身体里阴煞的范围的确扩大了,持续的攻击试图将他的意识拖入麻木的深渊。


    他只能调动全部的心神,去构筑和维持惯常的状态,用一些插科打诨的废话来填补因忍耐疼痛而可能出现的沉默。


    他很擅长这个。


    多年来,他早已将若无其事演练得炉火纯青,几乎成了本能。


    可林筠能看出来。


    正如他曾经也能一眼穿透林筠精心粉饰的表象,直接望进内里那片正在无声崩裂的荒原一般。


    “我一直看着你,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林筠看出来吴恙的错愕,解释道。


    他落在吴恙身上的目光太多,所以能察觉其眉宇间比往日深了一分的刻痕,能看见他笑容底下比平时慢了一些的迟疑,看见他收紧又立刻松开的指节……


    吴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酸胀得发疼。


    每一次在他以为林筠已经足够喜欢自己的时候,林筠又会让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份喜欢还可以更深,更重。


    林筠看着吴恙沉默的样子,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力、委屈和恐惧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心疼他独自承受痛苦。


    无力于自己无法分担。


    委屈于他的隐瞒。


    林筠觉得自己真的被吴恙养娇气了,他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觉得委屈,可即使觉得自己矫情,却又无法控制地鼻子发酸。


    而所有情绪更深处的,还有恐惧。


    恐惧于这些东西的背后,是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是迫近的死亡阴影。


    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想。


    即使二人对此再如何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也阻止不了其迟早的降临。


    林筠垂下眼睫,掩饰住或许有些发红的眼眶,问道:


    “我们……是不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正在因现生的事情调整状态,先更一点报个平安,争取明天好好码字!


    第115章 家人


    林筠问完, 没有等吴恙的回答。


    他转过身,步履有些滞重地走到巷子的一面墙前,然后缓缓蹲下身, 指尖拂过墙角的砖石。


    粉刷过的漆覆盖了过去的痕迹, 记忆却还原了当初靠着这里的人。


    记忆中,赵角的声音断断续续, 却努力想扯出个笑,“别这副表情……来前我报了警, 我死了, 宫勋那个杂碎成年了,也是死刑……”


    他声音越来越低, 却不断在重复:“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听见没……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


    林筠有时候真的觉得很荒谬。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他都只能像个被困在舞台上的傻逼木偶一样,眼睁睁看着聚光灯一次次打下, 照亮他身边空掉的位置。


    他做错了什么, 要被这样反复凌迟?


    赵角让他活下去, 身边的老师、同学、警察都这么和他说,甚至连赵角的父母也要他好好活。


    所以林筠一边恨一边活。


    当他确信自己找不到继续坚持的理由时, 吴恙却突然闯进他的世界,成了他不死的一个借口。


    他必须要有这么一个借口,哪怕他对真实的吴恙知之甚少, 只能靠着那点短暂的相处, 像个虔诚的信徒,一点点拼凑和打磨心里那座名为吴恙的神像。


    他赋予它所有的美好与光明,将它塑造成完美的化身, 然后跪拜下去,将它当作活下去的动力。


    他是个偏执的信徒,所以澄明寺的鬼佛才能轻易挑起他的情绪。


    林筠模仿着吴恙的笑容,在与人交往时揣测吴恙可能会有的反应,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汲取关于那个人的碎片。


    他追逐着一个自己创造的幻影,一边追逐,一边也恐惧过重逢,怕现实使他精心构筑的精神支柱倒塌。


    他没有主动在大学找过吴恙,可这人在窗户玻璃的碎裂声中,又一次闯入他的生命,又一次在阴阳夹缝间将他拉回。


    人确实幻想不了没见过的东西,真实的吴恙比林筠所能幻想的美好还要更好。


    林筠记得吴恙从文院楼破窗飞入时飘起的衣摆,记得他在宿舍楼下时早餐袋冒着的热气,记得他摘下无脸面具顶着黑眼圈傻笑的样子……


    吴恙的好是具体的,带着体温的,超乎预期的真实让林筠的依赖悄然滋长,然后在金子山猛然间意识到那是喜欢,是爱。


    可现在吴恙也要死了。


    那他怎么办?


    那他怎么办?


    林筠低下头,把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思绪堵在自己的身体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吴恙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扳过林筠的身体,只是默默地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牵着狗的卷发大姨从小巷路过,好奇地往二人面前的墙角探头探脑,然后打破了沉默。


    “啥也没有啊,小伙子你们蹲这看啥呢?”


    她手里牵着的泰迪冲着空气叫了两声,对着离他比较近的吴恙就开始抬腿,被大姨赶紧拽开了。


    “我滴个乖乖,这是人,哪能对着人尿?”


    泰迪很不开心,汪汪叫了起来,


    “我们搁这儿思考人生呢姨!”吴恙随口回答。


    “小孩子家家的思考什么人生?”


    大姨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我跟你们讲哦,我们一起打牌的张阿姨,她儿子就是这样,好好的小伙子大学毕业也不出去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说什么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大姨五官皱起:“最后想不通就钻牛角尖,从楼上跳下去了!”


    她摆了摆手:“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就是过得太幸福了,条件这么好反而喜欢想东想西的,要我说啊,这人活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天天不就这么过来了?”


    “没在江陵看见过你们,外地来的吗?家里大人呢?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大姨热心肠地又凑近了些,小狗跃跃欲试地冲林筠抬脚,林筠赶紧站起身躲开,脸上挂着笑:“阿姨您放心,我们就是路过歇个脚。”


    他自然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顺手把吴恙也拉了起来。


    “我们这就走了,”林筠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吴恙的小臂往巷子另一端带,回头对着大姨诚恳感谢,“谢谢阿姨关心啊!您快去遛狗吧!”


    二人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从小巷的另一个岔路口钻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林筠停下脚步,有些怀疑地回头确认了一下刚走的出口。


    曾经这片堆满垃圾的荒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喧闹夺目的充气游乐场。


    在冬日阴沉的光线里,五颜六色的LED灯管粗暴地闪烁着,几乎构成一种视觉污染。


    劣质音响里循环聒噪的儿歌,一群小孩上蹿下跳,兴奋的尖叫声冲击耳膜。


    林筠被这片突如其来的光芒映得有些恍惚,记忆中肮脏的角落以一种生机勃勃的姿态闯入他的视野。


    “小丫肯定很喜欢这个,”林筠突然失笑:“比摇摇车好玩多了。”


    时间真是不讲道理。


    不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不在乎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埋葬过什么,只蛮横地抹去旧的痕迹,覆盖上新的色彩。


    林筠望着不远处跑过的几个小孩:“下辈子我们早点遇见吧。”


    吴恙侧头看他,眼底映着游乐场斑斓的光:“多早?”


    “嗯……”林筠认真想了想,“从幼儿园就认识,我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我会认出你的。”


    吴恙笑出声:“那你肯定是个漂亮小孩,我肯定得跑你面前要跟你做朋友,天天往你嘴里塞好吃的。”


    “然后我们一起上学,”林筠眉眼微弯,“你肯定还是学霸,然后我为了追上你开始拼命学习。”


    “那我们坐同桌,”吴恙也笑,“你要是上课睡觉,我就帮你望风。”


    林筠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面对吴恙:“你之前在医院答应过要带我烤鱼,一直没实现。”


    “我们现在去吧,江陵不是在江边吗?”


    “现在是冬天,不下水可逮不到鱼,水库能去吗?”


