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推演
“顾风祁, ”时亭州的脸色冷下来,他的薄唇抿紧了,“我说, 我不同意。”
“那你觉得该谁去呢?”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面上的神情很柔和。
“晏越泽他们那些小子刚刚能把子弹打准;穆子骞是个听话的好士兵,但是他看不出这些雪松林生长的区域到底有什么差别;苏嘉佑很聪明, 也很有想法, 可是他才在雪原待了多久?不到一年。他之前有受过很系统很专业的训练吗?如果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去了, 你有多少信心认为他们能活着回来?”
时亭州张口, 欲要反驳,但是被顾风祁摁住肩膀,截断了话头。
“怎么?你是想说你也可以去是吗?”顾风祁看着时亭州, 轻轻笑一下, 摁着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但是你是M-17的队长,时亭州。他们没了我在身边可以,但是如果他们没了你在身旁,不行。”
“可是,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语气有点艰涩, “你自己又有多少信心, 能活着回来?”
顾风祁沉默了一下, 然后很温柔又很坚定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
时亭州心里面窜起来一股隐约的怒意。
那你这不是胡闹吗?他在心里说。
“但是我是M-17里面, 最有可能活着回来的人不是吗?”顾风祁眸中带笑, 像雪原干净的夜空上闪烁的星河。
“就算不考虑你的队长身份, 我也比你更合适。”顾风祁搭在时亭州肩膀上的手向下, 轻轻抚着时亭州的后背, 是安慰。
“毕竟从进环塔开始,我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就都比你更好不是吗?”顾风祁开了个意图缓解气氛的小玩笑。
“我不同意。”时亭州从胸腔深处缓缓呼出一口气,整个肺部的氧气都被抽干。他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在自己四肢百骸蔓延。
他对顾风祁说,我不同意。
但是他知道,凡是顾风祁下定决心的事情,是从来不会征询别人的意见的。
“州儿,”顾风祁捧起时亭州的脸,凑近了,说话时薄唇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洒在时亭州眼睫上,“那你告诉我,整条雪原防线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去做这件事情呢?”
时亭州沉默,固执地不肯说话。
纵观整条雪原防线,顾风祁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环塔出身,过硬的军事能力与强悍的个人素质,一年多的雪原实战经验,以及出色的分析思维能力。整条雪原防线上,都找不出一个比顾风祁更合适的人了。
更何况,苏嘉佑抛出了“要是新一批次雪松弹还是失效呢?”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
恐怕整条雪原防线上,都只有苏嘉佑一个人提出了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法。
上级指挥部门不会在新一批雪松弹送抵前线,经历第一次实战之前做出上述判断。
因此时亭州他们的上级,(也就是时亭云等人),就断然不会允许他们因为这个想法而涉险去实地考察。
所以到头来,他们只能靠M-17驻点的微薄力量,去完成这一项实地检验。
让顾风祁一个人去,是最合理的方案。
但也是时亭州最不想选择的那个方案。
时亭州用力闭上眼睛。
他碰到顾风祁捧住自己面颊的手,用力,把顾风祁的手扳开了。
时亭州没说话,一个人转身出了临时会议室。
顾风祁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和留在半空中的浅金色立体地图相对静默。
顾风祁知道时亭州同意了。
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只是心里面很难受罢了。
有些事情没人想去做,只是不得不为而已。
但是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顾风祁在心里轻轻许诺,然后开始仔细审视在半空中铺展开的地图。
他要活着回来-
顾风祁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动身了。
时亭州一夜没睡,站在窗边上看着顾风祁背着狙击枪走驻点的封锁线。
顾风祁知道时亭州虽然没亲自来送他,但是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顾风祁抬起一条胳膊,挥挥手,道过了再见,然后便走进广漠的雪野之中。
时亭州站在窗后面,双手握拳,指尖嵌进掌心。
顾风祁,活着回来-
顾风祁走出驻点的第一个小时。距离后方新一批次的雪松弹抵达还有二十四个小时。
顾风祁向着地图上的第一片区域进发。
雪松林树木密集,雪地越野开不进去,所以只能用走的和跑的。
顾风祁要尽快地走完一大片树木覆盖区域,找出雪松弹效用的相关规律,然后再尽快返回驻点。
冰冻三尺,孤身一人,地图铺设的范围有几十平方公里,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顾风祁不管这么多,他一定要带回去有用的信息。
走出驻点的第五个小时。距离新一批雪松弹抵达还有20个小时。
顾风祁已经沿着林脉行进了十余公里。这一块雪松林是库存雪松弹的制造原料来源,顾风祁一面向前行进,一面努力记下这片雪松林的特征。
走出驻点的第六个小时。
顾风祁走完了第一片雪松林,进入新一批次雪松弹的雪松取材地点。
他开始仔细地甄别这一片林莽与之前所见的雪松林的区别。
有什么区别?
