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吴霍无祸

作者:大王且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叫吴霍。


    这名字是老两口用俩鸡蛋求村头老先生起的,就盼着我这辈子无灾无祸。


    现在看来,这俩鸡蛋是真没白花。


    我虽然才50多岁,但已经退休快十年了。


    说是退休,其实就是金盆洗手,没活儿干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地方上跟一帮兄弟干的是地下买卖,专搞老坑里的明器。


    后来风声紧,队里人也散得七七八八,我就回了老家这中原小城,靠着以前攒下的那点家底倒腾了家古玩店勉强糊口。


    说是古玩店,其实也就是半死不活地吊着,真东西没几件,糊弄外行游客的玩意儿堆了半屋子。


    这行当,早就不是我们那会儿的光景了。


    这些年日子过得平淡,人也懒散了。


    住的还是老房子,青砖灰瓦,雨季一来,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墙根能渗出水珠,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一起泛酸疼......都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


    今天下午,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刚沏上一杯浓茶,想驱驱潮气,就看到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


    “有锅,急,速来老地方支。”


    我不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但“支锅”这词,是北派老辈人才用的黑话,意思是“有墓,缺人手,速来搭伙”。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还懂这词的,不是老油子就是雷子(警察)。


    我早他妈金盆洗手好几年了。


    上次摸东西还是零几年在豫西搞了个战国的将军墓,洞刚打好,上面的丹江河水全倒灌进来,差点折在里面,出来后就发誓再不沾这晦气营生。


    我的摸金故事就从那一天落下帷幕。


    共计25年......


    我生于1962年,1979年入行那会刚好17岁。


    老家位于中原腹地的一个穷沟沟,吴家屯。


    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


    前几天高考放榜,我名落孙山,彻底断了跳出农门的那点念想。


    我爹吧嗒着旱烟,已经给我规划好了未来......接过他手里的锄头,攒钱,盖房,娶个屁股大能生养的媳妇,生娃,然后娃再接着种地。


    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喘不过气。


    可我还能有啥辙?


    这就是命。


    我正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发呆,盘算着明天跟我爹下地锄玉米的事儿,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不是拖拉机动静,更清脆,更有劲儿。


    这年头,村里除了支书家那台快散架的手扶拖拉机,就没别的机动玩意儿了。


    这声儿真新鲜。


    声响在我家不远处停了,接着是几声狗叫,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我没太在意,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没过多久,我家那扇破木门就被拍得山响。


    “霍娃子!吴霍!开门!快开门!你看谁回来了!”


    是邻居二蛋的声音,透着股兴奋劲儿。


    我爹骂骂咧咧地起来点煤油灯:“催命呢?大半夜的!”


    门一开,二蛋蹿进来,脸激动得通红:


    “叔!霍娃子!快去看!斌子!斌子开着小轿车回来了!还有泥鳅!好家伙,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就停村口打谷场那儿!”


    我爹一愣:“哪个斌子泥鳅?老刘家那弟兄俩?他俩不是前年跟他舅去南方倒腾电子表了吗?咋?发财了?”


    “可不是嘛!发财了!还带了台电视机回来!带大屁股的那种!说让大家伙都去看呢!”


    整个村子都被搅醒了。


    1979年,小轿车?电视机?


    这对我们来说,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我胡乱套上件汗褂子,趿拉着破布鞋,跟着我爹和兴奋的村民们一起往打谷场涌去。


    打谷场上已经围满了人,煤油灯、手电筒晃来晃去,跟过年似的。


    人群中央,果然停着一辆小轿车,车身蒙着层土,但在灯光下依旧能看出是绿色的,方头方脑,像个铁盒子......后来我知道那叫212吉普,但在当时我眼里,就是顶时髦的小轿车。


    车旁边站着两个人,穿着紧绷绷的“的确良”白衬衫,下身是裤线能削萝卜的“的卡”蓝裤子,脚上是擦得倍儿亮的黑皮鞋。


    一个是高大壮实的斌子,咧着嘴笑,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另一个是精瘦的泥鳅,小眼睛滴溜溜转,手里夹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那做派,活脱脱城里干部的模样。


    “斌子?真是你小子?!”


    我爹挤过去,难以置信地摸着吉普车的引擎盖。


    “叔!是我!”斌子嗓门洪亮,用力拍着我爹的肩膀,“回来了!看看咱村,一点没变样!”


    泥鳅则更直接,他打开吉普车后座,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大纸箱子,拆开泡沫,里面露出一台崭新的、屏幕像黑玻璃一样的机器。


    “乡亲们!瞧好了啊!电视机!14寸大彩电!”


    泥鳅喊着,虽然那电视分明是黑白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往前挤着想看得更清楚。


    “真能出人影儿?”


    “听说里头能唱戏?”


    “得通电吧?咱村还没通电呢!”


    斌子大手一挥:“白操心电!我带了电瓶,今晚就让老少爷们儿开开眼!”


