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默宿醉的头痛还没散,一个不速之客自己找上了门。
一辆绿色吉普车在红星厂门口急停,卷起一阵黄土。
车门推开,陈卫东那张胖脸笑成一团,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脚步虚浮地冲向办公楼。
“哎哟,王厂长!我老陈,负荆请罪来了!”
人还没进门,声音先灌了进来,那股子过头的熟络劲儿,让正在汇报工作的陆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
王洪林也是一愣,赶紧迎了出去。
“陈厂长,你这是……”
“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
陈卫东一把握住王洪林的手,死命摇晃,那样子比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还亲。
“前天晚上是我不对,喝多了,说了浑话!我回去越想越不对劲,咱们都是社会主义的兄弟单位,哪能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唾沫溅得到处都是。
“赵副市长昨天亲自打电话批评我了!说我们二钢厂格局太小,不支持改革先锋!我这一宿都没睡好,这不,天一亮就赶过来了!”
陆师傅在旁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一声不吭。
王洪林被他这套话说得有些发晕,摸不准对方到底什么路数。
“陈厂长,言重了,言重了……”
“不重!”
陈卫东一拍大腿。
“我今天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不就是特种钢吗?给!你们要多少,我们二钢厂就给你们炼多少!价格,就按市里的指导价!绝不多收一分钱!”
这话一出,王洪林的两眼瞬间就亮了。
“不止如此!”
陈卫东话锋一转。
“我听说你们那个新工艺,对设备和场地要求高。我们二钢厂地方大,正好有个车间空着,连着电弧炉,你们直接拉队伍过去用!水电全算我们的!就当是我们二钢厂,为市里的改革事业,出点力!”
王洪林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他求爷爷告奶奶都办不成的事,现在人家自己送上门了。
他刚想点头,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厂长这么支持我们,我们红星厂上下,感激不尽。”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昨晚吐得一塌糊涂,今天脸色还有点白,但人站得笔直。
陈卫东看见陈默,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哎呀,陈默小厂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啊!怎么样,身体好点没?昨天是哥哥不对,罚酒三杯,改天我给你摆酒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
陈默走了进来。
“我们正好缺个能大展拳脚的地方。既然陈厂长这么有诚意,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答应得太快,快到王洪林和陆师傅都愣了一下。
“好!爽快!”
陈卫东一拍巴掌。
“就这么定了!你们今天就带人过去看看,我那边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陈卫东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一走,王洪林就忍不住兴奋地搓着手。
“小默,你看见没!这就是赵副市长的威力!问题解决了!”
陆师傅却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厂长,这事……有点邪乎。他陈卫东能有这么好心?”
“老陆,你就是想太多。”
王洪林激动地直搓手。
“你看!赵副市长一发话,他陈卫东敢不听?小默,你赶紧,带上张主任他们过去!机不可失啊!”
“我这就安排。”
陈默点了点头。
破解放卡车拉着一车人,晃晃悠悠地开进了市二钢厂。
跟红星厂的破败不同,这儿到处都是高大的厂房和林立的烟囱。
车斗里的学生们都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好像崭新的未来就藏在那根烟囱后面。
车刚停稳,陈卫东那张胖脸就从门口探了出来,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来来来,这边请!车间我可都给你们腾出来了,保证宽敞!”
他领着众人,没往主生产区走,反倒越走越偏。
“陈厂长,你管这个叫车间?”
张主任声音紧绷。
李明一脚踩空,半个鞋面陷进地上的烂泥里。
一股铁锈和霉烂的臭味冲进鼻子。
这不是车间,就是一个带顶的垃圾场。
中间的电弧炉,炉壁有几道能塞进拳头的裂缝,控制面板的仪表指针都停了。
陈卫东背着手,脸上还挂着笑。
“地方够大吧?设备是老了点,可我听说,你们红星厂不就擅长修修补补,变废为宝嘛?”
他踢了踢门口一堆锈铁。
“原料我也给你们备好了,都是上好的钢坯,我老陈,够意思吧?”
李明火气上来了,指着陈卫东的鼻子骂。
“这堆破烂能炼出个屁!”
“哎,同学,话不能这么说。”
陈卫东笑着说。
“勤俭节约,艰苦奋斗,这可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条件是苦了点,但精神可嘉啊!”
几个学生气红了脸,想围上去。
“都别说了。”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压住了吵闹声。
他没看陈卫东,走到电弧炉前。
伸手敲了敲生锈的炉壁,侧耳去听回音。
他又蹲下,看炉底耐火砖的颜色。
绕炉子走了一圈,他走到那堆锈铁前,捡起一块掂了掂,又扔在地上。
铁块砸进泥地,发出一声闷响。
陈卫东抱着胳膊,笑着看他。
所有人都看着陈默。
陈默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转过身,没瞧陈卫东,只对着王教授和张主任。
“就这儿了。”
“我们要了。”
陈卫东脸上的笑僵住了。
张主任和陆师傅都愣住了。
“不过你这钢材,我们不用。”
陈卫东眯起眼睛。
“这地方,借我们三个月。”
“三个月后,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车间。”
陈默没理会陈卫东,转头开始安排。
“李明!你带几个同学,马上去废钢厂找张大彪!让他把我们上次看过的那批航空废钢,有多少拉多少,都拉过来!”
“陆师傅!你带几个老师傅,把这车间里的电路和水路重新查一遍!不能用的,一根线都别留,全给我换了!”
最后,他走到电弧炉前,拍了拍炉身,震下一片铁锈。
“张主任,这玩意儿有点意思,麻烦您带剩下的同学,把这炉子的炉衬都给我敲了。”
“咱们,重新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