    “可能……不行,靠近那颗槐树会导致它的力量增强。”


    “那下辈子再补上吧,”林筠点点头,“听说这辈子有没完成的约定,下辈子就能再次见面。”


    “好!”吴恙笑得纵容,“叫上一群朋友,再买很多调料。”


    两个人站在喧嚣的游乐场边,带着轻松的笑意,规划着虚无缥缈的来世,仿佛那些约定真的能够实现。


    ……


    直到走回林筠家楼下,那点不真切的幸福感依然淡淡地萦绕在心头。


    推开家门,一股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了啊?”系着围裙的林筠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语气自然:“洗手准备吃饭啦,今天做了安然爱吃的炒碎肉和筠筠爱吃的排骨。”


    “好嘞阿姨,真香!”吴恙笑着应道,熟门熟路地弯腰换鞋。


    林筠愣在玄关,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那感觉飘忽即逝,林筠看着吴恙的背影,又听着厨房里妈妈翻炒菜肴的熟悉声响,终究没能抓住那丝疑虑,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应了一声:“……妈,我们回来了。”


    他换好鞋,跟着吴恙走进厨房,想帮忙拿碗筷。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去开。”吴恙转身走向门口。


    门打开的瞬间,外面站着的两个人让林筠愣在原地。


    是吴恙的父母,林筠在吴恙家看过他们的照片。


    他们穿着得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还提着水果和一个看起来像是蛋糕的盒子。


    “安然,愣着干嘛?快让爸妈进去啊。”吴恙妈妈笑着开口,语气亲昵又寻常。


    吴恙侧身让开,脸上带着惊喜:“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和小筠一个惊喜嘛。”吴恙爸爸笑着走进来,将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很自然地看向还在厨房门口发愣的林筠,“小筠,好久不见。”


    林筠感觉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只是带着几分警惕般地看向眼前那对夫妇。


    他们看起来很真实,带着活人的气息和温度,每一个表情都无比自然。


    他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不是活人?


    这个念头猛地刺入林筠的脑海,他猛地看向吴恙。


    吴恙正接过他妈妈手里的蛋糕盒,好像没感觉到任何异常。


    那他呢?


    是他自己出了问题吗?


    林筠站在原地。


    “别愣着呀,快来帮妈妈端菜。”陈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林筠深吸一口气,将莫名出现疑虑压下去,走向厨房。


    吴恙的父母也自然地走进来帮忙,笑着夸赞:“手艺真好,光闻着就香。”


    “哪里哪里,随便做做。”陈匀嘴上谦虚,眼角的细纹却舒展开,显然很受用。


    ……


    众人落座。


    陈匀习惯性地开始给林筠夹菜。


    “多吃点这个排骨,你最近都瘦了。”一块裹满酱汁的排骨落下。


    “这个青菜有营养,对身体好。”一簇绿油油的菜心紧接着覆盖上去。


    林筠吃掉顶上的肉,试图伸出筷子去夹远一点的鱼腹,陈匀的筷子又夹着另一块红烧肉补上了那个空缺,柔声催促:“吃这个,妈妈特意给你做的。”


    林筠伸出的筷子在半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只能收回,默默扒了一口白饭,将那块新添的红烧肉压了下去。


    他碗里的菜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几乎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这种感觉从他记事起就贯穿了每一顿饭,甚至于是他的整个生活。


    林筠觉得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不喜欢吃的几片香菇,然而陈匀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


    她的目光在林筠碗里和脸上看几个来回,然后轻轻放下了自己的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无声的阴影里。


    林筠甚至不需要抬头,熟悉的低气压已经笼罩下来。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终是埋下头将那几片香菇和着米饭一起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吞咽下去。


    眼角的余光里,陈匀重新拿起了筷子,虽然依旧没吃什么,但那股哀怨的气息总算淡去了一些。


    坐在对面的吴恙妈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笑着开口:“妹妹呀,您自己也多吃点,忙活一桌子菜最辛苦了,孩子们都大了,口味自己清楚,让他们自己来吧,我们也松快松快,好好品尝您的手艺。”


    吴恙爸爸也附和:“是啊,小筠这么大了,饿不着自己的。”


    陈匀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随即扯出一个笑容:“哎,好,好,你们吃,别客气。”


    她终于不再往林筠碗里夹菜了,快速地扒拉自己碗里的米饭,就着眼前最近的一盘素菜几口结束了战斗。


    然后,她放下了碗筷,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倾向林筠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过度关注的笑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林筠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地压在林筠的头顶,林筠的动作在凝视下被无限放大,他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几乎将脸埋进碗里。


    陈匀的声音又响起了:“你额前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低着头的时候都快挡住眼睛了,该剪了,不然多难受。”


    她说着,伸出手想替林筠捋一下额前的头发。


    手伸到半空时,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吴恙妈妈缓缓将陈匀的手引回桌面。


    “妹妹,”法红棉的嗓音柔和,拍了拍陈匀的手背:“咱们之前不是聊过吗?你看,一不小心又忘了。”


    “我明白,小筠是你的心头肉,可我们做父母的爱得太满,反而会成了孩子的负担。”


    “你把所有心思都拴在他身上,高兴也为他,发愁也为他,小筠又是个懂事的孩子,时间长了他会觉得,你的喜怒哀乐都是他的责任。”


    “说句实在话,这不就成了让孩子当我们的情绪垃圾桶了吗?”


    她观察着陈匀的神色:“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觉得小筠话越来越少,性子也闷?是不是我们无意中把太多大人的焦虑和压力都传到他那里去了?”


    “孩子那么小的时候就扛这么重的情绪,自己那点情绪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表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匀嘴唇动了动,想起之前几次交谈后自己的决心,眼底闪过愧疚。


    她确实说过要改,可多年的习惯像刻在骨子里,一不小心就又回到了原轨。


    “……是,是我又没注意。”她不自在地收回了手,目光终于从林筠身上移开,落在自己面前的碗沿上。


    林筠紧绷的后背松弛了一线,他悄悄抬眼,正对上吴恙望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相视而笑。


    饭后,吴恙父母提起他们今年打算在江陵过年,已经在附近的酒店订好了房间,大概会住到正月十五。


    “还有不到十来天就除夕了,”吴恙爸爸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我们两家人一起出去置办点年货?也热闹热闹。”


    这个提议得到了响应。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一起逛市场,□□联、福字、灯笼,挑选各种零食干货。


    陈匀在法红棉的带动下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甚至会主动询问哪种窗花更好看,哪种糖果孩子们更喜欢。


    看着母亲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林筠心里被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填满。


    只是,偶尔,在大家热热闹闹地讨论年夜饭菜谱时,在看着吴恙和他父母自然亲昵的互动时,林筠的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是冰冷空荡的房间,是窗外别人家团聚的灯火和鞭炮声,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年夜饭餐桌。


    每当这些记忆碎片浮现,他就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将其驱散,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一样,更深地沉溺于这场温暖的美梦。


    他不敢深想。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年味越来越浓。


    下午,林筠在厨房清洗准备用来做年夜饭的肉类。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他仔细地搓洗着肉块上的血水和杂质。


    洗着洗着,盆里的水越来越红,林筠关掉水龙头准备换水。


    然而当他再次拧开水龙头时,流出的不再是清水,而是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血。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水池,滴滴答答溅落在地。


    林筠僵立当场。


    吴恙曾经和他开玩笑的话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响。


    “你看过那种恐怖片吗?就是主角回到老家,一开水龙头流出来的不是水……是血。”


    ……


    “除非在阴蜃幻境里,不然还真产不了血……”


    ……——


    作者有话说: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凌晨醒过来发现灯没关,衣服也没换,补写也来不及了,所以在这章把上一章的字数补上了


    第116章 梦镜


    现实的锚点是什么?是时间?规则?记忆或者感知?


    埋头的黄沙被倏地吹开, 林筠的潜意识终于没办法再欺骗自己,猛然意识到他现在正处于阴蜃之中。


    之前被刻意忽视的恐惧和焦虑全部在一瞬间涌回,他拼命回想着过去的一切, 却发现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雾。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可具体哪里是假的?


