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听闻才女赵文萱的诗名后,
苏惟瑾心底那簇科举的小火苗烧得更旺了些。
但光有超频大脑里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还不够,
他得像潜水者熟悉水性一样,
摸透这个时代科举的“规则”
——从行文格式到经典释义,
甚至先生们讲课的腔调和习惯用语。
机会很快来了。
张老爷大约是觉得宝贝儿子整天斗鸡遛狗实在不像话,
或是被哪路神仙点拨了一下,
终于痛下决心,花了些束脩,
从城外请来一位据说是“学问扎实”的老秀才,
姓钱,专给张诚开蒙讲经。
消息传到下人耳中,大伙儿私下都窃笑。
就少爷那块料,听戏文都能睡着,
还能听进去“之乎者也”?
简直是糟蹋银钱,难为老先生。
苏惟瑾却心头一动。
这正是他需要的“活教材”!
于是,每逢钱秀才来授课的日子,
书房院子总是被打扫得格外勤快。
苏惟瑾要么拿着大扫帚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
要么提个水桶慢吞吞地擦拭窗棂,
耳朵却像装了雷达,
死死锁定书房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音。
钱秀才年纪约莫六十,
干瘦,留着稀疏的山羊胡,
说话带着点乡下口音,
但讲课还算认真。
可惜学生是块朽木。
大多数时候,书房里回荡的都是钱秀才慢条斯理的讲解,
夹杂着张诚哈欠连天、百无聊赖的嘟囔,
以及“先生,能歇会儿不?”
“先生,渴了,喝茶!”
之类的不合时宜的打岔。
钱秀才讲的多是蒙学基础,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句读和粗浅释义。
对苏惟瑾而言,
这些内容简单得如同喝水吃饭。
超频大脑甚至能同步推演出钱秀才下一句要讲什么,
哪个字又会读得有点飘。
但他依旧听得聚精会神。
他记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钱秀才解释“人之初,性本善”时,
引的是朱子的说法,
而非更古远的注疏。
提到孔子,必称“至圣先师”,语气恭敬无比。
分析简单对仗,会用“天对地,雨对风,
大陆对长空”这类《笠翁对韵》里的套路。
甚至老先生那略带拖腔、
抑扬顿挫的朗读调子,
苏惟瑾都默默记下、模仿。
这些都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标配”,
是他未来必须融入的“语境”。
超频大脑像一块超级海绵,
将这些无用的“形式”快速吸收、归档,
与他记忆库里的海量知识进行交叉比对,
迅速构建起一套符合大明嘉靖元年科举规范的“话语体系”。
日子就在这“教者昏昏,
学者昭昭(指窗外那个),
听者鼾鼾(指屋里那个)”的诡异氛围中溜走。
这日午后,阳光懒散,蝉鸣聒噪。
钱秀才今日讲的依旧是《论语》,
到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一句老掉牙的。
钱秀才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
“此句关键在于‘习’字。
朱子注曰,‘习,鸟数飞也’。
学之不已,如鸟数飞,方有进益。
尔等须牢记…”
窗外,正假装擦拭窗台浮尘的苏惟瑾微微点头。
这解释中规中矩,是标准答案。
然而,钱秀才大约是讲得兴起,
又或许是看张诚今天难得没趴着流口水
(其实是在偷偷拨弄藏在书桌下的蝈蝈笼),
便多发挥了几句,扯到了《论语》的成书和流传上。
“《论语》乃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记录夫子言行之书,
历经秦火,至汉初方有《鲁论》、《齐论》、《古论》三种传本…
现今所见,乃汉成帝时张禹以《鲁论》为主,
采《齐论》之长,合而为一,号称《张侯论》…”
听到这里,苏惟瑾的超频大脑自动检索比对。
信息基本正确,但细节…
果然,钱秀才接下来一句便出了岔子:
“…这张禹,乃是汉成帝之师,封安昌侯。
其所定《张侯论》,便是依《鲁论》二十篇,
又采《齐论》之《问王》、《知道》二篇,故得二十二篇…”
“不对。”
一个极低极轻、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
下意识地从苏惟瑾唇边逸出。
超频大脑基于后世考古和学术研究的确凿结论,
让他几乎本能地做出了纠正。
“《齐论》多《问王》、《知道》二篇,
但《张侯论》并未采用此二篇,
仍是依《鲁论》二十篇为底本,
只是参考了《齐论》的某些章句和训诂…
后世流传的皆是二十篇本,
《问王》、《知道》早已失传…”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混合在蝉鸣风声里,本该无人察觉。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苏惟瑾全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凝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心脏怦怦狂跳。
只见管家张福,
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的脸上,
此刻一双三角眼正微微眯起,
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惊疑,直直地盯着他!
苏惟瑾的大脑瞬间超频运转到极致,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完了!
被听到了!刚才那几句“僭越”的纠正,肯定被听到了!
一个最低等的书童,
竟然在偷听少爷讲课,
还敢对老秀才的讲解提出“纠正”?
这简直是翻天覆地、不可饶恕的罪过!
张福会怎么想?
会怎么做?当场发作?
拖下去痛打?还是…
无数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苏惟瑾甚至能感觉到张福那审视的目光,
像冰冷的针一样,刺透他试图维持的镇定表象。
书房里,钱秀才还在慢悠悠地讲着《张侯论》的“权威性”,
张诚的蝈蝈似乎叫了一声。
窗外的蝉鸣更加聒噪,
仿佛在催促着审判的降临。
苏惟瑾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手中的抹布,
喉咙发干,大脑疯狂计算着每一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
是立刻跪下认错,装作胡言乱语?
还是硬着头皮装傻,赌张福没听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倍。
张福依旧眯着眼,没有说话,
只是那目光越发深沉难测。
他背着手,慢慢向前踱了一步。
那一步,分明踩在了苏惟瑾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