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云庭淡淡答道,对贺兰越的刺探似若无觉。
“如何回?”贺兰越继续问。
“辛氏传送阵。”
贺兰越闻言神情一顿,没有继续说话。
顾云庭视若无睹,朝贺兰越伸手:“传送玉牌。”
“……”
目睹贺兰越反应,顾云庭心中暗笑。下山前辛萍向他诉说贺兰越失踪时,连带自己的名姓职责也一并告知与他。辛萍并非修者,她若要负责三餐,又不于连琼峰上常住,必然要有相应传送法阵,否则凡人之躯,从伏黎来往连琼峰一次只怕都要花费半月,何谈三餐皆顾?
而书中所记,传送阵分为两种,一种设下之后,来往修士无论身份,只需注入灵力即可使用;另一种则更为隐秘,唯有持对应传送玉牌者才可使用法阵,甚至未感应到玉牌之前,完全不显痕迹。
灵冲身为器灵,其存在本是秘密。原作中所知者不过有三,一是贺兰越,二是另一半器灵昙渊,三则是道云宗掌门萧成规。如今,还可以再加上一个照顾贺兰越的妇人,不过辛萍一介凡人,应当是只知其人,不知其身份。
隐秘起见,连琼峰上的传送阵必然是第二种。
贺兰越抱臂沉默少许后,道:“师尊的玉牌呢?”
“没带。”顾云庭相当坦然。
他醒来之后,身上除了一柄若虚、一袋灵石别无长物,而他怎能预判到下山后竟会遭遇围捕,当时救人情急,他自不会再专门回住所取一趟玉牌。
贺兰越幽瞳半敛。“弟子也没带。”
顾云庭睨他一眼,淡淡道:“那就直接飞回去。”
“……”
忽然之间,二人都沉默下来,互不开口彼此静立,唯有不知哪片瓦哪垛草下的小鼠正偷偷爬行,拱出窸窸窣窣的微响。
窣窣。
窣窣窣窣。
窣窣窣窣窣窣窣窣。
“……”老鼠都快爬到贺兰越脚边了。
贺兰越挪挪靴子,让绕着他转的小老鼠爬过去,然后掀起眼皮掠了眼不动如山的顾云庭,又凉凉地瞥开视线,头也不低,若无其事地手指伸进内袖,从里面夹出枚碧清色的玉牌。
顾云庭从贺兰越手中拿来玉牌,拿走之前在贺兰越手心轻轻抽了一下。
早就摸到了,没拿走罢了。
碧清影子落下来,贺兰越指尖蜷了蜷,最终没躲开。他一言不发地挨完打,复问:“师尊知晓辛家何在?”
“不知。”冷淡的声音理直气壮。
他知道他的山上有传送阵供一个凡人来往,但他不关心那凡人家住何方亲友何在,这就是他的人设。
贺兰越默了默,最后缓缓开口:“在城北永安街……”
…………
妖物流窜,伏黎封城宵禁,此刻街上冷冷清清,无人敲更守夜,只有天上明月半倚西山,无言说着五更已至——正是寻常人最疲乏的时刻。
昆仑宫修士御剑折了个弯,他视线扫落,监视着地面一草一木。
视野中未见异常,他转头看向另一侧,却见朦胧夜色中一位同门御剑飞来。
那修士愣了愣,不应当有同门要与他换值啊。
他尚未想清,来人已飞到近前,那修士定神,看清了“同门”样貌后差点没稳住灵剑!
——飞来的竟是他自己!
那昆仑修士慌神片刻,立马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必与那在逃妖物有关!
他连忙祭出法器,却不想对方直接与他擦身而过,飞向远处。
眼见妖物越飞越远,昆仑修士赶忙拍了拍腰间紫金葫芦传讯同门:
“缉妖!缉妖!”