    吴恙父母的存在?


    母亲的变化?


    他越想抓住什么,思绪就越是一片混沌。


    “发什么呆呢?肉洗好了吗?”陈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筠转身,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着水池里刺目的鲜红:“妈……你看这水……”


    陈匀疑惑地探头看了一眼, 随即用围裙擦着手:“水怎么了?快别磨蹭了, 等着下锅呢。”


    她甚至伸手过去,就着血冲洗了一下指尖沾到的油星。


    林筠的目光直直地固定在母亲脸上。


    母亲的脸很漂亮, 林筠从小就听人说,陈匀年轻时追求者众多, 只是眼光属实不好,最后从一众条件优越的人中挑中了自诩是真爱的林卓诚,几乎被逼成了一个疯子。


    即便岁月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细纹, 骨相里的精致却未被磨灭, 林筠的眉眼几乎与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此刻, 林筠看着这张本该融入骨血般熟悉的脸,一股诡异的陌生感不受控制地漫上来。


    就像有时盯着一个写惯了的字, 越看越觉得笔画别扭,结构扭曲,甚至怀疑起这个字本身是不是就长这样。


    母亲的表情是柔和的, 但柔和之下隐藏着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 仿佛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猛地闪过他的脑海。


    狂风呼啸,在被吹得杂乱的长发下, 这张脸的表情扭曲狰狞,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画面一闪而逝,林筠猛地喘了口气,后退半步,再看回眼前的人。


    她依旧挂着那副慈爱的表情,嘴角上扬,表情僵硬,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操控着这张脸的每一寸肌肉。


    “脸色这么这么白?”陈匀歪着头问。


    厨房门口传来动静。


    “需要帮忙吗?”吴恙的父母走了过来,关切地望着他们。


    林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同样的僵硬,同样不自然的肌肉牵动,同样空洞的眼神。


    他之前怎么会毫无察觉?


    就像真的待在梦里一般,所有的怪异都被自动合理化。


    那……吴恙呢?


    他猛地转头,视线穿过厨房门框,落在正从客厅走来的吴恙身上。


    吴恙脸上带着些许疑惑,步伐自然地靠近。


    也有!


    虽然更微弱,更难以捕捉,但他周身也笼罩着一种滞涩感,像信号不良的影像,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协调的噪点。


    林筠眼神一厉,右手并指如剑,指尖迅速勾画出破妄清心的符印,猛地朝已走到近前的吴恙额间点去!


    然而吴恙的反应一向很快,他手腕一抬,精准地格开了林筠的手。


    “筠儿?”吴恙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不解:“你干什么?”


    林筠抿紧嘴唇没理会,再次倾身而上,指尖符咒微光不散。


    吴恙侧身避过,右手扣住林筠手腕,左手顺势劈向他肘关节。


    林筠不退反进,任由那一掌重重劈在肩胛骨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借着这股冲击力猛地拧转被扣住的手腕,符光终于快要触及吴恙额前皮肤。


    吴恙眼中血色翻涌,一记膝撞顶向林筠腹部。


    林筠不闪不避,硬生生吃下这一击。


    吴恙的动作明显一滞,眼中血色退去,流露一抹惊惶:“筠……”


    话音未落,其眼中再次被血色掩盖,反手抓起一旁的擀面杖横扫向林筠。


    林筠注意到吴恙那一瞬间的清醒,干脆没再躲闭,反而主动迎上前去!


    “砰!”


    林筠单膝跪地,脸色惨白如纸。


    吴恙眼中的挣扎剧烈起来,木棍从手里扔开,进攻的节奏开始混乱。


    林筠强撑着站起身,主动将额头迎向对方再次劈来的手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吴恙的手僵在半空。


    他眼中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原本浓黑的虹膜,里面盛满了心痛。


    “林筠……”他颤抖着开口。


    林筠心中一喜,正要回应,吴恙的表情却凝固了。


    一股比之前更浓郁的血色重新占据了他的双眼,他猛地扣住林筠脖颈将人狠狠掼在墙上,声音变得不带一丝人气,语气陌生:


    “为什么要打破这个梦?这不正是你最渴望的吗?”


    “为什么要打破……”


    陈匀和吴恙的父母也开始重复,声音层层叠叠。


    “这不正是你最渴望的吗?”


    “最渴望的吗……”


    声音不再是他们原本的嗓音,更像是无数个声音糅合在一起,带着非人的杂音,钻进林筠的耳膜。


    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熟悉的厨房墙壁像树根般延伸。


    林筠的手有些颤抖,万一……万一吴恙的意识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巨大自责将他的理智几乎拖垮,他明明经历过阴蜃,怎么还是被蒙蔽拖延了这么久。


    都怪他!


    林筠呼吸变乱,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右手在身后急速勾画,指尖因法力凝聚而微微颤抖。


    “敕!”


    林筠低喝一声,符文化作一道金线,直射被附身的吴恙面门。


    槐鬼操控着吴恙的身体,轻蔑地嗤笑,轻松闪避。


    几次攻击落空后,它似乎玩味心起,竟学着林筠之前的方法不再闪躲,反而主动将吴恙的眼睛迎向又一道袭来的攻击。


    林筠瞳孔一缩,硬生生在最后一刹散去了符咒之力,金光在他指尖湮灭,反噬的气血让他呼吸几乎停滞。


    “呵……舍不得?”


    槐鬼得意地低笑,用吴恙的脸做出嘲讽的表情,“怎么连伤他分毫都不忍?”


    林筠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你也配用他的身体?”他猛地咬破手腕,以血为媒,双手迅速凌空勾画。


    无数细密的红色符文流淌而出,瞬间交织成一张旋转不休的八卦光网。


    这是他从南式开的笔记里看到的招式,以施术者的血为引,透支魂力,专缚邪祟本源。


    血光大网落下,吴恙的体内猛地被扯出一道看不出形状的黑影。


    “啊——”


    凄厉非人的尖啸从黑影中爆发出来。


    林筠的术法不足以伤到它,最大的攻击来源于吴恙的意识。


    槐鬼惊怒交加,即使它以疯狂燃烧阴寿为代价,即使是在它构造的阴蜃中,它仍然没办法彻底压制吴恙意识,摆脱来自他的镇压。


    自从当年被魂魄残缺的吴恙强行镇压在体内,这人就成了它无法附身、无法撼动、也无法越过的一座大山。


    纵它有通天的本事,也根本无处施展。


    这些年来它一直在吴恙的灵魂深处扮弱蛰伏,不敢有丝毫异动,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使得林筠的魂魄在阴蜃里彻底消散,然后再将吴恙附身的机会。


    所以在大学开学第一天,当它察觉到林筠再次出现以后,不惜引起吴恙的注意和更深的镇压,付出了十年阴寿的代价,让吴恙陷入短暂的昏迷,通过阴气将林筠的走阴状态重新唤起,并借吕辛树这枚送上门的棋子去杀害林筠。


    可林筠竟然没死。


    吴恙清醒后镇压之力变得更重,槐鬼变得更虚弱了,它知道吴恙在收集阵法所需要的那些道具,可它已经存在了一百年,绝不会允许自己最后与这么一个凡夫俗子一同消亡。


    吴恙让它在其体内经历焚烧,那它就要让吴恙也经历这一切,槐木聚阴,它将吸收的怨毒不断渗入吴恙心脉。


    吴恙的几次失控皆是它催发阴毒冲击灵台的结果,只要林筠魂灭,它便有机会。


    甚至有好几次它几乎快要成功,失控状态下的吴恙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林筠……


    可全都失败了。


    如今是它最后的机会,只要林筠的灵魂在这虚假的幸福中被慢慢消磨,它能趁机反客为主,彻底占据吴恙的身体!


