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晴鸢接过两张纸,没说话,先低头细看那张签了字的申请表,又把那张发黄的纸条举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
办公室里一下静得能听见人喘气。
赵建国靠在藤椅上,端着茶缸吹了吹浮沫,压根没把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学生当回事。
“赵副厂长这几个字,写得很有力,下笔和收笔的习惯很固定。”陆晴鸢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点上。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点在申请表上“国”字的那个勾上。
“您看这个‘国’字,最后一笔收尾,有个很明显的上挑动作。还有这个‘建’字,走之底的捺,出锋很重,力道压下去了。”
她说完,又把手指移到那张咒骂的纸条上。
“这张纸条上的字,写得乱,能看出来是带着火气写的,可下意识的写法是藏不住的。这个‘国’字,一样的勾,一样的挑法。还有这个‘厂’字,厂字头的一撇,跟申请表上‘赵’字提手旁的起笔角度,几乎没差。”
陆晴鸢抬起头,很肯定地看着陈默。
“从笔迹习惯上看,这肯定是一个人写的。”
“当”的一声。
赵建国手里的茶缸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他一直靠着的身体猛然坐直,盯着陆晴鸢。
“小姑娘,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算干什么的?看两眼就在这儿胡咧咧!”
陈默没理他,对着陆晴鸢郑重地点了下头。
“谢谢你,陆同志。”
他把那张发黄的纸条小心收进口袋,拿起桌上那张申请表,在赵建国眼前晃了晃。
“赵副厂长,原料的事,我会去找王厂长。不过有些事,纸里包不住火。”
说完,他转身就走,顺手拉了一把还有些发愣的陆晴鸢,离开了办公室。
把陆晴鸢送到仓库,看着她和陆师傅说话,陈默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光有字迹还不够,必须从根上,也就是那场所谓的“泄密事件”本身找问题。
他需要看到当时给我父亲定罪的全部材料。
那些东西,只会存放在一个地方——厂保卫科的档案室。
陈默转身走向厂办公楼,直接敲响了保卫科科长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冯全,国字脸,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不说话的时候瞧着很严肃。
“冯科长。”陈默开门见山,“我想看我父亲陈国富的案子卷宗。”
冯全正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厂里有规定,调查中的案子,除了办案人员,谁都不能看。”他回答得很干脆。
“冯科长,我不是来闹事的。”陈默的语气很诚恳,“我就是想弄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厂里生产遇到了难处,内鬼不揪出来,人心不稳。我也是为了红星厂。”
冯全抬起头,打量了陈默几秒。
厂里最近的事他一清二楚,陈默带着老工人们在仓库另起炉灶的事,他也听说了。
“规定就是规定。”冯全又重复了一遍,把擦得锃亮的挎包背上肩,“我得去车间转一圈,你也早点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随手往桌上一放,转身就朝门外走。
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回头补了一句。
“最里面那个铁皮柜,放的都是今年的新档案,前几天天潮,我刚拿出来晾过,锁头还没来得及挂回去。你可别乱动啊。”
说完,冯全大步走了,办公室的门就那么虚掩着。
陈默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回过神。
他快步走到办公室最里侧,果然看见一个半旧的绿色铁皮柜。
柜门上没挂锁,只是掩着。
陈默伸手拉开,一股旧纸张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黑笔写着“陈国富”三个大字。
他的手有些发抖,解开封口的棉线绳,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桌上。
东西不多,一封检举信,几份语焉不详的笔录,还有两张黑白照片。
那封检举信上的字迹,和赵建国在申请表上的签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压下那股往上冲的火气,拿起那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父亲陈国富和汉斯握手。照片里的父亲穿着崭新的工装,身后是红星厂的大门,门上还挂着“热烈欢迎德国专家莅临指导”的横幅。
这是去年春天,汉斯作为德方技术顾问第一次来厂里时拍的,当时厂里的大小干部都去迎接了,就是一张普通的工作照。
他又拿起第二张。
这张照片里,汉斯坐在一个宽大的皮沙发上,正低头翻看一沓图纸,背景有些模糊。
但陈默干了三十多年设备检修,对各种细节记得清楚。
汉斯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他坐的沙发是皮的,样式很新潮。
最关键的是他面前茶几的一角,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旁边还有半瓶橘子味的北冰洋汽水。
红星厂的会客室,用的都是搪瓷痰盂,哪来的玻璃烟灰缸?
更不可能有北冰洋汽水!
这根本就不是在红星厂拍的!
陈默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是空的。
他把照片凑到灯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
忽然,他看清了汉斯手腕上的表。
一块银色的罗马牌手表,表盘的日期窗口,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数字:16。
汉斯第一次来厂里,是去年的三月八号!
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根本对不上!
再看汉斯翻阅的图纸,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从图纸的折叠方式和大小来看,那是标准的A1工程图纸。
而他父亲陈国富负责的,是农机齿轮箱项目,所有的图纸都是A3大小!
这是嫁祸!
有人把两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放在一起,配上那封检举信,硬生生造出了一个泄密的罪名!
赵建国写的检举信,赵建国提供的照片,全是他一手安排的!
证据确凿!
陈默将两张照片小心放回档案袋,却把那封赵建国亲笔写的检举信抽了出来,揣进了怀里。
他把档案袋恢复原样,放回铁皮柜,关好柜门。
然后,他走出了保卫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