深巷里,一名昆仑弟子从又一家院落中走出。
他步履懒散,没太大干劲。
伏黎城混入妖物,那当是伏黎城主的责任。他想全城缉妖,做什么跑来我们昆仑宫求援。
他们昆仑每年在穷北猎杀的妖邪精怪没有千儿八百,也有百儿八十。他想不通何等的妖物,才能让长老同意陪伏黎城主这样折腾。
而那妖物若当真值得这番大动干戈,长老难道还能指望他个普通弟子将其捉拿归位?
唉,早知道昨日不来伏黎了。留在门派里,现在还能同师兄师妹小喝两盅。
他正散漫想着,忽然腰间葫芦猛震,他立刻抬头,便见天上流光阵阵,全向城东疾驰而去。
那,那妖物现身了?
那我岂不是没事了?!
昆仑弟子步履一下松快,恨不得立刻回客栈睡觉。他急急前行,行到转弯处,还没忘记谨慎地先放出神识查探一下前路。
然后他发现另一条路正有人行来。
“?”昆仑弟子停下脚步,警惕起来,他藏在转弯后,扬起法器等着对方过来。
来人越走越近,昆仑弟子不由屏息凝神,然而他忽地脑后一疼,昏了过去。
惨白的骨手缩回空气,顾云庭单臂接住倒下的昆仑弟子,两三步冲入巷子暗处,将人靠墙放下。
贺兰越从他身后窜出来,凑到那昆仑弟子身前,毫不客气地给已经昏迷的人脑袋上又来了一下。
顾云庭瞥了贺兰越一眼,被瞥的人若有所感,乌黑的后脑勺淡淡传过来一声:“保险。”
对此顾云庭不置一词,他额角微微沁汗,正在分神指挥若虚。
他隐隐感受到若虚已经飞到神识极限,立即念头转动,开始让若虚绕圈奔游。
那边,贺兰越两三下把昆仑弟子的衣物扒了下来。
他拎起衣服转身面向顾云庭,幽黑瞳子微微眯着,其中情绪深掩:“师尊可用弟子帮忙?”
“不用。”顾云庭扫贺兰越一眼,径自将昆仑弟子衣物抓来。
神识如目,顾云庭边不急不躁穿起衣服,边“看”着若虚一点点陷入昆仑修士包围。
忽地,他身边传来一道少年嗓音:“师尊这次打算用什么买衣服?”
顾云庭闻言瞥向若无其事的贺兰越。白天神志不清,倒把话记得清楚。
他表情不动,抬手捉向少年镶玉的发带。
“!”贺兰越反应迅速,往旁边猛一偏头,躲过了顾云庭偷袭。
深青绸带从指尖擦过,顾云庭心中哧哧,收回手,不再和贺兰越闹。
他默算一番时间,继而再确认一遍天上状况,忽然抬起手,向虚空一抓。
空中,昆仑修士渐渐合围成圈,一起小心翼翼向那偷了他人外貌的妖物合拢过去,没人贸然冲上去逞英雄——他们此番行前已得到叮嘱,那妖物修为莫测,对上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被围困的“妖物”御剑左右游移,似已穷途末路,到处寻找突围之路。
猎物在网,昆仑修士们同时祭出三清道铃。十二枚铜铃一同摇响,铃铃铛铛、铃铃铛铛——无形声波如浪似网铺向中央。
就在法铃音阵即将合网之际,突围无路的妖物却忽然消失不见!
什么?!领头修士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左右环顾,试图寻找对方踪影,然而他一无所获。
调虎离山?还是用秘法金蝉脱壳藏到了别处?