    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这个林筠竟然这么快就识破了幻境,同时吴恙的意识借助林筠的外力,几乎要挣脱它的蒙蔽!


    内外交困之下,它根本无力再维持这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编织的深层阴蜃!


    咔嚓。


    如同镜面破碎,周遭温馨的厨房,重复低语的身影,所有的一切瞬间化作无数碎片剥落。


    林筠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正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


    “醒了?”旁边传来吴恙带着笑意的声音,他伸手揉了揉林筠的头发,“我们到江陵了,准备下车。”


    林筠有些恍惚地看向吴恙,他似乎刚刚做了一场记不清的噩梦。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跟着吴恙下了车,在路边等了一会以后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走走停停,车身随着路面的不平轻轻摇晃。


    又到了一站,上来一对母女。


    小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因为司机突然的启动顺着行车方向哧溜而来。


    她妈猛地揪住了小女孩背后的衣领,改变了小女孩的运动轨迹,划了个半圆向林筠砸来。


    林筠直愣愣地看着和它越来越近的书包,只觉得这一切有一种莫名发生过的即视感。


    吴恙猛地揽住林筠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书包擦着林筠的耳畔飞过,撞在了他们前一排的座椅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女孩被妈妈拎着衣领稳住,还有点懵懵的,眨巴着眼睛。


    这一幕……


    林筠和女孩直直地对视,这一幕似乎曾经发生过。


    所有的恍惚瞬间被惊醒,这分明是之前经历过的!


    阴蜃还在继续!


    林筠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手臂死死禁锢住身旁的吴恙,声音嘶哑:“从他身体里滚出去!”


    槐鬼见他又一次识破,似乎也失去了耐心。


    “冥顽不灵!”


    整个世界再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在林筠眼前轰然崩塌,陷入无边黑暗。


    ……


    林筠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蓝白色的初中校服,坐在心理咨询室的沙发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一位面容温和的女老师正微笑着看着他。


    “你醒了?我刚刚对你进行了催眠,应该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感觉怎么样?”


    ……


    第117章 空壳


    林筠笑了。


    然后看向自己的手腕。


    果然, 吴恙送他的那串砗磲手链因为自己如今变成三年前的状态而不知所踪。


    他抬起眼看回面前的心理医生,几乎能穿透人皮看到里面扭曲的邪祟。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林筠开口:“用这些陈年旧事来困住我,不会很可笑吗?”


    或许是槐鬼的力量在消耗中减弱, 或许是同样的把戏用得太多已经免疫, 槐鬼没能再扭曲他的认知。


    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她微微前倾身体, 语气带着关切:“林筠同学,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刚才的催眠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或幻觉?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我们现在很安全。”


    这段咨询确实存在于林筠的过去, 赵角和陈匀接连身亡后,警方为他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干预, 此时的医生和场景与过去真实情况完全一样。


    但林筠记得很清楚,这个医生几年前已经死于了车祸。


    看着槐鬼借着他人身份惺惺作态的模样, 他心底那股被反复拉扯的怒火猛地窜起。


    林筠猛地扑向面前的医生,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声劈向对方咽喉。


    “啊!”


    医生发出尖叫,狼狈地向后仰倒躲避。


    咨询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两名在门外职守的警察冲了进来, 看到林筠攻击医生的场景后脸色一变。


    “住手!”


    “冷静点, 同学!”


    林筠灵活地避开一名警察抓向他肩膀的手,肘部狠狠向后撞击, 同时另一只手劈向那个还在尖叫的医生。


    另一名警察见状立刻从侧面扑上,用擒拿猛地锁住林筠的一条手臂。


    林筠少年身形再加上以一敌二,很快就被彻底制服, 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


    医生此时也终于安下心来, 抚着胸口惊惧未消地指着林筠,颤抖着对警察描述。


    “警察同志,你们看到了!他突然情绪失控, 具有强烈的攻击性,这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急性发作,伴有精神病性症状,需要立即干预治疗!否则太危险了!”


    林筠被死死按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他努力抬起头看向两个警察:“这些场景人物全都是假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搞这些角色扮演有什么意思?”


    医生又开始借此喊道:“你们看,他明显伴有被害妄想和幻觉症状,认知功能也出现障碍,将现实与虚构混淆!”


    林筠不理会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吴恙呢?”


    医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对警察摇了摇头:“他提到的这个人……很可能是在经历好友赵角的悲剧后,内心无法承受巨大的愧疚,潜意识里创造出的一个幻想中的朋友,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闭嘴!”林筠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发力,竟挣脱了身后警察的钳制。


    他右手并指急速在身前虚划出一道符印,将再次扑上来试图按住他的两名警察震得踉跄后退,争取一丝喘息之机后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向手腕。


    “危险!制服他!”


    其中一名警察抡起警棍砸向林筠的手臂,林筠被砸向一旁的花瓶。


    “砰!”


    花瓶应声碎裂。


    手臂剧痛传来,与此同时咨询室外脚步声杂乱,更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如同潮水般将他团团围住。


    林筠很快再次被按倒在地,徒劳地看着一支粗大的针管刺入他的颈侧,冰凉的药液被迅速推入。


    意识不可抗拒地沉入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林筠在头痛和肌肉的酸麻中苏醒过来。


    他被绑在了一张特制的拘束椅上,皮质束带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脚踝、腰部和胸口,连头都被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卡住,几乎无法动弹。


    面前是一间墙壁包裹着软垫、光线惨白的房间。


    医生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林筠,你需要配合治疗,认清现实接受现实,才能摆脱痛苦,告诉我,不存在一个叫吴恙的人,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林筠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看来你需要一点帮助来理清思绪。”医生叹了口气,仿佛很遗憾。


    她放下记录板,拿起旁边一个连着电线的装置,两个金属电极片泛着冷光。


    她笑着猛地将电极片按在了林筠的太阳穴上。


    “呃——啊啊啊——”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直接刺入林筠的大脑,电流在他的颅内疯狂窜动,全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的痉挛。


    林筠的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跳跃的黑点占据。


    他不知道电极片是什么时候移开的,等林筠重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时,整个人已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拘束椅里剧烈地喘息着。


    肌肉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残留的痛感。


    “现在能认清现实了吗?”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筠缓过一口气,抬起头瞪向对方。


    “滋啦!”


    电流再次袭来。


    阴蜃中只有灵魂的存在,躯体的感受皆是魂魄传递的错觉,可林筠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和□□分离,几乎被电流从躯壳里撕扯出来,意识在痛苦中浮沉,几乎要彻底涣散。


    他咬破了嘴唇,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却死死忍着不再发出惨叫。


    电流一次次袭来。


    时间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被电击了多少次,不知经历了多少轮询问与治疗。


    起初林筠还会有一些轻微的反应,还会试图通过一些符咒挣扎,但痛苦不仅来源于拘束带和电击刺激,还有不断侵入他身体的阴煞。


    吴恙这几年是不是也这么痛?


    林筠不受控制地这么想,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试图挣扎,也不再回应任何问话。


    当电极片再次贴上皮肤时,他的身体依旧会条件反射地剧烈抽搐,但那双琥珀般的浅色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像一具仅剩生理反应的空壳。


    终于,当林筠再一次从短暂的电击昏迷中醒来,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连生理性的颤抖都变得微弱时……


    医生脸上那副悲悯面具终于剥落。


    她的五官开始扭曲,身形也变得模糊,一团浓郁的黑影从她身上浮现,逐渐凝聚成不断变幻形态的扭曲影子。


    它悬浮在林筠面前,将林筠的拘束带解开。


    失去了支撑,林筠直接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勉强证明他还活着。


    槐鬼的影子在他上方盘旋,兴奋于即将成功将林筠的灵魂撕裂,一种得意的精神波动直接传入林筠的脑海。


    “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就结束了,把手放在额头上,来与我同念……”


    “……形骸委地,魂灵自献,以吾精魄,奉尔长延……”


    林筠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咒文的力量牵引。


    他听话地抬起手,嘴唇嗫嚅着,如同梦呓般开始重复:


    “形……骸……委地……”


    槐鬼的兴奋几乎达到了顶点,黑影剧烈地翻涌着!


