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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8

作者:一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最终决战


    满加都女神依旧是那般无悲无喜的神情, 静静望着陆桁,双方眼神之间碰撞不出丝毫激烈的火花,彼此心底都是极淡然的冷静。


    女神是整个住区的精神信仰, 在上次地母登陆以来的几百年时光内,接替这个位置的不知能否再被称作人类的东西早被磨没了任何情感,又或者说, 这位置便从不容忍正常人类感情波动的存在。


    高纯度的火焰从炮口炸裂开, 在空中留下一道火红的抛物线轨迹, 火光在黑夜中破土而出, 如流星般接连不断地坠落在神庙院中。


    这场景似烟火般明亮,居民被这光亮吸引,不顾自身性命安危, 纷纷趴在窗边观看这奇异的一幕。


    而有翅诡物恐火, 对火焰避之不及。哪怕顶着满加都女神的坚定命令,仍然无法违背自身的生物本能,在半空中扑闪着翅膀,就是不愿向火光迸射处靠近半分。


    神庙是木质结构, 院中又布满了易燃的帷帐,火势起得极快, 婆子们大声喊叫想引人救火, 可马路上已尽数被黏腻诡物的可怖身躯铺满, 哪还有活人踪迹。甚至连她们自己一出院门, 也会招致失去了自主意识的诡物们的无情吞噬, 十几个婆子只得疯狂地扒住神庙门边, 乞求女神施法显灵。


    神庙是女神的庇护所, 是居民的朝拜圣地, 此刻却沦为了深渊生物们的炼狱。


    红袍者托着面无表情的满加都女神, 躲避着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它们之间缠绕的肉瘤与血管不停地加速跳动,彷如有小虫在其中打滚挣扎。


    很快,终于下了某种重大决定,在火焰彻底吞没整个神庙之前,满加都女神迈出了神庙大门。


    摄魂的铜铃铛已被高温炼化,鲜红色的帷幕早被大火烧尽,连支撑庙宇的木头与顶棚都在跃动的火苗中簌簌坠落、化成地上焦黑的残渣。被布置如天罗地网般的迷魂阵此刻成了一团黑色的焦炭,中心神庙再不复往日的神秘与诡异。


    扒着门框的婆子被砸下来的木梁逼得向外逃窜,一番惨叫过后,成了黑色诡物的腹中之餐。


    满加都的狭小破败街道上,除了偶尔行人被吞噬前痛苦的呼喊,便只剩诡物行走时与地面摩擦产生的骇人沙沙声,默契地聚集在窗边的居民们不再恐慌畏惧地大呼小叫,而是神色各异、表情复杂地看着这场预想不到的火灾。


    他们因对女神的信仰聚集而来,也因这份无脑的虔敬饱受上等种姓人的冷眼。


    可另一方面,女神的领地给予他们庇护,给住民们提供稳定的住所,他们从此可以将信仰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必在外邦过着居无定所的危险生活。


    这崇奉中几分是依赖,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违逆……在神庙陷落的这一刻,这无言的拷问递到了每个居民的面前。


    失去了能夺人意识的诡异阵法,走出神庙的满加都女神犹如一只蚂蚁般脆弱无力,陆桁没有用重力直接碾死她,而是从虚空中拔出一只锋利的铁锹。


    本是农具的铁锹出现在此刻,场面本该多少有些诙谐,但没人见到这一幕能笑得出来,因为下一秒,尖锐的刃面携着滔滔不绝的浩大杀意,直冲女神臂膀而来。


    半个月前,陆桁险些在这失去了一条右臂。


    睚眦必报,他来复仇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居民一把拉开窗扇,大喊一声“女神小心!”,那居民手中还拿着枪|弹,不熟练地对着陆桁的方向扫|射。


    可子弹还未至,有翅诡物却先赶到,它们长长的尖喙将那手持猎|枪的男人从窗边叼起,三两下便送入嘴中。


    满加都女神是地狱门的使者,是在人间接受朝拜的精神形象,但对这帮诡物的压制力还没有地母亲尊的百分之一,诡物们对女神命令的遵从与保护欲完全抵不过自身的杀戮破坏本能。


    在有翅诡物对保护女神的住民发起攻击之时,这些人才终于醒悟,他们所供奉的怪物,或许早已超出了人类的掌控范围。


    从地狱门那边爬出来的嗜血弑杀生物,又从何指望它们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寒光已至,半空中陆桁的身形忽现忽隐,直至在满加都女神的背后出现。


    跪在地上充当女神脚足的红袍者以扭曲的姿势试图抬起手臂阻拦这一击,可那脆弱血管集合起的身体实在太孱弱、动作太缓慢,根本无法拦住分毫。


    铁锹落下,生生砍掉了女神的一条臂膀。


    没有血液四溅,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红褐色蠕虫从伤口断面纷纷爬出,带着短小的翅鞘,掉落在地上便团成一个蠕动的肉瘤。女神竟只剩薄薄一层人皮,皮肤之下鼓满了无数令人作呕的小虫。


    又一阵铁光闪过,女神与红袍者身体连接之处被齐整整砍断,短翅蠕虫疯狂地在断口处爬行滚动,带着恶心至极的振翅声艰难地飞行,它们弥散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浓重的黑色血雾。


    与此同时,底下的几名红袍者就像被抽干了血肉一般,皮肤迅速深陷,面朝下跪坐在地上,再也无法行动。


    直至女神头颅坠地,颅骨被铁锹一劈两半,能清晰看见那颗头颅中已没有黄白色的脑浆,只余一个早已干枯发白、拳头大小的大脑,脑回沟在蠕虫的啃噬下光滑平整,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类的思考能力和寻常情感。


    这是一具虫豸搭建的傀儡,是一场盛大而荒谬的谎言。


    每家每户的窗户背后,每个人心底都闪过巨大的茫然与绝望,他们难以想象自己世代侍奉供养的女神仅仅是蠕虫构成的人偶,他们为女神进献自己的肢体、燃尽盲从的信仰,但那可怖的画皮背后,隐含着的却是地狱门那边对可悲渺小人类肆意嘲弄的恶意。


    没了这具傀儡的桎梏,诡物躁动得更加剧烈,它们的行动速度愈发加快,顺着满加都街道直直往黎明郡边缘挺进,另一侧则向紧邻的阿希姆邦扩张。


    源源不断的诡物从神庙中心的一道裂隙中冒出,黏腻的黑色庞大身体用力地挤过那道链接两界的窄门,向散发着充足食物香气的低等生物世界探出头来。


    地缝无人看管,满加都与呐兰都外界的邦县城区失去了管事处的控制,很快这些疯狂涌出的诡物就会占领每一寸土地,将整个灰塔帝国吞噬殆尽。


    这将是比地母登陆产子更可怖的灾难,地狱门两边的天平彻底失衡,现在诡物占据了至高点。


    将满加都女神的躯壳劈得七零八落后,陆桁借空间跃迁返回滞空的飞行器。


    他静静地看着底下马路边诡物涌动,它们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以神庙为中心,将整个都郡完全占据,低矮的住宅楼间哭叫哀嚎不断,但这一切惨剧都与他无关。


    无脑无知地供奉异界生物、以换取足下一寸栖身之地,这曾是满加都居民与女神之间达成的旧日交易,也是如今苦苦吞下也只能自认愚蠢的现世恶果。


    他冷静地查看系统列表,将一件件订单分门别类,凝血药剂、止痛冷敷药、骨折固定用的支架……短短几小时内已新增了十多个运单。


    陆桁驾驶着飞行器在一栋栋楼宇间穿梭,飞行器尾部的蓝色拖曳光在黑夜中显得那般显眼又突兀。


    接货的居民们或欣喜、或绝望,警惕地左看右看两遍才敢打开窗子接收物资。


    他们心中有太多话想倾诉,却又无从诉说。所有人都看到了满加都女神身体内窜出的蠕虫,意识到那只是一具无悲无喜的人形空壳,但比起信仰的崩塌,诡物入侵带来的巨大危机却更为紧迫,养虎为患,怎料到一日终遭反噬。


    将手头的订单送完后,陆桁返回快递站,将论坛的接单入口关闭,花15积分将窗户加固成高强度钢化防爆玻璃,拉开窗帘,俯视着外面哀鸿遍野的景象。


    随着诡物扩展到黎明郡,占据了富人区和工厂区的大部分土地,001号终于发出了播报:[警告!再次警告!该S+危险级位面社会秩序已彻底崩坏,宿主即将被强制弹出该位面,弹出倒计时——72小时]


    [恭喜宿主打出成就——复仇者联盟,获得15点积分]


    [恭喜宿主成功击杀灰塔帝国位面两位领导人,解锁黑暗皇帝成就三阶,获得200点积分]


    [检测到宿主已连续造成三次位面逻辑崩坏,将为您解锁位面论坛荣誉——SVIP特权奖章,请及时佩戴并查收]


    [当前剩余积分:126]


    [检测到宿主已拥有相关高阶权限,本次位面更换将不作任何消费限制]


    [权限全部更新重组预估剩余时间:31天]


    棠棠呼唤智能家居控制系统打开了电视机,里面狼狈的记者正在一线播报着帝国爆炸性的新闻——灰塔失明、梵天陨落、都郡的诡物纷纷失去控制、黎明郡已陷落大半,贱民窟接连发生游|行与起|义,高种姓人看不起的所谓“猴子”们推翻了当地管事处的控制、乘电梯来到悬崖之上……


    有新的政权诞生,在混乱之中稳定民心;也有人掀桌而起,四处散播谣言、大发国|难财;内忧外患,整个灰塔帝国乱如一盘散沙,再不复往日荣光。


    陆桁抽完一支烟,沉默着看着电视中熟悉的面孔闪过,似与他遥遥对视。


    与帝国繁芜的时局相反,这间位于普通小居民楼的五十八平双层的快递站简单又温馨,一层厚厚的玻璃窗将整个房间与外界的生灵涂炭相隔绝,只余淡淡的烟火气。


    而餐桌边,一碗热腾腾的砂锅煲仔饭刚被端上桌,旁边则是慢慢一整锅香甜软烂的排骨玉米汤。


    探查精灵佳尔芙化成了人形,毫无气度可言地坐在餐桌边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宁可不要报酬、也要继续在快递站工作。


    一大一小一精灵就这么在小屋中住了近两天,窗外有翅诡物来了又走,看着屋内香甜可口的人类呲了呲牙,却又无可奈何地离开。


    街道上火团四起,渐渐有大胆的居民组成自||卫队,走出家门、拿起武器反抗骇人的诡物。第三日,有一波皮肤黝黑、剃着寸头的精壮汉子闯入社区,与本地住民并肩作战,一时竟和呈压倒性的诡物们打成了暂时的平手,原本一边倒的局面陷入了僵持。


    直到又一日傍晚,快递站的门铃被按响,门口站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与口罩,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


    “陆哥,是我。”门外那人轻声道。


    第62章 人定胜天


    门口那人摘下帽子, 正是在灰塔门口一别便几日不见的贺嘉言,只是这气质儒雅的年轻人此时瞳孔中布满了红血丝,仿佛已熬了几个大夜, 连脸色都隐隐透着没有生机的青白。


    见门被推开,贺嘉言愣怔一瞬,先是左右看了看, 确定四下无人后, 才闪身进了房间。


    双方陷入了静默。


    陆桁和这文弱书生样貌的青年人交集不深, 当初将人送到巴林区卫队大楼便匆匆告辞。


    那段路程中贺嘉言一直对他有所隐瞒, 只有真正面临生命危险时才肯将信息全盘托出。这青年人年纪虽不大,但心思深沉,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中闪过的尽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谋略与规划。


    如果陆桁猜得没错, 贺嘉言正是贱民窟那赤脚老医生口中的“小少爷”, 同时也是指使机改营地的黄鹂不要命般一次次袭击黎明郡财阀大楼的幕后黑手——对方倒未必真的想要那些科技金融寡头所研发的成品,而是为了侧面削减中央五区周边郡县的力量,消耗财阀们的精力。


