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人说话。
桌上那几瓶还没开盖的庆功酒,瓶身在灯泡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几张脸,此刻都白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股子凉意在骨头缝里钻。
到头来,还是踩着人家的肩膀,才够着了那块够不着的果子。
角落里,李卫肩膀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扎得人耳朵疼。
陆永发嘴巴开合几次,一个脏字都骂不出来,胸口堵得他只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自己不也一样?
那股子自豪,那股子扬眉吐气,现在回想起来,臊得脸皮发烫。
“我……我对不住大伙儿……”李卫抬起头,满脸是泪和鼻涕,“我差点……我差点就把厂子……”
“行了。”
陈默把一只搪瓷缸子推到他面前,热水的热气模糊了李卫的视线。
“你没做错。”
陈默看着他那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你想让机床跑起来,想让咱们厂活下去,这没错。”
“错的是我。”
他扫了一眼,屋里那几张脸,刚才还泛着红光,这会儿一个个都绷着腮帮子,谁也不看谁。
“这事儿,我该早点跟大伙儿通个气,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了。”
王洪林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
“但是,”陈默打断了屋里的沉默,“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把今天这滋味,给老子记死了。”
他在屋子中间那点空地上来回走了两步。
“记住被人当猴耍是什么感觉,记住你以为你赢了,其实不过是在人家的棋盘上挪了半格是什么感觉。”
“克劳斯今天给咱们鞠躬,不是他服了,是他失手了,是他妈一个猎人没打着猎物的体面!”
“咱们今天,是掏了省科学院和兴夏大学的老底,是钻了个空子,打赢了一场偷鸡摸狗的遭遇战。可人家西玛呢?人家是能上天入海的航空母舰!”
“‘星光一号’,扒光了看,还是对着人家的T1000抄出来的!人家能造T1000,就能造T2000,T3000!咱们呢?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能吃到什么时候?”
那几句话砸下来,屋里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几个老伙计脸上刚升起的红光,一点点又灰败下去。
“是啊……逆向……说到底还是逆向……咱们只是学会了怎么念人家的经,还没学会自己写啊。”
那股子巨大的无力感,比机床冒烟时更让人喘不过气。
“所以,”陈默站定,他一开口,屋里立刻鸦雀无声,“这庆功酒,今天不喝。”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沓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意向合同,在桌上“啪”地摔了一下。
“这些,才是咱们的庆功酒!”
“三百二十台!背后是三百二十个厂子!咱们用‘星光一号’把西玛的脸抽了,就得用这三百二十台真家伙,把‘华国制造’这四个字的脸,给挣回来!”
“从现在起,‘烽火项目’,不光要造机器,还要把‘星光一号’,从样品变成产品!咱们自己写经!”
这股子狠劲,终于把屋里那团憋屈的死气,重新给点着了。
……
展销会落幕。
红星厂的卡车是最后一辆离开的,走的时候,周围还围了一圈厂长和采购科长。
“陈厂长,我们的订单可得优先啊!”
“陈厂长,我们明天就带合同和公章去兴城!”
陈默笑着一一应付,心思却早飞了。
就在卡车的帆布要盖上时,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展馆门口。
克劳斯。
他脱了西装,换了件深色的夹克,脸上还是那副微笑,好像前两天那场闹剧压根没发生过。
“陈先生,要走了?”
“克劳斯先生。”陈默点了点头,没让工人们停。
“恭喜。”克劳斯看了一眼那辆卡车,又扫了一眼陈默手里的文件夹,“三百二十台,了不起。”
“托您的福。”陈默回了句。
克劳斯一点不在意这句带刺的话,只是慢悠悠地开口:“我来,是提醒陈先生一件事。”
他声音不大,但旁边竖着耳朵的张总工听得清清楚楚。
“汉斯已经被开除,他的愚蠢行为由他个人负责。但是……”
克劳斯停顿了一下,那双蓝眼睛里透出点别的味道。
“他毕竟是代表西玛集团,和你立下的赌约。从商业规则上讲,依然有效。”
张总工的心“咯噔”一下。
“我们西玛,尊重契约。”克劳斯摊了摊手,“距离半年的期限,还有四个月。”
他指了指卡车上盖着红布的轮廓。
“这台机器很优秀,精度上,确实可以和我们一些老型号的产品相提并论。但是……”
他的语气重了些。
“‘比肩’,和‘超越’,是两个词。”
“陈先生,我期待四个月后,你能拿出一台真正‘超越’西玛的机床。别让这场游戏,结束得太早。”
说完,他优雅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回兴城的大巴车上,没人说话。
张总工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额头上全是汗。
“四个月……还要超越……这怎么可能?”他急得不行,“小默,咱们这台机床,已经是榨干了!再想提升0.001毫米,比登天还难!别说超越了!”
“再说还有三百二十台订单压着!把全厂的人都填进去都不够!哪儿有工夫搞新研发?”
孙建军把头扭向窗外,看着倒退的田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
陆永发则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皱着眉,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压过铁轨的“哐当”声。
克劳斯这一手,太毒了。
不否认你,承认你,然后再给你一个根本够不着的目标。
所有人都看着陈默。
陈默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夜色,很久没说话。
他拿起腿上那沓意向合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
车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忽然,他停了下来。
那一页上,是东方器械厂黄科长签的单子,二十台。
陈默盯着那张纸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抬起头,看着一车愁眉苦脸的人。
他把那张订单抽了出来,递给旁边的王洪林。
“王叔,”他的声音很平静,“回去以后,你给黄科长打个电话。”
“告诉他,这二十台的单子,咱们红星厂,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