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检举信在陈默怀里,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没回仓库,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迎着风,车链子蹬得嘎吱作响,直奔市中心。
照片里的皮沙发,玻璃烟灰缸,还有那瓶橘子汽水。
80年代初,能把这几样东西凑一块儿的,除了专给外宾住的长城饭店,没第二个地方。
饭店门口站着穿制服的门童,背挺得笔直,下巴抬着,看人都是用眼角。
陈默把车锁在墙根,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硬的工装,走了进去。
脚底下的红地毯软得不像话,把他的脚步声全吞了。大厅里亮堂堂的,空气里有股好闻的香皂味,安静得让他有点不自在。
前台后头,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服务员正在慢悠悠地擦着桌面。
“同志,打听个事。”
女服务员抬起头,脸上挂着不多不少的笑。
“您说。”
“去年三月十六号,你们这儿是不是住过一个德国人,叫汉斯。高个子,黄头发。”
女服务员想了想,轻轻摇头。
“同志,我们这儿的外宾多,实在记不住。”
陈默不死心,又把照片里的东西说了一遍。
“他待的屋子,有皮沙发,玻璃烟灰缸,桌上还放着北冰洋。”
“我们饭店的会客室都是这样布置的,您说的情况太常见了。”
服务员的回答客客气气,意思也很明白,查不了。
陈默道了声谢,刚转身,后厨的门帘一掀,一个壮实的男人端着个搪瓷盆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哎,小同志,看着点道儿。”男人嗓门洪亮,一身油渍麻花的工装跟这地方格格不入。
“对不住,对不住。”陈默赶紧让开。
男人摆摆手,本来要走,忽然又停下,回头上下打量他。
“你打听那个德国佬干嘛?”
陈默心里一动。
“老师傅,您见过?”
“谈不上。”男人从兜里摸出半包大前门,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陈默一根。
陈默摆手说不会,男人也不介意,自己点上火,嘬了一大口。
“去年那天,我也在这儿,帮他们后厨修鼓风机。见过那个黄毛老外。”
“那您还记不记得,当时谁跟他一块儿?是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傅,姓陈?”陈默的呼吸都放轻了。
男人吐出一口浓烟,呛得人眼睛发酸。
“姓陈的?没有。跟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干部,瘦得跟个猴儿似的,对着那老外一个劲儿点头哈腰,那孙子笑起来,腮帮子那儿没二两肉。”
赵建国!
“老师傅,您是哪个单位的?怎么称呼?”
“市废钢厂,张大彪。”张大彪拍了拍胸口,“你问这么细,到底出啥事了?”
“张厂长,我叫陈默,红星厂的。那个姓陈的老师傅,是我爸,陈国富。”
“陈国富?”张大彪的脸色变了,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狠狠碾灭。“我认识你爸!技术好得很!后来怎么听说他……”
“我爸是被人坑了!”陈默把事情三言两语说清。
张大彪听完,气得一拍大腿。
“我就说!你爸那人我清楚,让他干活他在行,让他干偷鸡摸狗的事,他干不来!”
“张厂长,您能不能跟我回厂里一趟,把您看到的情况,跟我们厂长当面说说?”
“这有啥不能的!走,就现在!老子最看不惯这种背后捅刀子的货!”
回到红星厂,张大彪对着王洪林、冯全还有一众老工人,把长城饭店里的事,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当张大彪指认陪汉斯的人就是赵建国时,几个老工人当场就炸了。
“我就知道是这个瘪犊子!”
“吃里爬外的东西!”
王洪林的手攥着搪瓷茶缸,指节都发白了,一拳砸在桌上,茶缸里的水都震了出来。
冯全没说话,拿起那封检举信,又翻出赵建国以前签过的文件,反复比对着。
“各位师傅,张厂长,”陈默让大伙儿先静下来,“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但还不够。赵建国在厂里经营了多少年,光靠这些,动不了他的根。咱们得先让他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咱们自己得先站住脚。”
“小陈,你说咋干!”陆师傅第一个表态。
“对,我们都听你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东方器械厂的订单拿下来。”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把仓库里刚烧起来的火给压实了。
“那是咱们的本钱,也是跟赵建国掰手腕的底气。光靠一张嘴,咱们说不响话。”
陆师傅狠狠抽了口烟,烟雾把他的脸都罩住了。
“可原料那头……”
“原料的事,我来想。”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图纸,在落满油污的木桌上摊开。
“这是我画的一台高精度研磨机改造图。现在咱们靠眼看手摸,效率太低,质量也不稳。只要把这台机器改出来,钢珠的精度还能上个台阶,到时候不怕东方厂不要,更不怕没钱买料。”
图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凑上来的几个老师傅脑袋挤成一堆。
“小陈,你这……这想法也太巧了!就库里那点破烂,真能凑出这么个金贵玩意儿?”陆师傅看得出了神,手指头隔着空气,小心翼翼地顺着图纸上的线移动。
“咱们工人的脑子和手,不比他们差。”
当晚,仓库的灯就没熄过。
焊枪的白光一闪,照出陆师傅额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直往下淌,李师傅的老花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水汽。
老师傅们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围着图纸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
李华游走在这片嘈杂的边缘,安静地递上需要的工具,清走脚下的障碍。
他的耳朵听着争论,脑子里却在跟着图纸上的线条飞快地转。
夜深了,大伙儿扛不住,陆续散了。
李华最后一个走,他看了一眼陆师傅珍重收好的图纸,没出声,转身快步拐进了宿舍楼的阴影里。
他没回家,绕到了厂领导的家属楼下。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在楼下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咬咬牙,走了上去。
咚,咚,咚。
门开了,赵建国穿着睡衣,一脸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
当他看清是李华时,人怔了一下。
李华没吭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凭着记忆画下的草图,塞了过去。
那上面画的,正是高精度研磨机的核心结构。
“赵厂长,我……我不想一辈子当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