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镇的主街,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一条被各种废弃物、临时棚屋和熙攘人流挤占得水泄不通的泥泞通道。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劣质燃料的刺鼻味、食物烹煮的油腻香气、人体汗臭以及垃圾腐烂的酸臭。声音的洪流无处不在——金属敲打的叮当声、摊贩嘶哑的叫卖、粗鲁的争吵、偶尔爆发的枪响,还有永远作为背景音的、镇外那些“慢吞吞”无休无止的“嗬嗬”低吟。这是一种病态的、挣扎的、在悬崖边缘疯狂起舞的“活力”。
我穿行在这片混沌之中,与周围为了生存而奔波、交易、乃至搏命的人们格格不入。他们脸上或麻木,或贪婪,或警惕,而我,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燃烧在眼底的焦灼。独龙说的“漏勺酒吧”在东边,需要穿过最拥挤的集市区域。
沿途的景象,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后人类文明溃烂的缩影。曾经或许繁华的商铺,如今只剩下空洞的门脸,里面挤满了用破布和塑料纸搭窝棚的家庭,孩子们衣不蔽体,在泥地里追逐打闹,眼神早熟得令人心碎。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路边,用一块锈铁皮敲击着地面,嘶哑地乞讨,但过往行人行色匆匆,鲜少驻足。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凶悍的人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扭打在一起,引来一片麻木的围观和几声下流的起哄。
废铁镇之所以能维持这种畸形的繁荣,据独龙说,是因为镇子底下有一处战前遗留的、相对完好的深层地下水脉,并且镇子中央有一座依靠地热和破烂太阳能板勉强运转的小型水净化厂。这是“铁匠帮”能够在此立足、并建立起一定秩序的根本。食物则主要依靠镇子边缘用污水(经过初步过滤)和可怜阳光艰难培育的苔藓、真菌,以及组织狩猎队冒险外出猎杀变异程度较低的动物(比如巨型老鼠或某些辐射蟑螂),偶尔也能从过往的流浪商人那里换到些压缩军粮。即便如此,饥饿依然是大多数人的常态。在这里,一口干净的水,一块能充饥的食物,往往就能引发一场流血冲突。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不必要的接触,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砍刀上。疤脸给我的那个刻着奇怪符号的金属牌在口袋里硌着我的手心,像是一块通往未知区域的冰冷钥匙。
终于,在一条更加阴暗、散发着浓重尿骚味的小巷尽头,我看到了独龙描述的那个招牌——一个用破烂霓虹灯管弯曲成的、勉强能看出是漏底勺子形状的灯箱,只有零星几段灯管还在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门口挂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厚重门帘,隔绝了内外的声音和光线。
我深吸了一口气,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门帘后的世界,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挂在墙上的油灯投射出摇曳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廉价烟草和某种奇特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想咳嗽。声音压得很低,窃窃私语声、酒杯碰撞声、还有角落里一台破旧留声机发出的、嘶哑扭曲的旧时代爵士乐,共同构成了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氛围。
酒吧不大,摆着几张歪斜的木桌和长凳。零散的客人坐在阴影里,大多独处,或者两三人低声交谈,眼神在昏暗中闪烁,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新进来的人。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但普遍比外面集市上的人要整齐一些,甚至能看到几件相对完好的旧世界服饰。这里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外面那些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所没有的、更深沉的危险气息。
我走到吧台前。吧台后面,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皮质围裙、手臂上满是刺青的光头男人,正默默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喝什么?”声音低沉沙哑。
“我找玛莎。”我直接说道,同时将口袋里的金属牌拿出来,放在吧台上。
光头酒保擦拭杯子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拿起金属牌,对着油灯看了看,然后又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等着。”他放下杯子和金属牌,转身掀开身后一道布帘,走了进去。
我靠在吧台上,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视线,如芒在背。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内心的焦虑如同沸水般翻腾。每一秒的等待都显得无比漫长。
过了一会儿,布帘再次掀开,出来的却不是酒保,而是一个女人。她看起来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甚至称得上优雅的暗红色旧世界连衣裙,与这个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疲惫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她应该就是玛莎。
“新面孔。”玛莎走到吧台后,拿起那块金属牌把玩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能压过酒吧里的杂音,“独龙很少给人这个。你想知道什么?”