    这种遮遮掩掩不够坦诚的人,不配与他并肩坐在同一谈判桌上交流。


    陆桁双手插着口袋, 将贺嘉言的行动限制在玄关的方寸之地。这姿势警惕性极强,只差没有将人向外赶, 透露着一股“赶紧说完话就滚”的不耐烦。


    快递站本就只有五十平大小, 玄关处也才一平米左右, 贺嘉言向后退了半步, 静静地仰望着对面足足高他半个头的男人。


    陆桁的态度不太友好, 贺嘉言却也并不在意, 他从兜里掏出个方寸大小的盒子, “我托人从温明舟曾居住的贱民窟板房里提取了他的场景意识, 你手里有高桥科技的最新芯片, 或许可以将他再次复原,我想他再次见到你会十分高兴。他很尊重你,陆哥,我也一样。”


    “温明舟的肉身已经死透了。”陆桁不为所动。


    贺嘉言眼神微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方向陈述道:“那天帝国卫队大楼总计逃出了六百五十四名觉醒了能力的贱民,我给他们找了新的安全住所,集中安置在黎明郡的边界处。这条转移人口的黑色产业链从帝国社会秩序成立之初就存在,三个世纪过去,直到前天终于被彻底捣毁了。”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所有人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贺嘉言目光移得近了些,睫毛垂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大理石地面。


    “我能理解温明舟的选择,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原本的悲惨命运——”


    “能力的等级提升靠的是与同类型能力觉醒者之间的殊死战斗,这种战斗训练往往在觉醒后的一周内最为有效。因此大多数人获得能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前往中央五区的卫队大楼接受适应性训练。”


    “但这种死亡修罗场中的消耗品,是悬崖底下没有尊严与自由可言的贱民。”


    “与这些人的觉醒之路相对的是,在贱民窟,所有适龄青年都会被送入激化工厂进行所谓劳动改造,一旦发现其中有人产生觉醒能力的迹象,他们就会被全身涂上隔离涂料、装入格洛|克密闭箱送往卫队总部,从此再也无法逃脱那小小的玻璃房。”


    “一代又一代,不同的行业与领域,贱民窟就这么持续不断地向地面之上的帝国普通民众输送以生命为代价的资源与血肉……”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贺嘉言握紧拳头,连脸颊肌肉都止不住地开始抽动,只有这片刻流露出的极度愤怒,才刹那间猛然揭开这早熟少年藏在平静海面下如火山喷发般的一颗炽热内心。


    “如果是你,你不恨吗?!”


    “如果是你生在流着黑水、散发着恶臭的黄土之间,生来就知道你是奴隶是刍狗,是为上等人垫脚都嫌脏的卑贱奴才,你难道就不会心生仇怨吗?”


    他猛地抬头,缺乏睡眠而充满鲜红血丝的瞳孔中映射着烈火烧不尽的痛苦,那双眸子中闪烁着浸润了整段生命的纠结挣扎与辗转反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人生而苦难,但另一些人就像完全看不到一样,对同胞的命运视若无睹?人人生而不平等,有人世代生活在不缺吃穿、奢侈无度的中心区,而有人刚生下来就注定沦为社会进步的渣滓与废料,从此一辈子不得翻身——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他下眼睑处迅速积蓄起薄薄一层水雾,几乎是失控般暴露出自己的情绪:“陆哥,你难道不觉得这奇怪么?可最诡异的是,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看到了似的,是我瞎了,我盲了,我疯了,还是这偌大的帝国出了问题?!”


    贺嘉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这些情绪与言论他已在心中藏了若干年,如同可怖的巨物般无时无刻不啃噬着自己的心脏。


    他胸中有城府、有谋划,靠着家族的人脉疯狂笼络一切志同道合的人,但越是顺着这条路向前一步步艰难行进,旁人就越骂他是个疯子,条条恶言就如同巨石般狠狠压在他胸口之上。


    纵然天纵英才又如何,他妄图打破的是帝国财阀与政客们的集|权统治,而这在旁人看来,简直荒谬到可笑。


    “我出生在阿希姆邦最大的本土帮派——我有数不尽的金钱,有常人这辈子赚不到的巨额财富。从外人的角度看,我是躺着数钱的小少爷,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子哥。”


    “但我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受着烈火般的煎熬。抛去帮派长子的身份,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与帝国大多数身处高位的官僚与富商不同,我和我所有的友人,都有着这冰冷的社会最缺乏的一样东西——我们有心,有着脆弱敏感,也有良知。”


    “我们有眼睛,看得到这腌臜帝国的黑暗面,敢于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去推翻这一切。”


    贺嘉言摇着头退后一步,咧出个苦涩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自嘲与浓重的悲伤。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辛,他获得的不是感激敬佩、鲜花掌声,而是身边人无数冷眼嘲笑、恶意挖苦。


    他的手按在门把上,仰起脸道:“现在贱民窟的电梯权限被打开,各地卫队驻扎点和管事处被围攻,整个帝国乱作一团,这个过程中注定有人死亡,但这是弥除种姓差距的必经之路。”


    “总有一天,在灰塔帝国这片土地上,还有年轻人会相信人定胜天。”


    “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等所有动乱平复后,我会自请进入帝国监狱。”


    “或许那时候,已经不是帝国了……”他拉下帽檐,苦笑道。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贺嘉言静静望着这仍不动声色的高大男人,不抱希望地问道:“真到那时候,你会回来看看吗?”他眼睛眨着,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你别死就行。”陆桁算是做出了个承诺,当着贺嘉言的面无情地关上了门。


    房门那边,贺嘉言迷茫而悲伤的面孔上短暂浮现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他重新将口罩戴上,冒着雨走出这老旧的居民楼。


    屋内,小小的厨房里,佳尔芙正央求棠棠给他炒上一锅香辣牛肉干,牛肉的香气混合着麻料的鲜香在快递站内四处飘荡。


    陆桁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记者的新闻播报依旧昼夜不停,每分每秒都有着意料之外的事件发生。


    梵天陷落与贱民窟解放带来的余波震颤着所有普通公民的内心,他们心知肚明,灰塔帝国真的要变天了,维持了三百余年、冲刺着盘剥与压榨的社会准则顷刻倒塌,而这改变势如破竹,注定无法阻挡。


    哪怕这是一片早已腐烂到根上的土地,也总有人会在贫瘠不毛的泥土上种出新芽来。


    良久,一支烟结束,陆桁用剩余的积分将快递站面积又扩大了八平方米,这才点击了位面结算。


    001号冷静无波的声音适时响起——


    [恭喜宿主已打通位面三:灰塔帝国]


    [由于宿主多次成功击杀位面最高领导人,奖励声望S+级]


    [声望S+级:宿主将获知该位面全部主要领导者的真实身份信息;反之,快递站成员的具体属性将对该位面的各领导者隐藏,同时系统将为每位成员提供该位面的有效合法身份]


    [系统温馨提示:初入新位面时请尽量按照已有身份行事,否则可能会造成该位面公民认知错误等意外事故,给宿主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经检测,灰塔帝国位面经宿主影响而改变命运的公民共有:8亿人]


    [请在其中任意选择一位公民,旁观对方的人生,并在体验完成后复制对方身上的一件物品或属性]


    多重能力加身,陆桁已对多余的属性没太多渴望,他在列表里随意勾选了一位尚且活着的老熟人:刚来帝国卫队时带着他和贺嘉言去码头执行任务的稽查三队队长,朱队。


    眼前一阵眩晕,等陆桁恍惚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一架家庭用飞行器的舷窗边。


    夜色深沉,远处的灰塔依旧恒定地散发着灰白的光芒,时间倒退回了梵天还未消亡之前。


    朱队望着远方的灰塔久久出神,不知怎的,今晚他总是心神不定。直到妻子在一旁提醒,他才猛然扭过头来,抱了抱身旁乖巧撒娇的女儿。


    今天是难得的休假日,只有少部分值班的同事依旧守在卫队大楼。他们一家人特地开着民用飞行器、观赏着帝国璀璨的夜景共进晚餐。


    但朱队心底总没法平静,每几分钟便要紧张地在个人终端上查看一番卫队大楼的监控画面。


    半夜时分,变故陡然发生,天空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半空中所有民用飞行器都被强行滞留在了原地。巨大的警报声响彻夜空,而灰塔塔身则散发着不详的诡异红光,上面轮番闪烁着求救字母。


    有人入侵了灰塔。


    哪怕飞行器之间相距甚远,朱队都能听到空中民众恐慌呼喊声不绝于耳,灰塔被入侵不亚于末日来临,这是近二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灾难。


    尽管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以灰塔的保卫严密程度、梵天网络绝不会陷落,但民众心里皆是被吊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灰塔所在的方向。


    朱队则调出卫队大楼的监控视频,在稽查队内部通话中提醒下属注意警戒。


    五分钟后,灰塔持续不断的光芒在无力地闪动几下后,瞬间黯淡了下去,四周一片静寂,人们还未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灰塔内部已传来轰隆的爆炸声。与此同时引爆的,则是卫队大楼方向的冲天火光。


    没了梵天网络的辅助,朱队彻底失去了与队员的联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皮寸头少年闯入配电室,电流火花灼得耀眼,下一刻,整个大楼电光涌动。


    一分钟后,他在画面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陆桁。


    那天码头从飞行器中一跃而下的身影、核对装备后消失的远程激光巨炮、初次见面时读不出的能力,在这一刻通通被串联了起来,朱队的脸色铁青得吓人——原来这男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对方的能力等级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属性识别等级,导致初遇时他只能阅读出一片空白。


    个人终端屏幕上,跳转出大大的[是否上传]按钮。


    朱队的指尖都在颤抖,他这时才恍然意识到,梵天网络的覆灭代表着卫队大楼自助系统已失去监控备份,而唯一的那份记录着那男人犯罪过程的监控视频,在自己的个人终端里。


    现在只要自己食指轻轻一按,这段视频会被立即上传到卫队内网,只要稍加核实,对方的全部身份信息与当前居住地址就会全部暴露无遗,只要留在灰塔帝国一日,只要帝国政权还存在一日,陆桁将天南海北再难脱逃,到时候等待着的不只是死亡,还将面临常人难以忍受的极刑。


    就算陆桁能力再强,家中也总有老弱幼小,是人都会有软肋。而管事处那边的狠辣手段,朱队再清楚不过。


    在这一刻,朱队突然迟疑了。


    他为帝国卫队工作三十余年,靠着这份荫蔽带着全家从偏远的贝尔金邦搬迁到中央五区,可谓吃尽了红利。可真正面临选择时,他却迟迟按不下按钮。


    眼前闪过的,总是陆桁勾起嘴角从飞行器门口跳下,义无反顾扑进成群的诡物堆中的身影。若不是地母被击杀,它登陆产子后死亡的又何止成千上万人,那将是涉及几亿人的空前灾难……


    朱队的额头沁出汗珠,他本以为自己对帝国再忠诚不过,却在这时嘴唇微动,浑身上下都陷入了僵硬。


    他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刚招来的下属,那是由陆桁护送来的年轻人,喜欢拿着本老古董般的诗集,散发着儒雅的书卷气,总是微笑着问自己:“队长,正确与正义,你选哪个?”


    那时他总觉得这孩子不着边际天马行空,却不曾想这句话跨越漫长的时间,在这一刻陡然正中眉心。


    没了灰塔的照耀,整个夜空变得黯淡,天际边似有流星划过,在视网膜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撕扯开时代的结束与开端。


    他选否。


    这段监控视频在个人终端上被永久销毁,像星芒破碎,从此不留痕迹。


    眼前画面再次扭转,视角再次陷入灰暗,001号出声提醒道:[旁观结束,请宿主选择该公民的任一一项物品或特性进行复制]


    陆桁淡淡道:[选择复制他的能力]


    朱队的能力是A级的属性识别,兼具一定程度的真假判定,能够快速显示目标的真实属性,在转移到人物属性更强悍的陆桁身上后,直接原地晋升成了S级。


    [检测到宿主已拥有部分主神权限,现为您开放102个中低危险度位面可供选择,请宿主查看位面介绍列表后点击确定]


    这次001号提供的一大串位面大多是A级或B级,兼有少部分信息缺失的危险度C级位面,陆桁选择了其中一个和自己原位面社会背景差距不大的,勾选了确认选择。


    [已为宿主匹配到位面四:东都]


    [已为位面公司店长及其员工备好该位面官方身份卡,详细身份信息已登记在系统主人物界面,请及时详细阅读]


    [东都位面介绍:繁华的现代大都市之中,断绝千年的天地灵气正隐隐复苏,门派帮会重新振兴,现代修士蠢蠢欲动。这究竟是新的机缘,还是背后暗藏玄机……]


    [人类生存难度评级:C级]


    [危险程度评级:B级]


    [宿主目前等级为:调取失败,相关信息更改中]


    [拥有员工数量:2]


    [员工物种:人类六岁幼童x1,善于搜寻信息的精灵族x1]


    [该部分主神权限已合并,宿主拥有无限快递格,寄售货物不受限制]


    [您将在该位面解锁位面局域论坛浏览回帖与发帖权限,获得论坛管理员身份与SVIP后缀奖章,请积极在论坛发帖哦~]


    随着空间一阵晃动,快递站降临在东都位面,刺眼的白光闪过,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偶尔的风声与鸟叫虫鸣。


    [已降落东都位面,请宿主抓紧时间完成第一个任务!]


