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去了隔壁王尚家。
暴雨如注,天色昏沉,王尚的大女儿坐在檐下编草鞋,恍惚瞥到篱笆外有个黑影,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草鞋扔了。
看清是楚氏,以为来寻她娘的,稳住心神道,“我爹娘在地里没回来呢。”
雨噼噼啪啪的,说个话得扯着嗓门使劲喊。
楚氏听到了,指着西屋问,“二郎和四郎在家吗?”
王尚有两双儿女,大儿子已经十四了,正是上学的好年纪,最小的四郎已有五岁,启蒙也刚刚好。
她说,“我拿了两块肉给他们尝尝...”
王清水惊讶,两家虽然离得近,但平日人情往来并不多,眼下不过节不过年的,楚氏怎么想到给她家送肉?
惊讶归惊讶,还是进屋把蒙头大睡的弟弟们叫了起来。
得知楚氏要给他们肉吃,五岁的王船儿死死攥着薄被不松手,“她肯定是想毒死我,我不出去。”
王大米也嘟哝附和,“虞大婶疯了,昨天她威胁虞阿望跟她背诗,要不然就毒死他...”
“......”王清水觉得他两撒谎,又轻轻扯褐色被子,声音温温柔柔的,“虞阿望是大婶氏亲侄子,故意逗他玩呢。”
“我亲耳听到的还有假?何况毒不毒死虞阿望另说,她竟然教虞阿望念诗,还让他去考进士,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别说后溪村没有读书人,放眼整个梓州路,读书人都少得可怜。
至于进士,乡里百年都没有一个!
兄弟两死活不起,王清水拽不动,只能先出去回话。
刚转身,就见楚氏黑着张脸站在门口,目光沉得能砸死人。
王清水顿时软了腿,“虞..虞...虞...”
结巴得连人都不会喊了。
雨啪啪啪的打在屋檐上,盖住了往日的蝉鸣,而屋里却安静,床上的王船儿和王大米感觉不对劲,轻轻睁开了眼。
这一睁,好像见到鬼一般,啊啊啊大叫着缩到角落,蜡黄的小脸血色全无。
几息后,又像提着线的木偶,蹭蹭蹭下地站好,扒拉几下乱糟糟的发,手规矩垂在两侧,温顺张嘴,“虞大婶...”
楚氏不知自己让小儿如此害怕,索性不装了,“跟我背诗!”
兄弟两抬头挺胸,“是。”
楚氏磕磕绊绊:“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
王大米和王船儿毕恭毕敬:“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兄弟两声音洪亮,神色专注,楚氏觉得学堂里念书的小儿大抵就是这样了。
一首《岳阳楼记》,一首《江上渔者》,比虞阿望念得不要流畅太多,楚氏心里生出几分期待,问,“能背不?”
“能!”兄弟两气势如虹。
楚氏眼前一亮,“背来我听听。”
兄弟两端直脊背,双眼平视前方,架势端得老足。
就在楚氏以为冒青烟的是王家祖坟时,吸气又吸气的兄弟两把大张的嘴阖上了。
“.....”
两人还想努力,吸气,呼气,再吸,再呼,楚氏看他们起势好几回也没吐出个字,不由得贴心的给他们起头,“庆历四年春...”
兄弟两眉眼一抬,高昂道,“庆历四年春...”
楚氏点头,鼓励般扬手,“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
兄弟两忽然哑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王清水在边上急得冒汗,又不敢乱动,只睁着细长的眼看楚氏围着两人走来走去。
那眼神,像极了肉摊前挑不到肥肉又不甘空手而归的阿娘。
王清水连呼吸都收敛了。
直到楚氏表情晦暗不明的走出院她才惊魂甫定地捂着胸口喘气,“虞大婶真疯了?”
浑身绷成一张弓的王大米和王船儿听到长姐的话,咚的声瘫了下去,须臾又赶紧爬起来关门落闩,声音打颤声,“你见哪个正常人见人就教人家念诗的?”
“可...”王清水舌头打结,“可前溪村的疯婆婆不这样。”
疯婆婆的丈夫儿子服衙前疫死了,家中财产遭人霸占,女儿也被掳走,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逢人就喊丈夫的名儿,好不悲凉。
但楚氏明显认得人的。
王大米提衣服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要回话,见窗户还开着,忙过去关窗,许久才道,“要么怎么说她蛮横呢!”
