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将那个装了无毒土豆的白瓷茶杯,重新端在手里。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娇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扬幻觉。
就在这时,冯姨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个盛了小半碗金黄鸡汤的白瓷碗。
“来,大小姐,汤温着呢,正好喝。”
她说着,就要把汤递过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了秦水烟手里的白瓷茶杯。
“把您的杯子给我,我给您倒进去。”
秦水烟却微微侧身,躲开了。
她皱了皱好看的鼻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嫌弃。
“不喝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娇纵的调子。
“突然觉得好油腻,闻着就没胃口。”
冯姨端着碗,愣在了原地。
“啊?您刚才不是说饿了吗?”
秦水烟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
“我现在又不想喝汤了,不行吗?”
她晃了晃手里的白瓷茶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还是上楼吃葡萄吧,那个清爽。”
说完,她看也不看冯姨错愕的脸,转身就走。
脚步轻快,带着一丝少女的任性。
冯姨端着那碗鸡汤,看着秦水烟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彻底傻眼了。
这大小姐……
莫不是闲得发慌,特地跑下来消遣她这个老婆子?
她叹了口气,自己这顿饭还没做完呢,哪有功夫琢磨这些。
她将鸡汤倒回锅里,一转眼,就瞥见了沥水篮里那些切得整整齐齐的土豆丝。
对了!
大小姐刚才还特地嘱咐过,晚饭要吃一盘酸溜土豆丝。
冯姨连忙把土豆丝拿了过来,准备下锅。
可指尖一碰到,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土豆丝……是什么时候切好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下午洗完土豆就去炖鸡汤了,根本没来得及动刀。
难道是自己忙忘了?
冯姨甩了甩头,把这点小小的疑惑甩出了脑海。
算了,不想了。
厂长和贵客还等着开饭呢。
冯姨麻利地生火,倒油。
油锅“刺啦”一声烧热。
她毫不犹豫地将沥水篮里的土豆丝,“哗啦”一下,尽数倒进了滚烫的油锅之中。
致命的毒素在高温下,无声无息地,与香气融为一体。
*
夜色渐浓,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
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沪城话的生日祝福歌,吴侬软语,带着旧时光的缱绻。
长方形的红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裱着奶油花的生日蛋糕。
烛光摇曳,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柔和而朦胧。
林靳棠作为贵客,被安排在秦建国身边的位置,他举止优雅,笑容得体,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来自先进地区的、有教养的工程师。
李雪怡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旗袍,依偎在秦建国身旁。
她看着那巨大的蛋糕,用一种带着点惋惜的温柔语气开口。
“建国,要是阿峰和阿野也在家就好了。”
“他们俩看到这么大的蛋糕,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她口中的阿峰和阿野,正是秦水烟那对双胞胎弟弟。
提到两个宝贝儿子,秦建国脸上瞬间露出了自豪又想念的神色。
“那两个臭小子,现在正在部队里吃苦呢。”
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
“等春节他们休年假回来,我再给他们补一个更大的!”
一旁的林靳棠立刻端起酒杯,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精明又温和的光。
“秦厂长真是好福气。”
“生意做得这么大,两个儿子又这么有出息,保家卫国,光宗耀祖。”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滑过秦水烟的脸。
“女儿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明伶俐,乖巧懂事。”
秦建国听着这番话,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慈爱地看着身边安静乖巧的女儿,带着点宠溺的抱怨。
“这丫头啊,聪明是聪明。”
“可惜,就是不肯把聪明劲儿用在正道上。”
“我让她跟着我学学怎么打理厂子里的生意,她死活不愿意,我也是头疼咯!”
李雪怡立刻接话,扮演着她善解人意的贤惠后妈角色。
“哎呀,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她的声音娇嗲,带着安抚的意味。
“水烟才十八岁,还是个小姑娘呢,就让她再痛痛快快地多玩几年不好吗?”
她轻轻拍了拍秦建国的手背,笑得温婉大方。
“再说了,有您在,咱们秦家,还养不起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吗?”
李雪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丈夫,又显出了自己对继女的疼爱。
秦建国果然龙心大悦,看向妻子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一桌人里,唯有林靳棠,那道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从秦水烟身上挪开半分。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侵占意味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手的、珍贵又美丽的藏品。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从她精致小巧的下颌,划过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再到她今天特意穿着的,那件收腰的米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肢。
最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上流光一闪,遮住了那瞬间的贪婪与掠夺。
“秦厂长夫人说得是。”
“令千金这般相貌,是该金屋藏娇,捧在手心里疼着。”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镜片反射着烛光,看不清眼底的深意。
“确实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谈生意,外面人心险恶,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惦记上,那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一直安静垂眸的秦水烟,忽然抬起了头。
她直直地看了过来,乌黑的眼珠像是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叔叔言重了。”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软,内容却像淬了冰。
“这个年代,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她顿了顿,目光在餐桌上扫了一圈,最终又落回林靳棠那张斯文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等过了今夜,我就要跟着爸爸,去厂里学着打理生意。”
林靳棠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显然没想到,这个上辈子只知道哭和逃跑的菟丝花,这辈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又被温和的笑意所取代。
“哦?”
他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
“水烟有这样的志向是好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规劝口吻。
“女孩子家,终究不适合在外面抛头露面,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看,还不如跟你母亲一样,学学插花烹饪,将来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才是正途。”
这个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永远是做一只被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他骨子里,就刻着对女人的轻蔑与践踏。
秦水烟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讥诮。
“是吗?”
她歪了歪头,动作天真,话语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
“我听说林叔叔是美国来的高级工程师,难道美国的女人,也都不能抛头露面吗?”
她眨了眨眼,一脸求知的好奇。
“林叔叔,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我爸爸还要封建?”
一句话,让林靳棠脸上温文尔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
又是“叔叔”,又是“封建”。
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像是在用最天真的语气,不断提醒他,他已经是个比她大了十岁的“老男人”。
餐桌旁的李雪怡,心头猛地一跳。
她太了解林靳棠了。
这个男人,看着温和有礼,实则自视甚高,脾气暴戾。
她曾是他见不得光的情妇,只因说错一句话,就被他打得浑身青紫,在床上躺了三天。
若是从前,秦水烟敢这么挑衅他,他早就一巴掌扇过来了!
李雪怡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旗袍的内衬。
秦建国倒是没察觉到这暗流涌动。
他只当是女儿在跟贵客闹脾气,哈哈一笑,温和地打着圆扬。
“靳棠啊,你别介意,水烟这丫头年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
林靳棠深吸一口气,眼底的阴鸷被他强压下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得体的笑容。
“哪里,秦厂长言重了。”
他甚至还对着秦水烟露出了一个宽容的微笑。
“倒是我说错话了,思想守旧,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潮流,水烟可千万别生叔叔的气。”
他的眸光,却不着痕迹地再次扫过秦水烟那张娇俏又带着挑衅的脸。
心里却在冷笑。
等他彻底得到了她,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张不听话的小嘴。
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让她哭着,喊着,再也吐不出半个让他生气的字眼。
而秦水烟,只是回以一个完美又无辜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