    [任务一:门派大师兄不便下山,请为他取来临市工坊处预定好的锰钢利剑一把]


    [任务完成时效:72H]


    另一边,棠棠推开窗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远处群山层叠云雾缭绕,不时有鸟群飞过,俨然一派仙山模样,而快递站正镶嵌在一处悬崖边的山洞中,上下皆是呈九十度的峭壁。明明系统说明这是个现代背景的位面,却还能找到这般避世奇境,也是罕见。


    而远处云雾之间,隐隐有个衣袂飘飘的女修乘剑而来,向这边招着手,爽朗笑道:“小师弟,可让我好找!”


    离得近了,便能看出她身量不瘦,圆脸,扎着个利落的丸子头,模样甚是憨厚。


    这所谓的便宜师姐穿着飘逸的麻布白衣白裤,自来熟地将剑停在快递站外的平台边,冲刚推门出去的陆桁笑道:“陆师弟,咱们约莫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师伯身体可还好?”


    没等陆桁回答,她便倒豆子般接着道:“师祖最近要金丹闭关了,闭关前特来派我逐个寻来外门弟子去护法参观,这可是难得的大机缘,小师弟收拾收拾洞府便随我前去吧。”


    第四卷 位面四:东都


    第63章 不对劲


    师姐为人热情, 她见陆桁眉宇平淡,闪身钻进了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凤梨酥, 逗弄地捏了捏棠棠的小脸,塞进他手里。


    “这酥是我晨间刚从厨房拿的,小孩子最喜欢这类甜口糕点, 要是趁热估计还能更好吃些。”


    说完, 师姐在快递站内惊奇地环视一周, 面露惊异道:“小师弟, 你这洞府选址着实不错,汇聚天地灵气,只是装潢未免太过新式了, 这地板、这墙壁……完全和修仙问道之人传统的装修风格不同, 倒像是——”像是个现代小区里常见的快递驿站。


    她心中充满疑窦,又不方便对许久不见的小师弟多作置喙。


    环绕片刻,她目光好奇地停留在佳尔芙一对尖翘的精灵耳上凝滞许久,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只老实坐在一旁等着小师弟收拾行装。


    陆桁的动作缓慢,他边整理快递箱, 边在系统人物主界面上阅读相关的背景介绍。


    001号为他安排的这身份是修仙界第一仙门清虚派的记名外室弟子, 挂在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门下, 自拜入师门后闭门不出, 已有十多年没与门派中任何人见过面, 也没人记得他的长相性情。


    而棠棠和佳尔芙则摇身一变, 成了他修行时捡回来的可怜孤儿, 许是001号懒得再费精力编造具体信息, 两人就只有寥寥两张同名同姓、印着出生日期的身份卡。


    伪装成系统拟定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 比之初次降临灰塔帝国位面时狼狈地满邦县找卡车的遭遇要好上几倍。


    除此之外,001号还贴心地标记了相关人物的粗略信息——这师姐名叫张新柔,年过三十,是清虚派掌门的嫡系弟子,危险系数被贴心地标记为F级。


    除此之外,清虚派师门中还有二十余名与他略微有些交集的嫡系弟子,危险度都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看上去是个人畜无害的位面。


    大喇喇坐在沙发上的张新柔嘴巴依旧闲不下来,喋喋不休地对陆桁介绍着清虚派近几年的变化:“小师弟一直避世清修,或许有所不知,自从天地灵气再次复苏,现在人人都有晋阶乃至飞升的可能。”


    “师尊的修为十年间涨了两个大境界,眼看着就要达到金丹期,他老人家这次闭关前还会帮几个低阶弟子结丹。”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脸颊都羞赧地红了起来。


    “说来有些惭愧,我虽是清虚派的大师姐,天分资质却也平平。如今连外室弟子都纷纷在师尊的帮助下结丹升阶,我却迟迟止步不前……”


    “不过这次倒是碰上好机缘,师尊亲自护法,我们几个定能顺利晋阶。”张新柔神情重新昂扬起来,走到门口干脆利落地一脚踏上仙剑,便要引路前往山门。


    陆桁将便携保险箱挎在身后,一手牵着棠棠,跟着她出了门。


    东都位面的危险度比之前三个要低不少,社会运行也更安全稳定。历经几个位面轮转,棠棠一直在快递站内守家,这次也该带他出去转转。


    张新柔御剑在云端飞行,时不时回头望望跟在自己侧后方、正坐在铁锹上的一大一小,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被陆桁冷冷看上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从洞府到清虚派所在的山门要跨越整个城市,就算是加速飞行也要近三个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陆桁刷起位面交流论坛,在论坛中搜索东都位面的基本信息。


    【[灌水闲谈区]有点诡异,总觉得新位面的危险度和信息介绍不太匹配】


    【1L-@[板料店不接定制]:???是高了还是低了】


    【2L楼主-回复@1L:东都位面的危险度说是B级,但是我都开店三个多月了,现在周边还是一派和气欣欣向荣,一丁点难度都没有,预估我还有半年就能攒够积分切换位面了,但是我好慌,家人们谁能理解……总有种天上掉彩票的不真实感】


    【3L楼主:有没有其他人在东都位面的,速速来和我认亲。这位面全论坛只有五个攻略帖,都是凡人社会常规经营项目。但我这是家灵石店,商品只能卖给现代修士,我真害怕后面有什么猫腻】


    【4L-@[是修电脑不是吃水饺]:还真有人嫌位面的实际危险度低啊,要是我做梦恐怕都要笑出声来】


    【5L-@[平平无奇开锁师傅]:前段时间不是有人匹配到难度高到远超设定值的海灾位面么,要不是那个人正好碰上大神,估计就折在里面了。插一句,信女诚挚祈祷大神能来恐怖童谣位面捞捞我,谁懂一个普普通通开锁小工在无限恐怖副本位面有多难生存,我就差把裤衩子卖给副本boss了】


    【6L-@[手打柠檬茶]-回复@5L:笑死,大神轰炸航母的故事已经被传了八百个版本了,想当初我每天准点在论坛等更新】


    【7L-@[三十四岁离异开俩服装店]-回复@5L:那个,问一下,这个大神就是前段时间接替主神权限的那个吗,有实锤吗】


    【15L-@[外卖员周建富]-回复@7L:天翼3G太快了,隔壁帖子早就有人把这位大神的时间线扒得清清楚楚,大神直接把当时被称为经营者噩梦的灰塔帝国位面给拆得稀碎,把那个臭名昭著的人工智障给炸了,就是在轰炸的同一时间传出了系统主神权限变更通知,那帖子都在论坛主页飘了好几天了吧,竟然还有人缺课,罚抄五遍】


    【18L-@[一口吃掉木材店]:诚接位面被炸】


    【19L-@[早保安]:同接,楼上优先】


    【20L@[勇敢符师不怕困难]-@回复楼主:老乡见老乡!下周三清虚派掌门闭关仪式等我!!】


    【32L@楼主-@回复20L:终于找到了,好感动!我激动得一蹦三尺高,见面直接狠狠交流一波!兄弟我们加个论坛互关,我关注你了,等一个小红点】


    刷完东都位面的最新帖子,陆桁望着云层之下的峰峦叠嶂,他深知系统的危险度评级从不会轻易出错。哪怕真的出了故障,也只会把原本危险的位面标记成简单,从没有过相反的情况。


    泛着金光的仙门就在眼前,高耸的巨大石门前,拖着淡白色剑光的外门弟子纷纷前来拜谒。


    张新柔停了下来,将剑收入背后的剑鞘中,笑着介绍道:“小师弟,我们到了,这就是清虚派。”


    上山的台阶足有一千多级,石阶被低阶洒扫弟子打扫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滴着露珠的密集树叶之后,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昆仑山脉自古以来便是有名的仙脉,清虚派更是坐落在灵气最旺盛之处,成了现代修仙门派间的领头者。


    十年间,往来拜师问道的凡人络绎不绝。现代修士们蒙受了几百年“神棍”、“骗子”的骂名,在一朝天地灵气充盈后名声终于得以被平反。


    一路拾级而上,洒扫弟子们认出张新柔带人上山,都垂眸摆手作揖,低低称一声大师姐。


    张新柔嘴角翘起,轻声对陆桁道:“这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弟子,跟着师兄弟几个做做操强身健体罢了,连练气初期都没达到,入门都尚且谈不上。”


    “门派的正式弟子都住在另一座山上,陆师弟是师伯的嫡系,可随我们一同居住,不必跟着这些没入门的孩子们乱折腾。”


    半山腰处坐落着一片古建筑群,檐口门当皆极精致,窗棂雕花精巧灵动,看得出门派千年传承的底蕴。木质结构的房屋间人们来来往往,皆脚步轻快衣袂飘飘,端的是举重若轻的修仙者模样,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随着张新柔一声吆喝,这些人闻言列队站好,陆桁缀在队伍的尾端。


    早在半山腰等好的这批人知道自己即将前往清虚派仙尊洞府拜谒,各个看起来兴奋异常。


    他们有的从几千公里外的西部山区赶来,有的跨越整个大洋,就是为了能亲眼见到当世修真界大能一面。


    而陆桁正前方两个不高的年轻人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两个与队伍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穿着最普通的短袖短裤和白色运动鞋,脸上闪烁的不是激动欣喜,而是惴惴不安的紧张。


    其中一人背着半包奇奇怪怪的石头,而另一人中指食指还有未干的墨迹,磨磨蹭蹭站在队伍末尾,互相推搡着就是不肯上前,看上去正是上周末在论坛讨论接头的两个位面经营者。


    若东都位面背后真有难以发现的危险困局,这疏漏出在修仙门派上的可能性最大,惴惴不安是人之常情。


    但张新柔丝毫察觉不到队伍末端几人各异的情绪,她满心满眼觉得拜见师尊对于外室弟子来说是天大的机缘与恩赐。


    她昂首带着一行人打小路上到山顶处,整个山顶被罕见的金光笼罩着,而正中央矗立着一间看上去富丽堂皇的千年古建筑。


    那建筑表面的每一根木柱都被弟子抹了新油,擦得锃光瓦亮,连瓦都是新换的琉璃瓦片。


    侧门被开了条缝隙,两人一组依次参拜。


    这拜谒时间极长,每人走出来都是神情恍惚,被震撼到完全失语。


    直到最后一组即将进入,先前进去的人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着描述道:“云华尊上身边似有七彩祥云,神鹿神鹤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展翅而起,我从未见过如此激震人心的景象。殿内云雾飘渺美轮美奂,说一句阆苑琼楼也不为过。”


    “尊上虽年过七旬,却如年轻男子般俊美,不愧是当世大能,不老不死,飞升有望,我们修真界有救了……”他嘴唇嗫嚅,脑海中那般摄人心魄的景象久久无法忘怀,这短短的五分钟拜见时间,让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遗忘。


    “那是自然。”张新柔站在一旁,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得意道:“每日自有弟子前往殿内打扫,可师尊云台清明,桌角地面一尘不染,殿内雕梁画栋如仙境般美轮美奂,哪会沾染上半分凡间的灰尘。”


    而先前入殿的两名位面经营者恰好出来,这两个年轻人脸上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惊骇讶异与魂荡魄摇。


    哪怕他们已历经数十个位面,看惯了不同世界的风貌,仍不禁为方才大殿内的场景而心旌摇曳。


    那是早已超越了人类社会极限美感的仙法——以清虚派掌门为中心,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香车宝马云头钗鬓,花瓣坠地如星吹落雨,无尽繁华景象环绕着拜访者的眉间耳畔。


    若说先前他们还对这位面的真实危险度有所怀疑,看到这华美壮丽的仙门场景后,不约而同地通通打消了疑虑。


    张新柔说罢,昂了昂下巴,示意陆桁可以进入殿中。


    侧边门只微微开了一道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陆桁拉着棠棠的手,没有丝毫迟疑地迈步进门。