看王船儿低着头抹泪珠子,严肃叮嘱,“往后遇到虞大婶,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
王船儿担心楚氏没有走远,不敢哭出声,但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听了兄长的话,呜呜呜的点头如捣蒜。
三人不知,除了王家,李家也让楚氏光顾了。
比不得他们上道,九岁的李需归拒不念诗,遭她亲娘谢氏扇了两耳光才听话。
今个儿若非顾及外人在场,谢氏非打得李需归掉一层皮不可。明明说好吃了肉就念诗,结果肉一下肚李需归翻脸不认人了,不打他,日后不得长成个奸诈小人?
何况谢氏本就想送儿子去念书。
她生了三个儿子,大郎已经十五了,照北宋律法,男子满二十就要服役,她家田地薄,不过五等民,要服那最苦最累的夫疫,吃不吃得消先不说,落下病根是难免的。
她寻思着趁手里有钱,送小二郎去私塾读书识字,日后在县里讨个活计帮衬家里。
不料小二郎往地上一躺遍地打滚,跟个无赖似的,她火气一来,挥手就扇了过去。
李需归打小就怕他娘,一挨打,马上老实了。
乖乖跟楚氏念了两首诗,瘪着嘴喊谢氏,“娘,念完了...”
桌上亮着油灯,谢氏坐在灯下缝补三兄弟的短褐,听到这话,她抬头看楚氏,笑着打商量,“要不再教两遍?”
说完,拿起碗里的一块槐花糕递过去,“这是他舅母做的,里头放了蜜,再吃一块啊…”
楚氏翻白眼,心想教几遍都没用,阿玥和三兄弟逃到汴京朝夕相处了几十年,那宰相就不是李家人!
但没道理把伸来的吃食往外推,她接过槐花糕,“那就再教两遍!”
三兄弟抑扬顿挫的,比刚刚又认真了几分。
楚氏走的时候,听到谢氏问三兄弟,“会背了吗?”
别说,就谢氏这颗望子成龙的心,楚氏倒希望人是李家人,因为以谢氏的性子,必会倾尽全力供他读书考科举的。
回家跟女儿说起这事,楚氏颇为遗憾,忍不住问,“你们逃到汴京,他们就没想过读书入仕为冤死的父老乡亲报仇?”
“想过,但没钱。”低头裁布的虞有玥努嘴,“汴京物价太高了,单是书集就要一贯钱一本。”
“啊?”楚氏茫了,“那你还说去汴京?到那儿咱岂不得饿死?”
“饿不着,汴京街市繁华,咱随便讨个活计就能活。”
楚氏这辈子没出过乡,如今要她去汴京谋生计,说不忐忑是假的,因为这事,她晚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跳出丈夫告官遭恶吏殴打致死,女儿逃难东躲西藏孤苦无依的情景。
看来这汴京,无论如何也得去。
不仅她们去,那位替全村报仇的宰相也得带上!
怎么带楚氏还没想好,但她绝不会跟人分开就是了。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虞大山不在家,母女两裁了布就开始抹米浆黏鞋底。
屋里光线暗,楚氏豪横的点了两盏油灯,大有只过今天不管明天的阵仗。
虞有玥看不下去,吹灭了一盏,不认同地说,“娘,咱还要在家里住好几个月呢。”
她爹去梓州打听进京的路线了,哪日动身还没个数。
“嘿嘿...”楚氏咧嘴,“这不想着过苦日子前阔绰一回吗?”
“不会有苦日子的。”虞有玥扬起眉,举手发誓,“我会好好孝顺娘和爹的。”
“娘还年轻,哪儿用得着你孝顺!”楚氏可舍不得女儿吃苦,“听说汴京有渡口,你爹劲大,让他去渡口扛麻袋养活咱娘俩!”
虞有玥灿烂一笑,“好。”
这一晚,母女两相拥而眠。
楚氏仍然睡不着,不过怕吵着虞有玥,躺床上没翻过身,满脑子都在盘算进京的事。
既然要走,房屋田地就得卖了,卖亲戚朋友还不成,最好卖给那为非作歹的恶霸,让他们和里正斗去!
再就是到了汴京的活计,丈夫可以在渡口寻个差事,她呢,她也得寻个挣钱的路子才行。
想得越多,越没了睡意。后半夜,外头又起了大风,刮得纸糊的窗猎猎作响…..
楚氏怕女儿害怕,搂过她轻轻拍着。
突然,外面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楚氏心肝直颤。
“虞阿楚,开门,快开门...”
歇斯底里的声音随着风钻进屋,快把楚氏耳朵震碎了,她一个翻身坐起怒骂,“大半夜的喊什么喊...”
“虞阿楚,我,我找你有正事!”
