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县城就在眼前。
城墙算不上高大,但胜在规整,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一直延伸到城门口,路上已经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和牛车。
气氛,却诡异到了极点。
那个自称校尉的绣衣使,名叫赵恒,此刻正牵着他那匹神骏的战马,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安侧后方,落后了半个身位。
那姿态,不像是在押送犯人,倒像是个小心翼翼伺候着主家出游的管事。
“先生,您刚才说的那个……‘搞政治’,在下……茅塞顿开。”赵恒斟酌着词句,试图再次开启话题。
林安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来?
他现在只想当个哑巴。
“先生是觉得,如今的‘办公室’里,人浮于事,太多人只想着争权夺利,却忘了本职工作?”赵恒见林安不说话,自顾自地“解读”起来。
林安:“……”
办公室?本职工作?
这词他都懂,可从这个古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
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自己穿越前,部门里那几个为了个主管位置,天天勾心斗角,写PPT写到半夜,见了领导就差摇尾巴的同事。
一股熟悉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工作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林安有感而发,随口抱怨了一句,“天天琢磨着怎么往上爬,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绩效,有什么意思?最后还不是给老板一个人赚钱。”
他说的,是社畜的心声。
可这番话,落入赵恒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绩效?
这是何等精辟的词!
“绩”者,功绩也。“效”者,效用也。
合在一起,不就是朝廷考核百官的“考功”吗?
可先生用“绩效”二字,却比“考功”更加直指核心!考量功绩,最终要看效用!有多少官员的“功绩”,只是表面文章,对天下百姓,毫无“效用”?
虚头巴脑的绩效!
这六个字,简直是把大骊朝廷延续了上百年的考功制度,批得体无完肤!
还有最后那句……“还不是给老板一个人赚钱”。
老板……
赵恒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这天下,谁是最大的“老板”?
是官家,是皇帝!
先生这句话,是在说满朝文武,无论怎么党同伐异,怎么争斗,最终都只是在为皇帝一人的私利服务!
这是在……诛心啊!
这是在从根子上,否定了君权神授的法理!
赵恒的双腿,都有些发软。他偷偷看了一眼林安,这位先生依旧是那副百无聊赖,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说出这等石破天惊的言论,却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先生……先生之见,振聋发聩!”赵恒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音,他躬着身子,愈发恭敬,“是在下……不,是这朝堂,病入膏肓了。”
林安瞥了他一眼,懒得再接话。
这人有病,鉴定完毕。
刘景云始终沉默着,只是在赵恒说出“病入膏肓”四个字时,他那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很快,三人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兵卒,远远看到赵恒和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玄黑劲装,立刻站得笔直,准备上前行礼。
可下一秒,他们就看到了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一幕。
那位在青鸾县足以横着走的绣衣使赵校尉,竟然对着一个穿着普通布衫的年轻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则跟在后面,那姿态,谦卑得过分。
兵卒们面面相觑,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赵恒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引着林安和刘景云,径直进了城。
“官爷,这……这是哪位京城来的大人物?”一个兵卒小声问自己的同袍。
“不知道啊……能让赵校尉这么伺候着,怕不是……皇子?”
“嘘!不要命了!”
林安将这些议论听在耳朵里,头皮一阵发麻,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以为赵恒说的“薄酒”,就是找个路边的小酒馆,随便吃点喝点,然后赶紧把他这个瘟神送走。
可他想错了。
赵恒领着他们,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最后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酒楼前。
三层飞檐,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听雨楼。
“先生,请。”赵恒在门口停下,再次恭敬地做出邀请。
林安看着这气派的门脸,心里直打鼓。
这地方,一看就是销金窟,他那点苏轼硬塞的银子,怕是连一盘花生米都买不起。
“那个……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不用这么破费。”林安试图挽救一下。
赵恒却笑得更加谄媚:“先生说笑了,能请先生赏光,是听雨楼的福气,也是在下的福气。谈何破费?”
他这话,让门口迎客的伙计都愣住了。
这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赵校尉吗?
林安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刚一踏进门,一个穿着锦缎员外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赵校尉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
赵恒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将林安让了出来,对着那中年男人介绍道:“钱掌柜,这位是林先生。”
然后,他又转向林安,介绍道:“先生,这位是青鸾县的县令,钱世贞,钱大人。这听雨楼,是钱大人的产业。”
林安的脑子“嗡”的一声。
县……县令?
一个县太爷,亲自在这里当掌柜?
这他妈是什么魔幻现实?
钱世贞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本是听闻赵恒回城,特意在此等候,想探听一下烂柯山那桩奇案的内情。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赵恒竟然带回来一个如此年轻的“先生”,还对他这般恭敬。
他打量着林安,一身普通布衣,气质……说好听点是慵懒,说难听点就是没精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大人物。
“原来是林先生,久仰久仰。”钱世贞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假笑,对着林安拱了拱手,话里却带着几分试探。
赵恒立刻听出了不对劲,连忙道:“钱大人,林先生乃是世外高人,不喜俗礼。”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钱世贞心里的疑虑更重了。
世外高人?就这?
他钱世贞在官场混了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眼前这个,他怎么看,都觉得赵恒是被人给骗了。
“哦?不知林先生仙乡何处,在哪座名山修行啊?”钱世贞笑呵呵地问道,眼睛却紧紧盯着林安。
完了。
这是户口本都想给你查清的架势。
林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在什么名山,就……就一普通人。”
“哈哈哈,先生真会说笑。”钱世贞打了个哈哈,显然不信。
他转头看向赵恒,用眼神询问:你确定没搞错?
赵恒急了,他生怕这位不懂事的县令冲撞了高人,刚想开口解释。
林安却烦了。
又来这一套。
查户口,套话,试探,没完没了。
他看着钱世贞那张笑面虎一样的脸,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钱大人是吧?”林安忽然开口,打断了赵恒和钱世贞的眉来眼去。
“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钱世贞的眼睛。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
“别跟我来这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