他为什么没看出什么区别?
连续的高强度行进,持续的寒冷,让顾风祁消耗了很多体力。
他在一棵高大雪松下面站定了,稍微歇一口气,补充一点水分和能量。
作战服里配有饮用水循环系统,吸管就在衣领侧边,稍稍偏头就能够到。水是恒温的,但是一口牙已经被风吹得凉透了,乍一碰到温水,便产生细微的刺痛感。
补充完水分,顾风祁拿出高能固体速食,一边快速地撕开包装进食,一边继续观察自己所处的这片雪松林。
高大的针叶乔木从终年覆盖白雪的黑土中拔地而起,莽莽臻臻向上生长,相偎成林,遮天蔽日。
这一面是背阴面,太阳光照不过来,人在林子里待久了,连骨头缝里都浸着寒气。
顾风祁还是没看出这一片林子和上一片林子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已经待不住这个阴潮的环境了。
顾风祁迅速地把最后一块食物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让干燥的粉末状高能物体能顺着自己消化道向下,然后便又出发,向下一片雪松林进发了。
走出驻点的第十二个小时。
已经过去整整半天了。顾风祁已经走了大概三十公里,已经兜完了一半的圈子,开始从另一个方向回驻点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林间寂静,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光线变差,视野受限,顾风祁更难观察出什么东西来了。
顾风祁这十二个小时走过了大概有八九个不同的雪松林片区,每个片区他都认真地观察过了,但是还是没能发现什么有效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不同批次雪松弹的作用效果不同?
不是地理差异,不是树木类别的差异,甚至和树龄这些微小的差异无关。
到底是为什么?
顾风祁拧着眉跋涉在逐渐黑暗的雪松林之中,他的眉眼间已经凝上了一层薄霜。
之前在驻点的时候,他还跟时亭州说过,只要实地去看看,肯定能找到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雪松弹的效力不同。现在看来,自己当时还真是托大了。
现在走了这么久,最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他还没有遇到纳喀索斯。
希望之后的路途也不会遇上纳喀索斯。
顾风祁走出驻点的第十六个小时。距离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还有九个小时。
时亭州守在M-17,这十六个始终没合眼。
驻点这里有远程监控板面,上面是每个队员的生命体征信息。
在这十六个小时之间,除了必要的工作,时亭州就一直在这里看着这块远程监控面板。要看到属于顾风祁的那个位置上,一闪一闪的绿色小光点,时亭州才能稍微放松一些。
十六个小时,也不知道顾风祁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时亭州有点疲倦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就在此时,他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
“紧急呼叫,紧急呼叫,”通讯器里传来喘息声,喘息声之外是剧烈爆炸的背景音,“……M-15驻点遇袭,请求增援!请求有条件的邻近驻点前往支援!”
