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6、谈话

作者:明月投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云庭再次与贺兰越见面是陵应雪崩的七日后。


    贺兰越方结束禁足,而他刚从伏黎城回来,找了一趟温子服。


    因为要清理崩雪,重修陵应崖,道云宗暂时在伏黎城驻扎下来。一边主持重修,一边盯着逃跑混血的追捕进度,外加与昆仑宫扯皮,温子服忙得焦头烂额,打理精致的小胡子都变得有些毛燥。


    顾云庭到时温子服刚踏着太阳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顾云庭显然十分意外,但很快引着顾云庭去了自己书斋。


    顾云庭未坐,直接说明来意:要流放的“孽人”悉数逃跑,皆因戍雪阵意外停转,事因在他,此事若要追责,温子服只管如实将他报上去就好。


    温子服听完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为顾云庭斟上茶,完全换成闲情待客的姿态,全然不见连日奔忙的疲惫,他慢悠悠回绝说,不打紧,不打紧,万事不如长老重要。


    他这话说得奇怪,顾云庭自然要问。


    他一问,温子服笑得也奇怪:“临行前,掌门嘱托温某两件事,一是此行押送‘孽人’,务必看管到位,莫生意外,伤到沿途百姓;二便是要我到屠别山看一看,看看有没有人包藏祸心、暗中作乱,确保长老你的安危。‘一’办得好不好,全凭温某自己做主。‘二’若是办不好,掌门师兄便点了我的药园子。”


    “这两日,昆仑又嚷嚷着要上连琼峰查看,我把他们摁住了,”他继续笑,眼睛里的探究露出来。“戍雪啊,你到底什么身份,温某也有些好奇了。”


    顾云庭略略蹙眉,昆仑宫对连琼峰穷追不舍背后必有主谋,但器灵存在实属秘密,不易多谈,只能提醒温子服,再劳烦他多加费心,温子服见他对后一个问题避而不答,连说自然自然,跟着也转了话题。


    温子服说:“确实有事要麻烦戍雪。”


    “先前温某拜托戍雪照顾的弟子,练澄,那天夜里也掉进了江中。这几日我们一直在找他,但一无所获,交给他的通讯灵蝶也完全没有反应,我师弟简直急得快要失心疯。”


    温子服叹口气:“虽然我劝他说澄儿向来出类拔萃,即便坠江,修为自保也绰绰有余,但终究切肤之痛,旁人难感。戍雪常居屠别,对这一带山川地势更为熟悉,还劳烦戍雪多留意一二。”


    顾云庭答应下来。这几日他本就一直在沿着江流寻找,他想给坠江之人修个坟茔。


    这些人皆因贺兰越而死,贺兰越毫无悔意,那他身为师尊,总要做些什么弥补。虽然对死者说补偿很可笑,但起码可以为他们找一块安眠之土,奉上祭品,勉强告慰。


    然而江水湍急,人掉进里面,几个浪头可能就已经到了百里之外,他寻找多日,遗体只找到四具,多的是一只鞋、一条发带,一片扯碎的衣角,孤零零搁浅在江边的礁石上。无名无姓,不知来处,只能合在一起立一个衣冠冢。


    顾云庭从伏黎城回去时,又买了一些祭品,走到江边,却看见今天坟前腾着烟。


    火光在铜盆里燎,火舌一卷便吞了丢进来的黄纸,没烧净的纸钱打着旋混着烟向上飘,少年压压火,又丢了一沓进去。


    贺兰越注意到旁边的动静,转过头轻轻喊了声师尊。


    顾云庭垂视他,贺兰越也跟着垂下眼皮,目中冷然的锋芒遮掩干净,在顾云庭注视中,缓慢眨了几下睫毛,竟显出几分垂候训导的可怜。


    “……”顾云庭静静看着他,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等待半晌,贺兰越却始终一言不发。顾云庭默然,瞥开了视线,不再给他机会,放下祭品自己走了。


    顾云庭一走,黑衣少年又抬起眼,定在原地望着师尊一步步走远,然后低头看看铜盆里的火,又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地,转回头拂去了被风吹到墓碑上的纸灰,盯着自己沾灰的手静静出神。


    *


    屠别山一处山洞,岩壁干燥,地面被人清扫得干净,顶部有一个天然的缺口,泄下天光万缕,将洞穴照得亮堂堂。


    洞穴深处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


    “小兄弟你没事!你几天没来,我还道出了什么意外!”


    “禁足了几日,没什么事。”贺兰越从外面走进来,面无表情亮亮手里的食盒。“给你带了点东西。”


    洞内岩壁前放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他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伸得笔直,肩平背阔,有一副强健的好体格,浓眉亮目,气血充足,额侧卷曲的刘海在阳光里分翘。


    “喔,好香!”练澄不多问贺兰越因为何事禁足,动了动鼻子,露出个笑容。他就坐在地上等贺兰越走过来——实在是没办法站起来,他从千丈高空摔下来,虽及时调用灵力保住了性命,但是摔断了左腿,被江水拍在岸岩上动弹不得,被贺兰越找到,才安置进附近山洞里养伤。


    练澄掀开食盒盖子,香味失去阻挡,腾地钻进人鼻腔。两层的食盒装了烧鸡烤鸭、清炒时蔬,额外还配了下饭的主食,四菜一汤,五味俱全。


    “这么多?谢谢你啊,贺小兄弟,”他抬头看看贺兰越,“一起吃?”