    第一反应是一股彻骨的寒意,随后是视野瞬间变得黑暗,几乎无法分辨脚下的道路。而空气中弥漫着无法忽视的潮气,带着发酵腐烂的淡淡臭味,令人心生不适。


    直到真正进入大殿,才隐约有两盏微弱的烛光摇曳。


    而身边棠棠的脚步一瞬间慢了下来,陆桁能感觉得到这孩子正惊异地四处打量,嘴巴微张,瞳孔紧缩,显然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富丽景象。


    而在陆桁眼中,他只看到破败不堪的昏暗木质破房,地面桌面布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墙角层叠结着几十张厚重的蜘蛛网,甚至门边还有几只肥大的老鼠窜来窜去。


    烛光边,是缺了一条腿的破烂桌子,桌上摆满了约莫几年没收拾过的杂物,而大殿正中央肮脏污秽的蒲团上坐着个半眯着眼的中年男人,看面相至少年过半百,头发已白了一半,相貌普通,浑然没前人形容的那般驻颜有术。


    陆桁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直到那“云华尊上”微微睁眼,对方古井无波的眼神在他身上浅浅地打量。


    “为何不拜?”云华尊上问道。


    棠棠似是被这声音陡然从梦中惊醒,禁不住抖了一下,眼神中充满疑惑,像是在征求陆桁的意见是否要跪拜。


    “尊长,你吓到孩子了。”陆桁故意作出一副惊恐的神情,往身畔看了一眼,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有严重的色弱,还有夜盲症,这里着实眼花缭乱,我实在分辨不出尊上的方向,万一拜错了方位,岂不是大罪过。”


    余光瞥到那中年男人一副吃瘪的神情,陆桁不想在阴暗潮湿之处久留,轻轻捏了捏棠棠的手心,装作一副不辨前路的模样,一路摸着墙才走出大殿。


    外面天光大亮。


    从大殿到集合处还有一段四下无人的长廊,遥遥能看到远处廊下先前拜谒的修士们正聚集在一团,惊喜激动地谈论着殿内华美景象的见闻。


    而棠棠则神情宁静,敏锐地轻声问道:“叔叔,这其中有猫腻,对吗?我猜我们看到的东西并不一样。”


    陆桁淡然点点头,伸出自己刚刚摸过墙壁的右手,摊开在棠棠面前——他的五指指尖都沾满了厚厚一层黑色灰尘,这些灰泥囤积得久了,甚至发粘发潮,形成半液体半固体的浓黑色软块。


    “幻象会骗人,但却无法改变任何物理意义上现实存在的物体。那些进去打扫的弟子看不到尘土,但不代表里面的灰尘就会从此消失。”


    他扭头看向那座巨大的辉煌宫殿,意有所指道:“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常人看不到而已。”


    到了集合处,众人皆叽叽喳喳议论不停,前面两位位面经营者小声谈论着该如何在半山腰开店,卖灵石符篆给有需求的修士。


    而张新柔将这些人遣走后,塞给陆桁一张印着详细地图的票据。


    “这是清虚派为陆师弟准备的住所,抱歉现在还没打扫出来,我可以带你去山腰处的客房先住一晚,明天再领你上山。”她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解释道,“我们师门平时氛围极其友好,小师弟别担心,也别跟我见外。”


    见棠棠抬头望着自己,张新柔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耳朵,勾起嘴角:“今天的糕点好吃么?明天姐姐接着嘱咐小厨房给你做。”


    陆桁委婉拒绝了张新柔的好意,跟她说自己另在临市有事要忙,明日晚上自会自行回到住所。


    两方拉扯推拒了许久,最后还是棠棠主动提出想去城市里看看,张新柔这才放两人离开,临走时还不断嘀咕着自己待客不周,眉宇间尽是自责。


    接连换乘了牛车、乡间小巴、城际大巴与轻轨,两人终于赶在午夜前到达了武器工坊所在的振江市。


    这是个紧靠着江水的城市,夜晚江岸边水纹波光粼粼。


    陆桁用剩余的积分兑换了些现金出来,带着棠棠住进了筑在江水之上的超高层商务酒店。


    夜幕降临,棠棠换上了睡衣,站在成片的巨大落地窗前,恍然看着底下繁华都市车水马龙,江水划过的城市片区规划得当,一面是高档住宅楼,另一边则是商业办公大厦——


    浅浅淡淡一条江水将城市划分为两边,两岸各有各的繁茂与璀璨,没有人会因为这一池江水之隔而陷入绝望的人间炼狱,没人会被薄薄一层辐射防御罩定格从今往后的人生。


    这是从前低等公民可望不可即的和平社会。


    那双睫毛细长的眼睛中闪烁出一丝明亮的反光,棠棠神情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悲伤,直到陆桁提醒他明天还有事要做,他才依依不舍地慢慢回头,爬到床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叔叔,如果孤儿院的大家能搬来这里住该多好……”


    棠棠自言自语一句,随后一头扎进被子里,只余个肉嘟嘟奶呼呼的侧脸露在外面。


    一夜无梦。


    清晨,陆桁带着棠棠来了振江市最大的现代武器工坊。现代社会对于冷兵器的需求越来越低,大多是些冷门发烧友还照顾着这类老式手工工坊的生意,但单量仍远远不够支撑一个庞大工作室的运行。


    现在工坊早已业态转型,一大半的产业用于给电商银器金器和金属饰品做二次再加工,听说陆桁来取那把定制的锰钢利剑,工坊老板还愣怔了一秒,这才带他去了后面不对外开放的场地。


    “现在肯花大价钱订购长剑的人可不多见了,这是我这儿的老主顾,一定就是十多把,有时候还听说是给什么师姐师弟打造的,那人网上说话语调也奇奇怪怪……要不是他给的单子多,我还真不敢接这笔生意。诶,打听打听,你们是哪个剧组的吗,还是在玩什么角色扮演啊?”


    工坊老板上下打量着陆桁与棠棠,饶是识人的本事再毒辣,也看不出这一大一小的来头,心里便更犯嘀咕。


    他将剑交到陆桁手中,这确实是把绝顶的锋利好剑,看得出用料极扎实,铸剑师傅手艺也精巧细腻。


    陆桁冷冷将剑收入剑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打听。”


    那工坊主人被那冰冷的眼神刹那间震在原地,良久才同手同脚地关上了后场地的门,只觉得自己今天晚上都睡不安稳。


    又是轻轨接大巴,再倒到乡间牛车,饶是棠棠体能比一般孩子要好上十几倍,这般车马劳顿的两天下来也早散了架。刚到仙山脚下,便被张新柔抱着回住处睡去了。


    陆桁则绕开众人的视线,带着剑匣到了大师兄的房门口。


    那同样是个外表精美华贵的古建筑,已近夜半时分,房间内的人仍勤奋地开灯大声诵读着功法要诀。


    陆桁敲了敲门,将剑匣拿在身前,缓缓道:“大师兄,我来给你送先前工坊里订购好的剑。”


    “请进。”


    桌前朗读的是名气度风雅的男子,相貌约莫三十出头模样,仙风道骨风流倜傥,眉宇间自带一片风流。见陆桁站在门口不进门,他站了起来,微笑着将剑盒抱在手中,语调令人如沐春风:“你便是新柔师妹口中的陆师弟吧,我见过你的照片,没想到你真人竟比相片更英俊。”


    陆桁神情凝滞一瞬,也浅浅笑道:“师兄过奖了,我家中还有个五岁半的孩子等着照顾,深夜就先不叨扰了。”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要转身离开。


    大师兄倒没太在意,点了点头,临别时还赠了陆桁一本清虚派的入门功法书。


    这是场再平静正常不过的会面,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隐隐的试探,对方是个心地再澄净不过的寻常人。


    但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陆桁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大师兄的肩膀上——那里一直趴着个墨黑干瘦、六手六脚的婴孩,两颗眼球只余眼白,正裂开无牙的巨口诡异地对他笑着。


    而大师兄本人就像毫无察觉一般,依旧捧着那本功法书,皱着眉头钻研。


    大门顷刻关闭,寒夜中,陆桁的指尖起了一层薄汗,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位面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第64章 捉妖


    眉间紧缩, 陆桁看着眼前紧扣的门扉,脚步飞快后撤。


    已近夜半,寒风卷过树梢, 给后颈贴上一寸凉意,草丛间隐隐有虫鸣,却是充满惧意的短促叫声。


    大师兄肩颈上趴着的黑色鬼童、掌门大殿内凄清可怖的荒凉景象……种种表里不一、荒唐相悖的乱象如迷障般在清虚派中演化。


    陆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有着一双从上个位面继承而来、能看透一切事物真相的眼睛, 如同在一片片虚假的幻想之中逆行, 辨得清华美衣袍下爬动翻滚着密密麻麻的虱子。


    整个清虚派、乃至整个修真界都被一层看不到的薄幕遮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黑暗中的庞大巨物已几乎将这里啃食殆尽。


    而所有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桁从口袋中掏了支烟出来,烟雾在树枝间缠绕, 盘旋滑入深不见底如墨般的夜空, 他快步离开大师兄的院子,回到房间内看到棠棠呼吸均匀地躺在床上入睡,这才安下心来仔细查看001号提供的东都位面基本介绍——


    如张新柔所说一致,系统显示整个东都的灵气是在十三年前突然复苏的, 以云华尊上为首,清虚派嫡系弟子共二十三人中有半数在这期间结丹, 正式踏入修真之路的大门。


    而在此之前, 几百年间还从未有一人晋阶, 修士们生老病死如同常人, 在漫长的时间内受尽了嘲笑与不理解, 一朝翻身, 犹如天地赐予他们的福音。


    山河间灵气再次充裕复苏的传闻传入了外界社会, 这几年不乏跟风附和、求师问道的外行人来清虚派参观, 仙门对这些人通通来者不拒。但他们大多被安排做些洒扫之类的杂事, 得见掌门的机缘十分难遇,也怪不得昨天那些千里迢迢来访的人会那般激动。


    所有的信息梳理起来,表面上似乎没有半点错处。


    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陆桁不免心生疑窦。


    第二天一早,他被门外练功的师兄弟们吵醒,外面天光初亮,棠棠揉了揉眼睛,翻身想再次睡去。


    张新柔敲了敲门,听到回答后便热情地端着新做好的蒸糕进来。


    她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约莫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干巴瘦弱得令人咋舌,一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偏偏眼神闪闪发亮。那男孩脸上带着笑意,进门便亲切憨厚地寒暄了几句。


    他是清虚派最小的小师弟,名叫张水垠,性格倒不怯生,诉说着自己在清虚派如何清寥寂寞,连个同龄人都没有,听说终于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怎么也要清晨便进来看一眼。


    张水垠拉着棠棠的手,一会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琉璃小瓶子,一阵子又开始讲起师兄师姐们下山除恶时闹出的笑话来。


    对方口中的新奇世界对于棠棠来说十分陌生,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快就卸下了防备,两个人玩作一团。


    一缕阳光顺着门缝照进屋内,半空中飘扬的灰尘颗粒清晰可见。


    顺着那缕光线,陆桁的视角中张水垠背上的墨黑鬼童正咧开鲜红的血色巨口,黑褐色的血水顺着嘴边一滴滴留下,落到地面上。而那鬼童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锁定在棠棠身上,仿佛追踪着唾手可得的食物。


    而门外练完功正互相攀谈着的师兄弟们,有半数肩膀上都正趴着个六手六脚的黑色鬼童。它们或大或小,最大的那只已有成年人四颗头颅尺寸,正贪婪地扒住被寄生者的脑壳,无餍无止地榨取着对方的活力。


    鬼童身上涌动着泛白的鼓包,仿佛那脓包下有生物蠢蠢欲动正欲破土而出,它们的每只手脚上都生着尖锐的倒刺,深深扎进身下人的肩颈肉中,而人们却浑然不觉。


    而光天化日之下,无人注意到这惊骇可怖的一幕。


    “小胖,走了,今天功课做完没,师尊下次见到又该罚你了。”张新柔扒了扒那干瘦小师弟的胳膊,一边手中还拿着张分外眼熟的花花绿绿的宣传单。


    “陆师弟,这单子是你的吧。”她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宣传单扇着风,圆圆的脸颊下面叠了层双下巴:“你说你,来就来吧,还提前往大师兄那儿送啥东西。”


    她左右看了看,见张水垠已带着棠棠出门玩去了,这才昂起头,诚恳地低声对陆桁道:“咱们清虚派的人大可不必做这种生意敛财,生钱的办法多得是,现在山下的人上赶着给咱们门派塞钱呢……”


    “有什么困难就跟师姐说,只要进了门咱就是一家人,师尊和师伯关系甚笃,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子做这档子体力活糊口。”


    陆桁静静地看了她一瞬,实在不知道该和这马马虎虎的糊涂师姐说些什么,只得微笑解释道:“送快递只是我的爱好。”


    听了这话,张新柔狐疑地考量了几分这话里的真实性。


    她疑心是陆桁是故意逞强,多说几句却又担心冒犯。


    半晌,她又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一面将一个文件袋塞到陆桁手中,一边递给他装着厚厚一沓现金的红包。


    那红包纸皮已经发白,似乎是很久没拿出来用过了,像是为了照顾新来小师弟的面子,变着法子给他塞生活费。


    “既然是你的个人兴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张新柔犹豫片刻,交待道:“也算是帮师姐送个快递,这些是给你的报酬。把清虚派这个月的人员流动名单光盘和纸质版备份给政府那边的特殊事件管理部送去,他们最近的办事处就在振江市市中心。”


    “陆师弟刚来清虚派,置办物件难免有用钱的地方,这些你先都拿着,别有压力,都是我的私房钱,走不到门派的账上。”怕陆桁不肯收,她一把把红包在桌面放下就走,嘱咐道:“这钱不用还,真要心存感激的话就抓紧时间好好练功,师尊每月都要来查的!”


