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更衣室,姜央拿着自己的白卦发呆。
几分钟前,她在医院大厅,朝大厅里的那个人扔下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便匆忙离开,仿佛是一场丢盔弃甲的逃亡。
缓缓将白卦披上,仿佛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盔甲,她好像又可以做回平静平和的那个自己了,姜央摸了摸自己的胸牌,心中被职业的信念占满,她走出更衣室。
上天帮忙,今天的诊室格外的繁忙,她的身心都被工作攻占,没有一点精力去思考工作以外的杂事。
然而,等繁忙落幕,烦躁,沉闷,加倍地席卷而来,姜央的脑子几乎要被某个人的身影占满,脑海中全是那个人含笑的声音——
因为你也在招惹我啊。
医生,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看我的眼神……
姜央猛地站起,呼吸急促。
一名上级医生路过她的诊室,看见诊室里有人,探进半个身来,看见里面是姜央,道:“是小姜啊……都午休了,怎么还不去吃饭?”
姜央调节了一下呼吸,声音微微喑哑地回答:“正要去。”
“嗯?”上级医生细心,“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姜央摇头:“没有,只是刚刚来诊的患者年纪大了有点听力障碍……”
上级医生立马意会,他懂,他也经历过。
他指指外面:“赶紧收拾收拾,快去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多喝点热水,嗓子也保养一下。”
姜央接下了来自上级医生的关怀,面色缓和,回应了一句“好”。
上级医生看姜央没事就先行离开了,姜央独自在诊室站了片刻后才去了食堂。
从食堂回来,当即将要踏进诊室的时候,姜央突然脚步微顿,她站在那里思考起了些什么,几秒后,她缓缓回头,看向了走廊方向。
三年规培下来,姜央跟一院的每一块地砖都变得熟悉起来,她知道,从这条走廊走过去,左转,前行,那是心内科。
姜央去了心内科。
心中实在牵挂那位患者,她没有再给自己寻找理由,最终走进了心内科。
一到心内科的地盘,碰见了在心内科规培的师妹,对方上一秒还一副要死要活的行尸模样,看见姜央,瞬间回光返照。
规培生惊喜:“师姐,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对面的热情让姜央沉默,当然不是。
“……嗯。”她嘴上承认。
“哇!”规培生喜不自禁。
姜央侧了侧头,不去跟师妹对视,怕流露出了点什么辜负了对方。
好在师妹是个心大的,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叽叽喳喳地跟姜央倾诉自己在心内科的经历,姜央在对方提到病人方面的时候顺势插话,问话:“前天转进你们心内科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啊?”规培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家属闹事的病人?”
姜央点头。
规培生突然神秘一笑:“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规培生道:“事情完美解决了!”
姜央没由来地产生了某种预感,下一秒她的预感成真,规培生道:“谢氏的基金会介入了,愿意承担这位病人的一切费用,钱到位了,什么都解决了……师姐,你知道谢千聆吧?谢氏的掌权人,她刚好在医院,嘿,你说巧不巧?”
谢家掌权人精神虐待自己情人的传闻没有传到心内科,对于心内科来说,这里有她的新的传言,传言她人美心善,是当世最美资本家。
姜央沉默无言,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对方站在人声嘈杂的医院大厅,男人的叫嚷刺耳尖锐,那道美丽的身影不受影响,她注视着她,仿佛眼中只有她,温柔地对她说:“姜医生了解过谢氏的爱心基金会吗?它其实也涵盖了……”
谢千聆救助了那名病人。
她的出手有几分是因为她?
姜央的眼睫轻颤,心情潮热。
规培生说,病人的手术安排在明天,她因为发现得还算及时,心脏的损伤程度不算严重,考虑支架手术,放两个支架,这个手术在一院已经非常成熟,病人很快就能康复。
规培生说,她也会参与这次手术,旁观学习。
姜央听规培生说了很多,之后她离开了心内科。
她没有去探望那位病人,因为她的心结已经解开,她挂念的东西已经消失。
姜央回到急诊科的诊室,午休时间还有剩余,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趴着休息。
梦来访了。
很吵。
大脑里,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吵,像山洪倾泻,轰隆,轰隆,姜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其实是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因为大脑严重创伤,血液从血管里流淌了出来,姜央第一次听到了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这声音原来可以这么大吗?
好恐怖。
好害怕。
想要寻找一份依靠。
涣散的目光四处搜寻,搜寻,啊,找到了。
她的……
爸爸妈妈。
“要做手术?当然,当然要做手术,她的头都烂了……但是医生,做完手术,她就没事了吧?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你不知道她有优秀,她才14,已经拿到京大的保送了!她的大脑就是她最珍贵的存在……什么?有可能?”
晃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她爸妈的身影。
她此时的视野应该是模糊不清晰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所以她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犹豫。
她甚至看见了她妈妈嘴唇的嗫嚅:“怎么会有后遗症呢?一院不是最好的医院吗?”
她看清见了她爸眼中的权衡:“手术要花多少钱?”
医生说:“先准备……吧,病人情况很不……可能会……也有可能……你们……”
姜央心想,真奇怪啊,她的大脑那么吵闹,但她爸妈的声音,她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她都听不清楚医生的话。
视野也是,唯有她爸妈,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见她爸妈因为医生的话,不再追赶她的运转车。
她看见他们脸上的动摇越发清晰,那些算计与权衡变得明显,最后变成死水般的冷漠。
姜央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预感到了什么。
她抬起手,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好疼啊。
她要死了吗?
