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飞眼里腾地燃起怒火，棠落的神色却一点都没变，
“瞧您这话说得，能够被公主视作妹妹，这是多大的荣幸啊，要是能有公主这样一个姐姐护着，我就是死了也甘愿，更别说是一个仆人了。”
“不许胡说！”鸢飞瞪了她一眼。
张阁老的神色却在两人的动作中慢慢有了变化，他看着躲在公主身后的孙女，喊道：“清琦！跟祖父回家！”
张清琦没有出来，她垂着头躲避着张阁老的眼神，然后微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走出大门她才知道，她对张家没有任何留恋，她原本以为她肯定会舍不得家人，但走出来之后她才发现，没有，一点都没有，大概是往日的那些折磨把她心里的留恋消磨殆尽了吧。
她也曾崇拜过爷爷，她看过爷爷的文章和诗，也听京里的达官贵族、贩夫走卒夸赞过爷爷的功绩，在京城的宴会中，她不止一次为自己是爷爷的孙女而骄傲，可是那点崇拜没法抵消她内心的恐惧和她身上的伤痛，她太痛了，她已经痛到没有力气去崇拜了。
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而不是连睡觉都要被母亲审视是否符合礼仪。
张清琦的反应出乎张阁老的意料，棠落见缝插针说道：
“张大人何必阻拦呢？公主身边有个医术顶尖的医女，张小姐正好可以去宫里调养一番，等养好了身子，张小姐再来孝敬长辈，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即使进了宫，也改变不了张小姐是张家人的事实啊。”
张阁老的神色有些松动，他自然知道棠落说得有道理，他听过陈医女的名声，公主也确实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好起来的，家里之前也请过大夫，可没有人能治好清琦的病，若是真能治好清琦的病，自然是一桩好事。
可是二儿子对清琦管束太过，清琦心里怨气太重，公主又是这么个脾性，他也确实担心孙女进了宫就回不了家了。
而且这宫里……
他重新看向鸢飞，“公主若能保全琦儿，老夫自然没意见，可公主和太子交恶，冬月的时候太子就会解除监禁，公主自身都难保，老夫又怎么放心把琦儿交给你？”
棠落笑着说：“咱们公主和太子那可是亲兄妹，亲兄妹之间哪有永久的仇怨，之前不过是两兄妹都心高气傲、绊了几句嘴而已，公主之后还打算去东宫看望太子呢。”
她掐着鸢飞的手背，挤出笑意，“公主，你说是吗？”
你就是再掐也不疼，鸢飞无奈，我又不是傻子，你话都给到这了，我难道还要傻乎乎地说我就是要和太子交恶？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是，本宫之后会缓和与太子……哥哥的关系。”
“是吗？”张阁老有些怀疑。
鸢飞叹了口气，“张大人，我和您直说吧，就算我和太子关系不好，他也不至于费心对付我。我是公主，不论怎样，我都威胁不到他的位置，但凡太子是个聪明人，他都应该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二哥和四哥。我和太子之间没有实际上的利益争端，他何必冒风险去得罪一个受帝王宠爱的公主呢？”
“再者，我说个不好听的，只要我还没失去圣心，只要父皇还在，太子就不至于蠢到对我下手。
太子心高气傲任性不懂事，可冬月，他和太傅之女冯小姐成婚之后，太傅一家就和太子绑定了，太子不懂事，太傅自然是要教导他的。”
想起皇帝一回来就关了太子禁闭，张阁老倒是信了公主的话，只是万一太子就真有这么蠢呢？想起皇帝出巡期间，太子的一些奇葩行为，张阁老揉了揉眉头，又有些烦躁。
他看着清琦，想起公主那句“肖似”，终究还是摆了摆手，让她们走了……这么多孩子，也就清琦像他。
张清琦到玉湖宫的第一晚是睡在棠落房间的，她来得突然，原本为公主伴读准备的东厢房的两个屋子还没收拾出来，再加上她们回宫半途还去了李桃姐妹那里商量从江南引进织布机的事，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棠落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张清琦住，自己满心欢喜地抱着枕头去找姐姐睡觉了。
张清琦有些失神，紫瑶带小宫女来给她铺床的时候，她下意识挺直了身体，紫瑶笑眯眯地端过来一盏晶莹剔透的兔子麦芽糖，
“这是小宫女自己做的，张姑娘如果喜欢，可以尝尝，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放着也好看。”
她放下糖，又指着小宫女手上捧着的两床颜色不同的被褥问她：“张姑娘喜欢哪个颜色？今日有些晚了，只能麻烦姑娘凑活一晚了，等明日收拾东厢房的屋子时，家具摆设姑娘都可以自己挑选。”