    张新柔大着嗓门喊完,便一溜烟地离开这方小院。


    那红包很厚,目测里面至少包着一两万元,放在哪里都不是小数目。


    历经几个位面,见惯了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习惯了利益交换武力挟持,这还是陆桁为数不多接受如此真诚而不求回报的善意,他看着静静摆放在桌上的红包,半天没有动作。


    次日中午,他带着文件夹出现在振江市|政府办公大楼,这里一切与他原位面无异,来来往往的办事员穿着笔挺的休闲西装或制服,行色匆匆。


    前台为他登记了来访目的,在大厅里等候了约半个小时,陆桁走进了特殊管理部的办公室。


    比起前几次与位面政府长官们剑拔弩张、暗中试探的初遇,这次会面要正常而和平得多,小科员神态自然地熟练收下陆桁手中的材料,对照着老式办公电脑中的表格逐个输入信息。


    检查完毕后,科员按流程将光盘送进档案室收纳,拿回来张通报单对陆桁叮嘱道:“这个月两起修仙者意外暴露事件都是特管部去处理的,以后类似的情况你们稍微注意一下。”


    “另外,最近几起在公共网络上非法售卖灵石和符篆的贩卖者特管部也抓到了,都是你们门派的外门记名弟子,这种销售行为控制在修仙门派内部就好了,放在外面就是违法犯罪行为,懂吗?”


    她熟稔地将罚单罚金开好,将两份保释名单打印出来,一并交给陆桁,仿佛这一连串的流程已走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


    办事窗口外人头攒动,陆桁没有在大厅内久留,坐在回城轨站的出租车上,他轻轻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东都位面的外界凡人社会运转毫无危险可言,且常人与修士之间达成了某种微妙而默契的平衡,彼此互不干扰,甚至政府还成立了相关部门来进行管理。


    而这个位面之所以被系统评为B级难度,关窍只会出在现代修士之间,其中最紧要的,还是要弄明白那些吸人精血的鬼童的来历。


    出租车上,陆桁的手机滴滴作响,张水垠不知从何处要来了他的联系方式,正通过加好友界面进行轮番的消息轰炸:


    【小陆师兄,师姐说我们可以下山除妖了!】


    【南边普陀山上竟有妖邪,要知道那可是古时的仙山,从前诞生了不少名门望派】


    【小陆师兄快回来,门派又发法器了,我特地留了两个高阶法器给师兄】


    回到山门时已是半夜,张水垠抱着膝盖坐在冒着寒气的石阶上,远远望见陆桁的身影,他忙不迭从台阶上站起来,情急之间还摔了一跤。


    张水垠从怀中的破布包里掏出两个玩意来,干巴巴的手指在上面不断摩挲,抬头兴奋道:“小陆师兄,这是我特意给你藏下来的,都是这批法器里最顶尖的,你看,还会发亮呢。上面还镶着精巧的宝石,连器柄都是能工巧匠打造,”他按着法器后方的按钮,骄傲地对陆桁展示着。


    也不知是在这冰凉的台阶上坐着等了多久,张水垠的发丝与衣角都被露水浸透,指尖僵冷发寒。


    而在陆桁的视角中,这些法器只是两块最普通的朽木,甚至部分腐烂发霉,而张水垠背上的鬼童对这几块木头似乎格外痴迷,正钻着头用四只手脚争相去触碰。


    陆桁动作自然地淡淡接过那两件所谓的“法器”,将瘦弱干瘪的小师弟赶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坐在巨石旁俯视着这片山脉。


    黝黑无光,仿佛一颗星点坠落,便要陷入万丈无尽深渊,被黑暗中的巨口瞬间吞噬。


    第二天清晨,师兄弟共四人收拾好行装,便要前往普陀山上捉妖。


    陆桁本不欲掺和其中,只是张水垠拉着棠棠百般哀求,又是说自己普陀山上有多年不见的友人,又是说要送极为罕见的法器与草药过去,甚至托张新柔要来快递运单死乞白赖地下了订单,这才邀来陆桁一同过去。


    一路上张水垠聒噪不断,他先前听棠棠讲了不少陆桁被神化后的过往事迹,现在看小陆师兄的眼神自带一层高度柔光滤镜,亦步亦趋跟屁虫似的跟在对方身后。


    普陀山自往便是仙家圣地,山路难行,是连成片难以逾越的深山密林。


    几人都不敢马虎,自从进了林子,张水垠更是吓得紧紧贴在陆桁身边。大师兄打头阵走在前面,手中拿着个罗盘,眉头紧缩地不断更改着方位。


    自天地灵气充裕以来,妖灵精怪们也开始再次活跃,类似的除妖行动对清虚派众弟子已是家常便饭,只是张水垠在其中年纪最小,少了几分历练。


    几人行到深夜,四周传来野兽隐隐的鸣叫,一天奔波劳累下来,连大师兄都精力不振,打起了哈欠。外室弟子张成主动提出就地歇息,找了块平整的空闲场地,从背包中取出简易帐篷和睡袋便开始安装起来。


    也就在这时,树林中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张水垠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片刻闪过的踪迹边惊喜叫到:“是妖!那白尾巴这么大,还有两个大耳朵,一定是妖!”


    一行人顿时精神振奋起来,在密林中御剑奋力直追。


    张成拿着双锤,铁链在空中呼呼刮起风声,回头对旁边大师兄道:“是狐狸妖,只生了两尾,不过是只小妖罢了。”


    只有陆桁远远缀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一切——


    被追着的只是个正常人类小孩,不过七八岁大,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袍子,正不住地向后张望,神情惊慌地仓皇逃窜着。


    第65章 真相


    眼看着那正慌乱逃窜的小女孩就要钻入一米多高的长草中, 再也寻觅不到踪迹,大师兄从袖口掏出张泛着金光的大网来,兜头将那女孩罩住。


    密集的网线之下, 小孩浑身颤抖,惊恐的眼神望着正朝她走来的几人,仿佛看到了某种鬼怪一般, 瞳孔中倒映出黑色幽深的可怖影子。


    “大师兄, 我们怎么处置这小妖, 是照常就地斩了、还是带回门派去?”张水垠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干瘦的肩膀突出两根明显的肩胛骨来:“它妖态尽显,妖狐九尾已生出两尾,看样子是决计留不得了。”


    可没等大师兄回复, 那被圈在网兜中的小女孩神色一凛, 意识到自己算是逃不出去了,索性眉头一竖,竟是原地啐了一口,大骂道:“呸!什么妖狐, 我看你们才是些妖魔鬼怪!”


    她被困得四肢紧紧勒在地面,十指深深扎进泥土, 放开嗓子大喊道:“你们都是手上沾着同类鲜血的怪物, 是地狱里爬上来的腌臜玩意, 姑奶奶不会给你们一分好脸色, 杀了我吧, 好祭奠地下那些冤屈的亡灵!”


    “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她盯着正向自己走来的几人冷冷低笑。


    陆桁抱臂远远站在一边, 看着师兄弟几人肩膀上的鬼童被这番话激怒, 挥舞着六只手臂, 几乎要掐到金色大网的边缘, 它们皮下白色脓包的鼓动速率愈发明显,直到几只小小的血红色蠕虫从那空洞中破口而出,向女孩所在的方向探出长长的触须。


    到底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见状她脸色微微发白,闭口不再说话。


    而那些蠕虫则顺着鬼童的手脚疯狂钻入大师兄的后颈肉中,不一会便吸满了血,身子胀大为原来的三四倍,表面转而覆盖着一层几欲破碎的薄膜。


    师兄弟几人却对鬼童的剧变似乎浑然不觉,张水垠与大师兄无奈地对视一眼,小声道:“这小狐妖竟修炼到能口吐人言,仅凭我们几人未必能料理得当。不如秉明师尊,让尊上过来处理。”


    大师兄则摇了摇头,低头快速说了句什么,便毫不犹豫地从剑鞘中取出三尺两寸的锰钢剑,将散发金光的罩子掀开一角,一剑刺向那小女孩。


    千钧一发之际,陆桁还没有动作,却见那孩子瞪大了眼睛,无畏无惧地看着剑光携来的方向。


    “你难道看不到它吗,它就在你的背上,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你。它啃噬你的血肉,消磨你的灵魂,遮住你的双眼,拉着所有人陷入巨大的骗局……”她的话仿佛恶魔低语,让大师兄愣怔了一秒。


    也就趁着这一秒的凝滞,小女孩眼神微动,从怀中掏出件东西,登时所有人眼前陡然闪过一道白光,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一溜烟跑到密林尽头,眼看着就要成功逃脱。


    师兄弟几人被这诡异的白光震得动弹不得,目眦尽裂之间,陆桁从随身工具栏中掏出铁锹,快步追了上去。


    那机警的黄毛丫头跑得极快,但陆桁的速度却更迅速,见离师兄弟几人的视野渐远,他毫无顾忌地在虚空中破开一道道裂隙,几步便穿梭到对方面前。


    那七八岁的小孩脸上还沾着稻谷壳子,全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揣着个老式的破布包,穿着身脏秽不堪的麻布衣裤,裤子的大小似乎不太合身,在地上拖了好长一截。头发披散着,手腕处也露出几道四指宽的伤疤,像是某种野兽抓挠过的痕迹——显然她已独自一人在荒郊野林中生存了有一段时间了。


    “要杀要剐随便你。”见陆桁已追了上来,那女孩站定在原地,一双眼睛却仍在滴溜溜乱转,默默观察着四周的情势。


    “我不杀你。”陆桁好整以暇地将铁锹支在一边,淡淡道:“我只想知道真相。”


    身后就是千仞断崖,女孩对这座山头的地形再清楚不过,自己的性命眼下就捏在面前这男人的手中,只要对方食指微动,片刻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而方才那身上背着鬼胎的师兄弟几人随时会追上来,情势危急,她只能放手一赌。


    她深知对面在问些什么,而同样的疑惑也已困扰了她多年。


    “什么是真相?事到如今,难道有谁分得清真假?!”她的手在及人高的草梗上不安地拨弄着,眼神中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激愤。


    “我叫小敏,是个孤儿,自幼跟着师父在普陀山脉长大。从我记事起,这些身背鬼童的所谓正派修仙者便一直在追杀我们,我们师门几人逃到城市中不行,躲在山野之中更容易送命。”


    “他们先后杀了我的师父师姐共四人,每每追上来,便厉声痛斥我们是妖邪、是即将堕魔的妖物……”


    她皱着眉,歪着头,似乎分外不解:“他们说我有尾巴,是狐妖,可却不肯睁大眼睛看看他们自己背后可怖的东西。这世界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我看不透的厚纱,你说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究竟什么才是真相,谁看到的才是对的?!”


