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死的,而生离死别如同剜心,我虽然长生,心却只有一颗,我不喜欢被剜心的感觉,那比烈酒还辛辣。
古秀梅似乎把我变得没那么冷血了,不单单指生理上的,而是真正意义的人格上的。阿宁的故事我曾在雪夜和雨天回忆过无数遍,却从未想过要因此祝福谁,虽然这祝福无足轻重、更不会产生任何真实效果。
这让我联想到人类的谚语:遇事不决,求神拜佛。
站在安化厂松柏青青的陵园,古秀梅一边为有饭和龙八、龙九添饭,一边和我说:「你说这世人他能不知道天上地下本无神佛吗?可为什么这浩瀚的黄土大地,无论深山丛林,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教堂寺观?只因双拳四手已无它法,一切可寻的活路皆都寻遍了,唯有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万一就有那万分之一的神迹呢。就算到头竹篮打水,也是获得了片刻的心理安宁。求仙问卦,能被平头老百姓知晓得天机,哪算什么天机?那分明就是宿命里本该你知晓的,不是这样来也是那样来,而其实呀,从来就只有这样来。你我以为自己有许多条路走,实则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自以为的迷茫、犹豫、审度、错过,都是命中注定的迷茫、犹豫、审度、错过,既不会重来,也不会更改。」
人类总是自编自演,把神幻想成心系众生、慈悲为怀的热心肠角色,却不曾想想,自己生活里分明最是憎恶那些不分青红、毫无底线,盲目兼爱众生的烂好人。如果哭两声、饿两顿就值得被同情、被善待,那这个世界的监狱将空无一人,人人都像讨债鬼似的,既不工作也不思考,整天只跪在神佛面前哭泣卖惨就行了。
要知道,同我一样拥有劣根性的,可远不止我一个。
说回古秀梅来到柳常清的办公室,仿佛闯进了城市博物馆。
柳常清很是恭敬地起身将古秀梅迎进牛皮沙发里。「古奶奶,你怎么还特地跑过来一趟啊?打个电话,我就去家里看你嘛。」
「小柳,我来是有正事与你商议的。」
柳常清端来一杯明前新茶:「不必商议,您开口,我立刻照办。跟我您不必客气的。」
古秀梅也没和他虚掩。「是这样的,小柳,你还很年轻,或许不知道我之前在议会工作的一些情况。我一直在推行全民票选制,这是我的毕生志愿,如今我已经申请了重回议会,审批也已经通过。所以我想……」
「您需要我帮忙?」
「是的。」
「古奶奶,推行新法若是和当政者的权力相违背,恐怕不仅难以事成,我们这公司上下几千名员工和他们背后的家庭生计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想谨慎一点,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做,可以吗?」
「放心,我绝不会用什么激进之法。我呢,会陆续制作一批潜移默化熏陶民智的文艺作品,想借用公司的数据网络技术作为推手,将这批作品的影响范围纵深、扩大,尽可能多的普及到更广的民众。当然,我非常尊重也看重公司的声誉,所以每次的作品清单我会提前给你,你审批删减之后再确定。」
柳常清很爽快。「可以,就这么定了。」实则他暗中有自己的野心。古秀梅一行人逆风推进的全民票选制,他早有耳闻。凭他的出身在如今的世道,财富可以靠旁门左道获得,可权力却是断然无法染指的。一旦被古秀梅们做成了这件事,他的真金白银便可顷刻兑现为货真价实的选票,将他送上那梦寐以求的高位。
政治,本质上就是没有制约的生意。战争是对资源的再分配和权力调整,而和平也只是普通民众沦为制造机器时的美好幻觉。
管红军和玫瑰登门探望。
我对两人毫无偏见,甚至对玫瑰是怀有歉意的。如果当初我听古秀梅的话,阻止龙九往红房子跑,或许就不会让龙九和玫瑰走到如今这般。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是必然的单行道。
玫瑰说起教堂义卖的活动,邀请我们参加。
而管红军则关心起古秀梅重回议会的事情,他没有细问,只是叮嘱古秀梅久病初愈,做事要多注意身体。
玫瑰的心思必然是极单纯的,而管红军显然此意不在表面,说是关心,实则是试探。商而优则仕,他和柳常清怀揣着同样的心思,不同的是,他背后是庄立春在指点。管红军心思再深也是浅的,但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借着时代的机遇、庄立春的点拨、玫瑰的头脑和人脉,几年之间达到如今安化城首富的位置。起初,他是绝对信从庄立春的。可这几年,随着社会的风云巨变,以及他自己资产的爆发式增长,不知从哪个寂静的夜晚开始,他心中的某处螺丝开始松动。
他扪心自问,这如何不算是互相成就呢?