    快要成功了!


    只要这自我献祭的咒文完成,他即可破其镇压,彻底夺舍。


    强烈的兴奋让它没能注意到林筠眼底骤然掠过的一丝锐光。


    趁着槐鬼现形以及彻底放下戒心,林筠原本缓慢的念诵声调陡然变快,吐出的却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邪咒,带着一连串极其拗口的不详音节。


    他念得极快,指尖在身侧蘸着自身淌下的血迹,勾勒着一个微小而复杂的逆纹印记,悄然烙向槐鬼和自己。


    咒文念毕,印记悄然隐没。


    林筠的气息变得极其微弱,似乎被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槐鬼微微一顿,却没从这段咒文中感受到任何针对它的攻击或束缚,也未察觉自身有任何不适。


    它只当是林筠意识涣散下的胡言乱语,继续用蛊惑的精神波动催促道。


    “献上你的魂灵,便可解脱这无边苦楚…与我同念……”


    林筠却不再跟随它念诵。


    他表情带上一丝嘲讽,声音仍然微弱:“槐者,木中之鬼,聚阴引煞,善织梦魇,惑乱人心。”


    “然,梦中之域规则自成,槐鬼之力在于诱因,引人自戕或诱人相残,死于槐鬼者皆为魂灭而非身亡……”


    这些是他之前跟踪吴恙那天,张子翁张大爷和他分享过的信息。


    林筠嘴角勾起,喃喃自语:“既然是我的梦,那梦的主人便不会死,若真死了……这个梦便碎了。”


    话音未落,他一直蜷缩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漏出不知何时藏的花瓶碎片。


    林筠眼神决绝,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碎片的尖端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皮肤和肌肉的阻力比想象中要大,林筠手颤抖着加力,将碎片猛然楔入。


    “呃……嗬……”


    窒息感与血液倒灌的灼热腥甜瞬间涌上,吸气涌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


    第118章 疯子


    “咕噜……嗬……咕……”


    林筠的喉咙里发出了溺水的声响, 肺部疯狂地想要获取氧气,却逐渐被血液淹没。


    身体的力气被逐渐抽空,他瘫软下去, 预想中的现实并未到来。


    在意识湮灭的边缘, 他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


    ……


    林筠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 手本能地捂向自己的脖颈。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口。


    他正站在熟悉的家里, 眼前是他的母亲陈匀。


    她正坐在沙发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糊了满脸。


    林筠刚看向她, 她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几步冲到林筠面前, 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扭曲变形:“你说话呀!你哑巴吗?”


    “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小混混打架!不要理会他们!”


    “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很快,愤怒的斥责还未结束, 她又猛地转为一种极度脆弱的哀泣, 指甲几乎嵌进林筠的肉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你让妈妈怎么活?妈妈就只有你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多害怕!”


    她不等林筠有任何反应,又突然松开手, 踉跄着后退两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呢, 你是不是也想跟你爸一样背叛我, 丢下我不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林筠来说,面对这种场景的“正确”反应几乎刻入了他的骨髓。


    他此时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否则就会引来一场更大的情绪海啸。


    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承受完这一切,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种无尽的消耗中,一点点变得麻木……


    所以林筠几乎是大脑空白地站了一会,才又猛然反应过来他此时的真实处境。


    槐鬼竟然还没放弃利用他的记忆构筑幻境。


    林筠看了一眼面前完全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母亲。


    够了。


    真的够了。


    他动作快得没有任何预兆,一把抓起了茶几上果盘旁边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陈匀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尖叫:“林筠!你要干什么?放下!你给我放下!”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死亡是破除梦境的唯一途经,林筠在举起刀的刹那,脑海里除了理性的决策之外,其实也在借着这个机会获得一抹报复的快感。


    他对母亲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在其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将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涌出,浸湿了衣襟。


    力气迅速从身体里抽离,林筠踉跄着向后倒去。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母亲脸上。


    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天塌地陷的表情。


    他恨她。


    她反复无常的情绪,密不透风的控制,无休止的索取与消耗……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逃离的噩梦。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最后一瞬,他还是贪婪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幻境中母亲的脸。


    太像了。


    和记忆里的母亲一模一样。


    在彻底闭眼的刹那,一个疲惫的念头终于在他心底最深处浮起,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承认。


    他恨她。


    他也爱她。


    她做他的妈妈,实在做得太差了,可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


    只是因为她做不好自己。


    她不会。


    林筠比谁都清楚她的过去。


    陈匀自幼父母双亡,像件行李般在不同亲戚间辗转,她早已习惯了用哀怨和可怜作为生存的武器,那双漂亮眼睛里含的泪既是真实的悲伤,也是无意识的算计。


    她太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所以当擅长甜言蜜语的林卓诚出现时,她便将他视作人生的全部意义,而林筠偏偏撕破了林卓诚的专情面具。


    林筠成了她完美幻想破灭的开端,是她不幸的象征,却也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必须牢牢控制的寄托。


    于是她无知无觉、理所当然地把她无法消化的痛苦,连同扭曲的爱和恨一并倾倒给了他这个无法逃离的容器……


    ……


    林筠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的赵角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啃着手里油汪汪的辣条,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林筠甚至没有去听清赵角的话,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赵角的肩膀,看向了马路中央。


    远处,一辆汽车的轮廓正由远及近,速度不慢。


    他面无表情地计算着距离和速度,然后在赵角惊愕的目光中猛地站起身,猛地冲向了马路中央!


    “林筠!你干嘛!”


    赵角的惊呼声被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淹没。


    “砰!”


    一声沉闷巨响,林筠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中,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内脏仿佛在瞬间被震碎移位。


    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又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视野瞬间被血色和黑暗侵蚀,耳边只剩下嗡鸣和远处隐约的尖叫。


    ……


    再次睁眼是在学校。


    林筠没有丝毫犹豫,一路跑上天台,在无数惊呼和劝阻声中纵身跃下。


    ……


    又一次是父母还在一起时,他们一家三口在江边散步,林筠主动沉入水底,任由窒息的痛苦将意识剥离。


    ……


    厨房的煤气阀门被打开,刺鼻的气味弥漫……


    ……


    浴室里,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温水逐渐变得猩红……


    ……


    林筠几乎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每一次死亡的痛苦都真实得刻骨铭心,车祸的撞击、坠落的失重、水底的窒息、中毒的灼烧、失血的冰冷……


    每一种极致的痛苦,他都清晰地体验过。


    而每一次从死亡的黑暗中挣脱,进入一个由他记忆拼凑而成的幻境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赴死。


    他无视幻境中任何试图挽留他的亲人、朋友,无视任何温情或恐怖的场景。


    在无尽的死亡循环中,槐鬼的力量正在被急剧消耗。


    它赖以存在的阴寿已然寥寥无几。


    槐鬼自身也处于一种近乎崩溃的状态,它从未想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竟然会有人类能够如此冥顽不灵,如此不惧怕死亡,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找死。


    无论是它精心编织的痛苦折磨,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还是复刻他内心最渴望的温情场景,试图软化他的灵魂。


    林筠一概不管不顾,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决绝反而让擅长玩弄人心、利用欲望的槐鬼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终于,在林筠再次用碎玻璃划开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那团已经变得稀薄了许多的槐鬼黑影忍无可忍地再次强行凝聚,显现在他面前。


    它的精神波动充满了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费解: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所追求的安宁、圆满,甚至是与吴恙相守,在这里我全部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为你编织!你活在这个为你量身定做的世界里,和活在你所谓的现实里究竟有什么区别?”