    小敏说到后面,迷茫地摇摇头,脚步连连后退,她似乎听到远处师兄弟几人赶来的呼呼风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又如急切的索命符。


    “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更何况,哪怕我看到的才是真实世界,那清醒的人岂不是更痛苦?有时候我真愿意自己本就是只注定该死的小狐妖,可我偏偏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苦笑一声,看着丛林尽头愈发靠近的几把飞剑,小敏从怀中的破布包里掏出把匕首,就要直直地往自己脖子上送。


    陆桁闪身到小敏身边,当着正赶来的师兄弟几人的面,一脚将她踹下万丈山崖。


    半空中,女孩脸上闪过难以置信与惊讶。


    张水垠气喘吁吁地将剑收了起来,拍了拍陆桁的后背:“小陆师兄,你是如何制服这厉害狐妖的?它身上古灵精怪的法宝太多,一时间竟将我们几人都震住了,亏得你功力深厚,这才没叫它侥幸逃脱。”


    大师兄站在一旁,眼神中也尽是赞许,他当下解开自己腰间的玉佩,说什么也要给陆桁戴上。


    见对方不收,大师兄拱手一拜,感激道:“今天还多亏陆师弟在场,今晚新柔师妹便要由师尊护法于峰顶天台结丹,我实在不愿因为这等小事叨扰师姐和尊上,差点就要让这狐妖跑了,险些要酿成大祸。”


    师兄弟几人目光真诚,皆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与谢意。


    而他们身后,则是几只张牙舞爪的六手鬼童,对着陆桁露出狰狞可怖的阴森笑容。它们刚吸饱了血液,此时空洞的眼眶正向下流出两条清晰的血痕。


    善恶交织共存,这场景何等讽刺。


    偏偏大师兄还对此浑然不觉,从随身包裹中掏出好几件传家的珍贵法宝,说着就要塞给陆桁。


    陆桁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尽量不让这些鬼童发现自己的异样。


    另一边,小敏向下坠落,感受到尖戾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下一秒,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虚空裂缝,将她整个人笼罩进去。


    一片白光闪过,再睁眼时她已摔倒在另一个房间——紧贴着墙壁摆着整排的快递架子,室内亮着暖黄色的柔光灯,投影仪上播放着最新的宫斗剧,而沙发上坐着个尖耳朵金发高鼻梁、洋娃娃似的异域少年,那少年正一边吃着薯片,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剧。


    两人四目相对,小敏呆滞地张开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佳尔芙看了看她头顶还未消失的黑色裂隙,了然地将吃了一半的薯片递了过去:“要吃点吗?”他问道。


    与此同时,陆桁正在赶回清虚派的路上,简单与师兄弟几人告别后,他在云层之上卡着空间跃迁的极限距离劈开裂缝,只为了赶上今晚张新柔的结丹仪式。


    如果他猜得没错,清虚派只有半数弟子背后驮着鬼童,而那其中的变量大概率就是结丹。初次见面时张新柔就说过,自己天份不高,迟迟未曾晋阶一步,也因此她肩颈上从未有过魑魅魍魉鬼物的踪迹。这猜测并非十拿九稳,他需要亲眼见证方能确认。


    又或许,只要自己到得够快,还能救这烂好心的师姐于水火之中。


    千里之间,缩地成寸。


    陆桁的速度已足够快,百余公里的路程,仅仅不过一个小时便匆匆赶到。遥远的山间处,依稀能看到峰顶天台之上十余名弟子垂手站立,而所谓的云华尊上正手捧着一个表面雕着精致黑色花纹的半透明罐子,亲手放到张新柔头顶。


    一个全身接近透明的孱弱黑色六手六脚鬼童,空旷的眼眶泛着猩红,正以惊骇的速度迅速爬到张新柔肩膀上,两颗尖牙狠狠扎进她的血肉之中,而鬼童的身体慢慢膨胀,直至呈现焦黑色。


    它咧开弥漫着鲜血的嘴角,对着云华尊上露出个阴毒狞恶的餍足笑容。六只手臂在张新柔的脸上贪婪地不住摩挲着,将新鲜的血液涂抹得到处都是,仿佛在享用某种祭品。


    而张新柔被未知的痛苦激得大叫一声,直接倒地昏死过去。


    随着她一头磕在石阶上陷入昏迷,众弟子虔诚地一拜,对眼前血腥残忍的一幕毫不知情,神情诚恳地齐声喊道:“恭喜大师姐结丹!”


    何其荒谬。


    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陆桁身形停在半空中,透过云层面无表情地看着峰顶天台之上这华美繁复的仪式,而被众弟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所谓驻颜有术的云华尊上,落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面色灰暗、其貌不扬的肥胖中年人。


    系统订单界面滴滴作响,那边张水垠也下了个快递单。若不是情势紧急,他断不会用这种方式联系自己。


    陆桁点开订单备注界面,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小陆师兄,快来救我……有人说这世界是假的,还要杀了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位面的故事很简单,不打算写太长,预计本周或下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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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复仇前摇


    一个小时前, 师兄弟几人同陆桁分别,接着赶往下一处有妖邪出没的地点——普陀山旁边的一处密林。


    那片密林的总面积并不大,但位于崇山峻岭之间, 距离最近的村镇足有四个多小时路程,若真陷在里面,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几人仗着自身功力深厚, 没对门派其他人知会一声, 便径直往林子深处探去。


    四下一片静寂, 树林间只有间歇性几声虫鸣。方才在狐妖处耽搁了不少时间, 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大师兄张勉然手持罗盘,带着两名师弟向东边行进。


    可越向里走, 张勉然心中越觉得不对劲。


    这两处山脉之间是块难得的再澄净不过的风水宝地, 按理说自带避凶辟邪的功效,绝不会有妖兽选择在此处久居,反倒是灵气充沛,极适合修仙者修炼。


    他头一次怀疑是仙门先前探查的消息出了问题, 可已走到此处,没点收获又不好与师尊交待。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 随着自己一脚踏空, 他紧接着听到小师弟惊恐大叫。张勉然奋力将随身佩剑向上一抛, 随后就要踏剑腾空而起, 可还没等从深坑中逃出, 便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巨网拦住一般, 四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痛苦。


    张成性子急躁, 在坑底吼叫一声, 用双锤将覆盖在地上的草梗扒开, 才发现四周早被人画上密密麻麻的符咒,就像是对方早已准备许久、只等着几人上钩似的。


    大师兄神色剧变,从兜里掏出件宝器,掐了个诀,便要再次试着劈开这巨网,可法宝还未奏效,便听到有人踩着松软的泥土走来的声音——


    那是个虎背熊腰、四肢尽被密软毛发覆盖着的老棕熊妖,而那熊妖身后则跟着几只懵懵懂懂的低等级鹿妖,它们正谨慎地向坑内观察着,不时还在边上再补画些泛着金光的符文。


    竟是被这些小妖们摆了一道。


    张成为人粗犷莽撞,登时便拍拍屁股从坑底站起来,叫道:“你这熊妖!知道我们是何门何派的吗?还不快快放我们出去,否则我们便要叫师尊过来了。”


    他话音还未落,张勉然已用传音木牌尝试联络云华尊上,可几次发出消息都被这些密密匝匝的符文拦截。深山老林里自然没有任何手机信号,他们师兄弟三人眼下已被困死在这坑里。


    可那熊妖只是捧腹笑了两声,吩咐手下的小鹿妖往坑底扔了三颗丹药。


    那丹药表面散发着底蕴深厚的红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张成明白这熊妖的意思——几人吃下这丹药还有活路,若依旧抗拒便只能化作这深坑底下的一抔白骨。


    这熊妖一行提前半年多放出虚假消息引清虚派众人上钩,在通往这片林子的必经之路上设好埋伏,又不知从何处寻来这高阶符文加以桎梏。


    眼下几人插翅难逃,不如遂了对方的愿,看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成收起双锤,不疑有他,三两口将药丸嚼碎,生生咽入喉中。


    另一边,大师兄张勉然也懂了他的计量,偷偷拉着小师弟的手,低声道:“水垠,生死之前都是小事,我们且将这些玩意吞了,等我们逃回清虚派找师尊做主,一切再从长计议。”只要见到师尊,他们几人定然性命无忧,吃下这颗来路不明的丹药只是权宜之计。


    张水垠则紧张极了,他本就年龄最小,为数不多几次下山除妖却遇上这种困境,现在手脚都忍不住发抖。


    他手捧着那颗足有半个巴掌大的丹药,隐隐听到头顶熊妖与小鹿妖的谈笑声。张水垠本不灵光的大脑在此时变得格外机警——对方刻苦经营布局大半年之久,一朝得手,但竟然不第一时间对清虚派的弟子展开报复,反而作势只要吃了丹药便放了他们。


    这丹药中必然有鬼,起码藏着比生死之事更大的秘密。


    可这一刻,张水垠却别无选择。


    那张花花绿绿的快递单此刻被他攥在手中,被汗水深深浸湿。危难之际,张水垠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无所不能、法恩浩荡的师尊,而是才认识短短几天的小陆师兄。


    他索性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大口嚼着丹药,吃一半吐一半,还没等吃完,便浑身脱力靠在坑壁上一点点下滑。


    药效发作得很快,张水垠眼前一阵阵发晕,天旋地转之间,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变换——


    那棕熊妖身上的毛慢慢褪去,旁边叽叽喳喳的小鹿妖足下的四蹄也渐渐淡去。等他再睁开眼时,那树下站着的不再是妖邪,而变成了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带着几个十来岁年纪仙风道骨的小仙童。


    那些半大孩子们的神情带着几分探究与嫌恶,静静俯视着坑底师兄弟几人。


    张水垠脑海中如同几串烟花爆炸,瞬间静寂,一瞬间整个身子陷入麻痹,连指尖都动弹不得。他难以置信地与那老者对视着,望见对方瞳孔倒映出一片浓重的黑红色血雾。


    万籁俱寂之间,他听到身后一向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发出一声尖促的嚎叫,那声音竟似野兽发出的绝望嘶吼,是世界观分崩离析后的哀鸣。


    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张水垠在极端的痛苦中仓皇回头,只看到大师兄与张成肩颈上驮着两只诡异可怖的黑色鬼婴,那婴孩咧着一张血红色的大嘴,六手六脚深深扎进血肉里,无数血红色的蠕虫正从那鬼童身上涌动的鼓包中钻出来,扎进皮下,滚动着汲取新鲜的血液。


    鬼婴足有成年人头颅两三倍大,口中生满了六七十颗细密的尖牙,只有一条细长的舌头,细细匝匝地从人脖颈上绕过去。


    就在鬼童发现几人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张成肩上的那只刹那间暴起,在他脖颈上狠狠撕扯下来一块肉,随后一口咬断他的血管。


    张成维持着震撼的神情瞬间倒地,而那鬼童带着诡秘的笑容依旧趴在他肩上,六手六脚的黑色身体在空气中消弭于无形,只剩下血红色的蠕虫钻入泥土之中,瞬间便没了踪迹。


    这鬼婴是何时出现在几人背上的,又或者,它们一直都在……


    大脑如同被一记铁拳重锤,张水垠头晕眼花,眼前尽是发白泛灰的雪花点,他看着一向骄傲自持的大师兄背上那可怖的鬼物,只恨不得此刻便昏死过去。


    而张勉然见状已面色惨败,嘴唇全无血色,匍匐在地上止不住地痉挛。脏污的黄泥沾染了他平日里一尘不染的纯白道袍,而他已浑然不觉。


    张成惨死的尸|体横在两人之间,仿佛一道无形的天堑,将师兄弟二人遥遥隔开。


    “大师兄……”张水垠试图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已在巨大的震惊中完全失了声,喉咙中吐出的只有无力的气音。


    良久,坑底张成身下的血液顺着坡淌到张勉然的衣角,他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缩回手。前后不过短短两分钟,张勉然的眼球中已充斥着红血丝:“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神情怅惶地看着正俯首抚须的白发老人,崩溃地大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坐在一块巨石上没有说话,还是他旁边的小仙童指着张成的尸|体回道:“还看不出来吗?你们全被骗了,所谓的结丹都是假的,所谓的修仙之路也是假的,你们还想在虚妄的世界中活多久,又想自欺欺人多久呢?”