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愚蠢至极的笨蛋,那就算是智慧之神下凡,怕是也难以达成今日的成功。庄立春确乎是教会了他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八面玲珑之技巧。可经商入流,绝不是靠那一点点人情世故便可以畅行无阻的。个人的思想、学识、远见、敏锐、经验,无不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果仅仅将他管红军的成就归结于时代的机遇、庄立春的指点,那实在是有失偏颇。况且随着年纪渐长,庄立春越发老来糊涂了,近日沉浸于生孩子这个可笑的念头当中。在如今尚且四十伊始,正值人生盛景年华的管红军看来,如今的庄立春与街头巷尾那些自吹自擂的老头儿没什么分别。
尤其是庄立春和梁露搭上之后,管红军时常会在心中暗耻,梁露那种毫无头脑的货色,他怎么瞧得上?
如今的管红军看似温顺低调,内里却是满满的傲慢,而这缘于他的出身。他出生在权力漩涡斗争中失败的贵族家庭,所以骨子里就带着某种不甘,和对普通阶级的鄙夷。这类失败的贵族往往是极其善于伪装的,而这种伪装对他们而言是信手拈来的事情,根本无需刻意花精力和心思。管红军更是这当中的佼佼者,其原因自然是受益于他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眉眼之间透露着敦厚老实,让你实在联想不起来他是那种精于算计的人。
管红军就像一只蛰伏在羊群当中的小狐狸。羊群自然是低估了他的,而他也确实是高估了自己。
古秀梅并不是管红军想要搭上的唯一的议员,在他的匡扶门楣的宏伟计划当中,像古秀梅这样的人,他拉拢了不下百人。而比古秀梅更高阶的人,那些实打实的体系之内的官员,他私底下也有许多联络。
而他拉拢人心的方式无外乎就三种:做低伏小、装傻充愣和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送的自然不是他自己。庄立春和何曼珠之所以可以知道梁露,就是管红军在当中的操作,他和龙四以及其它学校的校长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他们眼里,这些男学生、女学生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权个体,而只是一件件可以用来被利用的物品。
而他和龙四等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的送往往不是强迫的,而是会周全计划,让这些男学生、女学生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这些达官贵人,而且死心塌地。
所以管红军们甚至无需付出特别多的成本,也毫不惧怕承担风险。
这些天真的男孩女孩儿,他们甚至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和天女。他们天真到不曾有一秒钟怀疑过自己的个人魅力以及枕边人的目的动机。每天清晨照镜子的时候,他们望着镜子里那个普普通通的自己,无形之中给自己抹上了一层胭脂浓粉,让自己看起来光彩照人。他们沉浸在豺狼虎豹编织的捕网里,毫不挣扎,甚至越陷越深,引以为豪。他们将别人的规劝视为妒忌,将虚伪的利用视作真情。所以,读书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太过于沉浸在书本里,脑子往往就坏掉了,连基本的是非善恶都辨不了。但凡他们有半点聪明、半点清醒,都不至于最后落得像梁露这样的下场。
学校的就读名额,我一直还给她留着。三年,五年,八年,后来院里一直催促说要将这些僵尸名单清除掉。可是我总不忍心断送一个女孩最后的退路。
但管红军也有他的底线在,就是玫瑰。
与信仰无关,而是因为玫瑰和他的母亲很像。管红军的母亲叫卫英,她出生在路边的野地,吃百家饭长大,在学校与管红军的父亲相识。彼时,管父的家族已经败走平阳。管父是个极其容易意志消沉的男人,他终日里饮酒买醉、顾影自怜,沉浸在对官场的憎恶里。小小的三口之家,几乎是完全靠卫英一人独立撑起。在管红军的记忆里,母亲卫英似乎从来没有过任何消极时刻。她总是那样昂扬着,像一朵渺小的雏菊始终向阳而生。她不受环境所困囿,生活给她什么,她便享受什么。生活经常想打压她,试图将她一击击倒,可她却永远撑着膝盖站着,哪怕人人朝她吐口水,或是三人成虎的谣言,她也毫不畏惧,不为此自怨自艾。她身上有许多非常光明的品格,这令管红军受益匪浅。而在玫瑰的身上,管红军看到了许多母亲的影子。
与其说他娶玫瑰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更应该说,他是为自己娶了一位新母亲。
