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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妙心

作者:万青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安化新厂顺利落成,古妙心结束流程后,便驱车前往了城北土地庙。她轻声扣门,良久,步履蹒跚的黑熊缓缓从里面打开门。


    古稀之年的他仍旧是一身青灰长衫,极短的头发,和一副老旧的眼镜,深深浅浅的褐斑取代了硬朗的牙齿,他却浑然不觉,照例生活作息如常几十载,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法律人的庄严肃穆。他崎岖的手指里依然不肯放下那本厚重的大部头书,那书像一块古旧的秤砣,拽得老态龙钟的他整个人往右侧倾斜着,仿佛随时要摔倒一般。


    「是小古部长啊,快请进。」黑熊见来人是古妙心,很是高兴。


    「黑教授,近来身体如何?上个月安排的体检听说您没去,我这上门来请您了。」


    说着,黑熊已添好了茶水。「老骨头了,体什么检啊。」


    古妙心很是家常地说道:「这是什么话,要检查的,咱们的目标还任重而道远呢,我可不想到时候用轮椅推着您去议会大厅。」


    「放心,我老头子是不会允许这种情景发生的。」黑熊的话语间很是爽朗。


    古妙心端起残缺的茶盅,却迟迟不能送进嘴里,「教授,这次我们的支持率已经过半了,自从我进入议会委员组以来,二十年了,这是关于废除家暴法案的第一次过半。还记得与您初次相识时,您坐在妇联提案组的议席里,也是这身青灰长衫,您面前摞着厚厚一沓文书,目光坚韧,如同燎原的火炬,演讲出的每一个字都振聋发聩。如果说,在那之前我选择踏进政治这条路,还是受家族的影响,在那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理想是什么。不止家暴,反对一切暴力和不平等,是我此生唯一的志愿。教授,请您务必和我一起走下去,直到光明来到的那一天。」


    黑熊望着面前这个被时间不断抚摸着的年轻人,准确地说,她的脸庞已经不再年轻,但她的本心却从未变过。独居在城北荒庙的黑熊,听着、看着门外的世事变迁,好人受尽挫折,坏人长命百岁,他也曾经不止一次对这个世界动摇过,而此时此刻,他望着已经中年的古妙心,感到世界是如此的充满希望,未来是如此明朗。


    如果我说古妙心是我擅自虚构的角色,会不会显得过于无情。这本书里完全虚构的角色并不多,孙悟空和古妙心算是其中两个。在这个时代里,以古妙心的天赋,尤其是性别,她是绝无可能站在当前的位置的。在权利的高山,从半山腰开始往上,就再也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女生的身影。


    女人们太重视付出,极容易感情用事,总是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天然的圣母心结,让她们总是忍不住同情弱者,又仰慕强者,这也就导致了她们本身毫无原则,对世界和他人的标准,一变再变。与之相比,男人们各方面就稳定得多,他们目标明确,为达目的时常不择手段,这或许会显得有些冷血,但若从宏观角度考虑,却是极其负责的表现。毕竟作为一名被管理的人民,从我个人而言,我是极其厌恶朝令夕改、又情绪化的政府的。确切的被剥削,总是要比不确切的自由,好的多。


    而且,从来都没人能确定,那种不确切的自由就是好的自由。


    根据我这几千年接触过得数以亿万记的普通人的经验来说,绝大多数的人,其实并不渴望绝对的自由,甚至讨厌改变。这似乎是源于人类骨子里对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原始焦虑,他们更渴望稳定。这就如同安化厂的人们,每个人都在骂它,骂它压抑人性和思想、骂它薪水微薄勉强维持生计、骂它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享受生活的基本权利,可骂归骂,安化厂自建厂挂牌至今百年,除我和姜飞鸿以外,再没出过一个迟到早退的员工。


    所以我也就知道了,大多数人类的绝大多数语言其实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人们不分昼夜地说话,只是血脉里为了延续文字文明,而值得一提的是,这并非出自人类的主观选择。


