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星,花明城,中城区。
“荞荞,小荷最近还好吗?已经好些天没见你妈妈了。”
医药所里,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奶奶眼里满是担忧,而她对面的少女只是笑笑,接过她递来的抑制剂:“妈妈身体不舒服,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让您担心了。”
扫一眼数量和名称,虞荞手指稍顿,不禁有些无奈:“朱奶奶,我们家现在的情况真没那么糟,买抑制剂的钱还是有的。”
说完,她把多出的钱放收银台上。
四十六星的发达程度不比首星,这里的人们多用纸币进行买卖,光脑交易并不常见。
看到多余的钱,小老太马上皱了眉,把那点钱推回去:“你小小年纪不容易,奶奶就是帮你抹了个零头。你爸妈过去帮我的事儿也不少,乖孩子,这点钱你好好拿着。”
旁边坐着的工作人员也点头:“就是就是,小姑娘正上学呢,拿去买什么都行,可不能耽误你,成绩那么好。”
“荞荞拿着吧,我们活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没积蓄?帮你一个小丫头,顺手的事。”
鼻尖微微发涩,虞荞抿唇,点头应下,没再推拒:“以后您要是有事,如果我能帮的上忙,您也都别客气。”
她的正常音色偏冷,声音轻下来,就显得很柔软真诚。
阿姨奶奶们撑起笑,嘴里说好,劝着她赶快回家,外面冷。
她们没把帮忙的承诺放心上,自己做的不过是小恩小惠,权当心疼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至于图求回报。
陈岭厚道,虞暄荷心善,他俩的女儿更是老实。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一个机甲设计师,竟然平白死在了试验机里,多有戏剧性。
虞荞的背影消失不见,众人才开始闲聊。
“真是世事无常,前几天葬礼我也去了,你们是不知道,暄荷都瘦成纸片了。”
“谁说不是?还好她家店铺的生意还算稳定,没了陈岭那份死工资也能过活。”
“荞荞才十六岁就没了爸爸,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
声音越来越远了。
虞荞不喜欢拖拉,干什么都讲究效率,常人走五分钟的路程,她只用三分钟解决。
虞家在一处平价小区,四十六星也没什么权威人士,所以,当虞荞看到那几辆多功能飞船时,呼吸莫名一滞。
人总是对认知以外的事物有着敬畏,她也不例外。就算知道这些东西的工作原理,可若是论亲眼所见,这是第一次。
不受控制地,虞荞慢下脚步,心中渐渐涌上股不详的预感。
尤其是当她看到楼下站得整齐的军官时,那股不祥预感愈发强烈,呼吸频率乱掉。
数排黑衣军官目不斜视,气质冷峻,没有多分虞荞一个眼神。身形纤细的女孩穿过黑色,踩着自己的心跳,进入楼房。
“周峋,你放开,你放开我……”
大门没有关上,甚至,它是直接敞开的。母亲怯弱又绝望的声音慢慢飘过来,像虚浮的云朵,坠着雨滴,让虞荞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
“孟之佑,卓少钦,你们能不能放过我……我已经结婚了,我、我的女儿都十六岁了……”
“小荷,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十六岁的女儿,嗯?”
怔愣中,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那人刻意压着情绪,可话中的阴森字字清晰。
“我们的女儿,不是被你亲手打掉了么?小荷,这么些年,她晚上有没有来找过你?我常常梦到她,她说她想我们一家团聚——”
“孟之佑你闭嘴!不要说她,不要再说了……”
仿佛是有根线猛然断裂,女声崩溃地叫喊,满是难堪,与虞荞熟悉的母亲大相径庭。
虞荞被哭腔惊醒,她回了神,连忙快步上楼梯,赶到家门口:“妈!”
慌乱稚嫩的女声打断了凝滞的气氛,空气得以正常流动。也来不及去细细看对面都有谁,虞荞毫不犹豫地推开母亲身前的男人,牢牢把她抱进怀里。
“妈,我回来了,你别怕,我在这儿……”
虞荞是beta,闻不到信息素,但因为母亲的缘故,她对omega的基本知识信手拈来,知道他们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信息素失控。她抖着手,把新买的抑制剂拿出来,“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喝——”
话音未落,虞荞的手腕被狠狠攫住,她吃痛回眸,撞进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作为一个发.情期的omega,她现在更需要的是alpha,而不是抑制剂,知道么。”
男人面色阴冷,眼角细纹非但没有给他添上岁月的温柔,反倒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刻薄。
虞荞呼吸暂停。
“周峋!你别碰她——松手!”
看到女儿皱眉,虞暄荷的声音陡然尖细,不顾发烫的身体,强行分开两人,反手把她护在身后。
胸膛剧烈起伏,虞荞缓缓抬眼,终于看清了对面人。看清那三张脸的瞬间,她的心彻底凉透,陷入冰冷的无望。
——都是她熟悉的脸,也都是常在共和国特殊频道看到的脸。
刚刚攥住她的人,是共和国元帅,统帅三军;
右手边脊背笔挺、气质最为卓然突出的是新闻部领头发言人,几乎掌握了共和国半数的文化事业,营造舆论的一把手;
左手处个子最高的那个,则是最高法院大法官,负责违宪审查和弹劾审判,就连总统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军,文,法。除了国会政治,共和国最有权利的那一批人里,这里站了三个。
三人制服笔挺,衣冠楚楚,若是不知实情的人见了,都会以为他们是体面至极的正人君子。
周峋食指轻动,下一刻,虞荞被一旁始终静默的青年拉起,死死控住双手,无法动弹。
身后的青年人同样着军队制服,冷硬似铁,帽檐压下来,让人看不清神色。他提前预判了怀里人的动作,隔着纯黑皮质手套,用骨节分明的长指掩住虞荞的唇,不让她发出任何声响。
周峋上前两步,捏起虞暄荷的下巴,不含情绪的目光扫视周遭布置,溢出声轻笑:“小荷,我不懂你。当初离开我们,就是为了过这种生活么?”
