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
天光挣扎着,刚从墨汁里勉强透出点灰。
林砚觉得自己就是那点灰。
他摇摇晃晃蹭进礼部祠部司的公廨大门,脚下踩的仿佛不是青砖,而是现代早高峰地铁里无数双沾着韭菜盒子味儿的鞋。
眼皮沉得像挂了两个秤砣,每一次掀开都需要动用全身社畜之魂的残余意志力。
点卯的铜锣声敲得他天灵盖嗡嗡作响。
“林员外郎早啊!”门口书办堆着笑,声音洪亮得能震醒坟里的十八辈祖宗。
林砚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挤出一个堪称面部肌肉抽搐的笑容:“早。”
声音干涩沙哑,活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在自己那张堆得如同小型垃圾填埋场的案牍后瘫坐下来,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公文山扑面而来,散发着属于社畜林砚的独特气息。
林砚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堆纸,是他还没有编完的《为恭陈祭天盛典感召灵禽呈祥事》。
其实林砚更愿意称呼这份狗屁奏章的内容为《论祭天时乌鸦左飞三圈之祥瑞考》。
林砚感觉自己喉咙里堵着一团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烧透的煤渣。
这古代的金饭碗里装的怕不是孟婆汤兑了隔夜馊水,让人端着碗想死。
现代缺德领导智障同事无穷PPT的噩梦,原来是个永不结束的轮回。
他林砚,不知上辈子是炸了银河系还是踹了阎王殿的门,才换来这穿越的福报。
上有祠部郎中武大人,端坐钓鱼台,稳如泰山,所有“体察上意”“关乎国体”的活儿,都能精准地、优雅地、理所当然地,滑到他林砚的案头。
下有一群主事、令史,个个都是人才,左边那位年轻的主事,一路捡漏愣是把自己捡进了京城,进了礼部做事,右边那位老令史,慢悠悠地研磨着墨锭,动作之舒缓,堪比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大爷,林砚怀疑他磨完这锭墨,能直接赶上下班的时间。
“林员外郎。”武郎中那圆润得能滴出油来的嗓音,毫无预兆地穿透公廨的沉闷空气,精准地砸在了林砚耳中。
武海闵身形精干,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一身浅绯穿得熨帖整齐,步履轻捷无声,踱过来时像一片滑不留手的瓷片。
“那份祥瑞考,陛下可是等着要的。”他停在案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你文采斐然,见解独到,此等重任,非你莫属,你辛苦一下,快些写出来。”
武海闵那只保养得宜的手,看似随意地落在林砚那摞关于乌鸦的狗屁草稿上,指尖轻轻一弹,拂起一层薄灰,动作轻巧得像掸去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本官深知你辛苦,能者多劳嘛。”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栽培你这样的后起之秀,是本官分内之事,也是你的造化。”
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睛弯弯的,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映不出丝毫真切的暖意,只透着精明的盘算。
“待此稿呈上御览,陛下龙心大悦,头功自然稳稳落在你名下,届时你便能更进一步,前途无量。”武海闵顿了顿,语气陡然带上几分语重心长的期许,“放手去干,莫要辜负了这份天恩与本官的期许。”
林砚的腰板瞬间挺得笔直,脸上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扯出一个标准弧度,恭敬温顺,滴水不漏:“大人谬赞,下官惶恐,定为大人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每一个字都像从蜜罐里捞出来,裹满了甜腻的忠诚,微微垂首,姿态也谦卑得恰到好处。
林砚心底却有一万匹马在奔腾。
爸了个鸡的!
你爹要不是吏部尚书,你看我搭不搭理你?
林砚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杀意不要泄露。
他这龟孙顶头上司武海闵,有一个当吏部尚书的爹,吏部啊,掌管着官员考核,林砚得罪不起,得罪了武海闵,不光是他的考核会受到影响,还有他爹的、他舅的、他外放到地方的兄长的,都跑不了。
不能因为他一人拖累全家,林砚只得每天忍气吞声伺候武海闵这大爷。
今有“我的区长父亲”。
古有“我的吏部尚书”父亲。
分忧?分你个大头鬼的忧!
肝脑涂地?我看你是想让我脑浆子都熬出来糊你的墙!
乌鸦左飞三圈?它怎么不直接飞你头顶拉泡屎开个光?
还祥瑞考?考你奶奶个腿儿!这破玩意儿除了烧给灶王爷糊墙,还能干嘛?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前途无量?无量个屁!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好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轮不到老子头上!我就是那拉磨的驴,还是蒙着眼原地转圈那种!
能者多劳?我去你祖宗的能者多劳!活全是我干,锅全是我背,功劳你全收!你那张脸皮是城墙拐角砌的吧?厚得能防大渝神机营的火炮了!