    林筠倒在血泊中,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对于槐鬼的质问甚至懒得投去一瞥,更没有任何回应。


    槐鬼看着他那副一心求死油盐不进的样子,感受着自身所剩无几的阴寿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暴怒涌上心头。


    “疯子!你这个疯子!”


    另一边来自吴恙的攻击也丝毫没有间断,槐鬼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黑影猛地收缩,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


    林筠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叫嚣着之前无数次死亡累积下来的痛苦记忆,让他几乎想要呕吐。


    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没有一处不泛着酸软和隐痛。


    但林筠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吴恙。


    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们从进入家门开始陷入阴蜃,如今脱离出来后竟是双双倒在玄关的地上。


    吴恙闭着眼睛还在昏睡。


    这里是现实,林筠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


    他成功逃出来了。


    灵魂依旧在痛苦地战栗,身体依旧残留着无数种死亡带来的不适。


    可吴恙此时正待在他身边,那些翻江倒海的痛苦仿佛在刹那间被一种无比庞大的宁静覆盖抚平。


    一点都不痛了。


    林筠就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贪婪地看着吴恙的脸。


    从英挺的眉骨,到紧闭的双眼,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微抿的薄唇……


    他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前所未有地仔细,势必要将这张脸的每一寸轮廓都深深地刻进灵魂里。


    来世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林筠眼睛发酸,默默的向吴恙承诺……


    ……


    我已经死过多少痛苦的死亡,此刻乃是每个死亡的报偿。


    第119章 录像带


    吴恙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林筠近在咫尺的脸。


    林筠还没有醒过来。


    他伸手探向林筠的鼻息,又轻轻触碰他的颈侧。


    呼吸正常,魂魄稳定, 只是陷入了深度的疲惫之中, 暂时没有醒转的迹象。


    吴恙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缓。


    阴蜃里他的意识完全被打散, 只剩下一些模糊而跳跃的片段。


    他隐隐记得自己看见了父母,还有林筠的妈妈, 画面美好得不真实, 像是蒙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脑海的便是林筠与他打架的样子……


    再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虚无。


    他被槐鬼强行拖拽在了一个感知模糊的空间里, 只能感觉到槐鬼的焦躁与逐渐显露的虚弱,困住他的力量也在不可逆转地衰退。


    除了林筠, 没有人会如此不计代价地去消耗槐鬼。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筠脸上。


    少年的眉眼干净,此刻因昏迷而显得格外安静,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鼻梁挺直, 唇色有些浅淡……


    幸好你最后没事。


    吴恙小心翼翼地将林筠从地上抱起, 走进卧室,安置在柔软的床上, 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吴恙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来自张大爷的未接来电。


    此刻新的电话再次打来。


    吴恙深吸一口气, 划开接听键, 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边却沉默了,好一会才传来张子翁的声音:“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怎么联系不上你?”


    “现在已经没事了, ”吴恙清了清嗓子:“是槐树那边有什么异样吗?”


    张大爷的声音带着欲言又止的艰难:“安然啊,我们这边……监测到槐鬼的气息一直在持续减弱,就在刚才已经跌到了一个谷底,是我们监测这么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犹豫如何说出后面的话。


    此时是起阵的最佳时机,但起阵就意味着吴恙身死,说得难听些,他张子翁这通电话,就是在催这孩子去死……


    催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孩子去死。


    张子翁喉头发紧,只觉得自己这一把岁数简直活得窝囊至极。


    那句“我们在水库这里等你”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可吴恙瞬间就明白了。


    “我马上过来!”吴恙的声音反而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


    张子翁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问道:“你和林筠道好别了吗?”


    “嗯……”吴恙收紧了握着手机的手,看向一旁的林筠,“我先挂电话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吴恙站在原地,顶灯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这样吧。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林筠,如何在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下说出死别的话。


    他走到书桌旁抽出一张的餐巾纸,用笔快速写下了一行字。


    笔尖停顿了片刻,吴恙最终还是将纸揉成一团,轻轻放在林筠摊开的手心里。


    他吸了下鼻子,用手覆着林筠的手背拢了拢,想让纸团被更安稳地握住。


    盯着自己和林筠的手,吴恙不自觉想起二人每次十指相扣时林筠的反应,少年琥珀色的眼眸会飞快掠过一丝光亮,嘴角也会抿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偏偏他自己察觉不到,强装镇定下泄露出的欣喜在吴恙眼里实在是过于可爱。


    吴恙收回了手,强行掐断了不合时宜的思绪。


    为了这一天,他们许多人付出了几年的准备,这是他早已接受并背负的命运,此刻的伤感反而显得矫情。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不再看床上的人,转身便朝着卧室门外走去。


    脚步在门口顿住。


    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猛地转身折返。


    吴恙俯下身,闭着眼,将吻轻轻印在林筠的唇上。


    一触即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几乎是逃离般大步冲出卧室,穿过客厅用力拉开了家门。


    门被轻声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几乎是同时,林筠睁开了眼睛,意识清醒,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吴恙吻过的嘴唇,然后有些迟缓地坐起身。


    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右手,被吴恙小心翼翼放入的纸团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才一点点将揉皱的纸巾展开。


    上面是吴恙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打开左边衣柜”几个字。


    林筠依言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左侧那个平时没使用的衣柜。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几十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大小不一,上面贴着便签,写着不同的年份和简短寄语。


    而在所有礼物最前方,端正地放着一本相册。


    林筠指尖有些发颤地拿起那本相册,缓缓打开。


    第一张照片就让他一怔,是三年前他低着头在水库边踢石子的样子,侧影单薄。


    原来当时吴恙在岸上就注意到他了……


    ……


    他继续翻页。


    是一张他高中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身影,汗水在阳光下闪烁,带着蓬勃的少年气。


    吴恙怎么会有他高中的照片?


    林筠继续往后翻,发现不止一张,除了篮球场上的,还有他坐在教室时的样子。


    还有他被喊到老师办公室,站在门口带着点迷茫的样子。


    还有他大学开学第一天,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身影。


    还有他在大学课堂上撑着下巴听讲,指尖无意识转着笔的瞬间。


    还有他在金子山手忙脚乱给王小丫扎头发,结果弄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还有排练相声时,他和孟驰对词时眉眼生动的样子。


    还有在回江陵的大巴车上,他歪着头靠在吴恙肩膀上睡着的样子。


    还有被吴恙拉着,闭眼穿梭在楼顶晾晒的床单之间时的样子。


    一帧帧,一幕幕,他从来不知道,吴恙竟然偷偷拍下了他这么多照片……


    相册的最后一页放着一盒录像带,上面用标签写写了一个“1”字。


    林筠的视线落在旁边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上,上面贴着一张显眼的便签。


    [先拆这个]。


    林筠依言拿起,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台老式但保存得很好的便携式录像机。


    林筠立刻将录像机取出,接通电源,然后拿起那盒录像带,深吸一口气,将它缓缓推入了卡槽。


    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吴恙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之中,他对着镜头清了清嗓子,然后露出了一个林筠熟悉的笑容。


    “嘿嘿,林筠小同学你好呀。”屏幕里的吴恙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聊:“我走啦!”