    此刻,随着年龄疯长面目愈发丑陋的老独眼张正与我探讨,他牙齿已经掉光,青灰的人嘴唇紧紧包裹在牙龈,语言含混不清:「有时候,我时常感到有不止一个自己,比如其中一个我正在与你聊天,而另一个我则冷脸站在旁边,他对我与你之间毫无营养的谈话嗤之以鼻,午饭吃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哈,听说厂里要改革了……不同的对象、相同的对话,内容毫无深度、不好不坏。真话假话都不可说,假的良心过不去,真的瞻前顾后不敢说,于是满嘴废话。这许多年,我内心一直为雷雷的死深深愧疚,我分明可以更早告诉许绣蓝和王小小的,甚至是阻止那场暴力发生。我信任兰雪和云朵,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来,仿佛我的牙齿是一座牢笼,所有可以使我解脱的话语都是囚禁其中的恶犯,永世不被释放。苍天剥夺了我用语言进行自我救赎的机会,我看似自由地活着,实则每天都在服刑。然后我开始练习做个哑巴,我记录自己每一次开口发出声音的时刻,发现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语句,其实少之又少。直到前几天,云朵的三十九岁生日,我猛然意识到,它在三十九年里不曾学会一句人类的语言,但却与所有人相处得毫无隔阂。所以,语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既不能用它传达真相,也不能用来忏悔。」


    「语言诞生之初,本就是作为一种工具。扫把的意义是清除垃圾,杯子的意义是用来盛水,语言的意义是用来交流和记录。」


    「交流什么?又记录什么呢?交流和记录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独眼儿,意义这两个字本是就是无底洞,解释了一层,还有第二层,解释了第二层,还会有第三层第四层。你最好是将思考强制停止在第一层,语言它就只是工具,而且是可用可不用的工具,它的意义是取决于使用它的人,用它来做什么。我讲得交流和记录,仅仅是它在我生活里的意义,而对不同的人而言,它的意义千差万别,甚至我们也要允许对某些人来讲,语言毫无意义。」


    「没有统一意义的事情又怎么会绵延发展了数千年呢?人们不约而同地使用它、遵守它的逻辑和规则,对它进行书写和演变,当中一定是有驱动力的。」


    我意识到独眼张掉进了思考的漩涡里。我忽然对当局极端控制人们思想的举措,感到无比明智。并非人人都有能力在漩涡当中,力挽狂澜,乘船返航。更多的人,会在瞬息万变的涡流里迷失自我,陷入无穷尽的自我追问、怀疑、辩论,直到最终,彻底掉落其中,失去了现实世界里生活的能力。


    当一个人开始不停地探寻「意义」和「价值」,那就需要警惕了。


    四季轮转、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柴米油盐,生命里确切的感受和事件,密密麻麻排列不尽,一旦开始思考便覆水难收。为什么要经历四季?来年的花还是今年的这朵吗?既然终将走向死亡,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什么生而不平等,有人含着金汤匙,有人却被抛弃在桥底?


    可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我的过往和未来里,都没有写答案。


    担心独眼张会因为过度的无用思考而走向不归路,我和兰雪商量后,决定去厂办举报独眼张的思想问题,好让独眼张及时接受「正确」的思想改造。


    于是在一个绵绵雨天,退休多年的我,撑着褪色的铁骨伞,走进了安化新厂的办公楼。


    它改头换面,没有丝毫当年红砖水泥墙的影子,崭新坚固的超纳米钢板结构,通体的落地玻璃外墙,就算是阴雨天也闪闪发亮。办公楼里更是角角落落都白净得刺眼,迈进去的第一步,我甚至下意识地捂起眼睛,避免得雪盲症。短暂的适应后,我缓慢睁开眼睛,走廊里铺了松软的鹅毛地毯,纯白的,如同踩在云朵上。抬头望去,在十九层的楼顶,东西两侧各悬挂着一枚人造太阳,一颗全天常亮,另一颗则是备用。除此之外,整栋大楼里再没有任何一件装饰品,我站在这栋既奢华又朴素的建筑物里,感到自己被时代重重地甩在后面。


    一个年轻人从某扇雪白的墙里走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道门。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吕文生,他曾经也是在这里,不止一次地被迫踏进那扇隐秘在墙壁里的门,而现在,这里嵌着数不清的暗门,还好他没活到现在。