林砚在心里将武海闵好一通问候,又挂着假笑把武海闵给送走,这才慢慢地研磨提笔,继续写那份神经病奏章。
想归想,闹归闹,不能拿脑袋开玩笑,林砚下笔后,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自己对当今圣上的赞美。
伏惟陛下,德合穹昊,道贯幽明。
至诚格天,精禋有赫。
前日南郊大祀,紫气氤氲,瑞霭纷披。
当陛下降阶,祼献方终,玉帛斯陈之际。
忽有玄鸟,秉贞一之性,应太和之机,自巽方振翼而来。
其羽如墨,其鸣清越,迥异凡俦。
盘旋于泰坛之上,仪态端方,不惊不扰。
尤可异者,此灵禽循天道之规,遵阳数之极。
首自左而旋,周行三匝,其轨圆融,其度精准,若合符契于周天星斗之序。
每一盘旋,皆引祥光隐现,瑞气蒸腾,观者无不肃然动容,咸谓圣德所召,天心眷顾之明征也。
臣谨考《周礼·春官》,有“大司乐掌六律、六同,以致天地神示”之训;《易·系辞》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今玄鸟应机示象,左旋三匝,盖合三才之数,契阳德之盛,兆国祚之永固,彰圣化之无疆。
实乃陛下至诚感神,上苍垂慈,降此祯符,以慰黎元仰望之心。
臣职司祠祭,目睹灵瑞,不胜欣忭踊跃之至。
谨据实敷陈,援引经义,诠次其祥,恭缮成文,昧死以闻。
伏乞圣鉴。
林砚终于还是将这份拍马屁用的奏章给写完了。
不过写完之后他没有立即给武海闵送去,打工,不能太积极,现在把工作做完了交差了,武海闵就会立马给他找新的事情做。
他连自己分内的活都还没有干!
礼部祠部员外郎,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是个六品官,管国家祭祀、天文历法、佛道寺观、僧道度牒、丧葬仪制等事务,繁琐得很,一年有一百四十石禄米,四百亩职田,白银十六两。
作为年轻人,林砚在这个官位上是非常好的,做得好升迁不是问题,奈何他的上头是武海闵,是吏部尚书的儿子,武海闵做得不好也不会离开这个位置,有武海闵挡在前面,林砚想晋升很难。
林砚每天都想宰了上司。
可,杀人是犯法的。
算鸟算鸟,自己不容易。
林砚刚把那份给乌鸦歌功颂德的狗屁奏章塞到公文山最底层,打算让它发会儿霉,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道阴影精准地笼罩了他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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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郑主事,郑经。
礼部祠部司著名的“捡漏王”,一路靠祖坟冒青烟和同僚集体倒血霉,成功混进京城,混进礼部。
此刻,他脸上堆着一种介于心虚和谄媚之间的复杂笑容,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宗,摇摇晃晃,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纸糊危楼。
“林大人。”郑经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热情,试图掩盖某种底气不足,“您看,春秋二祀、祈雨祭山的流程与预算,下官……下官都初步审过了。”
他动作麻利地把那堆卷宗“咣当”一声卸在林砚桌上,动作之快,生怕林砚说出半个“不”字,纸堆顶端几张预算单子被震得滑落下来,差点盖住林砚刚磨好的墨。
林砚:“……”
“初审好了,就等您核签。”郑经搓着手,笑容扩大,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您办事,那叫一个稳妥,咱们司里谁不夸您细致?”
郑经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后挪了小半步,仿佛林砚桌上盘踞的不是卷宗,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砚盯着眼前瞬间拔高的“新山脉”,他顿时就理解了堆积岩的形成。
来了,又来了。
林砚闭眼。
初审?你审个锤子!
你那双眼睛除了能精准识别哪里可以偷懒,还能干点人事吗?
这流程预算但凡能审明白一个字,我当场把砚台吃了!
现代那个只会转发邮件、问弱智问题的郑姓同事,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苍天啊!
同一个世界,同一款智障同事!
穿越都躲不过这种职场生物多样性吗?
林砚脸上肌肉自动切换,一个标准、温和、甚至带着点鼓励性质的笑容迅速成型,嘴角上扬的角度精确到毫米。
“郑主事辛苦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赞许,“动作真快。”
郑主事像是得到了莫大鼓舞,腰板都挺直了些。
“应该的应该的!为大人分忧嘛!”他嘿嘿笑着,又退了一步,“那……那您先忙,下官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动作之迅捷,与他刚才抱卷宗时的笨拙判若两人。
林砚心里暗叹:好一个静若郑经,动若脱兔。
林砚看着那溜走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堆散发着“坑爹”气息的卷宗,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公廨里混杂着陈年墨臭、汗味和某种可疑食物残渣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团即将爆炸的怨气。
分忧?添堵还差不多。
这流程预算要是签了,回头出了纰漏,锅铁定是他背,武海闵那孙子绝对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郑经只会一脸无辜地说“林员外郎签了的呀”。
一想到自己不但不能跳过武海闵升职,还有可能被郑经升职,林砚捏着笔的手“咔咔”作响。
林砚认命地翻开最上面那本祈雨祭山的预算,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条目。
看着看着,林砚那点仅存的困意,直接被气飞了,飞到九霄云外,顺便做了个托马斯全旋。
他一年的银子才十六两,什么祭祀买点香烛钱纸需要五十两?!
林砚捏着预算单的手指有点抖。
不是怕、是气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户部炸毛的样子,看到武海闵推锅时那虚伪又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到郑主事一脸“不关我事”的茫然无辜。
林砚闭上眼,又缓缓睁开,认命地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像在粪坑里淘金子。
姓郑的。
我诅咒你的私房钱被你夫人全部拿走!
福生无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