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方道夜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男人唇边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继续痛心疾首道：“莉莉，你这是怎么了？听说你改了名字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很惊讶，一直在等你回家向我们解释，结果你现在居然连父母都要不认了吗？莉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眉头紧皱，不住上下打量着站在下首的方道夜：“你……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是莉莉吗？”
悬于虚空中的树状摇铃被触动，向夜游神耳边送去清脆的一声铃响。
十道，百道，千，万，不，还要更多。微弱而细小的无数道视线悄然接上夜游神的裙摆，幻化成数片细碎的光屑。
一位神想要获得信仰，首先要让人知晓祂的名讳。
托那些媒体的福，如今“方道夜”这个名字在整个联邦基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她在大家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一直没有出现，虽然现在讨论的风口暂时有所转移，但未解答的问题总是更让人印象深刻。
而今天，这份无处可宣泄的对“方道夜”的关注终于找到了出口。
大部分人对她抱有一定的好感。这些好感星星点点地坠在她黑色的裙摆之上，向她表述着疑惑。
你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你善良吗？温柔吗？真的像描述中那样好吗？
在它们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它们便会变得更凝实，更明亮，最终进入书页之中，成为上面闪着光的一个名字。这也意味着她的管辖区域再次扩大，当它们在恶梦当中呼唤，她会送去飘渺的铃声，将困扰它们的东西一一驱散。
完成一次后，神与人之间的联系便建立了。人的感激会化为神的力量，神的力量会守护人的意志。
方道夜是天生的神。她从某天最浓重的夜色中诞生，在拥有意识的同时便明了自己的职责。白发白眼的初生的神来到哭闹不休的、被不成形的秽气惊吓到的孩童床边，伸手抚过她的额发，为她送去安宁与和平，就如夜色每天都准时降临，带来安宁，洗去白日的熙攘一般自然。
接着，她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位信徒。
她更喜欢管她们叫做宝儿。这是这些孩童的母亲在将她们拥入怀中时，一边摇晃她们，一边喃喃着的称呼。她爱怜地照顾着这些孩子，从她们纯粹的感激中得到同样纯粹的力量，认识她的神灵妖精们都说她比月光和水还要温柔。
夜游神从未被自己守护的人们伤害过。所以，方道夜并不知道，如果它们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这些光点会变成什么东西。
“什么情况？”
懒洋洋躺在数个监视器前的摇椅上的金发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反应迅速，翻腕拉出一道长长的弧形键盘，十指连敲，快到带起残影。屏幕上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闪动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莫桑烦躁地甩开键盘，在耳边轻触两下拨通了一个电话：“校长！信号被军部的设施加强了，我无法拦截！这强度几乎能覆盖首都星附近所有联邦辖星了！还有数个信号转接……这几乎是全联邦直播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福尔特·温莎面无表情。他挂断了电话，侧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赞恩·摩尔斯特。
他们前方是数个在仪器间忙碌徘徊的军装身影。福尔特的视线缓缓在他们之中巡视，很快捕捉到了人群中几个低头回避他的视线的军人。
“温莎，等等！”
赞恩拉住迈步欲向前方走去的福尔特·温莎，急切道：“是我让他们加强信号的，你有什么问题朝我来！”
福尔特的脚步并未停下，赞恩被他带着向前走了几步，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急切？？沃尔夫虽然出逃，但他根本没离开首都星，你和我都确认过，他也没有联系任何曾经与他有旧的政客或军官，只是喊了几个根本没有实权的贵族罢了，能翻出什么风浪？”
“翻不出风浪？”福尔特说，“整个联邦如今都在被迫倾听一个罪人的自辩，你还想他翻出多大的风浪？”
“温莎！！”
巨响暂时中断了他们的对话，忙碌地在仪器中穿梭的人们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好暂时躲避这两位位高权重者的争锋。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信任那个女人？？”赞恩有些狼狈地胡乱整理了一下袖口，一把沉重的指挥椅横在他和福尔特之间，包裹着柔软皮革的金属椅背在方才的推搡之中裂成了两半，“是，沃尔夫一定做了些什么，但现在证据还不明确。相较于他，怎么看都是那个转变巨大的女人更有问题吧？？你说她天生就有治愈精神体的能力，好，我信，但就算这能力在出生时再微弱，也不可能直到成长到现在这种程度时才被发现！福尔特，那些学者在进行关于拟态虫族的进化推测时你我都在，别告诉我你从没考虑过这女人是虫族丢给我们的诱饵的可能——”
“她是我和莉莉一起召唤来的。”
“莉莉？？哪个莉莉？”