而这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他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软肋。
精神战争这一招,古秀梅能想到,盘踞在这个国家上方数百年的当政者也能想到,所以他们必须要足够隐秘,才能防止被对方在萌芽时扼杀。
而如果只进行精神战争,是万万不可取的。
自古以来的战争都讲究敌在明,我在暗。而如果我只在暗处活动,敌人必然会心生怀疑,所以明处的工作也要继续展开,而且要越来越声势浩大才可以。
古秀梅从刘爱华那里,结识了一群极富有天赋的创作者。他们才情饱满,灵魂激昂,被过去的时代压抑已久,如今恰逢开放,又遇到了古秀梅这样志同道合的同志,创作欲望犹如洪水决堤般汹涌出来。他们持续不断地创作出催化民智开蒙的音乐、绘画、书本、评论、影视、戏剧……针对不同的人群,他们将这些作品伪装成了各式各样类型。有更易在校园传播的青春恋爱和玄幻武侠版本,也有更易在压抑欲望的成年人当中传播的情色版本,更有在人生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当中传播的个人英雄主义幻想的版本,还有在老年人当中传播的夕阳之恋、老当益壮版本,更有纵横商场版、叱咤武林版、痴情男女版、喜闻乐见的日常生活版本,悲情版、复仇版、穿越版、意识流版、战乱版……凡人类之所想所思,他们的脑海中都能极尽才思去创作。
有了创作,自然也需要有人将它演绎出来,吕文羽的人脉便在这方面成了关键。她在文艺剧院担任院长数十年,期间所结识的演员、名流、音乐家、剧作者、评论员、演奏家、导演、绘画者比比皆是。这些人在过往的灰色岁月里,或多或少都承受过压迫和侮辱,他们是和吕文羽一般的幸存者。更多的不幸者,他们的同伴、兄弟、姐妹,则是成为了像吕文生那样的惨烈的牺牲品。时代的背景之下,他们甚至不能为那些同胞去发声、抗争,去复仇。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他们仿佛是被大地母亲所遗弃的婴儿,生死由命。与从未开智的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将自己的残活视为是个体的韧性,而并非是时代的宽容或上天的恩赐。他们固守着自己所认为的那一方净土,不愿意受当局者浸染。他们表面附和,内里却充满了反叛。
是的,我用的词语是自以为。
因为我是一个绝对客观的记录者。他们以及所有人,包括古秀梅、古妙心、黄豆豆、何曼珠,甚至过往的胡得为、刘罐头、陈传富之类,在我这里都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正与邪之分。这并非是出于记录者的职责,而是我从本心出发,即如是以为。
而且,所有看似正确的,背后也都有其残忍的地方。就拿这些文艺者来说,他们自诩天命,纯净不凡,可是当他们走在大街上,看见那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却会摆一摆自己的衣袖,只觉得那是污秽之物。
再且看那些高位的文艺者,哪一个成为风流之徒以后,不是干尽风流之事。
这些清高文人,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冠冕堂皇、高风亮节,其本质也不过追求名利而已。
他们与那些自私且逐利的政客和商人所不同的是,政客与商人在追求名利的同时,利是大于名,他们并不在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的评价。而这些清高文人,他们既想要普通民众的拥戴和优评,又想要富丽堂皇的奢华生活。
我时常会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点。我认为,最适合当政当权的,最应该是那些极其朴素的、毫无名利追求的、只在乎衣食住行这些踏实生活细节的人。国家和人民的性命只有交到这样的人手上才可以真正安稳。
但我也非常明白,这仅仅是一个非常朴素的观点,除非某天整个地球上只有一个国家,且这个国家足够小、足够集中,才可能会有这样理想主义的世界出现。不然,只要有不同的势力存在,只要国家存在分裂的可能,就必然需要一个强势的,甚至近乎于暴戾的、手段狠烈的领导人出现。他必须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且手腕了得;他不能轻易被情欲或利益煽动,他要像插在石头上的一把利刃,铁石心肠,锋利无比,也要有遮在利刃上的一抹红绸,懂得藏锋而立。