“归墟。”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要知道关于‘归墟’的一切,他们在哪里,怎么找到他们。”
玛莎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那副淡然的表情。“‘归墟’……”她轻轻吐出这个词,像是在品味某种稀有的事物,“那可是个……昂贵的话题。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年轻人。”
“代价是什么?”我追问。
玛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破损的衣物、疲惫的面容和手腕上那个黑屏的扫码器上停留片刻。“你看起来……不像能付得起价钱的样子。除非,你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交换?信息?或者……你本身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我心中一凛。她似乎对我,或者对我的扫码器有所察觉?难道“归墟”带走林薇,真的和我这破扫码器有关?
“我只有一条命,和救回一个人的决心。”我避开她的试探,坚持道,“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可以为你做事,任何事。”
玛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或者说,是看透了世情的冷漠。“决心……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不过,看在你拿着独龙的牌子,又这么……执着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
她示意我靠近,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归墟’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他们并非完全没有痕迹。他们对一种东西特别感兴趣——旧世界遗留下来的、涉及‘深层地质构造’和‘异常能量场’的数据和地点。特别是……与某种全球性的、代号‘锚点’的古老网络有关的东西。”
深层地质构造?异常能量场?锚点网络?这些陌生的词汇让我皱紧了眉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最近,镇子里来了几个生面孔。”玛莎的目光扫过酒吧的角落,“他们打听的事情,和你问的有点类似。但他们……更危险。我觉得,你可能和他们要找的东西,或者要找的人,有点关系。”她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扫码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归墟”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他们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玛莎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这就不是免费信息了。而且,我建议你……量力而行。有些人,不是你惹得起的。”她将金属牌推回给我,“这个提示,算是给独龙一个面子。想要更多,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换。或者,证明你有值得投资的价值。”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掀开布帘,回到了后间。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冰冷的金属牌,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新的疑问。玛莎的话像是一团迷雾,看似指明了方向,却又更加扑朔迷离。“深层地质构造”、“异常能量场”、“锚点网络”……这些和“归墟”带走林薇有什么关系?和“潘多拉”芯片又有什么关系?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漏勺酒吧”,重新回到废铁镇肮脏的街道上。阳光有些刺眼,但无法驱散我心中的阴霾。玛莎的提示太模糊了,我需要更具体的方向。也许,她提到的那些“生面孔”是一个突破口?
我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寻找玛莎所说的那些“生面孔”的踪迹。但废铁镇人流量不小,寻找几个特定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镇子的边缘,靠近防御工事的地方。
从这里望去,景象与镇内的“繁华”形成地狱般的对比。铁丝网、路障和简陋的瞭望塔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色彩灰败的死寂世界。大地干裂,植被枯死,只剩下扭曲的黑色树干指向天空。废弃的车辆锈成了红色的土堆,残破的建筑如同巨兽的骨骸,散落在荒原上。远处的地平线被一种永恒的、带着毒素的昏黄色雾霭所笼罩。风卷起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慢吞吞”的身影在远处漫无目的地移动。这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文明被彻底碾碎后留下的巨大伤疤,寂静得令人窒息,唯有死亡和 decay(腐朽)是永恒的主题。
废铁镇,不过是这片死亡之海中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能倾覆的孤岛。而林薇,被带往了这片死亡之海深处,某个我无法想象的角落。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我吞噬。但我不能倒下。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嵌进掌心的伤口,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玛莎的提示是线索,镇外的死寂世界是现实。无论前路多么渺茫,多么危险,我都必须走下去。下一步,或许该从打听那些“生面孔”开始,或者……想办法修复我的扫码器,它可能隐藏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转身,重新走向废铁镇那病态的喧嚣之中。孤狼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而这片残酷的废土,还将用更多的磨难来考验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