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坤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他虽然嚣张跋扈,但不是傻子。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自己的亲叔叔,青鸾县令钱世贞,不能惹。
京城来的绣衣使赵恒,更不能惹。
可现在,这两个他最不敢惹的人,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
而这一切的起因,似乎都源于自己面前这个穿着寒酸,一脸无辜的年轻人。
“叔……赵校尉……我……我做错了什么?”钱坤的声音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钱世贞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指着钱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骂,却不敢骂得太大声,生怕惊扰了先生。
他想打,可赵恒的刀还横在那里,他也不敢乱动。
整个雅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安身上。
林安也很无奈。
他就是想吃顿饭,拿个房,然后回家躺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碰上这种恶少欺男霸女……不对,是恶少欺负老实人的经典桥段。
他看着那个快要吓尿了的公子哥,再看看旁边那两个杀气腾腾的官老爷,叹了口气。
“算了。”
“小孩子不懂事,喝多了而已,别吓着他。”
林安摆了摆手,他是真的觉得没必要。跟个醉鬼计较什么?赶紧让他滚蛋。
他这句轻飘飘的话,落在钱世贞和赵恒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天籁之音。
先生……竟然没有生气!
面对如此冒犯,先生竟然只用“小孩子不懂事”就轻轻揭过了!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说的就是先生这般人物啊!
赵恒立刻“锵”的一声,还刀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他对着林安一抱拳,脸上满是愧色:
“先生恕罪,是在下失态了。”
钱世贞也赶紧上前,一脚踹在还瘫在椅子上的钱坤腿上,怒喝道:
“混账东西!还不快滚过来,给林先生磕头赔罪!”
钱坤被踹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到林安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头磕得像捣蒜一样。
“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喝多了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林安被他磕得赶紧往后躲了躲。
“行了行了,你走吧,赶紧走。”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钱坤如蒙大赦,爬起来就想跑。
“站住!”钱世贞又是一声怒喝。
他走到钱坤面前,抬手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钱坤眼冒金星。
“林先生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但钱家的家法不能不遵!”
钱世贞指着门外,声音冰冷,“自己去领三十板子,然后滚回祠堂跪着!一个月不准出房门!再敢惹是生非,我亲手打断你的腿!”
钱坤捂着脸,屁都不敢放一个,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但赵恒和钱世贞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看向林安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敬畏了。
先生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容纳百川之德。
这样的人物,不是圣人,又是什么?
林安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顿饭吃得心力交瘁,只想赶紧走人。
“那个……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看看那院子?”他试探着问道。
“应该的!应该的!”钱世贞连忙点头哈腰,“学生这就派人给您带路!”
“不用了。”刘景云突然开口,“地址给我,我带先生去。”
钱世贞不敢违逆,连忙将别院的地址详细说了一遍。
林安如获重释,跟着刘景云,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让他快要窒息的听雨楼。
……
看着林安和刘景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钱世贞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赵校尉,”他转向赵恒,脸上还带着后怕,
“今日,多亏了你啊。若不是你及时拔刀,惊醒了那孽畜,后果……不堪设想。”
赵恒摇了摇头,神情凝重:“钱大人,今日之事,你我都差点成了罪人。”
钱世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我算是明白了。”赵恒看着窗外,眼神悠远,“先生的道,不在山中,也不在庙堂。”
“哦?那在何处?”钱世贞好奇地问。
赵恒缓缓吐出两个字:“天上。”
钱世贞浑身一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赵恒没有再解释,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铜管,又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和一支炭笔。
他走到桌边,奋笔疾书。
他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要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全部倾注于笔端。
【密报上呈指挥使大人:】
【卑职赵恒,于青鸾县,已面见烂柯山之‘先生’。】
【其人深不可测,言谈之间,暗藏治国大道。卑职以‘办公室’、‘绩效’等言辞试探,先生竟能一语道破我大骊朝堂之沉疴。其所言‘老板’之论,更是石破天惊,直指君权根本,卑职闻之,肝胆俱裂。】
【后,青鸾县令钱世贞,以百年悬案相询。先生随口便出‘平分’、‘公有’、‘拍卖’三策。此三策,看似简单,实则蕴含‘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之至理,足以变易天下法度。钱世贞闻之,当场拜服。】
【先生之德,亦如渊海。钱氏子弟无状冲撞,先生仅以‘小儿无知’一笑置之,其胸怀气度,非凡人所能及。】
【综上,卑职斗胆断言:此‘林先生’,绝非山野隐士,亦非寻常修士。其来历神秘,其言惊世,其心难测。其一言一行,皆可能引动国朝气运。】
【烂柯山立规矩,青鸾县传新法,此皆是其游戏之举。其真正目的,尚不可知。】
写完,他将信纸卷起,塞入铜管,走到窗边。
一只神骏的海东青,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窗棂上。
赵恒将铜管绑在海东青的腿上,轻轻一抛。
那海东青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振翅而起,化作一个黑点,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飞而去。
赵恒望着海东青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先生,您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
……
而此刻,被认为是在下一盘大棋的林安,正站在一座雅致的院落门口,一脸茫然。
“刘景云,你掐我一下。”
刘景云看了他一眼,没动。
“我不是在做梦吧?”
林安看着眼前这座朱红色大门,门上挂着“林府”两个烫金大字,感觉很不真实。
地契上写着他名字,三进的大院子?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假山,池塘,回廊,一应俱全。虽然因为久无人居,有些落叶,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林安穿过前院,来到正堂,看着那宽敞明亮的厅堂,和里面摆放着的红木家具,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躺,双脚翘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啊——”
一声满足的呻吟,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还是躺着舒服啊。”
刘景云看着他这副没骨头的样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没有打扰林安,只是默默地走到院子里,拿起扫帚,开始清扫满地的落叶。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林安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闭着眼睛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