福尔特的语气太过平静，赞恩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莉莉，你是说莉莉·道奇？召唤？？那又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生身父母。”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吸引了室内所有人的注意。
暗处的镜头齐刷刷转向说话的女人，集中在她那张秀丽的面容之上。也许是观众们的错觉，那双黑色的眼眸在某个瞬间似乎和他们对上了视线。
“妈妈，是那个救了我们的大姐姐。”
某个偏远小星球的医院里，趴在病床边上的小女孩高兴地拽了拽床上女人的袖子：“她怎么会在屏幕里呀？”
“真的是她。”女人仔细地看着，像是要把救命恩人的长相记得更清楚一些。她轻轻摸着小女孩的头，微笑着说，“虽然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屏幕里，但是我想，应该会有好事在她身上发生的。”
“因为大姐姐做了好事吗？”小女孩认真地点头，“就像我帮隔壁小哥哥喊了护士之后，他请我吃糖果那样吗？”
“嗯。宝宝好聪明。”
女人再次摸摸自家女儿的头，望向屏幕，将心中浅浅的忧虑藏好。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女人始终记得在痛苦的混沌中，洒在身上的轻柔的安抚，和她费力睁开眼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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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的恩人发白的、紧抿着的嘴唇。
“……一定是好事。一定。”
祈愿化作一点额外明亮的光，柔柔飘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内，准确地落在了黑衣女人的裙摆上。方道夜站在王座之下，神色淡然地和王座上的人对视着。
“原来没有血缘，没有养育之恩，只是从孤儿院随意领养走一个孩子，接着把她丢给仆人，然后等她长到一定的年纪，又将其作为代替亲生孩子的棋子扔进战场后撒手不管的人，也能自称‘父母’啊。”她说。
“你——”男人涨红了脸。
来到异世后的这些天里，方道夜没有一天不想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只是在数日之后，她很快便从迟迟不能收集齐全的书页碎片中明白，自己恐怕要在这里待上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莉莉·道奇是个孤僻的人。一般来说，再孤僻的人都会有和世界的联系，人是很难完全脱离群体生活的，但莉莉·道奇没有。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固执地切断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任何联系。
夜游神推算过她的命理，但很奇怪，她的推算得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结果。对于神来说，掐算人的命运并非难事，但莉莉·道奇的命运像是被什么浸在了迷雾中，就连夜游神也无法看清，只能勉强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毫无因果和羁绊。
而且，她的身体，和方道夜融合得过于顺利了。
“你是在因为我让你上战场而恨我吗？”
王座边的男人深呼吸数次，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和语气，痛心疾首道：“莉莉，在人类处于生死存亡的时刻，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战场啊！送你去前线时，你都不知你母亲偷偷流了多少眼泪！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所以你不上战场，你的妻子躲在家中偷偷哭不上战场，你的亲生孩子在家里大肆举办玩乐派对不上战场，也是为了人类？”
男人的话再次噎住，他偷偷向旁边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惜无人理睬。
王座上的男人犹如蜡像，他凝视着方道夜，但眼神空茫，似乎什么都没想。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家人呢？”男人求助无门，只好掩面假哭，“你真的是莉莉吗？我的莉莉一定会理解我的苦心，怎么会像你这样把我当作陌生人？你，你到底是谁？”
微妙的寒意从脊背上掠过，男人浑身战栗，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把他剩下的胡搅蛮缠堵在了喉口。
方道夜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要不是不能确定一些事，担心轻易动手会影响到什么，夜游神早在查到这些莉莉过去的资料时，就会挑一个合适的夜晚，给这家人送去一点小小的“礼物”了。
“连你的父亲都认不出你。”
王座另一边的人频频用眼神催促，但捂着脸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应，他只好自己上前一步，将话接着说了下去：“你真的还是那个‘莉莉·道奇’吗？还是说……”
他故意停顿片刻，一字一顿，确保镜头另一头的所有人都能听清他的发问：“真正的莉莉·道奇已经被取代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只残忍杀害了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女人的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