M-15驻点遇袭。
在M-15驻点与时亭州他们所处的M-17驻点之间,是魏成周他们的M-16驻点。
魏成周他们前一天才遭受了不小的伤亡,现在可以说是连自顾都不暇。所以时亭州他们必须要出发支援M-15。
“……M-15驻点已经没有可用的雪松弹了,”通讯器对面的嗓音沙哑,“目前的可战斗人员大概还有二十人,我们会拼死守住防线……但是请邻近的,有条件的驻点,前往支援……”
时亭州最后看了一眼绿光闪烁的远程监控面板,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滤光护目镜,走出房间。
他要带着人去增员了。
至于顾风祁怎样,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最好能平安。
希望他能平安。
顾风祁离开驻点二十四个小时。
在前二十四个小时中,顾风祁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
在翻越一条山麓的时候,顾风祁遇上了一个中等规模的纳喀索斯阵列。
冰棱镜从雪面中冒出尖尖角,在渐落的月色中泛着锋利的光芒。
顾风祁屏住呼吸,打算在不惊动它们的情况下绕开这一座纳喀索斯阵列。
作战靴轻轻踩在雪地上,风过无痕。
顾风祁绕远路打算离开这座山谷。
但是那座过分敏感的纳喀索斯阵列,还是捕捉到了顾风祁发出的轻微动静。
冰棱镜“咔啦啦”开始疯狂生长,从雪面底下笋尖一样顶破阻碍,冒出头来。
顾风祁咬牙,调动全身的能量,开始拔足狂奔。
他现在只有一个人,手里只有一把狙击枪,根本没有打碎冰棱镜阵列的机会。
顾风祁现在甚至很惊诧自己当时出发,究竟为什么要背上一把狙击枪。
因为一把狙击枪在一整个纳喀索斯阵列面前,简直就是毫无作用。还平白增添了不少负担。
顾风祁一边向着山坡顶上狂奔,一边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看着身后纳喀索斯漫上来。
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唯一的脱身方法大概就和时亭州发现雪松奥秘的那次一样:爬上雪松树。
然后再和时亭州当时一样,掰下雪松枝,扔进流质的纳喀索斯里面,观察它们会不会退却。
这倒不失为一个能够验证自己猜测的方法。顾风祁想。
如果点背,他今天会孤身一人死在这里,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他将与雪松一起,永远长眠在这比遥远更加遥远之所。
如果他运气够好,现在身处的这片雪松林具有能抑制纳喀索斯的效用,那他今天就暂时不用死了。
如果上天眷顾,他运气再好一点,能先找到对纳喀索斯没有攻击效力的雪松枝,再找到对纳喀索斯有攻击效力的雪松枝,那么他就能带着扭转这场战局的信息回去了。
上天会站在谁那边呢?
眼见着纳喀索斯距离他越来越近,顾风祁咬牙,几步跑至一棵雪松树旁,借着奔跑的势头,用力一跃,攀上树干,然后向上攀爬。
纳喀索斯蔓延到树下,然后顾风祁眼睁睁看着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中缓慢地升腾起一个人型。
拟态化。
自从雪松弹投入战场以来,他们有很久没再看见过拟态化的纳喀索斯了。
现在雪松弹的供给出了问题,纳喀索斯们已经准备好反扑了吗?
拟态化的人型纳喀索斯站在树下,仰头看了顾风祁一眼,它的身体右侧开始蓄势。
一根银色的利刃突然从它的身体右侧生长出来,向着顾风祁所在的方向猛然戳刺过去。
顾风祁单手握住雪松枝干,半身悬空,堪堪避开。
顾风祁撇下一小段雪松枝,朝着雪面上稀薄的流质化纳喀索斯掷去。
一小段褐色的雪松枝掉进水银色的液体当中。
雪松枝在水银面上荡起一圈圈扩散速度极慢的涟漪,然后被完好地托浮住。
顾风祁因为剧烈运动而激烈跳动的一颗心慢慢凉下去。
看来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
他现在所在的这棵雪松是不会对纳喀索斯造成伤害的雪松。
拟态化纳喀索斯在树下打量着顾风祁,它很快又发起第二轮进攻。
更多的银色利刃从它身体中生长出来,从各个方向朝着顾风祁戳刺而去,封住顾风祁的退路。
顾风祁踩着雪松的枝干,脚下用力,旋身躲避。
还是有一道利刃没来得及躲开。
那道银色的利刃穿透顾风祁的腹部。
烧灼的剧烈疼痛在受伤的地方蔓延开。顾风祁的眼神凝滞了一下。
受伤了。
伤在腹部。
纳喀索斯就守在树下。
可能……没有什么活着回去的机会了吧?
第52章 终局
可能……没有什么活着回去的机会了吧?