张清琦的人生里很少有自己选择的时候，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父母提前给她做好了选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父母的要求，如果实现不了就会被指责，就像前阵子选太子妃一样。
她十八年人生的最终目标似乎就是成为太子妃，从小到大，父亲都是这样约束她的，所以一言一行都要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她以为成为了太子妃实现了父母对自己的要求，她就算成功了，可是赏花宴上太子最终选择的却是默默无闻的冯小姐。
嫉妒有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痛苦，没有完成要求的自己该怎么办？回去了又该怎样面对父母和爷爷呢？她不敢想象这个后果，所以看到清澈湖水里悠然游动的锦鲤时，她觉得成为一尾鱼也挺好的，起码比现在的自己要好。
她纵身跃了下去，以为自己可以彻底逃离这个人间，却没有想到她被一个女子救了起来，被救起来的时候，张清琦其实很愤怒，她好不容易摆脱父母自己做了人生中唯一自主的决定，可这个人破坏了她的决定，她咬了这个女子。
意识恢复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公主，但彼时她也没有想到会是公主把自己带出了那个囚笼。
人人都说皇宫是牢笼，可在她眼里，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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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家里自由多了，想到此她又有些忐忑，她能在宫里待多久呢？她能留在公主身边多久呢？
“姑娘？”紫瑶好奇地看着失神的张清琦。
张清琦收回心神，看着眼前一浅蓝一青绿的两床被褥，匆匆说：“我都可以。”
“怎么会都可以呢？人都会有自己更喜欢的，张姑娘若是没主意，可以闭下眼睛，再睁眼，你第一眼看向哪个颜色，咱们就选哪个颜色好不好？”紫瑶笑盈盈地给她出主意。
被褥的颜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一定要选吗？但这种不重要的事情，她自己选了也没关系吧。张清琦试探着闭上了眼，十息之后，再睁眼，第一刻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天空一样开阔的浅蓝色。
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浅蓝色吧。”
“好。”
紫瑶和小宫女为她铺床的时候，张清琦看着桌上的兔子糖，手指不由得探了过去，葱白的指尖停在了兔子耳朵上，为了保持窈窕的身材，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一直监督她过午不食，六七年前她还会因为偷吃被母亲掌嘴，后来她学会了自己约束自己，就很少被掌嘴了。
张清琦有些犹豫，今日她已经吃过晚饭了，还要吃糖吗？
可是糖真的好漂亮，应该也很甜吧？吃一口没关系的，公主晚上也吃了三碗饭，自己只吃了半碗，多吃一口糖没关系的。
她这么想着捻起了一颗小兔子，兔子糖入口之后，缓缓露出轻松的表情，她侧眸看着屋内被琉璃灯罩起来的灯火，听着小宫女和紫瑶的说笑声，觉得舌尖的兔子糖更甜了。
张清琦在玉湖宫过了好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每日跟着鸢飞和棠落乖乖吃饭，其余时候她就坐在书房临湖的那扇窗前，静静看着湖水的波动，什么都不想，可以一直这么看着，宫里也没有人来催促她该做什么，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东厢房的卧室其实已经收拾干净了，但张清琦坚持要等姚敏来了一起搬进去，棠落也想继续和姐姐睡，所以张清琦就继续睡在了棠落房间。棠落房间和鸢飞的房间其实是相通的。
这晚，张清琦抱着枕头一个人静悄悄走到了鸢飞床前。
棠落睡得很熟，鸢飞毕竟是习武之人，张清琦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的时候，她就清醒了。
鸢飞撩开床帘，问她：“怎么了？”
张清琦吞吞吐吐，声音极低，微不可闻，“我……我做了噩梦……”
鸢飞直接招呼她：“上来睡吧。”
也不等张清琦说话，她拿过张清琦的枕头，放在她和棠落的枕头中间，“睡中间可以吗？”
“嗯。”张清琦轻轻点了一下头，她顺着鸢飞递来的手，踩上柔软的床塌，在两人中间躺下。
她小心地把自己的脸贴向鸢飞的肩膀，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小小声问：
“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