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接?”
王洪林的手一抖,订单纸“哗啦”作响。
“小默,你是不是在车上颠糊涂了?”
张总工半个身子都从前排拧了过来,“二十台!黄科长回去盖个章就能批款的!是现钱!”
孙建军脖子上的青筋一绷一绷的。
“厂长!咱们豁出命去,不就为了卖机床吗?这肉都塞嘴里了,你往外吐?”
陈默没说话。
他从王洪林的手里,把那张订单又抽了回来。
车厢里只剩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缝的闷响。
“王叔,张总工,”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把脖子伸长了,“咱们厂,能从头到尾攒出一台机床的老师傅,有几个?”
王洪林一怔,脱口而出:“算上老陆,能挑大梁的,也就十来个。”
“十来个人,交三百二十台货,还要保证每一台都跟展台上那台一个样,要多久?”
没人吭声了。
张总工脑子里跟过了电似的,脸上刚泛起的红光退得一干二净。
“不算备料调试,光是装配,一个人一个月能弄明白两台就烧高香了。三百多台……没有大半年,想都别想。”
“半年?”陈默问。
“克劳斯给了咱们多久?”
“四个月。”孙建军的声音传过来。
没人再开口,车里瞬间安静了。
“所以,接了这三百二十台单子,就等于跟克劳斯说,那个赌,咱不玩了,认怂了。”
陈默把那张订单纸对折,“这三百二十台机床能把咱们活活拖死,别说搞新机床,按时交货都得去庙里磕头。”
“那也不能不接啊!”一个小技术员没憋住,脸通红,“那是钱!厂子等着米下锅……”
“谁说不接?”
陈默扫了他一眼。
“我是说,这二十台,换个接法。”
他的视线落回王洪林和张总工脸上。
“回去之后,王叔你给黄科长打电话。就说,二十台‘烽火一号’,我们红星厂产能不够,伺候不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咱们可以跟他签另一份合同。三个月,我们红星厂,给他东方器械厂,独家定制一款全新的,性能全面碾压‘烽火一号’的桌面级高精度加工中心。新机器的精度,直接对标西玛的王牌。”
“这台机器,就是我们跟德国人赌的底牌。而东方器械厂,是它在全世界的第一个主家。”
“作为交换,这二十台机床的预付款,一分不能少,就当是咱们的研发经费!”
不卖现货,卖个影子?
不光卖影子,还让客户掏钱给自己当军饷,去跟德国人玩命?
这哪是做生意,这是绑着客户上战车啊!
“这……这能成?”王洪林舌头都捋不直了,他活了快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干买卖的。
“能成。”陈默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犹豫,“黄科长是个明白人。他要的不是二十台机床,他要的是踩着咱们的肩膀,在他那行里当祖师爷。买‘烽火一号’,他最多比别人快半步。可要是第一个用上咱们超越西玛的机床,那他就是开山立派的。”
他把那张折好的订单塞回王洪林的上衣口袋,拍了拍。
“他要当祖师爷,就得先给祖师爷上香。这笔钱,就是香火钱。这个电话,你只管打,就等着他上门求咱们吧。”
……
厂里攻关项目组的门上,又挂上了那块“闲人免进”的木牌。
陈默则把自己钉在了办公室里,带着张总工和孙建军,开始了新一轮的熬大夜。
这天深夜,陈默刚从一堆画满线条的图纸里抬起头,揉着酸胀的眼眶,陆永发端着个大搪瓷缸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陆师傅?有事?”
“厂长,”陆永发把缸子往桌上一搁,腾腾的热气熏得他那张老脸有些模糊,“看你这几天眼珠子都红了,泡了点菊花,去去火。”
陈默心里被那股热气熨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谢了,陆师傅。”
陆永发搓了搓手,没走,在原地来回倒了两步,才磨磨蹭蹭地开了口。
“厂长……那个……晴鸢那丫头,最近……”
陈默端着缸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从省城回来,他除了开会,好像是没跟陆晴鸢说过几句囫囵话。
“陆师傅,你放心,这事怪我,等忙完这阵子,我一定……”
“我不是说那个!”陆永发赶紧摆手,一张老脸憋得发红,“我是说……丫头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老的,也问不出个啥。”
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往跟前凑了凑。
“就……你不在的这几天,她们学校有个男同学,老往我们家跑。”
“说是跟晴鸢讨论什么题,一待就待到挺晚。长得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着挺斯文的……”
陆永发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扫着陈默。
陈默没吭声,只是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了“当”的一声闷响。
男同学?
讨论题?
“……那小子,看着挺勤快的,一会借书一会送本子的。”
陆永发还在那念叨,“我就琢磨着,咱们厂长这么大能耐,可不能让外头的生瓜蛋子给拱了……”
“我清楚了,陆师傅。”陈默打断了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又在图纸上比画起来,可那笔尖,就那么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去。
“你忙,你忙,我就这么一说。”
陆永发看他这副样子,嘿嘿一笑,揣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办公室里,又静了下来。
图纸上那些线条和数据,渐渐变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模糊的男人笑脸。
啪!
铅笔的笔芯被他生生按断。
他把断了的铅笔往桌上一扔,站起身,在小屋里转了两圈。
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出了办公室。
隔壁,孙建军他们还在为一个算法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厂长,悄摸消失在了夜色里。
家属区的路灯光线昏黄,将就着照亮一小片地。
陈默站在陆师傅家那栋筒子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还亮着灯的窗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时,楼道口传来一阵女孩子的说笑声。
他几乎是本能的,往旁边一闪,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大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陆晴鸢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白衬衫,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在路灯下反着光。
陆晴鸢正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那个男生。
男生接过书,说了句什么,陆晴鸢便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特别清楚。
陈默的拳头攥了起来。
两人并肩朝大门口走去,隔着一段距离,那个男生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那下次,我再给你带王教授最新的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