    “我没有!”张勉然愤然叫道。


    他五岁拜入师门,十八岁那年正赶上天地灵气复苏,天资优越头角峥嵘,早早在二十二岁那年便结了丹,是天下修士万人敬仰的清虚派大师兄。怎料一日世界颠倒,他所信仰的都是假象,所跪拜的竟是鬼魔,他不再是霁月清风意气风发的大弟子,而是手上沾着鲜血的刽子手,是被魑魅魍魉所控制的杀人刀。


    张勉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脖颈的血肉已被颈上的鬼童撕扯得不成样子,肩膀以下鲜血淋漓,可偏偏满脸清泪,神情凄然。


    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流着泪问道:“那这几年的所谓妖魔……”


    那小仙童闻言激动地从石头上站起来,愤慨大骂道:“什么妖魔,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们清虚派弟子已屠尽我师伯全门上下五口,十年间又戕害了我四位嫡亲师兄师姐,仅仅在普陀山脉一处便造下如此血海杀孽。若不是师父费了足足两年时间苦心经营、炼丹布局,师兄拼着性命远赴几千里外的南都寻来失传已久的符咒经文,恐怕今天倒在血泊里的便是我们几个了!”


    “你们是杀人魔,是饮血剑,是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无知利刃。我恨不得将你们食肉啖血,拖入十八层阿鼻地狱!”小仙童指着张勉然的鼻子痛骂,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白发老人伸手拦住。


    可这些话却像锐利的利剑,一根根深深扎入张勉然的心脏。


    鬼童的啃噬、世界观的崩塌与自我认知的颠倒都没有要他的命,他的防线却被这些孩子们三言两语所彻底击溃。


    悔恨、自责、痛苦在这一瞬间浮上心头,张勉然支着剑站了起来,沉默着看向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混杂着血液的泥土,恶浊肮脏。


    这曾是双翻书抚琴的手,也是挥舞着刀剑砍向无辜者的手。


    澄净的道心瞬间崩塌。


    张勉然凄惨一笑,长剑一转,改向自己身后的鬼童砍去。那鬼婴早与他血肉相连,每一剑都是难以想象的至痛。


    一瞬间坑底血流成河,干瘦的张水垠呆滞地一步步向大师兄的方向爬去,手颤抖着将早已气绝的师兄搁在自己臂弯,那张清新出尘的脸颊此刻已苍白得不似人形,他右手食指静静拂过师兄紧皱的眉头,将师兄腰间那挂没送出去的玉佩放在花花绿绿的快递单上,那玉佩闪了几下,随后原地消失了。


    玉佩兜兜转转,还是送到了陆桁手中。


    大师兄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僵硬冰冷,几百只血红色的小虫破皮而出,一头钻进地面。


    天空中飘起绵绵细雨,张水垠慢慢松了手,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感受到脖颈间灼烧般的剧痛——那是蠕虫在啃噬他的血肉。


    雨势渐起,他默默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雨丝飘进他的发间,沁入他的口腔。胆小怯弱的少年瞬间长大,但却是以性命为惨痛代价。


    四十分钟后,陆桁冒雨赶来。


    坑底的少年上半身早被鬼童啃得不成样子,整个巨坑上方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锁咒,而下方则沉积着三指高的浓厚血水。


    一见他的面,树下几个小童便叫起来,指着陆桁道:“师父,这便是那天救了小敏那丫头的人!我们几个在另一个山头眼睁睁看到他把小敏踹下山崖,之后一个空洞出现,那小丫头片子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雨点如黄豆般打在每个人的身上,白发老者走出树叶下挡雨处,扶着拐杖便毫不犹豫地冒雨跪在陆桁面前,以头抢地,行了个虔诚的大礼。


    “救救我们,救救这苦难的世人吧……”老者泫然泪下,眼神坚定道:“灵气复苏就是一场举世的浩大骗局,天地灵气从未发生任何改变,清虚派掌门云华尊上只手遮天,编造了这盛世谎言。他织了一场天地幻象,所有勘破迷雾背后真相的人都难逃死路。”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结丹,几百年内修士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从未有一人晋升,顶多不过是道心坚定能自御邪祟,现今的修士哪分得清鬼魔附身带来的能力增长与正常晋升的区别?!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圈套!”


    “善恶颠覆,天地翻倒,灾邪当道,正道消亡。侠士,求求你救救东都……”他说到后面语气愈发卑微,只差不能拜进泥土中。


    然而陆桁面无表情,雨滴落到他的身边,竟悬空凝住,大雨没有沾湿他分毫。他只是从兜里掏出个烟盒来,低头点燃,吐了个烟圈悠然缓缓道:“我为什么帮你?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滥好人,苍生的苦难与我何干?”


    白发老者的表情一时间愣怔住了,目光惊讶看向陆桁,眼眶已然发红。


    雨丝带着风声响起,天阴沉下去,打着响雷。


    雷声呼啸之间,张水垠微微张口,惨然笑道:“小陆师兄,如果是为了我呢?”


    他遥遥看向陆桁,眼神中饱含着温柔的笑意与真挚。


    眼前这张脸和那个初遇时神情飞扬地兴奋讲着除妖笑话的半大少年重合在一起,仿佛依旧是那个寒夜中独坐两个小时台阶、为陆桁留了两件精挑细选法器的无忧无虑的小师弟。


    只是他此时已经血肉模糊,身上没一块好肉,几乎要认不出原样。


    张水垠在雨中眨了眨眼,微笑道:“小陆师兄,帮我照顾好新柔师姐,别让她被掌门骗去结丹了。我们师门上下心眼都极好,他们……他们从不有意伤人……”他说到后面,泪水糊了满脸,气管被鬼童咬断,已只剩出气不见进气,仍然艰难地交待着一切。


    说完这段话,他从腰间摸了个匕首出来,毅然决然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颗赤诚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第67章 水落石出


    随着血液从张水垠胸口喷涌而出, 陆桁向后退了半步,垂眸离开。


    他经过的地方留下短暂的虚空裂隙残影,那白发老者直呼神迹, 神色惊惶,带着一众小童在雨中连连跪拜。


    返回清虚派时已是正午,张新柔刚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便自己跑去小厨房煮了两碗温热的南瓜汤圆粥, 她和棠棠一人抱着一个粥碗, 坐在门槛上吃得正开心。


    见陆桁回来, 张新柔笑着抬手招呼道:“陆师弟,你可回来啦。可惜你们几个出任务,没能赶得上我的结丹仪式。那仪式可热闹了, 连来围观的外门弟子都有免费的糖糕吃。”


    “自从顺利结了丹, 我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原来这就是晋阶的感觉。我真悔恨我天资平平,没能早点晋阶。”


    她眼神中闪着骄傲的光,嘴角微翘, 捧着个带锦鲤花纹的瓷碗,小口小口抿着粥, 一张圆脸笑得格外憨厚。


    没等陆桁回复什么, 从山脚下远远跑来个小洒扫弟子, 边跑边喊道:“大师姐, 不好了!师兄和小师弟三人的魂灯全灭了个干净, 师尊说要提前闭关晋阶金丹期, 以给他们几人报仇, 眼下已在峰顶天台开了坛, 正等人齐呢。”


    张新柔闻言神色剧变, 撂下碗便去召集师门众弟子,仓皇间甚至在台阶上踉跄着摔了一跤。


    棠棠收拾行装便要跟上,却见四下无人处,陆桁已在房间内部开了道黑漆漆的虚空裂隙。


    “你回快递站。”陆桁不由分说命令道。


    棠棠则一瞬间警觉了起来,他缓缓迈步踏入那被凭空劈开的裂缝,意识到即将有控制不住的危险发生。不同于往常的听话懂事,这次他不断回头,反复确认道:“水垠哥和新柔姐会没事的,对吗?”


    陆桁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望着峰顶天台的方向,没作任何承诺。


    天台之上,狂风渐起,急风夹杂着雨丝如刀割般打在每个人脸畔。


    张新柔脸上一片悲戚之色,她冒着顶撞师尊的大不韪之过,跪在地上厉声大喊道:“尊上,勉然师兄与水垠小师弟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您这次闭关如此匆忙?”


    这次师尊不再回答她,狂风骤雨之间,连一句句凄凉的质问声都被迅速吞没。


    这场暴雨来得急遽而猛烈,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众弟子尚且来不及从失去师兄的悲痛中走出来,便被要求坐镇阵眼,替师尊护法闭关。几人皆不疑有他,纷纷放下佩剑老老实实念起符文来。


    一道闪亮的电光划破天际,紧接而来的是巨大的雷声轰鸣。


    云华尊上闭眼坐在最中央的蒲团之上,右手大拇指与中指并拢,举重若轻地掐了个轻巧的诀,引来几声清脆的霹雳。


    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雷暴,在场的几名清虚派嫡亲弟子或多或少感受到□□被撕扯的痛苦,他们强忍着这钻心剜骨的疼痛,冒着瓢泼大雨坚守在阵眼之上。


    陆桁就坐在不远处的树梢尖,望着这惊骇的一幕——这些弟子背后的鬼婴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似的,自顾自奋力撕开它们与宿主之间相连的皮肉,白色鼓包间蠕动着的鲜红色小虫竟振翅而飞,汇聚成一团巨大的血雾,绕着云华尊上盘旋飞舞。


    血水混着雨水四处溅落,但修士们无知无觉,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为师尊护法闭关。却不知自己早成了提线木偶,而那长长的丝线,则早已一根根聚拢在他们敬爱崇拜的尊上手中。


    而这一刻,线被残忍地陡然收拢。


    随着云华尊上指尖微动,那些鬼童挣脱束缚的欲望更加强烈,用六只手臂疯狂地扒动着伤口断面,将其中的筋肉一点点挑出来,伤势深可见骨,很快有人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面上。


    其余几人承受不住肉|体的痛苦,发出无力的哀鸣,可身体却早已动弹不得,只能由着鬼童继续折腾。


    陆桁看准了时机,在对方专心作法之时,淡然踱步踏上峰顶天台。


    迄今为止从未有一种仙门功法能令人在空中停滞这么久,张新柔强忍着肩颈之间的剧痛,几乎要失去意识,她在一片空白的茫然中看着小师弟,就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般。


    可没等他开口,那自称云华尊上、面色灰败的中年男子却先一步嘲道:“陆桁,你又来做什么?”


    紫电乌云之下,那身穿脏污麻布衣裳的中年男人似乎格外不解:“位面系统不是已经播报过,你只差几天时间便能彻底掌握主神权限,何必在这节外生枝,主动碍我的事?”


    那中年男人唇边生了颗大黑痦子,相貌实在平平,偏偏心安理得高坐在莲花台上,受东都万人朝拜。玩弄着世人命运,且从无痛悔之意。


    而他竟也同是一名位面经营者。


    见陆桁迟迟不作声,雨水打湿了黑痦子污秽不堪的道袍,他索性走下莲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我知道你实力强得惊人,不然也不会连续推翻三个位面的政|权,乃至于轻巧夺了主神权柄。但东都这事却实在与你无关,不是吗?”


    “你我同为异乡异客,这些本土居民不过是我们通往通关之路的垫脚石罢了,何必在乎他们的性命?”


    “我研究过有关于你的帖子,知道你是个冷血冷性的商人。醒醒吧,陆桁,这里没人配和你站在同一谈判桌上,更别提与你推杯换盏交换那些利益分割的筹码。损人不利己,何必为之?”