领头修士心急如焚地拍起腰间紫金葫芦,连连向各处巡逻弟子传讯。
“铮——”似是有人拨动琴弦,微微一声清响,若虚跃出虚空,乖乖巧巧落入顾云庭掌心。
好宝宝。顾云庭捏了捏挂在若虚剑柄上的碧青剑穗,然后融去剑身寒冰,取下被冰封住的银镜还给贺兰越。
顾云庭一手持着若虚,另一手则拿着一只紫金葫芦,这是昆仑宗门内弟子通用的传音葫芦,书中曾描述过用法。
此刻那葫芦频频震动,一条条讯令挤在葫芦肚子里想钻出来。
“西城门准备重光镜……”
“卯乙、卯丙区两人汇合结队,去查南三街……”
“子丁回查灵心坊……”
“若发现异样,藏好自己再传讯……”
忽地,那领头修士的葫芦也和其他弟子的葫芦一样震了一下。
条条训令之中传出一个陌生男子声音。
“我在听。”
“——!!!”有昆仑弟子手持着葫芦,听到这句话差点把自己法器扔出去。
那声音清清泠泠,本若林溪清涧,但在这冷月之下突兀响起,清冷便成了教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领头修士脸色相当难看,他御剑拉起高度俯瞰地面,夜色朦胧,他飞得越高,所见越多,却也看得更加模糊。地上行动的人影,不是穿着伏黎府兵甲胄,就是穿着他昆仑黑白交搭的弟子服,他看不清人脸,看哪一个都像是潜入化形的妖物。
而普通弟子不论身处空中还是地面,都有些害怕,只觉得那妖物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葫芦。他们一言一行都会被那妖物知晓,撞到了妖物纵然藏起来,但只要传讯就会暴露自己……
顾云庭吓唬完人,就把葫芦还给了那倒霉弟子。
他只需要废掉少顷昆仑宫修士间的通讯,让他们相互猜忌、胆战心惊地乱上一阵。至于混乱过后,昆仑修士们是清醒还是糊涂,会不会想出对策,顾云庭完全不在意——
因为,他已经到了想到之地。
永安街上,辛宅是一座两进院落,绝不清贫,但也谈不上大富大贵,只是一家寻常富户。
顾云庭拉着贺兰越站在辛宅之外阴影处,闭目慢慢铺开神识。
整整两进院落,纵然以顾云庭的神识,也无法覆盖到一草一木,只能模糊探清分布。
若非若虚是他的本命法器,与他心灵相通,感应距离远超一般神识范围,刚刚他也无法逗弄昆仑修士。
贺兰越贴墙而立,他如今尚未拔个儿,身量不高,只要往墙边一贴,月亮照着高墙投下的影子,就能把他整个人完完全全藏住。
贺兰越双手抱臂,视线落到对面墙上贴着的两张通缉令,一张画的是他旁边这个人,另一张是他自己,只不过画的是他入魔时的模样,玄鳞蛇瞳,目挟凶戾,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一顿能吃三个人。
这对通缉令一路过来,他们已见过两次,通缉者真是生怕漏下哪条街巷,少了半条线索。
忽然一道清凛凛的嗓音响起:“进。”
贺兰越回头,看见身旁人已经睁开了眼,他无声眯眸,然后提气纵身,玄黑衣摆似鸦羽滑过墙头,悄然无息落入院中。
贺兰越从单膝跪地的姿势起身,一片阴影同时投在他头顶。
贺兰越抬起头,发现顾云庭已来到他身后,正低头看他。两人撞上视线,顾云庭无声启唇,用口型道:“走。”
顾云庭刚刚用神识扫过,已摸清这座宅院构造,他与贺兰越落地之处是无人看顾的小后院,发完命令,顾云庭迅速领着徒弟潜进后罩房。
后罩房内陈设简单,靠窗一列北方火炕,虽无人居住,但炕上也铺了一床靛青棉褥防寒防尘。
顾云庭取出玉牌,未注灵力,玉牌便已亮起,深色褥面随之透出蒙蒙青光。
——设阵之人竟将传送法阵藏在床褥内。
青光蒙蒙,四壁悄悄,历经一日一夜险象环生,顾云庭终于可以向徒弟宣布:“回山。”
孤月无依,冷屋少灯,一片寂静之中,青光闪烁,两条人影勾勒而出。
顾云庭还未扶着贺兰越立稳,兀然听见一串稀落掌声,打破了连琼峰的寂静:
“不错,几月不见,你居然混出个全城通缉的排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