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领队弟子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
谁坏他好事?!
他目光阴冷地寻找说话之人,随即看见了一张平平无奇、令人过目即忘的脸。
领队轻蔑短哼,拖长了调子。“阁下有何指教?”
那名打断他的修士走出人群,除了相貌不打眼,衣衫也简朴得挑不出彩,他说话很慢,温温吞吞得仿佛是在和那领队弟子商量。“阁下只凭血色就断定一个人是恶物,是否太过武断了?”
“有何武断?常人都是鲜红血液,只有妖邪精怪才有异色血。”领队弟子背手嗤笑。
“未必未必。”顾云庭伪装的普通修士慢条斯理地摆手摇头,像私塾里上课的先生,“阁下当知,凡人体内不同之处的血液颜色,也不尽相同,近心脉处血急、色艳,远心脉处血缓而色暗。更何况,有人先天患病,血色也会比康健之人更深或更浅,某在江南便见过血色与这位小哥相近的病人,皆是红中泛紫,经大夫调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另外,有时接触邪物后,邪气或毒素入体,血色也会因之有异,我想,这样的情况,诸位同修应当自己也遇到过。”
周围修士都随他的话露出或思索或回忆的神色,但顾云庭的话并未止步于此。
“倘若现在让诸位同修割腕放血,”他袍袖旁展,指向身后众人,带着笑意的双眼却看向对面脸色不虞的领队,“说不准有人的血色正与阁下身旁的小哥一模一样……”
领队脸色骤变,旋即又恢复原本高傲的轻蔑。
“你吗?”他冷笑,灵剑随着反问在他背后升起,未干的紫血如同断线髓珠一滴一滴从剑锋滚下,“孽物同党,不打自招……”
“非也……”顾云庭又摆摆手,头颅左右微摇,像是教书先生纠正答错题的学生,他语调拖得又慢又长,从侧身展示的姿势转回正身却极快!
袖影随他动作一甩,若虚未出,两道无形剑气却从袖下直纵而出。
刷——
神剑无影,游丝无形,领队弟子以及同他一唱一和的那名弟子脸上各自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
蓝紫和紫红色的血沿着脸颊滑落,在他们处尊养优的白净面皮上分外醒目。
围观的修士一下炸了,四下响起一阵吸气声。
“这……这血色!不是跟那少年一样吗?仙长怎么也是紫的?!”
“蓝紫色?不是说‘大孽’的血才发蓝吗?!”
“不可能!昆仑的仙长怎么可能……”
散修们在最初的炸锅后又小心翼翼地克制起议论的声音,顾云庭却张开嘴巴,好似大惊失色,把众人的心声大声说了出来:“二位仙长总不会也是‘孽人’?!”
领队弟子瞳孔缩小,表情一片空白,此人怎会知晓他与师弟亦是混血……此事绝不能走漏,绝不该走漏!
他猛然回神,如临大敌地看向化形改貌过的顾云庭。
他境界已经踏入通玄,对面之人未出法宝,仅凭一道剑气就割伤了他的脸面,修为至少是通玄大圆满,境入太虚也说不准!
如此修为之人,无声无息地潜伏进来……
领队弟子毛骨悚然,当机一喝:“结阵!”
猎妖队弟子顾不上质疑自家师兄身份,命令喝出的刹那,习惯性祭出各自法宝,并踩到七星阵阵位上去。
顾云庭悄悄扬起半寸眉梢。昆仑宫不愧是独霸北疆的大宗,门内弟子虽然傲慢跋扈,看起来一身蠢气,动起手来倒是训练有素,不能随便小瞧呀。
他未动作,他身后的普通修士却齐刷刷倒退三尺,生怕被牵连进昆仑的降妖伏魔阵,登时让顾云庭身边空出一圈。
眼见这些修士两股战战,几乎想望风而逃,昆仑那领队弟子立眉倒竖,手中结阵用的灵剑表面散发出阵阵金光:“不许动!此人居心叵测,妖言惑心,乃恶物所化!此恶伏诛前,任何人不得出入洞天内外!若有不遵此者,视为恶物同党!”
此话一出,害怕被殃及池鱼的修士们果然逃跑的动作一滞,尴尬地彼此对视后僵在原地,不敢擅动。
顾云庭一身织棉素衣,朴实无华,被七柄金光闪闪、杀气腾腾的法宝指着,却气定神闲,呵呵轻笑:“好霸道。”
领队弟子目光一凛,与队员同时掐诀,无数条金索忽然从地面生出,索头疾飞,缚向顾云庭双腿。
顾云庭依旧不祭若虚,只瞳光稍扫袭来的金光,足尖轻点,掠离地面,腰身轻转,步法如烟,同那些金蛇狂舞般的缚索擦身而过。
昆仑宫阵法再变——
忽然,哐——!
