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厂长!”
人还没进院子,张总工的大嗓门就先从那辆吭哧作响的解放卡车上飞了过来。
他从副驾上跳下来,灰扑扑的中山装敞着怀,大步流星地就朝陈默走,手早早就伸了出来。
王洪林跟在陈默旁边,看着卡车车斗里那几个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箱,心里头跟着那卡车的引擎一样,突突地跳。
这哪是来合作的,这是把半个家底都搬过来了。
“张总工,一路颠簸,辛苦了。”陈默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
张总工反手一把握紧,使劲晃了晃,眼眶子有点发热。
“回自己家,说不上辛苦!”
木箱子用撬棍“嘎吱嘎吱”地打开,里头全是簇新的家伙事儿。
测量仪器,绘图工具,还有两台金贵的不行的进口示波器,用厚厚的稻草裹着。
“厂里能抠出来的家当,都在这儿了!”张总工拍着木箱子,震得手疼,“以后,咱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弟兄了!”
厂里最大的会议室腾了出来,墙上挂了红布横幅——烽火项目联合攻关小组。
陈默、陆永发、孙建军,加上张总工带来的几个技术员,十几号人把一张大长桌围得满满当当。
张总工带来的一个得意门生,摊开一张比桌子还大的图纸。
“这是我们熬了几个通宵,在‘X53K1’基础上做的改进方案。”
“主轴结构优化,提高转速。控制系统里的继电器换成集成电路,响应速度能快零点一秒。”
方案很扎实,很稳妥,是在人家走过的路上,往前又挪了一小步。
屋里几个老师傅都跟着点头,这路子错不了。
陈默指节在桌上轻轻敲着,没插话。
等那学生说完了,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家的两个老伙计。
“陆师傅,孙师傅,你们怎么看?”
陆永发闷了口浓茶,咂摸了半天。
“想法是好想法,可光这么改,怕还是跟在德国佬屁股后头吃灰。”
孙建军性子更直,嗓门也大。
“这机床造出来,还是个傻大个!跟人家西玛的放一块儿,就是个笑话!”
屋里一下子静了。
谁都明白,这方案保底,可离那个半年之约,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陈默站了起来。
“张总工,我给咱们小组,添几把柴火。”
他没等张总工问,就朝门口喊了一声。
“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陆晴鸢领着四五个半大孩子走了进来,一个个都穿着兴夏大学的校服,脸上带着股子怯生生的书卷气。
会议室里那帮平均年龄快五十的老师傅们,全看愣了。
这阵仗,不像是搞技术攻关,倒像是开什么师生联谊会。
“小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张总工也糊涂了。
“他们也是项目组的编外人员。”
陈默让学生们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们旁听了几天,有些想法,我觉得比咱们这些老脑筋,有意思。”
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被陈默看了一眼,涨红着脸站起来。
“各位老师……我们就是瞎琢磨的。”
“我们就在想,机床的操作台,为啥非得是一排排的按钮和指示灯呢?”
“就跟……就跟电视机一样,弄个屏幕,把字儿打上去,不比看那一排排的灯泡强?”
“噗嗤”一声,陆永发旁边一个老师傅没憋住,乐了。
用电视机当显示器?
这孩子怕不是动画片看多了。
张总工的眉头也拧成了个疙瘩,这多少有点胡闹了。
另一个女生也怯生生地站起来,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还有,机床为什么非得做那么大?我们学校实验室里,有日本的微型计算机,就一个桌子大。那我们的机床,能不能也做成小的,放桌子上用?”
这下,会议室里不光是有人笑了,好几个老师傅直接开始摇头。
“小同学,这是工业母机,不是你家踩的缝纫机!”
“简直是异想天开!”
学生们被训得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
陈默却抬了抬手,屋里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他走到黑板前,捡起一根粉笔。
“电视机屏幕,这个想法,非常好。”
他回头,看着那个已经傻掉的眼镜学生。
“我们可以用模块化的数字显示,代替一部分机械仪表。控制柜能做得更小,也更直观。”
他又看向那个提议“桌面机床”的女生。
“重型机床我们要做,但为什么不能先做一台小型的、高精度的?”
陈默的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一个闻所未闻的构架图,慢慢浮现了出来。
“我们的对手是西玛,是巨人。我们跟它比块头,硬碰硬,那是找死。”
“但巨人转身慢,看不见脚底下的小石头。”
他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
“我们可以做一台专门加工高精度小型零件的机床!比如手表里的齿轮,医疗器械上的微型螺丝!”
“这个市场,西玛看不上,但对我们来说,就是救命的饭碗!”
陈默转过身,粉笔在指间一绕,稳稳夹住。
“用他们想不到的思路,打他们看不到的市场。”
“等我们靠这个活下来,站稳了脚跟,再回过头,跟他们掰掰手腕!”
整个会议室,掉根针都能听见。
那帮老师傅们,张总工和他带来的专家们,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上那个颠覆了他们几十年认知的草图。
谁规定了造机床,就非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
谁规定了,非得先造个大的,再琢磨小的?
这哪里是胡闹!
这他娘的是釜底抽薪,是换道超车!
“好……好啊!”张总工一拍大腿,激动的脸膛发亮,“他娘的,就这么干!”
可就在红星厂这边刚刚点起一把火的时候,一通从省城打来的加急电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电话是打给张总工的。
他接电话时还咧着嘴乐,可听着听着,那点笑意就僵在了脸上,然后一点点的碎裂,垮塌。
他把话筒重重地扣回电话机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
“出什么事了?”陈默递过去一支烟。
张总工的手抖得厉害,烟凑到嘴边,几次都没对上。
“完了……”他声音嘶哑。
“什么完了?”
张总工把那根烟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碾碎。
“省里那个汽车配件生产线的招标,咱们……咱们第一器械厂的标,被毙了。”
陈默心里一沉。
“输给谁了?”
“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