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哈尔滨需要口罩的数量是整个环节里最简单的一项。
此时的东北已经大地封冻,但凡是个活人,必须得找到一个能栖身的房子待着,就算是乞丐,也得住在鸡毛店里。
如果这个人不在房子里,那么一夜过去,此人也就不需要被统计了。
清廷的能力再差,统计区域内人数的能力还是有的,面对天灾疫病,日本和沙俄两边的人也不得不配合,毕竟武器再强悍,也打不死看不见的鼠疫杆菌。
很快,需要的口罩数量就统计出来了,如果要按每一个活人拥有一个口罩来算,至少得要七万个。
再考虑到替换的因素,伍连德最终确定的计划是生产十五万个。
根据早期的防风口罩为基础,伍连德往纱布里面加入药棉,制成“伍式口罩”,厚厚实实一大块,至少有十个蓝色口罩那么厚。
防护性有,但是不多,特别是鼻子和脸之间总有缝隙,如果拼命往死里勒紧,人又会非常不舒服。
不舒服,就会忍不住把口罩摘下来,或者能偷懒就偷懒,能不戴就不戴,这样会影响防护效果。
金显珏有非常深刻的经验教训。
她戴上口罩给伍连德比划:“病菌会从这里进去,在鼻梁这边加一小段铁丝固定位置,会好一点。”
“铁丝……”这是伍连德没有想到的,他只向朝廷申请了纱布和药水,没想到铁丝。
尽管每个口罩只需要十厘米左右,但是架不住数量多,十五万个口罩,那就是一千五百米的细铁丝,考虑到生产损耗,还得要更多。
他又得赶紧向朝廷申请批拨细铁丝。
现在清廷也怕东北的主权旁落,东三省全权防疫主医官的一封电报上去,主管官员一句废话没有,立马批了。
按照之前的分工,伍连德负责要资源,金显珏负责拉人头干活。
要找会缝纫的人不难,自古以来,中国人对美满家庭的梦想就是“男耕女织”,最早对女人的要求是可以做到,把丝、棉变成线,再变成布,再到整套衣服的完整流程。
劳动分工细化,出现了纱厂、布匹厂,对“女织”的要求也变成了能把布变成衣服。
就算不会裁衣服,最差最差,也得会缝被子、补衣服。
口罩不是精细活,只要会缝被子,就能缝口罩。
但是,找愿意干活的人就有点难了,大清自《南京条约》开始到现在,赔出去多少亿的白银了,后来为了老佛爷的葬礼,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
此前又花重金悬赏捕鼠,每天几万只老鼠的赏银都是足数发下去的,现在地方上的经济实在是捉襟见肘。
前面要纱布、要药水、要铁丝,上面已经暗示财政吃紧,拨出来这些物资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今还没有成效,又要钱。
锡良生怕惹上头不高兴,他的意思是:工钱就别要了吧,反正干这活的是女人,女人本来在家做缝缝补补的事,也不拿钱,不就是再多做几个口罩么?顺手的事,要什么钱。
伍连德觉得不给钱,让人做白工很不妥,他努力了几次,锡良也十分无奈,只说没钱,只许诺可以给这些参加劳动的女人们申请“旌表”,给她们的娘家、夫家一份荣誉。
消息传出去,民众哗然。
女人们不是说自己笨手笨脚不会缝,就是说自己要照顾一家子几十口人,没空缝。
就三个字:不配合。
如果是在别处,官老爷把这些女人家里的男人抓到县衙,威胁恐吓一番,不怕她们不听话。
可这里是哈尔滨,清廷的管理能力有限。
很多中国男人在日本、沙俄人开的洋行里做事,虽然是最底层的工作,但是突然之间把他们都打杀了,洋行也得停转,到时候,友邦人士,便得惊诧莫名。
涉及到洋人,事情就复杂起来了。
不做口罩,那更不行。
朝廷拨的纱布和药水都到了,钱已经花下去了,现在又说没人做,物资白放在那里,人继续一堆一堆的死,下一步就是日俄的军队名正言顺地进驻……大清龙兴之地彻底落入洋人之手。
做?没有人支持。
不做,死路一条。
锡良都觉得头大,他想起伍连德此前说要做口罩的时候,对组织人手的事情非常有自信,他终于想起来要问问,伍连德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至此,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入他的视野:礼亲王三格格、苏家少奶奶——爱新觉罗·显珏。
既然她先前向伍连德保证可以组织人手,锡良便赶紧把她找来,问她可有对策。
“谁要空头荣誉啊?”金显珏听到锡良给的处理方案,都觉得好笑,“哪怕是个贞洁牌坊,也能给家里减赋税,哪有什么都不给,就给一个虚名的。伍大人,让人白干,我可说不出口。”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朝廷不给钱,伍连德也不能动手去抢国库。
“什么都没有,谁会好好干?难道只有罚,没有赏吗?秦朝都不是这么干的。”金显珏摇头。
她才不相信朝廷是没钱,要是没钱,哪里还能蹦跶那么久,只怕是没把该喂的人喂饱,才会找理由卡着。
但是如果死咬着就是要钱,最后不是事情办不成,就是做事的人糊弄事,做出的口罩不合格或是不足数,总不能把消极怠工的人都枪毙了。
金显珏知道这次疫情来势汹汹,导致很多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囤过冬的粮食。
自从连续死人以后,市场已经没有人卖粮了,粮商们囤积居奇,等着将粮食卖出高价。
