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望春城错落的屋檐上。
几道身影在寂静的长街上快速穿行,为首的正是城主王宗纬。
他亲自提着一盏并不怎么明亮的风灯,小心翼翼地为身后之人照亮前路,那姿态,不像个城主,倒像个提夜壶的小厮。
林安走在他身后,心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去见那个刺客赵拓?
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显得自己掌控全局,逼格满满。
但现在真走在路上了,他腿肚子有点转筋。那可是个亡命徒,还是个观海境的高手!
自己这小身板,人家吹口气都能给自己送走。
万一对方是个不讲道理的愣头青,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开干,刘景云固然能护住自己,可万一呢?
万一打起来的余波把自己给震碎了怎么办?
他悄悄往刘景云身边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刘景云啊,待会儿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你第一时间,务必第一时间,把我拎走,知道吗?别管什么城主,也别管什么刺客,先保我。”
刘景云的身形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低沉的声音传来:
“安安放心。”
他心中却在感叹:安安这是在教我何为“取舍”。
在绝对的混乱面前,保全核心才是第一要务。所谓城主、刺客,皆是棋子,唯有执棋者,方是根本。
自己这颗最重要的棋子,绝对不能有失。悟了,又悟了。
林安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心稍稍安定了些。这根大腿,够粗,够稳。
走在最前面的王宗纬耳朵动了动,隐约听到了点动静,但他不敢问,只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在他看来,这必然是高人在向护卫交代什么惊天动地的后手。
城南,破庙。
这里早已被废弃多年,断壁残垣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萧索。庙里那尊缺了半边脑袋的泥塑神像,悲悯地看着闯入的夜客。
庙宇的正中央,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形枯瘦的男人正盘膝坐在一张破草席上。
他身前横着一柄连鞘的长刀,刀鞘古朴,看不出材质,但那股即便隔着鞘也透出的锋锐之气,让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就是赵拓。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里面没有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灰烬下,是燃烧了十多年的仇恨火焰。
他的目光越过最前面的王宗纬,直接落在了林安身上。
“你,就是那个算命的?”
赵拓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王宗纬浑身一紧,体内的气息瞬间提起,准备随时应对一场恶战。
林安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距离赵拓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仔细打量着对方。
典型的复仇者模板。内心被仇恨填满,放弃了生活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力都用来维持这股仇恨之火。
这种人,要么在复仇成功后彻底垮掉,要么就同归于尽。
心理侧写师的本能让他瞬间就抓住了核心。
“赵拓,”
林安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跟邻居唠嗑,“我问你个事。你爹叫什么?”
赵拓愣住了,王宗纬也愣住了。刘景云……刘景云在思考这句话的深意。
“我爹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赵拓眼中厉色一闪。
“你看,你还记得他叫什么。”
林安笑了,“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爹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喝什么酒?他有没有跟你吹嘘过,年轻时追你娘有多费劲?”
赵拓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些问题像是一把把钝刀,捅进了他早已被仇恨封死的心里。他记不清了。
这十多年,他的脑子里只有仇恨,只有王宗纬那张得意的脸,只有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那些温暖的,鲜活的记忆,早已被仇恨的火焰烧成了飞灰。
“你……”赵拓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你用了十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柄复仇的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爹是希望你成为一把刀,还是希望你好好地,活成一个人?”
林安继续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你杀了他,”林安指了指旁边的王宗纬。
“然后呢?朝廷会放过你?跟王家交好的上宗会放过你?你爹的在天之灵,是希望看到赵家最后的血脉,在被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像狗一样死去吗?”
“你口口声声为了你爹,可你做的事,有哪一件是他想看到的?你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谈什么报仇?你这不叫报仇,你这叫自我感动。”
林安的每一句话,都不带一个脏字,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伤人。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没有谈什么因果报应,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赵拓,已经快要忘记你爹,只剩下仇恨了。
“噗——”
赵拓身体剧烈颤抖,一口心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草席。他死死盯着林安,眼神中的仇恨、死寂、愤怒,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痛苦所取代。
“我……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王宗纬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杀人诛心!
这位林先生,当真是神仙手段!不动刀兵,只凭三言两语,就几乎击溃了一个观海境强者的道心!
刘景云的双眼在面具下亮得惊人。原来如此!因果之结,其根源在“心”!
安安不斩其“果”,而是直斩其“因”!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治疗!这是何等慈悲,又何等霸道的手段!
“你的仇,要报。你爹的遗物,要拿回来。但不是用这种蠢办法。”林安看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
他看向王宗纬:“玉佩呢?”
王宗纬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双手奉上那个装有玉佩的盒子。
林安没接,只是对赵拓说:
“这玩意儿,现在是百断山秘境的钥匙。三日后开启。王宗纬,让他也加入你的队伍,进入秘境。里面能得到什么,各凭本事。等秘境事了,这玉佩,物归原主。”
他又看向赵拓:“至于你的仇,也等秘境之后再说。”
“你若是在秘境里得了大机缘,修为远超于他,到时候是杀是剐,不比现在一个冲动的一换一强?”
“或者,你发现里面有更好的东西,这仇不报也罢,带着你爹的遗物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做人。选择权,在你手里。”
这番话,堪称流氓逻辑。但对现在的赵拓来说,却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
他迷茫了。他坚持了十年的信念,被林安几句话说得土崩瓦解。现在,林安又给了他一个新的,看起来更“划算”的目标。
许久,赵拓抬起头,沙哑地问:“我凭什么信你?”
林安笑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刘景云,最后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王宗纬。
“因为现在,我说了算。”
赵拓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刘景云,又看了一眼在林安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王宗纬,最后看回林安那张带笑的脸。
他点了点头。
林安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小人已经瘫倒在地。
妈的,总算忽悠过去了。太刺激了。
他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话。
“行了,事情解决了。”
“王城主,记得把我的顾问费结一下,三成收获,一分都不能少。”
“回府,我饿了,要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