哐哐!!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从草地另一侧传来,像是巨锤砸在铁壁上,洞天内的空气都随之颤动。顾云庭身形一顿,忽地嗅到一缕细微但极为浓郁的魔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眉心微跳——小越用自己的血强行唤醒了沉睡的妖兽并刺激它们狂暴?
顾云庭目光下意识去寻找贺兰越,奈何现在少年脱离了他掌控的范围,隐匿术发挥得滴水不漏,浑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看见又一声巨响后,三座金丝重笼的大门被从里面撞开。
三头妖兽挣脱了束缚,在阳光下肆意地抖擞筋骨,而后血盆大口一张,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
六只猩红兽目闪烁着残忍的凶光,转向这边乌泱泱聚集起的一众修士。
“吼——!!”
妖兽四蹄踏地,裹挟着狂风般的气势,朝人群直冲而来!
“救命!!快跑!!”
散修们顿时魂飞魄散,哪里还管的了什么禁令不禁令?争先恐后地向洞天入口狂奔。
保命要紧!!
但猎物越是慌逃,妖兽越是兴奋,扬起四蹄追在散修们屁股后面撵。
眼看辛辛苦苦捕来的猎物就要扬长而去,昆仑宫猎妖小队领队弟子脸色铁青。他恨恨瞪了顾云庭一眼,咬牙切齿地一挥手:“追!”
他们追出几步,领队却忽然回头,目光阴狠,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甩向顾云庭。
那包东西飞到顾云庭面前时炸成满天褐色粉末。
一股腥臊的味道扑鼻而来,顾云庭立刻抑眉转身,下意识抬起袖子挡在脸前,但细碎粉末难躲,发梢衣角不可避免地沾上少许。
顾云庭耳下莫名发热,鼻中更痒。他强忍打喷嚏的欲.望去拂衣角细粉,同时抬眼警觉地扫视四周。他不信昆仑宫的手段会如此简单,这粉尘绝非无害之物。
果然,一头原本在追击散修的太初兽忽然停下,它庞大的身躯转了回来,猩红目中闪过一抹诡异的亮光,像是发现了更诱.人的猎物,饶有兴致地盯住顾云庭。
“吼——!”太初兽兴奋低吼着咆哮冲来。
顾云庭上睑微动,目静如水,若虚与霜色衣角一起现身,银白长剑表面光华亮溢,似一梭银星,飒——拖着华丽的长尾射进凶兽额心正中。
他修为比妖兽整整高一个境界,结局毫无悬念。
山丘般的兽躯轰然倒地,顾云庭立刻背过身去,掩住口鼻打起喷嚏。他脑袋晃动的幅度很小,胸腔肩背也只是微微震动,尽量避免不雅观的动作。
器灵能自净,但好像,咳咳——不免疫,咳咳,粉尘过敏,这种小事。
奇怪,他不该过敏才对,咳——
顾云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自然不知道此刻他眼尾呛红,桃色向两颊染去。
清凉的术法忽然从他全身游走一遍,鼻喉间不适的感觉离去,贺兰越在他面前现身,两只手举在胸前,瘦长的四指互抵,正掐着清洁术,他盯着顾云庭,剑眉皱起,眉心挤出浅印。
“回山之后,”少年嗓音淡漠地开口,说了半句话又静下去,眉头挤得更紧,好像不太想说后面的话,停了半晌后似乎终于克服困难,眼皮一垂,声音更漠,“记得洗澡。”
“昆仑诱捕妖兽用的东西,”他冷淡的声音又顿了顿,然后简短有力地给出两个字,“很脏。”
贺兰越吝啬多言,说罢就一甩马尾,转身去查看被两人救下来的那个混血少年。
顾云庭挑挑眉,没说话,手腕一抬,把兜帽重新罩到头上,跟在贺兰越后面走了过去。
那个少年被贺兰越从星罗丝中解救出来,扶到一块石头前靠好,他肩头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疼痛仍在,抖如筛糠,能抬起的手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花。
顾云庭在少年右侧半蹲下身,打算看看伤势,手腕方抬就听见贺兰越的声音幽幽飘来。
“他不用血。”
顾云庭眉梢不作声地扬起一点,他本来也没想给眼前的少年喂血。这少年血脉太淡,至多算有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并且相当于灵根不全的那种。魔族混血至少要三代之内有纯血的血亲,才能像族裔一样通过进食血肉增益自身。
他向少年输了点灵气,少年脸色顿时红润起来。灵气虽不能疗伤,但可以短时间内为人提供元气,让人支撑到获得救治的时候。
“怎么样?”顾云庭低声问。
灵气持续输入,那少年颇有点生龙活虎的意思,他圆眼亮起,圈着碧心莲的手臂都更有劲了:“没事恩公!多谢恩公!这点伤回去了祭司大人可以给我治!”