数千年来的灾年都是如此,如果故事是发生在兴盛的王朝,必然会有皇上派来的清天大老爷主持正义。
如果故事发生在王朝末年,结局就是饿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忍无可忍,生出民变,到处都是起义军,一人一脚,合力踢倒摇摇欲坠的旧王朝。
不过,金显珏知道清王朝不缺这一脚,他们自有取死之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必让百姓被饿死。
从人类的良知来讲,她不想看到易子而食、现实版的《菜人哀》在自己面前上演。
从自保的角度来说,人饿急了,苏家囤的那些子弹只怕也就能顶一两个星期。
金显珏给锡良出了个主意:“不给钱,那就得给吃的嘛,还有点灯用的煤油,正好现在不让人出去,有些人家连过冬的食物都没来得及囤呢,现在疫病闹成这样,就算给钱,也没处买去。”
直接发钱不好拿,中间多一道手续,不管是采购的,还是运输的,全都有利可图,一头猪到底是一两银子还是十两银子,就看采购的人怎么说。
台阶递出去,果然京里同意了,原本死活说没钱的户部衙门,顺着台阶走下来,说粮食、煤油等民生物资会尽快用铁路运到。
给吃的,对普通人家来说,跟直接给钱的性质差不多,本来他们也需要拿着钱去市场上采买过冬食物,现在食物由官府供给,原计划买食物的钱就省下来了。
至于已经采购了食物的人家,他们也不嫌食物多,谁知道鼠疫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平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真到山穷水尽了,有一亿根金条在手上,都不如一块大饼在手上来得实在。
一开始,伍连德的想法是按人头平均分配,但是金显珏摇头:“如果一天能缝一百个的人,跟一天能缝一个的人,拿到的粮食一样多,后面就只会变成人人都只能缝一个了。
你不能指望人人都心有大爱,愿意无私奉献,拼尽全力。”
锡良不是庸才,金显珏说得道理,他都明白,给他一点时间,他也能想到处理办法。
但是现在他的头上有无数件大事急等着去做,他是东三省总督,不是哈尔滨一地的父母官。
伍连德是医生,对于如何安排上万人有序工作,以及规划激励、奖惩机制也没有什么心得。
“如果锡良大人、伍大人信得过我,就让我去做吧。”金显珏主动请缨。
“你?”锡良怀疑地看着她,他知道金显珏刚嫁进苏家没多久,就算她已经开始掌管苏家的家务,那才一两百人,何况苏家许多事情都有旧例可循,现在可不一样,连锡良都不知道千头万绪应该从何入手。
金显珏骄傲地昂头:“自从道光爷开始,我们家就负责皇家每年去避暑山庄和木兰秋狝的安排,每次一动,也是成千上万,虽有旧例,但每一样都得重新检查,确保无恙。
我爷爷办差的时候,让我阿玛学,我阿玛不喜欢,便偷偷让我替了,具体执行的事不用我管,但是安排计划,我都参与了!我就不信,安排这点事,比安排皇家出行还难!”
真·礼亲王三格格在家是怎么样的,她不知道,不过,锡良也不可能知道~他又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跑去问礼亲王:“你真的偷懒不干活,让你家三格格替你干?”
何况办这事的主力军是女人,此时大多数女人们还是身居后宅,找男性官员管,多有不便,想找人都不好找。
既然金显珏愿意担起这事,那就交给她好了。
得到东三省总督的授权,金显珏便行动了,她先定了奖惩制度,分配方式是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质量不达标的退回不要,三次不合格,取消做口罩的资格。
第一天早上,伍连德向女人们展示合格的口罩是什么样的,接着,女人们就领了纱布、药棉和铁丝各自回家做去了。
等女人们走后,金显珏问道:“听说伍大人着手在建疑似病院了?光有疑似不行啊,得把健康的人完全隔开,就像我管我们家一样,健康的就别出去,出去了就隔离七天再住回来,不然今天还有八千个人可以缝口罩,过三四天,八千变四千,四千变两千……那这活可就没法干了。”
这几天伍连德都快忙疯了,除了成立疑似病院,还有安置刚刚从沙俄借来充当临时医院的火车车厢,寻找和培训护士、护工,以及试图说服其他国家的医生相信这次的鼠疫真的不是由老鼠传播的……大大小小的事攒在一起,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叹了一口气:“Miss king有什么好办法?”
“把整个哈尔滨划成不同的片区,各个区之间,无事不得乱走动,避免感染,如果实在不行,至少确保做口罩的人是健康的……”
新冠的时候,金显珏当过社区志愿者,亲眼见证过一个社区几千人应该怎么管理。
全市这么大范围,她确实没管过,但她听说过,其中会出现什么弊端她也知道。
鼠疫是烈性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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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不是会自动衰减到可以与人类共存的状态,在弊端出现之前,疫情就已经结束了。
伍连德有些意外:“你就这么相信我的判断,认为老鼠不是传染源?”
