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泪水顺着她脸颊上纵横的沟壑,无声地滑落,洇湿了粗布的枕巾。
许默静静地坐在床沿,昏黄的灯火在他深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看着,那双总是蕴着几分桀骜和冷戾的黑眸,此刻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良久,林夏花才从那悠长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含糊不清地笑着,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吃颗糖,都能想起你那死鬼爷爷。”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目光却重新聚焦在孙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上,“这糖金贵,以后可别再带回来了。”
许默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注视着奶奶那张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
“没事。”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去城里给您买几斤回来。”
这话一出,屋子里倏地一静。
几斤?
在这凭票供应,连白面都得省着吃的年头,“几斤”大白兔奶糖,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林夏花愣住了,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眨了眨,似乎想看清孙子脸上是不是在开玩笑。可那张年轻英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戏谑,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认真。
她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连气都有些喘不匀。
“你这傻小子,净说胡话……当这糖是地里的大白菜,说买几斤就买几斤?”
她笑着笑着,却伸出了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带着无限怜爱地,覆上了许默的脸颊。那粗糙的带着草药味的指腹,摩挲着他脸颊上坚毅的线条,仿佛在确认眼前的孙子,真的已经长大了。
“小默,你今年……几岁了?”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
“十九了。”许默任由她抚摸着,一动不动。
“十九了……”林夏花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感慨着什么,“是了,十九了,是……该娶媳妇儿了。”
她收回手,将那只装着糖果的纸包,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
“听奶奶的话,别乱花钱。多攒点,以后好讨个媳妇儿,给咱老许家生个大胖小子,奶奶就算死了,到了下边,也能跟你爷爷和你爹交代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许默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诺,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许巧清亮而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
“小默,饭菜热好了,快过来吃吧!”
“知道了。”许默扬声应道。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林夏花却叫住了他,她撑着床板,费力地坐起身,将那个刚刚才被她视若珍宝般收好的糖纸包,又塞回到了许默的手里。
许默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奶?”
“你拿着。”林夏花喘了口气,摆了摆手,“村里的大夫说了,奶这身子骨,不能吃太多甜的。你把这个……拿去给你姐。巧儿那丫头,从小就像我,也爱吃这口甜的。”
许默低下头,目光落在掌心那被捂得温热的纸包上。
薄薄的糖纸,包裹着十几颗洁白的糖果。
它们从秦水烟的手里,到了他手里,又从他手里,到了奶奶手里,现在,这兜兜转转的一小包甜,又回到了他的掌心。
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家里的糖果、饼干、大米、白面,多得吃不完。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像做了一个梦。
许默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包糖攥在了手心。
“好。”他再次应道。
他俯下身,凑到灯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昏黄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不甘地熄灭了。
屋子瞬间被黑暗吞噬。
许默转身,对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说道:“奶,我出去吃饭了。”
“嗯,去吧。”黑暗中,传来老人疲惫的回应声。她摸索着,重新躺了回去,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轻响。
许默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小老太太的轮廓。
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的感官似乎被放大了数倍。
他能听到奶奶那渐渐变得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滞涩的呼吸声。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常年不变的、混杂着陈旧木头与干枯草药的气味。
这个将他与姐姐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小老太太,吃了一辈子的苦,经历了丧夫与丧子之痛,熬干了所有的眼泪和心血,最后只剩下这一身的病痛。
他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如今,现实却是这样残酷。她连多吃一粒糖,都成了一种奢望。
许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他的鼻翼忽然轻轻翕动了一下。
在那些陈旧的气味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味道。
那是一种……淡淡的,带着些许腥气的腐臭味。
许默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猛地转过身,大步跨回床边,伸手推了推那个刚刚躺下的、瘦小的身躯。
“奶奶,”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