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宰相府热闹恢弘,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几名老人守在这里,门可罗雀。陆雪锦收拾了两间房间出来,藤萝紫烟就在他们隔壁。
他的屋子简朴而不失雅致,先父清贫,他自幼耳濡目染,对待陈设无浮华奢靡喜好。屋子里最多的便是陈列的书架,从入门处到寝台围绕着墙展开,既有他从小到大收集的书籍,又有一些他自己喜欢的物件。
“我……我可以进来吗?”慕容钺站在门口道,在原地一寸寸地打量他的房间。
陆雪锦:“自然,殿下请。”
“原先听闻你考取功名,只是落入耳边,没有实感。见到这些书……实在是令人震撼的程度。”慕容钺看着满排的书架,问道,“我能看看吗。”
“殿下随意,”陆雪锦闻言道,怎么进门倒变得生疏了。”
至于那些书,他只是瞧上一眼,便静静地收回目光。
“我年少时喜欢看书,如今越觉……越看越无用。”他说道。
慕容钺眸中带着淡淡疑惑,询问道:“怎会如此……书自是读的越多越好。”
“……”陆雪锦笑了一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过于痴迷书籍之中,便离真实的尘世越来越远。书中道理万千,皆是虚幻,最后仍然要归于现实之中。”
他盯着那些书册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茶褐色眼底一片幽寂。他眼角扫着慕容钺拿起书册,每一页都有他曾经写过的哲思。
“我与我娘一样,都不喜欢看书,”慕容钺对他道,“娘亲过去跟我说,若是某人真心实意喜欢做某件事,这份欢喜本身无比珍贵,远胜于此物带来的益处。不然……人生空空如也,只剩一片虚无。我认为她说的有些道理。”
他闻言稍稍停顿,听出来了少年在宽慰他。这种感觉倒是十分新鲜,常常是他宽慰别人。
“丽妃娘娘通透,我远不及她。”
“我娘从不想往后与过去,只看今日今朝。我不觉得娘亲那般便是好……只是借娘亲之言,若能减轻你的烦扰最好。”
“嗯,我知晓殿下的意思,”陆雪锦神情柔和了许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慕容钺说道。
“说起来……你比我年长一些,我应当如何称呼你。学他们叫你公子,总觉得有些奇怪,”慕容钺与他对上目光之后又看向书册,对他道,“……叫长佑哥。如何?”
长佑。
少年低低的尾音落在耳边,如同一滴水珠落在湖面上,令他心中莫名产生某种奇异的感觉。若是形容起来,便是窗台那只他注视着的猫儿走近他,向他伸出来爪子,在他心底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随殿下心意,”他回复道,眉眼稍稍垂下,眼珠将少年整个包裹其中。
少年认真地看那些书册,修长的指尖绷紧,闻言稍稍松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眸不经意地转向他,又问他,“长佑哥,我们今日睡一张床吗?”
他点点头,“今日匆匆回府,只让人收拾了两间屋子。”
慕容钺:“除了我娘和舅舅……我未曾和别人同睡过。”
陆雪锦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对待此事并不在意。何况他的床空间十分宽裕,再睡两个慕容钺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倒是看出来了慕容钺有几分拘谨,晚上睡觉时与他隔得很远,少年背对着他与他保持距离。
他只觉好笑,少年背影团成一团,变成了年画娃娃守在他深身边。
闭上眼之后,他很快睡过去。不知是不是今日回府的缘故,还是母亲忌日将近。他梦到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梦里也是在他房间里,一模一样的窗子。他在窗边看书,忽然下了一场雨,暴雨惊扰了他院中的梨花,他抬头见梨花纷纷落一地。远远地,父亲没有撑伞,只是隔窗与他相望,面容出神。
“父亲。”他唤了一声。
他喊了人,人才朝他走过来,带了半边的泥水。
“爹出门了?”他问道。
“才从圣上那里回来……不知怎的,今日想到了你娘,”父亲对他道,“近日在看什么书?”