古秀梅原本也希望我能帮她创作一些东西,但是从这本书的最开始你就知道,我虽然饱读群书,但是却实在不善于创作。我的那支老旧英雄牌钢笔,还是少年时期舅舅送给我的。上次雪夜过后,我也已经十余年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他大抵是死在那远洋之外的彼岸了。
我不应该说大抵,因为他确乎是死在那里了。
他死在一个名叫索尔金的小镇。
那是一个并不炎热的夏季的清晨。瓷器铺的老板伸了个懒腰,推开封闭的街门,却在门前看到一具已经招满苍蝇的异国面孔。
在混乱的边境小镇,这种横尸街头的事情,瓷器店老板已经习以为常。他迈前一步,将舅舅的尸体拖到旁边的垃圾桶旁,随即便继续开始营业前的准备。
我的舅舅,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将思想融入行为艺术里,用一些常人看起来几乎荒诞怪异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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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渴望激起人们心中的那一丝丝愤怒和反叛的精神。
可是直到他死的最后一秒,他都没有成功。
从某个层面来讲,我的舅舅他是极度天真的,甚至和古秀梅有着一样的天真和执着,他们都试图妄想凭一己之力,或者凭微少的群体之力去改变着数以亿计的民众的逆来顺受的奴性。
有些人生来就是跪着。
他们看似在站着走路,站着工作,站着吃饭喝水,谈情说爱。可实际上,他们每一个都是在跪着,用流口水的舌头去舔食别人鞋子上的泥巴,并且还为自己第一个舔到而沾沾自喜。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实在无法去取笑像我舅舅和古秀梅这样的人。
历史的长河里不乏这样的人,他们一个个失败,又一个个接力,一个个再重新站起来。他们当中失败的人是多数,成功的人是极少数。可恰恰是那多数堆成了少数之下的浩瀚冰山。如果没有这座巍峨的冰山,在海面之上,你我是看不到那惊鸿的一角的。逆流而上,逆势而为,即使是败了,这样的人也依然值得在历史书上落下浓重的一笔。
舅舅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与艺术毫无关系。
他死前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吃饭。
连续几年的两国战争已经让这座狭长的边陲小镇几乎弹尽粮绝。
舅舅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他渴望通过自己的游说,唤起这些还在困境中祈祷和平的人们的抗争精神。可是,在还没有开始布道之前,饥肠辘辘的他在街头徘徊三天两夜,竟未讨到一块面包。最终他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太阳出来的前一刻,倒在了瓷器店的门前。
他只想要一块干面包充饥。
死后,他浑身上下除了一件破烂长衫,和数百只肥胖无比的苍蝇之外,别无他物。
而就在瓷器店老板哼着索尔金的当地民谣,把开店前的一切准备事宜全都张罗完毕时,他刚要坐在柜台里掏出雪茄来抽上一根,一枚炮弹就落在了这条街道的最中央,他的瓷器店连同他自己的肉身一起,瞬间化为乌有。
我自小就知道舅舅的结局会是这样,所以,他不理解为何我从小看向他时眼里总是湿润的。他总啰嗦我是个懦弱的孩子,说男孩子不应该经常眼里含泪,那是姑娘家才该做的事情。我也不能反驳。只能越发因为他多跟我讲了几句可爱的话,而更加的泪水汹涌了起来。
我亲爱的读者,不知道你是否曾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身旁所有亲近的人、爱护的人,他们的一生和结局,当你再次站到他们面前时,你会是以怎样的神情去望向他们呢?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假设。
我忽然发现,在我的书里,我似乎并不擅长去讲述死亡。那些与我亲近的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离开,我好像只是用了非常简单的平静的话语去讲述出来,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悲情的道别,显得有几分冷漠。不过这倒符合我一贯的人设。
