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老王探出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冯姨。”
秦水烟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淡淡地扫过那辆在1973年足以彰显身份的轿车。
上辈子,她就是坐着这辆车,最后一次离开了这个家。
车窗外,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不用了。”
“今天天气这么好,坐车多闷得慌。”
她声音娇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们走过去。”
“啊?”冯姨愣住了。
走过去?
从秦家大宅到国营菜市扬,少说也得走上二十分钟。
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大小姐,这天太热了,会晒伤的。”冯姨还想再劝。
秦水烟回过头,那双狐狸眼懒洋洋地一挑。
“怎么?”
“我的话,你听不懂?”
那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冯姨的心头。
她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听得懂。”
冯姨低下头,认命地拎紧了菜篮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默默跟在了秦水烟身后。
秦水烟踩着小皮鞋,走在前面。
七月的沪城,热浪滚滚。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伸展着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属于这个年代的气息。
是青草、泥土、还有远处飘来的淡淡的煤烟味儿。
秦水烟踩着小皮鞋,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弄堂口,听着远处传来的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眼底深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怀念与痛楚。
这是她的家。
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沪城。
上辈子,在那栋囚禁她的红色小楼里,她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在梦里回到这里。
回到这条洒满阳光的梧桐路上。
可每一次醒来,面对的都只有林靳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和四面冰冷的墙。
如今,她终于又踩在了这片土地上。
用自己的双脚。
自由地。
她就像一个飘荡了十年的孤魂,如今,终于重新踩在了故乡坚实的土地上。
这感觉,让她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但更多的,是淬了毒的恨。
这片土地,是她的家。
谁也别想再把它从她身边夺走。
谁也别想,再把她关进那个华丽的囚笼。
她侧过头,看着身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冯姨,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真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国营菜市扬的招牌总算出现在眼前。
还没走近,一股鱼腥味、混杂着烂菜叶和泥土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因为快到晌午,市扬里人已经不多了,早上的好菜基本被抢购一空。
剩下的,大多是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和一些卖相不佳的边角料。
冯姨看着那些摊位,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今天可是大小姐的生日,家里还来了林先生那样的贵客,就用这些菜招待,也太不像话了。
她把菜篮子换了个手,对秦水烟说:
“大小姐,这儿乱,您就在旁边随便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我得赶紧去挑挑,看还能不能买到像样点的东西。”
“嗯。”
秦水烟淡淡地应了一声,看着冯姨像只焦急的母鸡,一头扎进了人群里,很快就停在了一个鱼摊前,指着水盆里一条还算精神的草鱼开始问价。
她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在菜市扬里闲逛起来。
这个年代,一切凭票供应,蔬菜由国家统一调配,卖完了,就是真的没了。
秦水烟的目光在一个个摊位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处卖土豆的摊位前。
摊位上摆着一筐筐圆滚滚的黄心土豆。
而在摊位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个破簸箕扫着几个被淘汰下来的次品。
那几个土豆,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嫩芽。
有些表皮,甚至泛着一层不祥的青色。
秦水烟的视线,就那么直勾勾地落在那几个发了芽的土豆上,久久没有移开。
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淬了毒的刀刃。
就在这时,冯姨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回来了。
篮子里,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正在甩着尾巴,旁边还放着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新鲜牛肉。
她显然收获颇丰,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大小姐,您看,这牛肉不错吧?还有这条鱼,晚上给您做红烧的。”
她顺着秦水烟的视线看过去,见她正盯着土豆摊。
“大小姐,想吃土豆啊?”
秦水烟缓缓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天真烂漫的娇憨。
“嗯。”
“买点土豆,晚上想吃醋溜土豆丝。”
“好嘞!”冯姨爽快地应了一声,对着摊主喊道,“同志,给我来两斤土豆!”
她麻利地挑了几个又大又圆的好土豆,付了钱,扔进了篮子里。
两人转身离开了菜市扬。
刚走到街口,秦水烟突然停下了脚步。
“冯姨。”
“欸,大小姐,怎么了?”冯姨拎着一篮子东西,累得够呛。
秦水烟指了指旁边的百货商店,语气依旧是那么理所当然。
“你先回去吧。”
“我想一个人去逛会儿街。”
冯姨一听,简直巴不得。
这一篮子菜重死了,她早就想赶紧回家了。
“那行,那大小姐您自己当心点,早点回来。”
她还不忘殷勤地叮嘱道:
“晚上还要给您过生日,做您最爱吃的菜呢!”
“知道了。”
秦水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冯姨如蒙大赦,拎着菜篮子,脚步飞快地走了。
秦水烟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脸上的娇纵与不耐烦一点点褪去。
她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那个卖土豆的摊位,重新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