    黑痦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自下而上仰望着对方。


    他的脸被划破长空的闪电划成明暗两半,明面上的一半透露着以操纵人心为乐的沾沾自喜;另一半深深藏在暗处,则是面对强者威压而产生的隐隐恐惧畏怕、恐慌不安。


    这两种情感间歇交杂在一张狡猾的面孔上,令人不禁作呕。


    见陆桁仍然不为所动,黑痦子眼神中闪过疯狂的光。


    他甚至进一步刺激道:“我已成功替换了东都位面云华尊上的身份,一旦今日这些修士性命顺利断于我手,我将打出继你之后的第二个[黑暗皇帝]成就。”


    “若你今日不加阻拦,我即将完成最高等级的[欺诈师]身份演绎,到那时这些来自地狱的恶鬼通通将为我驱使。”


    “我知道每次位面切换时,经营者都有权限复制一份心仪的能力。”


    “我的能力,自然也是你的。”


    雨线从张新柔脸颊肆意划过,意识恍惚之际,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个听不懂却莫名可怕的名词轮番轰炸着她的脑海,昔日谦和温润的师尊此时布满杀戮之气,而更可怖的是,随着痛苦的逐渐加剧,张新柔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


    无数六手六脚的裂口小鬼,正疯狂撕扯着师兄弟们身上的筋肉皮膜,有些人脏肚流了满地,死不瞑目,死前仍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师尊的方向。


    这一刻,张新柔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闪电在昏沉的乌云中轰然炸开,也同时在她大脑中发出震天动地的碎响。她仰天凄厉大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眼神已全然涣散。


    眼看着陆桁步步向自己走来,大痦子也逐渐开始慌张,拿出最后的底牌坦诚道:“就算你想救他们也有心无力,鬼童入体,它们已完全变成这些修士身体中的一部分。甚至不等这些修仙者剥除鬼婴,在这之前他们便会个个信仰崩塌而亡。”


    雨帘高悬,闪电似利刃尖刀,将夜空陡然撕裂。


    雨丝沾染不到陆桁的丝缕衣衫,他整个人犹如从雨夜中缓步走来的阎罗,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情:“我不救人。”


    黑痦子的神情突然放松下来,正要搭上陆桁的肩,却见对方从虚空中握住一把锋利的铁锹,没等他反应过来,刃面便卷挟着风声呼啸而来。


    “我只杀人。”随着陆桁补完后半句,铁锹一下下在黑痦子四肢劈砍着。


    但冷兵器穿过大黑痦子的身体,却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空洞,那些鬼童像不要命似的发了疯的扑过来,瞬间便补好了那足有心脏大小的血窟窿。


    黑痦子飞身一跃,跳到莲花宝座上,得意地右手指着天空,那里正电闪雷鸣,如乌云中一头凶悍的巨兽妄图冲破牢笼般骇人。


    闪电飞光,雷声轰然,他却如同沐浴在和风细雨间般享受地伸开手掌,大笑道:“陆桁,这次你可失算了,早在替换掉云华尊上的那一刻,我就修成了无双肉|身,如今已半步仙尊,除了九九八十一道紫电洪雷,没有任何攻击能伤我半分!”


    “哦?”陆桁看着他,突然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他跨过峰顶天台上蜿蜒流淌着的血水,于虚空中扯出一台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远程激光巨炮,调转炮口对向莲花台,勾起嘴角冷笑道:“那这个呢?”


    大痦子神色剧变,面色灰暗。


    第68章 一击必杀


    一片炽热耀眼的白光闪过,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大黑痦子的身体轰了个对穿,一旁的鬼童与飞虫见状猛扑过来,将他的身体紧紧包裹缠绕住。


    可这些补救如同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在巨大的激光威力下根本没法抵抗分毫。


    甚至连血液都在绝对的高温炙烤下化为灰烬,大黑痦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破开的大洞——那里空荡荡的,连骨骼内脏都被烧了个干净。


    超乎常人的意志令他仍保有意志, 却也只能眼睁睁望着一道又一道激光袭来, 宛如弹药无限装填一般毫不停歇, 而对方似乎在有意折磨着他一般, 先是胸口、随后是手脚、脖颈,到最后他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坠落在地,偏偏还能感受到幻肢的剧烈疼痛。


    那些环绕着的鬼婴与飞虫早消失殆尽, 黑痦子眼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是铁锹带着风雨的寒气袭来,正中自己面门。


    他历经了二十余个位面,在即将功成身就的登天之路上,被陆桁狠狠击落。


    天地之间发出一声嗡鸣震颤, 随后似乎有某种事物暗中发生了改变,雨水冲刷之下, 大量的血肉断肢与鬼童们的尸|体顺着峰顶天台的小径流下。


    而张新柔已然失去了神志, 她瞳孔微微发散, 只剩最后一口气, 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那滴清泪映照着白色瓷块上血水的红光, 很快顺着脸畔滑落。


    待她气绝, 陆桁附身将张新柔的眼皮阖上, 转身离开。


    偌大的峰顶天台上横尸一片, 狂风骤雨掩盖不住激光炮发出的音量与光芒,这里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清虚派其余未赶来的弟子,他们当中有的人身上还驮着可怖的黑色鬼童。只不过幻象散开,所有人对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婴发出阵阵惊呼。


    莲华座上一劈两半的云华尊上头颅很快被众人发现,方才目睹了一切但还未咽气的弟子抱着悲痛、口述了天台之上发生的一切,一场盛世浩大的谎言终于被揭开,赤|裸|裸的真相摊开在每个人面前。


    原来他们所崇敬信仰的是邪祟,追逐砍杀的是无辜活人,从头到尾都活在被编织出的虚妄里,成了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他们本没有错,但身上却背着洗不清的血海杀孽。


    急雨冲刷下的峰顶传来绝望的哀嚎,随后是刀戈声不绝。


    身负鬼童的内室弟子流着泪将一把把匕首送入自己咽喉,鲜血肆意飞溅。


    山顶生起一场大火,华美富贵的古建筑、数不清的珍宝古玩、连同所有不堪与腌臜永远埋在了这场火焰中。


    冲天的火光挟着浓烟直冲天际,陆桁拾级而下,坐在山下的小酒馆,边刷着手机,边听老板议论这场山火起得如何蹊跷。


    001号冷静的播报音响起:[恭喜宿主打出稀有成就:同类相残]


    [在艰难的送货途中,同行竞争在所难免,当宿主成功击杀一名位面经营者时达成此成就]


    [备注:为维持经营者内部的良好秩序与经营环境,该成就完成者及其所在位面信息将在交流论坛首页置顶三天]


    [成就奖励积分:20]


    [当前积分:105]


    [系统友情提示,东都位面危险度已降低至F级,后续将不再纳入经营者选择库,宿主即将被强制弹出该位面,弹出倒计时——七天]


    陆桁沉默着喝完一整杯蓝色玛格丽特,跟老板道谢后,转身走出了这家小酒馆。他回到快递站陪着棠棠看完一整集动画片,这才委婉地告诉棠棠峰顶天台上发生的一切。


    棠棠瞪大了双眼,整个人情绪瞬间低沉了下去,他呆呆望着沙发的一角,良久才抬起头问道:“水垠哥和新柔姐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他那么渴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在他心中,陆叔叔几乎无所不能。


    但陆桁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屏幕上还播放着动画片,棠棠默默地关闭音量,握紧了拳头,眼神坚定道:“可是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沙发的另一头,小敏像被戳中痛脚似的跳了起来。


    她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可他们屠了我全师门,个个手上都沾着无辜者的鲜血。清虚派的弟子确实没有杀人的主观意愿,但愚昧无知、识人不清,乃至最终酿成大错,他们难道就不该死吗?!”


    这小黄毛丫头在快递站待了两天有余,已上下好好清洁过一遍,连衣服都换了一套。可她脸色依旧是营养不良的蜡黄发黑,小小年纪便满脸晒伤斑,全身的旧伤疤,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一副混迹山野的粗糙模样。


    若不是被清虚派追杀,她本该跟随师门众人过着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日子,至少不会流浪于深山丛林之间,每天担惊受怕四处逃窜,足足几千个日夜,小敏已恨足了这些如影随形的杀人恶魔。


    她眼中已积蓄起薄薄一层水雾,倔强地梗着脖子,语气中含着哭腔:“你同情清虚派弟子,难道我全师门上下就不值得可怜了么?这些弟子的无知与盲从何尝不是一种错?”


    “他们供养着全仙门最尊贵的所谓云华尊上,受足了尊上的庇佑与外室弟子的敬仰,自然尽心尽力地为对方瞻前马后,但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从头到尾,被他们杀|害的其他仙门弟子没有收到任何好处,反而平白丢了性命,你告诉我如何能不恨!”


    小敏逆着光,外面鸟兽群鸣渐响,屋内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阴影,两滴大泪终于溢出,顺着脸颊划过。


    而棠棠只是摇了摇头,冷静道:“你恨错了人。”


    小敏愣怔了一下。


    棠棠接着道:“该恨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编织谎言的人。而清虚派的弟子无知无觉地承受着鬼童的撕咬,被缓慢地榨干生命,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能有一双看透真相的眼睛何其艰难,这世上有能力一举戳破谎言的人又有几个?”


    “如果你也同样生在清虚派,从小就没得到过正确修仙功法的熏陶,生来就受谎言蒙蔽,一定也早成了你口中的愚昧荒谬的刽子手。”


    “你我都是再脆弱不过的蝼蚁,我们现在都还太孱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恨天恨地,却什么都做不了。”


    棠棠神情平静,没有开慰对方,而是叙述着残酷的事实:“就算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又如何?如果你我还像现在这般幼弱,只会重复着一次次失去同伴……”


    说到后面,棠棠的声音低沉下去。


    九号基地孤儿院被轰炸的惨状浮现在他面前,他现在连自保都尚且艰难,又怎么保护他人。


    小小的快递站内一时无言,小敏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良久,她用双手捂着脸,张开嘴无声地哭泣。


    她也不过只七八岁年纪,本该是孩子天真烂漫的时期,那份长期独立求生带来的孤独与压抑让小敏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习惯了将负面情感全部抑制在心底。


    哪怕痛苦到极致,她也依旧一言不发,只有指缝间肆意流淌的泪水,还依稀显露出她内心的崩溃。


    一刀刀一剑剑,大片的鲜血挥洒在她面前。


    师父的临终嘱托、师姐的痛苦哭喊,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总是午夜梦回,如影随形紧紧缠绕着她。


    真相大白,大仇得报,她恨的人都已惨死清虚派峰顶天台,但小敏心中没有半分解脱。


    “你说得对。”她抬起头来,用手背用力擦干眼泪,对着棠棠苦笑一下。


    雨停云散,山峰间重新充满绿意。


    自此以后,她只能在漫长的修行里自我开解与救赎。


    第二天一早,陆桁将小敏送到先前炼丹挖坑的那派修仙者那里,当着白发老者的面将她托付给对方。而棠棠则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便在快递站的客厅里练起金属操控的能力来,在离开东都位面前他还独立接了个快递单,还用新赚来的积分摇了能力属性转盘。


    佳尔芙则接替了厨师的工作,每天对着教程鼓捣各种黑暗料理,偏偏自己还吃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位面交流论坛中关于陆桁的帖子高高挂起,漂浮在论坛首页。


    【[组务公告区]管理员001号:位面快递站经营者陆桁已于东都位面打出[同类相残]成就】


    【主楼-@[管理员001号]:自今日12:00开始,此帖将在论坛首页置顶72小时】


    【1L-@[卖大酱的]:马】


    【2L-@[电脑城不包售后]:来早了,什么情况】


    【8L-@[小小美工可笑可笑]:几个意思啊???自从二十二年前那场位面经营者互相检举揭发的事件过去之后,这期间还没人达成过同类相残吧……】


    【16L-@[位面小洋房]:我之前就说这个陆桁肯定有问题,你们都快把他吹上天了】


    【20L-@[手打柠檬茶]-回复@16L:但是他之前确实救过人(这是可以说的吗)】


    【37L-@[是修电脑不是吃水饺]:都别吵了,能不能等澄清出来再bb,东都位面难度一直不高,上个月我还看到有人发帖说刷到过这个位面,同位面的能不能出来解释一下】


    【38L-@[三无化妆品]:捧臭脚的这就闻着味来了啊,帖子在哪呢,给我看看呗?我怎么没刷到过】


    【40L-@[是修电脑不是吃水饺]-回复@38L:别太破防,看得出来你挺恨的,知道你急但是你先别急】


    【42L-@[三无化妆品]-回复@40L:不就一个破主神权限吗,至于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在论坛巡逻么,不知道的以为这权限能分你一半呢,真哈人,大神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就那么喜欢逆风输出】


    【43L-@[内|衣店清仓甩卖]-回复@42L:这些人和粉武器库的那波人一样,都是脑缠,粉快递站的人估计智力更低下,谁能干出杀经营者这种事,没得洗,直接抬走】


    【50L-@[桌椅板凳便宜卖]:这都能吵起来……别歪楼……家人们先琢磨一下大神为什么杀位面经营者……】


    【51L-@[臭豆腐小份十五元]-回复@50L: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20点积分……送快递哪有杀人积分来得快】


    【80L-@[AAA水果摊不给草莓去籽]-回复@37L:帖子找到了,好像是这个——[有点诡异,总觉得新位面的危险度和信息介绍不太匹配],楼主id叫[灵石小玩家],有谁有他好友吗,赶紧去私一下】


    【102L-@[内|衣店清仓甩卖]-回复@80L:澄清了又怎样,估计又是什么被政府逼的那一套,二十二年前都听烂了】


    【150L-@[破产火锅店]:蹲蹲,有后续踢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在评论区点梗番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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