事实上,我现在正在活着。是的,尽管这本书写的是几百年以后,可是在写的当下,我正在活着。活在遇见古秀梅的很久之前。此刻,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我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感受到风的吹拂,感受到食物进入我的嘴巴,我咀嚼后它沿食道滑进我的胃里,感受到我的每一次呼吸,我睁开眼睛,看见光明的世界,闭上眼睛,陷入黑暗的睡眠。我甚至慢慢能感受到一些情绪,我的悲痛,我的快乐,我的愉悦,我的恐惧……
可是我依然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确切的联系,我不知道那些所谓我活在这个世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人人嘴里说的,我们生在这个世界里,就应该怎样怎样。所以,究竟什么是生在这个世界里呢?那种所谓的确切的联系,那种想要为这个世界赴汤蹈火?想要在这个世界里疯狂地去体验,去放肆,去热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至今不能理解。
而且我不能与人去探讨这件事情。因为,无论是在过往还是现在,地球上都有一种叫做精神分裂的疾病。精神分裂的特征之一,据说就是像我这样,与这个世界感受不到联系,时常产生一些妄想与意念。如果我去找人谈话,他们大抵会将我当成那种病患,再次关进那个雪白的房子里面,只给我一张铁皮床和一张雪白的桌子,甚至连窗户都是小小的隔绝太阳的,为的就是避免我逃跑出去祸害人间。尽管我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我不懂,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连握紧拳头都是一件费劲的事情,更别说将拳头挥向人类或者其他的生命了。当我还不是精神分裂的时候,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懦弱得人人可欺的鼠流之辈。可当我被定义成精神分裂的时候,我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枚拥有无尽威力的核弹,体内似乎储存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且随时会爆炸。
实不相瞒,在五百年前,我曾经被真实地关进过一所名为第六精神卫生院的场所里面,当然在我和古秀梅生活的时代里面,它已经彻底消亡了。因为人类已经成功攻克了精神分裂的基因秘密,并将其从人类的基因链条当中去除。
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是因为我在公开场合讲了一个关于石头猴子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猴子,它在南海的小岛上,从一块石头当中蹦了出来,他没有父母,没有来源,没有身世,他从一颗石头变化而来,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类立刻哗然色变。他们不相信,也绝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存在如此离谱的事情,他们是完完全全受科学主义教化的人类。
我还告诉他们,这只猴子后来去到了天上,找到了众神生活的庭院,并将庭院中的几棵桃树连根拔起,把桃子全部都吃进了肚子里。众神因此大怒,将他打进了一只锅炉里面,炼成了仙丹,而他最后却被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所降服。在场的人们当即开始纷纷报警,扬言我是一个精神病患。
说来非常滑稽,这群人甚至信奉宗教那种虚无缥缈的假东西,却不相信有一只猴子可以从石头里蹦出来。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一间白房子,一张铁皮床和一扇封起来的窗户。
他们非常无理且残忍,甚至只愿给我一个背阴的房间。
因为不能理解彼此矛盾的焦点,所以我甚至不能向他们解释我的思想的正确性,以及他们思想的狭隘性。如此,我在这间白房子里生活了六十六年。直到在某次电击治疗下失去了意识,再次异地重返这个世界。
后来,我便爱上了太阳。
我走到哪里都喜欢粘着它。
也是它让我知道了,原来人们口中的爱是暖洋洋的。
再后来有饭的悲惨离世,令我又体会到了悲恸如同吃洋葱,辛辣催泪。
与古秀梅和另一个我的巫山云雨,让我尝到的欢愉犹如一泡尿憋了半天后开闸放水。
而等待古秀梅急救室门外的几个小时,我切肤品味到恐惧的滋味,犹如深渊溺水,无所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