他的目光在虞荞的面上停驻一秒,不屑意味更浓,高高在上。
“噢,还和那窝囊废生了个劣质beta。”
皮肤白皙的女人被他围困在桌角一隅,只需稍微侧过脸,就能看到亡夫的黑白照片。
压力、恐惧、羞耻、愧疚同步上涌,加之三类alpha信息素的压制,虞暄荷的神经已经接近崩溃。她不住落泪,孱弱的肩膀都在颤抖。
“不许这么说,放开我……”
过去只在睡梦中才能出现的荷花香再次萦绕鼻息,周峋指尖发麻,舒爽又畅快。他紧盯眼眶泛粉的女人,态度软下来,蛊惑般开口:“小荷,现在是不是很疼,很难受?没关系,跟我们回家,回去就都好了。”
“我不走……!”
浑身滚滚发烫,虞暄荷依旧拼尽全力挣扎着,克制想要靠近的生理本能,试图挣脱他。
香气太浓,卓少钦忍不住了,冷冷出声:“周峋,你废什么话?”
说着,他上前,握住虞暄荷另一只手,深黑瞳孔直视她,一字一顿:“直接标记她,不就好了?”
刹那间,虞暄荷睁大了眼睛:“不可以!”她哭得更厉害了,唇瓣惨白,“不要,不要在这里……”
最起码,不能当着女儿的面,绝不能当着女儿的面被标记……
孟之佑眉尖轻动,似乎明白了她的顾虑。他用陈述句的语气,慢慢逼近,淡淡询问:“那么,现在小荷愿意跟我们回去吗。”
血液中的征服欲已然沸腾,整整十八年,孟之佑已经十八年没有过omega的安抚了。他早已被那股猛然暴涨的荷花香冲昏了理智,凭多年的镇静才能正常立在这儿,故作平淡。
层层阴影碾压,虞暄荷痛苦地闭上眼,姣好面容上泪痕点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几乎是瞬间的事,她被高大挺拔的男人拦腰抱起,走出温馨而狭小的两居室。
走出房门前,周峋顿住脚步,留下一句:“周陆敬,处理好她。”
“是,父亲。”
冷淡至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虞荞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他是周峋的儿子?
直到背影完全消失,乃至飞船启动声都逐渐远去,沉默的青年才松开手,放虞荞自由。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急火攻心,虞荞转过身,狠狠推他一把:“你疯了吗!”
宽肩窄腰的青年纹丝不动。他垂眸看她,语调平平,似有不解:“什么疯?”
“他是你的爸爸!你怎么能看着他强行带走别的女人?你难道没有考虑过自己母亲的感受吗?!”
知道说自己没用,虞荞转换视角,试图让眼前人去对抗周峋。少女难得的用上强硬语气,声音比平时至少高了三个度,又恨又怒,细听还有一丝期待。
名为周陆敬的青年人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仍面无表情:“我的父母早已和平分手、协议离婚。他们婚前婚后都没有过多感情,不存在为爱伤心的情况。多谢虞小姐关心。”
他侧过身子,把提前准备好的断绝关系协议书拿出,单手递给虞荞,俯视着她。
“家父为虞小姐留下了一笔生活资金,足够您余生顺遂无忧。所以,作为回报,请您签下这份断绝关系的协议书。”
字字句句都是敬称,里里外外皆是轻蔑。
不知者无畏,全知者恐惧。滔天的权势几乎要化作实体,将虞荞死死压住。
她攥紧指节,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她抬起脸,直视周陆敬,没有丝毫胆怯:“我不会签的。她是我的妈妈,凭什么被你们带走?”
凭什么?
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青年人很轻地动了动眉梢:“真的不签?”
眼见谈不拢,少女偏过脸不看他,态度陡转直下:“不签。”
她话语冷淡漠然,可手指一直在抖个不停。
周陆敬瞄一眼,随后放下协议书。他没有出言讽刺她的天真,礼貌谦和:“虞小姐,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无论做什么,自恃身份的上层人都讲究周全体面,方案一行不通,总得有方案二、方案三。
于是,周陆敬平淡地蹲下身,自己动笔,签下了“虞荞”三个字。
锋芒毕露,风骨遒劲。
真正的虞荞愣住了。
他的字迹,怎么会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墨迹干透,周陆敬起身,把所有文件妥帖收好,声平气稳:“虞小姐的作业本,我已经放在了茶几上,没有折痕,请放心。”
他低头,再一次俯视眼前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女孩。
个子不高,身形清瘦,淡得像清水的一张脸,寡淡异常。唯有那双不平静的眼睛,藏了幅辽阔渺远的山水画。
理性告诉他,他们日后不会再有交集。可对上这双眼,周陆敬却觉得,所有事都会因这双眼里的倔强改变。鬼使神差般,他多说了一句话。
“字很漂亮。日后生活愉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