还不到下死亡通知书的时候,但似乎已经下了。
她被放弃了。
爸妈停下的脚步,他们的动摇与权衡,那刺眼的冷漠,姜央知道,她已经被他们放弃了。
不想死。
她还不想死。
她想活着。
她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她也许会留下后遗症,她天赐的才能或许转瞬即逝,她或许会变得平凡,普通,但她想活着。
对于自己,她从未权衡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想法,活着。
她抬起手想要抓住她的父母,想从他们那里抓住她活着的希望,他们是她唯一的希望,但她的手太重太重了,它无力地垂下。
她什么也抓不住。
尽管如此,她仍然用她涣散的双眼,固执地凝视她的父母,直到他们从自己的视野消失。
“咦?她怎么了?”
少女的声音闯进她喧闹的世界,温和如春日的阳光。
姜央转动干涉的眼球。
模糊的视野里,有人看着她,她看不清,只感觉对方包裹在一团光团之中,对方在看她,那眼神似乎是好奇,似乎是悲悯。
姜央猛地睁开眼,诊室的诊桌被她趴得温热,她睡了挺久。
梦里的疼痛仿佛延续到了现实,她忍不住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已经过去11年,创伤疼痛早已痊愈,开颅手术后的伤疤被头发覆盖,只有额角那处微微的露出,还提醒着姜央她曾在14岁的年纪,与死神擦肩而过。
指尖摩擦着额角的伤痕,姜央慢慢平息着呼吸。
她好久没有梦到那年的事了,毕竟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她的人生已经往前迈进了。
14岁那年,姜央出了一场严重车祸,只是经过简单的评估,她的父母便放弃了她,除了第一天送她到医院,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医院,医院打过去的电话听到的永远只有沉默。
肇事方死亡,无法提供赔偿,年幼的她还不知道医院有紧急救助方案,预感被父母放弃后自己必死无疑,她在恐惧中失去意识。
等她醒来已经是手术后,参与过她的手术的医生之一告诉她,有人资助了她的手术费用,让她不用担心,安心养伤。
后来,那名医生和姜央变得熟悉起来,她告诉了姜央原委:“她看见了你,了解了你的事,心生不忍,所以愿意提供救助。”
姜央意识到,那个人,便是她在意识消散前“看见”的人。
周静映不愿意告诉姜央太多,说是对方要求的,姜央没有途径去了解对方,只在一日一日的回忆中,描绘对方的身影,在她的幻想中,那人裹着光,是她14岁以后的人生中,始终不散的明媚阳光。
再次得知对方的消息是一年后,姜央足足在医院待了一年,一年后她重新进入学校。
知道她的故事的人都说她无比勇敢,竟敢再次踏进学校。
因为此时她因为手术后遗症,从天才陨落,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她爸妈的担忧成真,京大拒绝了她这个普通人。
旁观者认为她可以这么快地接受自己的普通,真的是比励志画本故事的主角更坚强的存在。姜央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她的愿望一直很明确,活着,而她已经如愿。
周静映带给她好消息,那个救助过她的人知道了她想重返学校,愿意资助她。
那一天,姜央感觉笼罩在她头顶的阳光无比的耀眼。
三年后,认真的普通人姜央,她通过高考,进入了a医大。
当年她的故事在一院传得轰轰烈烈,但一院从来不缺故事,比她更凄惨的悲剧每天都在发生,几年后的今天,无人再关注她的后续。
不,周静映还在她的身边,她敲开她的出租屋,为她献上一束花庆祝她的成功。
那个人也在,姜央看着周静映打给她的学费想,那个人始终都在,悄悄地,在背后注视她。
进入大学后,姜央的样貌和才识受到了一些关注,开始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热心的月老越来越多,姜央感觉到了困扰,某次被导师牵线相亲,她心头一动,脱口谎称自己已经结婚。说这句话时,那个裹着光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其实并不是偶然地脱口而出,事实上,自升入大学之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她的梦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她幻想对方的温柔,不知不觉中已经深陷那幻想的虚影之中,擅自心动,入骨入髓。
姜央想,她大概会守着一道虚影空度余生。
她对外介绍得越来越顺口,仿佛那个人真的成为了自己的妻子,为了不被拆穿,她说对方已经亡故,自己情深不忘。
电话铃声响了,姜央从回忆中抽身,拿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周静映打来的,对方约她下班后吃饭,不许她拒绝。姜央有时候会对这位年轻主任感到无奈,姜央问她地点,对方朝她发过来了一个地址。姜央认识这个地方,她的硕导带她去那里吃过饭。
看来是饭局,姜央看着饭店名字暗想。
上完下午的班,姜央脱下白卦收拾一下便离开了急诊科,走到大厅,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今年的雨真多,她感慨着,一边迎着潮湿走出医院一边拿手机准备打车。
一声鸣笛引起了站在医院门口等车的姜央的注意,她抬起头,在医院前方,有一辆车停在马路边上,车窗开着,美丽的女人坐在车窗里朝她微笑。
哗——
雨声哗然。
隔着雨幕,姜央看向那人,她的目光纠缠对方朦胧的眼眸,她的目光停落对方挺拔的鼻尖,她的目光描绘对方上扬的嘴角。
她到底在用什么眼神看着谢千聆?
从传情的眼眸,到欲色的唇。
她看着谢千聆,生情,生欲。
富人区的别墅里,当她第一次抬眸看谢千聆,对方穿黑色暗纹的旗袍,持白色手杖,身形被逆光模糊,像是傍晚时分落下的一抹暧昧的暮色,她盯着这道虚影,仿佛那道令自己梦回难眠的身影来到了现实。
她痴痴地盯着,情|欲克制不住地滋生。
明明一个是灿烂明媚的阳光,一个是潮热缠绵的阴雨,她却情难自已地把对方当成了……
替代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