    “因为实在把握不准离开的时机,怕到时候没能好好告别,所以老早就留了这么个老土的玩意儿,以前看到电影里的主角就是这么做的,当时给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所以特意淘了这个东西研究了一下。”


    “嗯……我个人是觉得还挺有情调的,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我和你聊天陪着你……”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各种琐事,语调保持着一种刻意的欢快,努力冲淡永别的阴影。


    但随着录像的进行,那份强装的轻松渐渐有些维持不住,吴恙的语速慢了下来,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


    “对不起啊筠儿,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林筠:“但是你可不许跟着我来,柜子里那些礼物是我给你准备的,从你下一个生日开始一直到一百岁,每个盒子上都写了年份,里面都装有录像带,你得一个一个拆,听到没?”


    “……还有啊,之前你可答应陪孟驰和玄承宇去给人看风水,我们还跟小丫拉钩要一起去渝城吃火锅的,我食言了你可得替我去,多点两盘肉把我那份也吃回来,骗小孩可是要遭雷劈的,林筠同学。”


    “至于我,反正现在这个状态也不怕雷劈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情绪。


    “筠儿,”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这人看起来性子淡淡的,其实轴得很,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不在以后,你又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


    “嗯……关于活着的意义,我曾经也有一段时间纠结过这个问题,有一些想法不一定对,但还是想分享给你。”


    “我在想,意义这个概念或许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它不过就是人类自己发明的一种对抗虚无的工具。”


    “可换个角度想,虚无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自由,如果活着一定要有既定的意义,那倒是真的没什么意思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的所有体验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


    “……哈哈哈哈怎么好像莫名开始讲起大道理来了,反正你如果暂时还是觉得无事可做的话,我也给你安排了任务。”


    “相册最后那张照片背面写了一个网址链接,里面上传了我过去几年去过的地方,有几个地点特别漂亮,我也给你标出来了,当年我就想着要是死在那可多好……”


    “所以,我想拜托你带着我的骨灰找到和照片一样的地方,然后抓一把撒出去,以后你要是觉得不开心了,就挑一个你喜欢的地儿来陪我聊聊天,如果有风的话,就当作我在回应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好了,第一盒就到这儿吧,以后每年都有,别一次性看完……省着点想我。”


    “再见啦,我的小朋友。”


    画面定格在他努力扬起的嘴角上,然后屏幕归于一片雪花噪点……


    林筠盯着彻底变黑的屏幕许久没有动弹。


    他没有去拆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也没有立刻播放下一盒录像带,只是沉默地拿起手机发送了一笔转账。


    然后他也从床头抽出一张干净的餐巾纸,在纸巾上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捏进手心。


    不知从何而来一阵穿堂风,林筠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


    一群乌鸦盘旋而过……——


    作者有话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黑夜,


    天黑了,我进入梦乡,


    一棵树长在我坟墓上面,


    一群鸟儿在歌唱,


    它歌唱我们之间的感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见。


    第120章 烟花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明明灭灭, 吴恙一路跑着下楼,快步穿过街巷,与一个背着旅行包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抬头, 都愣住了。


    “恙哥!”


    “玄承宇?”


    吴恙看着眼前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 满脸错愕:“你怎么会在这儿?”


    玄承宇同样一脸惊讶,解释道:“我父母当年在这里去世的, 我就想着来这边给他们烧烧香……”


    “你父母也是在这里去世的?”吴恙眉头一皱。


    “也?”玄承宇瞪大眼睛,“还有谁是?”


    吴恙没有直接回答, 继续问道:“是在水库出的事吗?”


    玄承宇茫然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吴恙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棵槐树在引起他们警觉之前, 已经暗中害死了不少能走阴的驱鬼之人,玄承宇出身驱鬼家族, 他父母确实可能就是早期的遇害者。


    虽然早知道玄承宇父母已逝,但出于尊重, 无论是林筠还是吴恙都从未细问过死因,相识这么久,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几人的父母被同一棵邪树所害。


    “走吧, ”吴恙又叹了口气, 拍了拍玄承宇的肩膀, 带着他往前走:“我正好要去水库一趟,你跟我一块吧!”


    “哦……好。”


    玄承宇从吴恙不同寻常的凝重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再多问,抓着背包带子跟了上去。


    二人一边疾行,吴恙一边开始解释, 从槐树如何诱人害人, 到它被镇压在自己体内的前因后果尽可能简洁明了地讲述了一遍。


    “……所以,今天就是彻底了结的时候。”吴恙说完偏头看了玄承宇一眼,见对方仍是一脸消化不过来的茫然。


    他轻笑一声, 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水库,空气中的湿气越重。


    自从几年前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发生后,当地政府便用高大的金属围挡将水库及周边荒地彻底封锁,原计划要将这片区域填平。


    然而随着闹鬼的传言愈演愈烈,再也无人敢靠近此地,意外也再未发生,久而久之,填平工程一拖再拖,最终搁置至今。


    吴恙带着玄承宇绕了好一会以后,终于在一处铁片的开口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张叔。”


    吴恙笑着上前打招呼,侧身为二人简单介绍:“这是我爸妈的朋友张叔,这是我大学室友玄承宇,刚在路上碰巧遇见的,他父母也是当年的受害者。”


    “张叔你好!”玄承宇拘谨地鞠了个躬。


    “你好!”张恒冲玄承宇点点头,看回吴恙时眼神里带着不忍:“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他在前引路,三人穿过一片枯黄的高芦苇丛,一个长满绿苔的废弃水库出现在眼前。


    水库的岸边有一棵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槐树,树干极其粗壮,深褐色的树皮布满了狰狞的裂纹。


    时值冬日,叶片落尽,其光秃秃的枝条如同鬼爪一般虬结盘错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个盘踞的巨兽,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让人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吴恙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又轻轻呼出,跟着张恒继续向前,走近槐树的跟前。


    张子翁正站在树下,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年纪都不轻了,神色俱是凝重肃穆。


    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有一个巨大得惊人的阵法沿着水库岸线蔓延开来,几乎将整个水域包围在内。


    暗红近黑的繁复符文连接着十几个法器,包含金子山的阴蚀骨琀、河西的玄盘和澄明寺的阴阳镜,还有枣木印、耹法鼓,甚至还有一具被朱砂写满经咒的棺椁……共同支撑起这个足以撼天动地的大阵。


    符文在阴沉的天光下隐隐泛着血色微光,与槐树散发出的浓郁阴气激烈对抗着,空气中甚至能听到如同电弧交击般的噼啪声。


    吴恙带着玄承宇一路走来,几位守在附近的人看到他都点头致意。


    “张大爷,李婆婆,王叔……”


    吴恙浑不在意地扬起嘴角,一个一个地打起了招呼:“哎,别愁眉苦脸的嘛!”


    他笑起来实在是肆意灿烂,反而让几位长辈心情更加复杂。


    玄门式微,在科学至上的年代早已脱离了大众的认知,而所有通过家族传承走阴驱鬼者,也都默契地将这个真相隔绝在普通人之外。


    他们没有正式的组织架构,只有一些老一辈还偶尔保持联络。


    吴恙的父母曾是年轻一辈里能力极强的玄门中人,当他们也因这棵槐树失去音讯后,很多几乎隐世的老前辈们才猛然惊觉事态严峻,开始联系着筹划对策,却又对这槐鬼的力量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当时还在上高二的吴恙,凭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瞒着他们只身就跑去了江陵。


    更没想到,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竟阴差阳错将企图夺舍的槐鬼镇压在了自己体内。


    他成功阻止了一场灾难的蔓延,却赔上了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这群老人翻遍古籍,试尽方法,最终也只找到这个与槐鬼同归于尽的阵法。


    吴恙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反倒是这些长辈们难以释怀。


    听张子翁说这孩子有了心上人后,大家都默契地把布置好的阵法暂时搁置,尽可能地将日期延后,让他能好好地道个别。


    可如今不能再等了,槐鬼最棘手之处就在于它枯木逢春的邪性,即便被斩断枝干,焚毁根系,它也能借着地脉重新滋长。


    错过现在这个机会,阵法的风险便会大增。


    “兄弟!”吴恙转身面对玄承宇:“让你跟着过来,就是想让你看到这槐鬼彻底玩完的样子,仇今天我帮你报了,也帮我自己报了。”


    他顿了顿:“我不在了以后……你也帮我个忙,去陪陪林筠,别让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啊?”玄承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些发懵。


    不在了?什么意思?