他虚弱的腰板挺直:“我是青部的阿布。”
顾云庭和贺兰越都没作声,等他继续说。
而阿布见一大一小两个恩公听到“青部”后没有任何反应,他幡然领悟,很想咬自己舌头,又多话了!
幸好恩公没有追问……但话已出,他只能继续表态,稍微含糊其辞:“青部不做坏事!”
他坐好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二位恩公对阿布有救命之恩,阿布定竭尽全力报答!”他眨巴眨巴眼,“我知道几处隐蔽的洞天,可以为恩公指路,”他捏着花根的手有些紧张,“只是这碧心莲为部中急用,不能送给恩公做谢礼,希望恩公体谅。”
“那几处洞天中没有碧心莲?”顾云庭问。
阿布稍呆,然后连忙解释:“我也不清楚!因为那几处洞天等级很高,长老说至少要结丹期的伯伯们结队才能探索……里面灵气磅礴,定然生着许多天灵地宝,只是相应的,必然也凶险异常。但恩公一剑就降伏了太初兽,修为强大,去那几处洞天寻宝也应当无事!”
——他可不是拿连灵草都没有的垃圾洞天糊弄恩公!更不是要害人!
“我修为太低了,没资格进游猎队,”阿布神色微黯,“如果不是这个月昆仑宫封关,冰原上人变多,部里叔伯阿姨们躲不开冲突,另外两部还一直找麻烦,也轮不到我出来采药。”
顾云庭声音平静:“这洞天应不是你们部中秘密?你可以拿来酬谢外人?”
阿布摇头:“长老说,没有人能做穷北冰原的主人,冰原上的洞天更不会归任何人、任何部落私有。它们的入口向所有人敞开,谁想要独占洞天,就是选择与冰原的所有人、所有生灵为敌,青部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很有智慧。顾云庭心中评价。
灵力输得差不多,顾云庭停手。他会随便索要一点“报酬”,免得大恩难报,思虑压在眼前这孩子心头,压得他惴惴难安,那就与他救人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他微微侧头,带着霜色的兜帽也轻轻摆动。“那你便告诉我三处灵力最胜的洞天所在,算你报答。”
“好!”阿布眼睛一亮,忙从衣摆上撕下一截布条,摊在地上。他也不避讳,蘸了点自己的血,认真画了起来。
“这是断烟湖,”他在布中央画了个椭圆,抬头看了顾云庭和贺兰越一眼,断烟湖差不多是探索穷北的必经之地,但他怕恩公们不熟悉穷北地形,于是解释,“离开屠别关后往正北走三十里,就能看见一片雾气缭绕的大湖,那就是断烟湖。”
随即他以椭圆为基准,在布条上画了三个叉,“这三个洞天部里分别叫它们玄冰洞、灵蛇洞、幽雨洞。玄冰洞在断烟湖东北方向,约莫两百里,入口藏在一片冰岩裂缝里,里面有不少寒属性灵草;第二个洞天在断烟湖西北,离得近些,一百五十里左右,入口在一座雪丘下,灵气也很足,然后有蛇类妖兽出没。”
他顿了顿,指向布条最上方、最大的叉。“幽雨洞最远,得从断烟湖正北走上千里,入口在一片冰崖深处。那地方灵气浓得吓人,伯伯们说,站在入口都觉得灵气像刀子一样刮人。里面是一片雨林,向深处走,光全被树挡住了,非常黑!部里伯伯们没敢深入,只在洞口捡了些碎片,那些碎片表面都有灵气,祭司看了之后说,是上古时期的东西。”
上古时期……千年前人魔大战时吗?
顾云庭视线落在阿布画的地图上,前两个洞天他手中那份地图似乎也有记录,第三个倒非比寻常,但不适合贸然探索,以后有机会去看看。
他收起阿布手绘的地图,朝阿布笑了笑。
“你若行动无碍就尽快离开,昆仑宫人随时会返回,不要给我惹麻烦。”脸上有薄雾遮掩,顾云庭才能随心所欲想笑就笑,但开口说话,他又要揣摩着灵冲的口吻模仿。
听他说昆仑宫还会回来,阿布一骨碌爬起来,向二位恩公谢了又谢后,往落霞烟波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一时间,洞天内只剩下顾云庭与贺兰越两个人。
——和一头死妖兽。
“手。”顾云庭淡然出声。
贺兰越保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顾云庭干脆把他两个手腕抓过来,一翻,看见左手食指上有道隔痕,完全凝血,再过一会儿可能都好了。
“……”
沉默中,掌中传来少年回挣的力道,顾云庭从之如流,泰然自若地放开贺兰越。
然后他站起身,俯视身前又变成冷酷哑巴小雕像的贺兰越。
“碧心莲没了,其他想要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