听出是谢氏,楚氏更不想搭理了,“再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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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躺好,感觉黑暗中有双眼睛望着自己,楚氏心地一软,“大半夜发疯的,不用理会。”
“她说有正事。”
“骗人的。”谢氏能有什么正事找她?楚氏撇撇嘴,拉过被子盖身上,“睡觉。”
外面的谢氏使劲踹着门,夜路难走,她摔得浑身都是泥,连带着门也脏了,卯足劲的喊,“虞阿楚,虞阿楚...”
追来的李梦回何时看到过妻子这副癫狂样,以为楚氏惹的,两步上前闷头撞开了那扇门。
门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的水花约有半尺高。
谢氏提着裤子,唰的冲了进去,到院里后,忽然回头瞪李梦回,“把门给人修好。”
“......”
楚氏听到脚步声,默默下床抄起了门后的木棍,咬着腮帮拉开了门。
虞有玥点燃油灯,立在床边。
夜风入门,晕红的光弯成了一条线。
谢氏跨进门,状似没看到楚氏手里的棍子,急切拉过楚氏的手问道,“你也知道后溪村要完了是不是!”
不给楚氏开口的机会,她兀自往下说,“明年干旱,里正会哄骗咱们抵押田地向他借粮,之后强行霸占那些田地,后年汉子们去县里告官被活活打死,里正还伙同人来屠村...”
说到屠村,她整个人都在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嘴唇哆嗦着…
她一口气说完,眼泪混着泥糊了一脸,说不出的狼狈,见楚氏脸色平静,几近崩溃的质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都说完了我还说什么...”楚氏不知谢氏哪儿来的记忆,但跟女儿说的差不多,想来那些都是真的了。
那有怎样?她才不会傻乎乎的承认呢。
端着往日不耐烦的口吻道, “大半夜不睡觉就找我说这个?李阿谢,你脑子被门缝夹了吧,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说着把谢氏往外拖。
谢氏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你…你…”
都要死了,虞阿楚怎么这么镇定?难道她不知道那些事?
“你什么你!”楚氏脸色难看,“再有下次,我这棍子就就要吃肉了啊。”
她力气大,轻松就把人拖到了门外,进屋就关上了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响起,谢氏才凄然回过神,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无边夜色,像丢了魂儿似的,独自在檐下徘徊。
嘴里自言自语着,“虞阿楚好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整个后溪村,屠村这么恐怖的事就只有我知道?”
那怎么行?
转过身,她咚咚咚锤门,“虞阿楚,我和你说,你丈夫女儿马上要死了,你得想法子救她们。”
“……”
谢氏是不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了,她明明死在女儿前头的,她的女儿活了很久,活死了三个皇帝呢。
楚氏没吭声,目光温柔的落在墙边拿灯罩的女儿身上,哑声问,“阿玥,你上辈子活了多大?”
虞有玥提着灯罩盖在油灯上,骄傲道,“五十。”
楚氏放心了,“比你爷奶活得久。”
虞有玥点头,“要不是李必归听到大仇得报的消息高兴得从房顶摔下来砸到我,我还能活好几年呢!”
她们住在汴京的小巷子里,屋顶漏雨,李必归买了瓦修屋顶,修到一半时,李需归痛哭流涕的从外面跑回来,“大哥,害死咱爹娘的人终于伏法,朝廷许咱们回乡耕田了…”
“大哥,咱们村出了个宰相,往后咱兄弟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哈哈哈,苦尽甘来了啊…”
就是这句话,叫屋顶上的李必归欣喜至狂,然后乐极生悲摔了下来,刚好砸中递瓦的自己。
她看了眼哐哐作响的门,凑到楚氏耳边,低低说起自己的死因。
楚氏勃然大怒,“蠢货,这点风浪都经不住,还想过好日子,把他家祖坟烧了还差不多!”
幸好刚刚没搭理谢氏,有那种蠢儿子,谢氏能聪明到哪儿去?
打定主意日后离谢氏远远的,坚决不和她图谋逃难的事。
说话的间隙,房门没响了,楚氏将棍子放回原处,又问,“阿玥怕不怕。”
谢氏想起上辈子尚且仓皇无措,女儿记起那些事的时候也很害怕吧?
虞有玥眨眼,眼睛扑闪扑闪的,又亮又有神,“不怕,我高兴着呢,不仅看到了阿爹和娘,还可以找到宰相求他保护咱们…”
宰相就是她们的底气!
“对!”楚氏精神一振,充血的眼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天亮我就去其他几家串门,非把人找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