“上回买回来的,”他说道,眼见着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他放下了书,“我去给兄长送伞。”
记忆中父亲的脸已经模糊,黑沉沉的一团,透着股颓淡的死气,在屋檐下如同一张单薄的纸人。
“长佑。”他爹似乎喊了他一声。
他扭头,对方在原地站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淋得湿漉漉的瞧着他,衣侧的雨水沾湿了侧边书架。
父亲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未曾梦见过,今日突然梦见,他胸口骤然一窒。梦里父亲看着他的面容令他莫名揪心,记忆中的暴雨湿漉漉地朝着他蔓延,将他整个人浇湿,那股寒冷之意似要侵入他骨髓。
……父亲可是有话要跟他说。
他整日忙于书写文章,未曾注意过父亲怀有心事。
笔下所思所想,既救不了父亲性命,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梦中的那场雨浇湿,彻骨的寒意笼罩着他,令他骨髓深处长出锈迹斑斑的纹路。这梦令他身心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长佑……长佑……”
他看着梦里的自己走出大门,拿了一把赤伞前去寻人。他推开了军营的门,薛熠在那里等着他。
“长佑哥——”
他骤然睁开双眼,冷汗浸透全身,眼前凑过来一张少年面容。
慕容钺眼中倒映着他,神情阴郁莫测,见他醒来那份郁色才消了去。他额头传来温度,少年掌心落在上面,低沉的嗓音传来,“哥,你做噩梦了。”
“可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慢慢地反应过来,看向窗外,夜色之间一片阴云,要下雨了。
“没事……吓到你了吗?想来是近来思虑过重,才会做起噩梦。”
“殿下是被我吵醒了?”他问道。
“未曾,我方才没有睡着,见你面色苍白,担心你被噩梦所扰,”慕容钺说着,对他道,“不知你做的什么噩梦……有我在身旁守着,哥不必害怕。”
他的掌心骤然传来温度,昏暗不清的黑暗中,少年侧目望他,漆黑锐利的眉眼笼罩着他,唇畔往上扬起。
“……哥继续睡便是。”
少年掌心滚烫而灼热,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他静静地瞧着,不知是不是少年的话语起了作用,令他心安些许。他想说什么,因了困意没能说出口。只知道自己临睡前未曾松开人。
梦里的那场雨离他越来越远,连带着父亲的面容一并消失。
睡前他察觉到自己指尖传来触感,灼热的指腹擦过他指尖缝隙,从手掌到手腕的每一处,都被摩擦着蹭过去,像是要留下热意一般,令他蜷缩指骨,如同手掌每一处都被侵-占了。
第二日。
清早,陆雪锦醒了过来,他床侧已经没了人。
他回忆起来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睡前宽慰他的少年消失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前去寻人,出门见到了藤萝正费劲地提着水桶。
“九殿下呢?”他问道,见藤萝满脸的不高兴,又关心藤萝,“怎么了这是?”
藤萝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大清早被叫醒,殿下只会使唤她。她见到自家公子,立刻告状道:“殿下去了小屋,大清早起来要洗澡,吵着要奴婢给他备水。”
“昨天刚洗过的,临走前奴婢给他烧的水,现在又要洗澡。先前在宫中未曾见殿下这么爱干净。”藤萝气呼呼地抬着水。
“这般……”陆雪锦不知少年习惯,他见藤萝不乐意抬,便接过了水桶,“我来便是,你再去睡会。”
“公子……”藤萝说着,她不好意思道,“奴婢来便是了。”
陆雪锦:“无妨,你去休息便是。”
他抬着水去了小屋,刚走到门外,里面传来熟悉的少年音色。
“放外面就行,不准进来。”
陆雪锦原本就要进来看人,担心少年受了凉。话音落下时,他已经推开了门。
“殿下?”
房间里少年衣服刚脱下来,墨发散开,俊冷面容稍侧,正随意地靠在水池边。长袍挂在一侧,近成男的身体展露无遗,其上未着寸缕。
陆雪锦视线在某处停顿,想起九殿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清早如此,并非不能理解。
他隔着空气与少年对视,不过三秒,少年全身红了个透。
前一日少年在他做噩梦时陪在身侧,他枕侧依稀残余少年的体温。
”……水放在这里了。“他说道,静静地把水桶留下,装作不甚在意地出去。
走出门,脑海里的画面经久不散,紫烟凑过来跟他说话,他才回过神。
紫烟问道:“公子,现在去祠堂?”
他应声,在外面等了片刻才等到少年出来。少年耳朵仍然红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便出来了。
与他对视,慕容钺立刻看向别处,眉眼闪烁不定,他们二人之间弥漫着无声的尴尬气氛。
他不由得叹口气,让紫烟拿了一件衣裳过来。银色的氅衣鹤纹流转,他喜展翅高飞的鸟类,圣洁而自由。
“殿下,莫要着凉了。”他将氅衣披在慕容钺身上。
他眸底倒映着少年神色,不知如何缓解气氛,思衬半天,对少年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方才的事我已经忘了。”
“你我同为男子,不必介怀。”
“……”慕容钺侧眸看他,“哥,你还见过别人的?”
这问题把他问住了,在军营里大家都是一起洗澡,没人会在意这些事。他闻言回复道:“偶然见过一些。”
他说完,少年莫名不高兴了。那双眼中怒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瞧着少年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叹气。
“殿下,可要与我一起去祠堂?”
慕容钺闻言朝他看过来,他开口道:“若是不想去,殿下在此地等我便是。”
“……我要去。”慕容钺对他道,“我跟哥一起。”
少年经过他时碰到他指尖,肌肤相触,他指骨莫名一缩。他想起前一日睡梦之中的触感,掌心莫名浮现出一层粘腻,被裹出汗似的发颤。兴许是那温度过于灼热,他碰到时下意识地避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