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音一先一后响起,加工完成了。
西玛的T300-Plus快了一秒。
两台机床的主轴安静下来,偌大的车间里,只剩下几百号人压抑的呼吸声。
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取下了两个刚刚成型的零件,一对外观分毫不差的复杂曲面轴。
灯光下,两个零件都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请双方技术代表,及公证人员上台!”
主持人的嗓门都有些发干。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程师提着黑色密码箱走上台,他是省计量局的,箱子里是全套德国进口的顶级检测设备。
克劳斯整理了一下领口,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先检测自己的产品。
他身后的技术主管赫尔曼,下巴微微抬起,已经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各位。”克劳斯拿起话筒,声音在会场里回荡,“工业之美,在于稳定,在于精确到极限的可复制性。我们的T300-Plus,在整个加工过程中,主轴震动幅度低于千分之一毫米。它的每一次切削,都在定义‘标准’这个词。这,才是真正的工业。”
他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新烽火”的方向。
“而有些不成熟的产品,在加工时会产生不必要的抖动。这在工业领域,是致命的。它代表着失控,代表着不稳定。”
台下的张总工,脸黑得能拧出水来。
他身边的几个老技术员,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再看台上。
克劳斯说得对,刚才那细微的抖动,是个懂行的都看在眼里。
在精密加工这个领域里,任何一丝多余的震动,都是灾难。
省计量局的工程师将西玛的零件固定在检测台上。
激光探头缓缓扫过。
大屏幕上,一条代表公差的数据曲线,几乎是一条笔直的水平线。
最终,一个数字定格在屏幕中央。
0.002毫米!
“哗——”
全场响起一片抽凉气的声音。
“天爷啊,0.002……”
“这他娘的是教科书里的理论极限了!”
“完了……没法比了……”
张总工的身子一晃,旁边的陆永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才没让他当场坐到地上去。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数据,别说兴城,就是把全国的机床厂都薅过来,也找不出一台能干出来的。
吴市长紧紧抿着嘴,手里的搪瓷杯被他捏得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江雪的脸也白了。
克劳斯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举起香槟,对着台下的吴市长等人遥遥一敬。
“看来,胜负已分。”
他放下酒杯,转向陈默,摊开手。
“陈厂长,现在,你还要坚持检测你的‘作品’吗?给彼此留点脸面,或许更好。”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陈默身上。
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陈默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然后,笑了。
他走到台前,从主持人手里拿过话筒。
“当然要测。”
他的声音很平静。
“不测完,怎么知道谁赢谁输?”
克劳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讥讽。
“好吧,既然你非要走完这个流程。”
他耸耸肩,退到一旁,准备看最后的笑话。
计量局的工程师叹了口气,还是按流程,将“新烽火”加工的那个零件,固定在了检测台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总工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
激光探头开始扫描。
大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果然如克劳斯所言,出现了一些微小的波动,远不如西玛那般平直。
台下响起一片叹息。
赫尔曼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
然而,就在曲线即将走完,最终结果要跳出来的那一刻。
那些微小的波动,忽然以一种奇异的规律,相互抵消,最终汇于一点!
屏幕上的数字,疯狂地跳动起来。
0.0030……
0.0025……
0.0020……
当数字跳到0.0020时,赫尔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克劳斯端着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数字没停!
它还在往下掉!
0.0018……
0.0016……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最终,那个疯狂跳动的数字,缓缓地,沉稳的,定格了。
0.0015毫米!
“轰!”
会场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弹,瞬间沸腾!
“多……多少?!”
“0.0015!我他妈眼花了吗!”
“比德国佬的还高?!这怎么可能!”
张总工整个人都傻了,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再去看那个数字。
还是0.0015!
“我日……”
他骂了一句,然后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身边的陆永发,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一样又蹦又叫。
“赢了!我们赢了!!”
王洪林、刘厂长,所有支持红星厂的人,在长达数秒的呆滞后,全都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台上。
克劳斯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香槟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能!”
赫尔曼尖叫着冲到检测台前。
“这绝对不可能!仪器坏了!一定是仪器坏了!”
他抓着那个省计量局工程师的领子,神态疯狂。
“先生,请冷静。”工程师一把推开他,“仪器在测试前经过了双重校准。”
“那……那一定是你们的零件有问题!”赫尔曼指着那个其貌不扬的零件,语无伦次,“你们作弊!你们用了特殊的材料!”
“赫尔曼先生。”
陈默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走到台前,捡起那两个刚刚被检测过的零件,一手一个。
“材料,是省钢厂刘厂长亲自盯着,从同一炉钢水里出来的,所有人都看着。”
“机床,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谁也动不了手脚。”
他举起西玛的那个零件。
“克劳斯先生刚才说,工业之美在于稳定。这话,我只同意一半。”
“你们的机床,确实稳。”
陈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它的切削方式,是以强大的刚性为代价,将切削应力全部封锁在材料里,换来一个漂亮的表面。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放下西玛的零件,举起了自己这边那个。
“而我们的‘新烽火’,确实会‘抖’。”
“但这并非缺陷。”
陈默扬了扬眉。
“我们叫它,‘脉冲式应力释放技术’。”
“你们看到的每一次细微抖动,都是机床在主动、可控地释放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内应力。它不是在失控地哀嚎,它是在呼吸!”
“它用一种你们看不懂的方式,将那些足以让零件在未来产生细微形变的内应力,在成型的那一刻,就消弭于无形。”
“所以,克劳斯先生。”
陈默将那个精度为0.0015毫米的零件,轻轻放在呆若木鸡的克劳斯面前的桌上。
“你们造出来的,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里却憋着一股邪火的‘病人’。”
“而我们造出来的,才是一个筋骨舒展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