    年轻人非常礼貌地冲我微笑,他认出了我,并询问我有什么事,来找谁。


    我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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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讶于自己的德高望重,随即才反应过来,我来不及去详细探究眼前人姓甚名谁,只想知道厂区的新思想办公室怎么走。


    「林师傅,新厂已经没有这个部门了,您没关注新闻么?黄主席颁布了新规定,今年开始全国思想放开了,所有艺术、哲学、历史都放开了。」


    我惊愕了几秒,很快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黄豆豆和龙七,终于不忘初心地实现了他们的理想,而我却不知该是喜是忧。


    七十七岁的古秀梅,在金秋麦子丰收的清晨,缓慢睁开了眼睛。距离她睡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扑进她怀里大哭不已。


    从古至今,我好像习惯了将自己的苦难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我拥有比普通人类更为强大的身体,可是我痉挛的血肉、斑驳的白发和皱纹、以及阵阵疼痛的关节,都是如此确切的证据。她沉睡的这些年,我强迫自己在沉重的生活里渐渐麻木,因为唯有麻木,方可获救。如果我敏感、脆弱、幽怨,那恐怕连七个日夜都熬不过。如今当她如同平常般醒来,失而复得却并未让我陷入喜悦,反而是如释重负般地将自己压抑多年、无处倾诉的恐惧和艰苦,倾吐而出。我的胸膛里矗立着一座大坝,经年累月地加固增建,用的是我的血肉和魂魄,它建得越高越要,越是消耗我的寿命。


    如今,我终于不必再供养这座大坝了,她的归来,给了我拆除它的底气。


    古秀梅变得比从前更加温柔,她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肌肉的退化,令她暂时还不能流利地使用语言。


    我在哭,她却在笑。


    于是我哭得更大声,她愈发笑得大声。


    兰雪带着云朵来祝贺古秀梅醒来,并告知我们,独眼张卖掉了家中的房子,他们已经决定带云朵往南方迁徙。艺术政策放开后,陷入思想漩涡的独眼张,每天都闷闷不乐,他开始整天整月地不讲话。他购置了大量的锉刀、斧头、螺丝、水彩和画笔,耗时八十一天,在自家天台上,制作了一架巨大的风筝。


    「占礼说想去暖和的地方看看,他的腿这几年愈发不行了,遇冷便疼得厉害,在安化厂的冬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挨的。云朵自出生起,也从未自由自在地飞翔过,而我希望他们能够快乐,他们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当晚,月满如玉盘,星光棋布,在麦场轰鸣的收割声中,独眼张和兰雪坐上了那架巨大的风筝,云朵振动翅膀,盘旋在他们身旁。整个安化厂的居民都看到了他们随风而起的场景,雪白的巨型风筝,从街角的二层建筑楼顶,乘风跃入墨蓝的苍穹,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不约而同地目光追随向那一大一小两抹白色,被改造数百年,早已不知自由为何味的人们,此刻心中悸动如雷,他们皆以为那是内心对勇敢者的崇拜与震撼,殊不知,是基因里对自由的原始渴望。所有人都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开心,哪怕是从前那些曾经唾弃过他们的人。


    人心中的成见,在时间面前,似乎总是水滴石穿的。或许是因为人一旦老去,连最基本的大便通畅都成了问题,便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谩骂了吧。而我实在不愿称这些人为好人。


    我开始教古秀梅学习说话。


    翻箱倒柜找出林有饭小学时的教材,皱巴巴的书本里,翻开第一页便是他用铅笔写的大大的名字,恍若隔世,觉得甚至可爱。


    古秀梅缓慢调动肌肉,用蹩脚的口音挤出四个字:「好……丑……像……你……」


    我非常自豪地接受了她的褒奖。


    我抬手提笔,迟迟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字。屡次失败的间隙,我栗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特殊性。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本质,完全沉浸在这个名为林复生的人类角色里。公元 3064 年 9 月 6 日,星期一,风和日丽。我脑海中浮现出与今天相关的历史档案:


    民安街尽头的城北古庙,白蚁将房梁蛀空,屋顶坍塌,正在伏案翻译律法文献的黑熊,瞬间被掩埋,巨大的声响和腾空而起的灰尘,很快吸引来周围居住的人们,热心的青年纷纷上前救人。而深陷在一片黑暗中的黑熊,很快就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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