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清看着她,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从乡野之地找回来的、有些小聪明的女子。
却不想,她竟看得如此通透,如此……胆大包天!
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子。
知道用自己的价值,为他带来的利益,来换取她应得的尊重和地位。
良久,裴晏清眼底的震动缓缓平息。
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与……浓厚的兴趣。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引发了轻微的咳嗽,却再无方才的虚弱。
“好。”他看着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担架太难看,本世子还没死。”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指向那架轮椅。
“就它吧。”
这一刻,两人之间,某种无形的默契,就此达成。
沈青凰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她转身,对早已目瞪口呆的长风和婆子们吩咐道:“伺候世子更衣,一刻钟后出发。”
定国公府的马车,在一众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缓缓停在了沈家大门前。
车帘掀开,长风先是小心翼翼地搬下了一张踏凳,紧接着,沈青凰一身妃色长裙,面色平静地走了下来。
众人正等着看她孤身一人的笑话,却见她回身,亲自扶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缓缓下了马车。
裴宴清抬手遮挡了下有些强烈的日头!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出现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了!
他一身墨色锦袍,却带着一种久病的苍白。
他安然坐在轮椅上,墨发如瀑,气质清隽出尘,仿佛不是凡俗中人。
“那……那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
“天哪!他竟然真的来了!”
“听闻他病得下不来床,原来是真的,竟要坐着这叫什么……轮椅的东西出门。”
“沈家这大小姐,也真是命苦,嫁了这么个夫君……”
窃窃私语声四起。
早已等在门口,准备看好戏的沈玉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裴晏清那个将死之人,竟然会陪着沈青凰一起回来!
这怎么可能!
她死死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凭什么沈青凰这个贱人,还能得到夫君陪同回门的体面?
她身旁的陆寒琛,目光则落在了沈青凰身上。
看着她神色自若地推着轮椅,没有半分自卑或难堪,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与从容,陆寒琛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鄙夷。
简直是不知廉耻!
身为侯府夫人,竟亲自做这些下人才做的活计,与一个病弱残废之人一同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与自取其辱有何分别?
再看看身旁娇弱动人、处处以他为天的沈玉姝,陆寒琛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沈青凰这样的女人,空有美貌,却上不得台面,只会给他丢人现眼!
沈玉姝察觉到陆寒琛的目光,心中那点嫉妒瞬间被得意所取代。
她柔柔地靠向陆寒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自我安慰道:“姐姐也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一位夫君。”
心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就算陪着沈青凰回门了又怎么样!
这病秧子身子弱,想来也只是撑着一口气来走个过场罢了。
等他一死,沈青凰还不是就成了寡妇,到时候,还不知要如何凄惨呢。
陆寒琛听了她的话,眼里的鄙夷更甚!
两人各怀鬼胎,脸上却都挂上了虚伪的笑容,迎了上去。
“姐姐,姐夫,你们可算回来了!爹娘在里面等候多时了。”沈玉姝的声音甜得发腻。
沈青凰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是对裴晏清轻声道:“进去吧。”
仿佛沈玉姝和陆寒琛只是两团碍眼的空气。
沈玉姝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气得脸颊涨红。
陆寒琛也是脸色一沉,这个沈青凰,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
饭桌上的气氛,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沈父沈承安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个大女儿,心中就腾起一股无名火。
自从她嫁出去,沈家就成了京城的笑柄。
先是拒婚,再是与家里断绝关系,如今又带着一个病秧子夫君回来,简直是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几次想开口训斥,都被裴晏清那不咸不淡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毕竟,再怎么说,裴晏清也是国公府的世子,是他的女婿,他这个做岳父的,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太过分。
终于,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由头。
下人上了一道汤,沈青凰习惯性地先用银匙舀了一勺,放到自己碗里,又用公筷为裴晏清盛了一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这本是妻子照顾病弱夫君的寻常举动。
可落在沈承安眼里,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证!
“放肆!”
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沈母和沈玉姝都吓了一跳。
“沈青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沈承安怒目圆瞪,指着她喝道。
“长辈尚未动筷,你一个做女儿的,竟敢先给你夫君盛汤?这便是你在国公府学的规矩吗?简直是毫无教养,目无尊长!”
他这是借题发挥,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沈青凰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就算嫁了人,她也还是他沈承安的女儿,要由他拿捏!
沈玉姝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陆寒琛则是冷眼旁观。
沈青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正要开口反唇相讥,温润却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裴晏清。
他一手执杯,一手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明明是坐着,气势上却丝毫不输给任何人。
他抬眸看向沈承安,唇边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青凰如今,是我的世子妃,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定国公府的颜面。”
“为人妻者,体贴照料夫君,是为本分。我身子不适,她事事亲力亲为,优先顾及我的饮食汤药,乃是夫妻情深,何错之有?”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脸错愕的沈承安,语气看似温和,实则锋利如刀。
“还是说,在岳父大人眼中,我这个女婿的身体康健,还比不上一碗汤的先后顺序重要?”
“又或者,岳父大人是觉得,我定国公府的规矩,便是让妻子不顾病重夫君,也要遵守你沈家的规矩?”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沈承安的脸上!
沈承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裴晏清微微挑眉,“那不知岳父大人是何意?是觉得青凰照顾我,是丢了你沈家的脸面?还是觉得,我这个国公府世子,不配让她如此照顾?”
“我……”沈承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冷汗都下来了。
他哪里敢说国公府世子的不是!
这一刻,他才猛然惊醒,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病秧子,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
身份地位,远不是他一个二品官员可以随意训斥的!
饭桌上一片死寂。
沈玉姝和陆寒琛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变成了震惊和难堪。
而沈青凰,则是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裴晏清。
她心中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不在他们的交易范围之内。
她原以为,他陪她回来,将场面功夫做足,便已是极限。
她早已准备好自己应对沈家的一切刁难。
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开口维护她。
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锐利逼人的眸子,沈青凰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产生了一种名为意外的情绪。
这场闹剧,最终以沈承安的尴尬告终。
一顿饭,吃得食不下咽。
回城的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沈青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实在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裴宴清。
她在思考,裴晏清这个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或许,也……强大得多。
“在想什么?”
裴晏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沈青凰回过头,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
“你今日,为何要替我解围?”她问得直接。
裴晏清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像是有些疲惫,唇角却微微上扬。
“我这个人,一向很有合作诚信。”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直视着她。
“你履行了你的承诺,给了我一个清净的后院。我自然也要履行我的承诺,给你该有的体面。”
“维护我的世子妃,不让外人当众羞辱,这便是体面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青凰深深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
他不是在帮她,他是在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维护定国公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的尊严。
这个人,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好。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利益关系。
“我明白了。”沈青凰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她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却听裴晏清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他看着她,眸色深沉,像是含着某种看不懂的意味。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车厢内,光线昏暗。
沈青凰的心,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