    “我辟谷了。”贺兰越淡淡道。


    “我也辟谷了,但人嘛,吃饭不止为了填饱肚子,更为了心情好!”练澄浑不在意。


    他本性热情豪放,但近一段时间,先是骤然发现自己血统有异,接着就被逐出师门流放万里,逃过一劫后却又断了腿,再少年开朗也遭不住这一连串的变故,这些天躲在山洞里,断腿伤痛,孤身孑影,活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现在见到活人,才觉得天边放晴,断不肯轻易放过。


    “陪我吃点儿,来。”练澄拿起筷子递向贺兰越。


    贺兰越低头看看,没再拒绝,屈膝坐到练澄旁边,从食盒里拿出个白面馒头,信手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练澄吃饭并不专心,边吃边想扯着贺兰越聊天。


    他之前在自己门中是大师兄,后入门的弟子他要担一半教导的责任,他看着贺兰越,忍不住就想起原先师门里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师弟师妹,话匣子不由敞开。“你多吃点,我和你一样大时,比你高一个头。”


    他说着,伸手去拨拉贺兰越脑袋后只剩小半截的马尾,贺兰越刷一下偏头避开,拧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练澄毫不尴尬,收回手撕下一条鸡腿,边吃边看着贺兰越吃。贺兰越吃东西也是一股超脱物外的淡漠劲,撕一块,放进嘴,咀嚼三下,然后咽下去,全程平淡无波,眉毛都不带动一下,仿佛在处理既定的事务,让人怀疑就算把他手里拿的东西换成石头,他也能照样吃下去,并且毫无波动。


    练澄看了一会儿,歪歪身子,凑到贺兰越脑袋旁边:“干吃馒头,有心事啊?”


    贺兰越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个反应,很明显,他说中了!练澄顿时来了兴致,他身子更歪,怂恿道:“说说,嗯?和我讲讲——我之前在师门里是‘知心好师兄’,有什么烦恼,和我一说,顿时少了一半!”


    “没事。”贺兰越冷哼一声。


    脸色可不像没事,练澄既郁闷多日,又看不得人别扭往自己肚子里咽,自然不肯放过他。“好兄弟,你可怜可怜为兄,为兄这几日一个人在这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又什么话都不肯说。”


    贺兰越寒着脸沉默,练澄就怂恿不停。


    他一会儿循循善诱,一会儿扯嗓央求,饭没吃几口,三百六十度在贺兰越脑袋边叨叨。


    “……”贺兰越默上加默,终于垂下眼,也不知是被说动,还是被烦的。


    他看着掌心被人掰掉一块又一块的馒头,支起一条腿,将手臂搭到膝盖上。


    “一个人从前与你亲近,现在不理你了。”他转转手腕,问,“怎么办?”


    “这个嘛,”练澄想了想,“要看你想不想对方像以前一样待你。”


    贺兰越又沉默了。


    练澄震惊。


    这个问题不是最基础的吗?


    这都能难倒贺小兄弟?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兰越说话,于是一拍自己没受伤的大腿,替贺兰越决定道:“我就当你‘想’,你要是不想,问我干什么!”


    贺兰越不置可否。


    练澄清清嗓子:“凡事我们不必先反思自己,可以先想想是不是对方变了。”


    贺兰越淡淡道:“他没变。”


    练澄点头:“那我们再想想,你们之间有没有误会?”


    贺兰越顿了一下。“……没有误会。”


    “嗯嗯,”练澄赞同两声,然后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反思一下可是自己做错了事?要是错了就低头认个错。”


    贺兰越复又淡淡:“我没错。”


    “……”


    练澄无语。


    练澄凝噎。


    练澄无语凝噎。


    他干笑两声,拍拍贺兰越肩膀:“贺小兄弟,你要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是你错,你也要学会认错。”


    “不是,”贺兰越猛地皱眉,忽然有点烦,“是我师尊。”


    练澄一下子缩回去,非常尴尬地摸起自己鼻子。


    “哈哈……”他笑得更尴尬,笑完一抹脸,恢复情感大师的姿态。


    他又拍拍小兄弟肩:“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之前我师尊要是生气,只要踹我两脚,气就全消了。”


    说完练澄忽然有些惆怅,人家在和师尊闹别扭,自己却是个被逐出师门的,实在说不清谁的处境更惨。


    他头向后一仰,枕住石壁。


    “你回去说两句好听的,撒个娇,师尊能和你计较什么。”


    贺兰越目色发沉,脸色更难看了。


    练澄侧头看看贺兰越面无表情的脸,挠了挠下巴。“算了,小兄弟你看起来也不像会说什么好听话的样子。”


    他又坐直了,给贺兰越出谋划策。


    “你不会说,就送礼。以礼代情,以物言心,你师尊自会明白你的心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