    他俩忙活着从车里搬出个大电瓶,接上电线,又竖起一根绑着易拉罐的天线杆子。


    所有村民,包括我,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那黑玻璃屏幕。


    刺啦一声,屏幕亮了!


    冒出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泥鳅慢慢转动天线杆,屏幕上的雪花跳跃着,忽然间,雪花凝聚成了模糊的人影,还有声音传出来:


    “......北京电视台......为您报道......”


    “出来了!真出来了!”


    全场沸腾了!


    老头老太太们凑到最前面,眼都不眨。


    小孩子们兴奋地尖叫乱跑。


    屏幕上放的啥内容根本没人在意,光是“里面有人”这个事实,就足够震撼我们一整年了。


    我蹲在人群外围,看着那闪烁的屏幕,看着被众星捧月的斌子和泥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就行了......


    电视看到大半夜,直到电瓶耗得差不多了,屏幕暗下去,村民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边走边热烈地议论着。


    斌子和泥鳅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都在打听外面世界的样子。


    我默默往回走,心里空落落的。


    刚到家门口,就被斌子和泥鳅堵住了。


    “霍娃子,咋样?哥们儿这排面还行吧?”


    斌子搂住我脖子,一股子烟味和头油味。


    “牛逼。”我由衷地说,带着点酸味儿,“你俩这是真发了。”


    泥鳅递给我一根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我没接,不会抽。


    他自己点上,吐个烟圈:“发财谈不上,就是比土里刨食强点。霍娃子,还想跟你爹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我没吭声,低下头。


    谁他妈想啊?


    斌子压低了声音:“跟我们走吧,霍娃子。出去闯闯!城里钱好挣!你看我俩,才出去多久?”


    我心猛地一跳:“出去?我能干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


    “有力气就行!有胆子就行!”斌子拍着胸脯,“哥们儿还能坑你?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挣了钱,给你家盖个大瓦房,再给你娶个城里妞!那城里妞身上可香了,没一点汗味!”


    泥鳅也凑过来,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就是!在这破地方有啥前途?种一年地,不够交公粮的。出去见见世面,机会多的是。”


    我心跳得厉害。


    穷怕了,也打心底里不想当农民。


    他们的邀请,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在我眼前晃。


    “我......我得跟我爹商量商量......”我犹豫着。


    “商量个屁!”斌子一瞪眼,“你爹能让你去?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想改变命运,得靠自己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晚,我躺在凉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斌子和泥鳅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响。


    小轿车、电视机、的确良衬衫、过滤嘴香烟......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压倒了对我爹的恐惧和对未知的忐忑。


    天蒙蒙亮,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我娘偷偷攒给我娶媳妇的十几块钱揣进兜里。


    我想了想,又抽出一大半放回去,只拿了几块钱,然后留了张歪歪扭扭的字条:“爹,娘,我出去闯闯,挣了钱就回来给你们盖房子。”


    做完这些之后,我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像做贼一样跑到村口。


    斌子和泥鳅已经等在吉普车旁了。


    “这就对了!走!”


    斌子大笑着一拍我后背,把我塞进吉普车后座。


    车子发动,颠簸着驶离吴家屯。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土路、庄稼地、破房子越来越远,心里既有逃离的兴奋,也有背井离乡的恐慌。


    吉普车开了两天一夜,中途在路边的“大车店”睡了一晚,中午吃饭都是下馆子,我虽然晕车,但还是乐此不疲。


    越往北走,地势越平坦,村庄越密集,柏油马路也出现了。


    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北京城。


    那城墙,那么高!


    那楼房,那么多!


    街上的人都穿着时髦,自行车流望不到头。


    各种声响、气味、色彩扑面而来,把我这个乡巴佬彻底淹没了。


    我紧紧抓着车座,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


    路过一栋大楼时,我甚至看到有个女人在窗户边晾衣服,吓得我赶紧低头......咋能不拉窗帘呢!


    在村里子乱看,可是要被剜眼珠子的!


    斌子和泥鳅看着我土包子进城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车子最终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四合院门前。


    朱红大门,门口两个石墩子,看着就气派。


    泥鳅上前敲敲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看到是斌子和泥鳅,才把门打开。


    进去是个院子,方砖墁地,角落里种着棵石榴树,结着果。


    正房厢房都关着门,静悄悄的。


    一个干巴瘦的老头从正房走出来,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像针一样,能扎进你肉里。


    “黄爷,人带来了。”泥鳅恭敬地说。


    斌子推了我一把:“叫黄爷!”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笨拙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鞠了个躬:


    “黄......黄爷好。”


    黄爷没应声,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


    “底子干净?”他问,声音嘶哑。


    “干净!绝对干净!”斌子赶紧说,“俺们一个村光屁股长大的,老实娃子,穷得叮当响,就想出来挣口饭吃。”


    黄爷慢慢踱步到我面前,猛地出手,在我胳膊、胸口捏了几把。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