    要去哪儿?为什么需要他去陪林筠?


    玄承宇彻底懵圈,各种问题在脑子里打转,一时无法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恙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朝着槐树走去。


    “等……”玄承宇下意识想伸手拉住他问个明白,却被张叔一把按住。


    “别过去,”张恒的声音沉重,把玄承宇拉着不断后退:“开始了。”


    一行人退至很远的地方。


    随着张子翁一声拖长的“起阵”,站定在阵法各处的七八位长辈同时手掐法诀。


    嗡!


    整个大地仿佛猛地一颤。


    暗红色的符文逐一亮起,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如同燃烧的血管瞬间爬满了水库沿岸的土地。


    庞大的能量场瞬间形成,玄承宇双手掐诀,只见一个走阴状态下才能看见的半透明的血色光罩以槐树和吴恙为中心倒扣下来,将那片区域彻底隔绝。


    狂风骤起,吹得枯黄的芦苇成片倒伏,飞沙走石,惨白的天空又阴沉了几分。


    几乎在阵法全力运转的瞬间,处于阵眼的吴恙猛地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扣住地面,黑色的符咒迅速在其皮肤上蔓延,从脖颈向上攀爬,瞬间布满了他的脸颊,甚至侵入眼眶,使他原本血红的眸子变得漆黑如墨。


    槐鬼在疯狂反抗。


    “你们这些蝼蚁怎么敢!”一个尖锐扭曲的声音直接在吴恙的脑海深处炸响。


    庞大的阴煞从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穿刺搅动,试图撕裂他的魂魄,夺取这具身体最后的控制权。


    吴恙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寸寸凌迟。


    他紧咬的牙关开始渗出血丝,嘴角却扯出一抹畅快笑容。


    “还没放弃?”吴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嘲讽,嘴里全是血沫的气息。


    他非但没有调动残存的力量去抵御,反而彻底放开了所有防备,任由槐鬼在其即将崩毁的躯壳里横冲直撞,进行着徒劳的破坏。


    人有三魂,胎光源于天,主生命,爽灵沟通天地,主智慧,幽精为阴气之杂,主欲念,三者齐全才能作为命魂依附的凭仗。


    可吴恙天魂在外,唯有剩余二魂驻于其身,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槐鬼企图鸠占鹊巢的邪力根本找不到与天地沟通的锚点,也无法建立起掌控这具身体的契约。


    它的力量再强,从当年意图夺舍,将本源转移到吴恙身体开始,便彻底亲手断送自己逃离的希望,只能无能狂怒地在其体内发出极端暴怒的尖啸,始终无法完成最终的附身与夺舍。


    与此同时,通往水库的荒路上。


    南玉竹搀扶着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芦苇丛中。


    南奶奶神情凝重,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我已经感觉出来了,这地方的怨气至今都没能散尽,南式开当年当真是造了不少孽啊……”


    “不奢求那些被害者的魂魄能够原谅,但凭借我们祖传的引魂术,也多少能为那些他们寻个解脱,给南家积点阴德,减轻些罪孽。”


    正说着,南奶奶脚步猛地一顿,霍然抬头望向水库中心方向:“好强的镇压波动,这是什么阵法?”


    她反手抓住南玉竹的手腕:“快走玉竹!前面应该出大事了!”


    水库边,阵法外围。


    玄承宇的手机在地上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声在狂风的间隙中显得微不足道,响了许久才被旁边心神紧绷的张恒察觉。


    “你电话……”张恒刚提醒了一句,却突然发现刚刚还站在身边的玄承宇不见了,空留一个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孟驰的电话。


    “人呢?”


    张恒四处张望,心里涌起一丝不安。


    ……


    阵眼中心,吴恙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撕扯,五感变得混乱而模糊。


    眼前是血色与漆黑交织的画面,耳边充斥着槐鬼的尖啸和阵法的轰鸣,似乎还有自己骨骼被阵法挤压的咯咯声。


    嘴里是浓郁的血腥味,鼻腔里是腐烂与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


    灵魂被绞杀是什么感觉?


    像是被投入了永不停歇的磨盘,意识被碾磨齑粉,像是被架在无边业火上灼烧,思维逐渐化为灰烬。


    寒冷,一种深入灵魂,连时间都能冻结的极致寒冷正迅速吞噬他的温度。


    ……林筠……


    快过年了,江陵没有太多高楼,是允许放烟花的,他们本来还约着一起看烟花呢……


    好遗憾啊。


    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吴恙艰难地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望向阵外。


    一群乌鸦振翅飞过,发出呜咽般地叫声。


    玄承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距离阵眼不远的地方,身上也开始已爬满属于槐树的黑色符文。


    与此同时,吴恙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缩,余光瞥见自己手背上出现一轮复杂的血色纹样,诡谲妖异,泛着邪性。


    这是……什么?


    吴恙思维变得迟钝,只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不详的预感猛地充斥全身,让他几乎停滞的意识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


    澄明寺中周子瑜借李河亮的半阴身躯保存了姐姐的魂魄,当其最后重新起阵移魂时,二人身上就曾出现过这个图案……


    ……


    吴恙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了不知多久,直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牵引力从下方传来,开始一点点收拢他涣散的意识。


    这个过程及其缓慢,如同将泼出去的水重新收回碗中。


    他先是感知到一种模糊的边界感,接着一种被束缚的感觉逐渐清晰,他有了身体的概念。


    然后指尖传来的一丝微弱触感。


    他能感觉到手指的存在了,带着细微的麻痒和滞涩。


    意识开始一寸寸地回落,感官逐渐复苏,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协调,身体的重量、骨骼的轮廓、甚至心跳的节奏都与他记忆中的自己有些不同,轻盈了些,也脆弱了些。


    当他终于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猛地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阴司地府或是彻底的空无,而是林筠卧室的灯。


    天花板上,乃至四周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用鲜血绘制的符文,图案扭曲邪异,与他手背上曾浮现的血色纹样同出一源,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邪气中。


    不对。


    不对!


    吴恙猛地用手撑住身体,想要坐起来。


    简单的动作带来一阵莫名的虚软和协调上的错位,他下意识地将手举到眼前。


    只这一下,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指节要更分明一点,而眼前的这只手修长匀称,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这是林筠的手!


    他看向自己右手里正紧紧攥着的卫生纸,几乎是颤抖着一点点将纸团展开。


    纸巾上是林筠那熟悉的笔迹,只写了三个字。


    看窗外。


    一股心悸过后,吴恙猛地掀开被子,踉跄着扑到窗前,一把扯开了厚重的窗帘。


    “砰!”


    就在窗帘拉开的瞬间,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恰好猛然炸开了一朵巨大而绚烂的烟花。


    金色的流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空。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绽放,将冬日的夜空渲染得五彩斑斓。


    不远处传来一群小孩兴奋的尖叫和欢呼声。


    “妈妈你看,有人在放烟花!”


    “他们都提前放啦!我们也放好不好?”


    街道的人声因这片意外的绚烂而沸腾起来,欢声笑语隔着玻璃模糊地传入耳中,充满了世俗的年节气息。


    吴恙僵直地钉在原地,目光从窗外盛大的璀璨移至眼前,锁在面前冰冷的窗玻璃上。


    夜晚的玻璃清晰地映出林筠的面容,仿佛隔着玻璃在虚幻的空间和他无声相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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