如果老鼠是传染源,那么禁足人类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整个哈尔滨,只有伍连德自己相信这是肺鼠疫,连锡良都不怎么相信他,并没有取消抓老鼠的悬赏令。
金显珏微笑道:“当然相信你,你不是有证据吗?外国人有什么?日本人不是解剖了几百只老鼠,什么都没发现吗?我为什么要相信外国人,就因为他们是外国人?”
这是伍连德第一次得到一个外人无比坚定的信任,他十分感动。
他相信金显珏是理性的、智慧的,他将金显珏的想法转述给锡良,锡良一听,不就是不让乱走么,不要钱,不要物资,好说!
伍连德通过外务大臣施肇基跟在哈尔滨的各领事馆说明:哈尔滨划区,进行统一管理,希望在哈尔滨的洋人也要配合,尽快消灭鼠疫。
问题来了,区与区之间不可能真的完全禁绝往来,什么人可以在各个区域之间通行,由谁负责各区的物资调配?
清朝政府此时在哈尔滨本来就没什么权限,中国官员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洋人之间也互相不服,此时在哈尔滨势力最强的是日本和沙俄。
然而,日俄战争结束还没几年,日本虽是战胜国,但沙俄一个子都没赔,态度还极其强硬,放话说有种再战。
两国至今互相看不顺眼,要日本人听沙俄人的话,或是让沙俄人听日本人的话,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一次的领事会议是有益的!
几方充分交换了意见,了解了彼此的态度。
并约定如果有进展,还可以再开。
金显珏带人交付第一批口罩的时候,伍连德和锡良都在,锡良告诉她,由于政治原因,划区的问题无法达成共识,主要就是挑不出一个非政府身份,且又能统管的人。
“您看我行吗?我不是政府的人,我夫家也不是,我娘家是,但远在北京,而且也没有任何军事权力,不会对任何一方造成武力威胁。”
锡良十分无奈:“你说的我明白,但是你说服我没用,要那些洋人也同意呐。”
“大人是否愿意带我去参加领事会议,我可以对洋人们分析利害。”金显珏大大方方。
此时的公使夫人们也是外交场上的活跃份子,带金显珏去领事馆会议,也不算惊世骇俗,何况锡良现在已经完全没招了,既然她自己不怕抛头露面,锡良乐得成全她。
在第二次领事馆会议上,金显珏表达了自己愿意管事的想法,并邀请各位领事夫人们一共参与:“……鼠疫威胁的是无数个家庭,既然各国的文化都认同妻子最重要的价值是维持家庭,那么,这件事由太太们负责最合适不过了。”
第一次会议的时候,伍连德已经从医学的角度,把划区管理的意义和重要性说得非常清楚了,大家都认同需要划区。
没有办成全部原因,都是政治问题。
金显珏没有官身,她无法撼动任何国家在哈尔滨的利益,各国领事琢磨一番,再加上连领事馆里的工作人员都开始陆续出现死亡病症,他们痛快同意金显珏的要求,只希望这事赶紧结束。
回家以后,闻夫人得知金显珏居然自己谋了一个管理全市的差事,不由得担心:“你行吗?这么多人,还有洋人,你管得了吗?要是实在不行,你就推了吧,千万别惹火烧身。”
“太太放心,我敢接,就能做。”金显珏自信一笑。
闻夫人叹了口气:“你啊,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管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有能耐,我劝你一句,管事很累的,还容易落人埋怨,费尽心力,还要挨骂,洋人可不管你是不是格格……”
她真担心金显珏这个娇生惯养的格格,被人骂几句,就哭着撂挑子跑回家说不干了。
与其那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接,免得受了气还落不着好。
遗憾的是,金显珏显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与闻夫人不同,苏佩兰双眼放光:“嫂子,你管整个哈尔滨?那不就是道台了吗?!”
“咳,不是道台,只是做一点点微小的工作,管管区和区之间的通行,还有物资运输什么的。”
苏佩兰的眼睛更亮了:“哇!!!那不就是漕运总督!!!”
金显珏笑道:“哈哈哈,我这官给你越封越大了,再让你说下去,我就是首席军机大臣了。”
“有什么不行的!”苏佩兰超大声,等闻夫人走了,她压低声音,冲着金显珏挤眉弄眼:“我从母亲房里摸到一本《再生缘》,可好看了!等我看完借你看看!原来女人也能考状元呢~”
金显珏冷漠拒绝:“不看!根本就没写完,是个大坑。”
“啊?”苏佩兰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我不看了!”
金显珏笑道:“看呀,干嘛不看!你可以续写嘛!就按《红楼圆梦》《红楼醒梦》来写。”
苏佩兰扁着嘴:“我都想象不出来女人还能考状元,怎么续写啊……唉……”
忽然,她又振作精神:“我可以写你嘛?!名字就叫……我的道台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