深重的倦意像潮水一样席卷上来, 伤口灼痛,纳喀索斯演化出的刀刃还深深嵌在腹部,顾风祁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 抿紧嘴唇。
但是……不能就这么放弃啊。
顾风祁咬牙,用力握一下拳。
他摸出匕首,对着纳喀索斯刺进他腹部的尖锐刀刃猛力挥下。
刀刃并没有被斩断, 然而纳喀索斯却在他第二次挥刀之前退缩了。
那个全身上下闪烁着水银质光泽的人形物体仰头看着他。
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是两个空洞的眼窝。
可能是已经察觉到了顾风祁的力竭, 它没有再出动攻击了。而是好整以暇地在等着他自己从雪松枝上摔落。
顾风祁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调动起全身的力量, 以及全部的意志。
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无人知晓的地方,什么消息也没有带回去。
不远处雪天相接的地方突然漫起金色的晨光。
那灼烈又锋利的光线沿着雪线滚滚而来, 一路上摧枯拉朽, 破开冷凝的空气和稀薄的晨雾,落进顾风祁的眼睛里。
出太阳了。
晨光灼烈地让人睁不开眼睛。
顾风祁目之所及的整片雪原以连绵的山峦为界,被分割成阴与阳两个区域。
顾风祁现在在山谷里,是背阴的这一面, 而越过山脊,就是阳光能够照射到的阳面。
顾风祁看着阴阳交割处的山脊,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穿成了一串, 形成一条模糊的线索。
他仔细地回忆自己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雪松林。
因为在之前的24个小时中, 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黑夜, 所以顾风祁没能发现那些他经过的雪松林与天色、光照之间的关系。
但若是细细想过, 顾风祁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 有效的雪松与无效的雪松之间有何差异了。
光照。
长期处于背阴面的雪松几乎无法接触到阳光直射, 它们是对纳喀索斯无效的。
而长期处于向阳面的雪松经受长时间的阳光照烤, 它们对于纳喀索斯是有效的。
承载着太阳的光亮与热度的雪松落进水银质的纳喀索斯之中, 那种流质的生物被灼烧,然后会在半空之中消弭。
他找到原因了。
顾风祁看着雪松树下的纳喀索斯,他取下腰间的自主制动绳索。
他还不能死。
他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顾风祁离开驻点的第二十五个小时。
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
M-15驻点。
M-15驻点的原有队员已经伤亡过半,时亭州带着M-17的一部分队员,以及十四枚仅剩的雪松弹当中的十枚已经赶到了。
纳喀索斯的攻势很猛,防线已经要被冲破了。
他们咬着牙发送了三枚金贵的雪松弹,稍稍遏制了一下纳喀索斯前进的趋势。
晏越泽扛着发射器,刚刚要准备打出第四枚雪松弹,时亭州就飞快地过去,一巴掌排到他后脑勺上,阻止了雪松弹的发射。
“一共就剩下七发雪松弹了,这玩意儿是用来保命的,”时亭州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就打完了,等会儿要是再遇到危险情况怎么办?”
“可是新一批雪松弹不是马上就要运到了吗?”晏越泽把发射器从肩上放下来,有点委屈。
时亭州低头看一眼时间,个人移动终端上面弹出一条消息:
【作战物资雪松弹已运抵各个驻点,请各队队长尽快查收。】
“已经运到了,”时亭州把发射器从晏越泽手中接过来,“你带着左翼的三个队员赶紧去把雪松弹取回来!”
“是!”晏越泽敬个军礼,眼睛里放出光来,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晏越泽很快就带着人把雪松弹取回来,配发到防线上各个队员手中。
他自己填了弹,肩上扛着发射器,眉飞色舞跑到壕沟外面,发射器发射口对准了壕沟之外暂时蛰伏住,按兵不动的纳喀索斯。
“你们嚣张了那么久,看看现在还能嚣张地起来吗?!”
晏越泽摁下发射器上的发射键。
雪松弹从发射管道中呼啸而出。
后坐力让晏越泽稍微往后退了半步,他放下发射器,看着雪松弹落进流质化的纳喀索斯中,一脸的志在必得。
雪松弹在半空中炸开,木质粉末纷纷扬扬落进水银质的液体中。
没有烟雾升腾,纳喀索斯也没有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浪潮一般地退却。
相反,它们在雪面上波涛一样轻缓地滚动几下,然后便海啸一般朝着防守线疯狂扑来。
“晏越泽!快退回来!”时亭州在防线后面嘶声大喊。
肾上腺素浓度在那一瞬间疯狂飙升,时亭州扛着雪松弹发射器向前冲刺,越过壕沟,三两步跑到晏越泽身边,揪住他的肩带,把晏越泽拎地双脚离地,然后把他往壕沟后面甩。
与此同时,时亭州单手操控着雪松弹发射器,打出他们的倒数第六发雪松弹。
雪面上小范围地沸腾起银灰色烟雾。
汹涌而来的纳喀索斯浪潮暂时止住了。
时亭州在大汗淋漓的惊惧与怒火中回头看晏越泽。
晏越泽惶恐又愧疚地低下头。
只是他没料到,新一批的雪松弹居然对纳喀索斯还是不起作用。
时亭州看着防线外面的纳喀索斯,它们铺展在雪面上,身体泛着浅银色的光芒。
时亭州的心沉到谷底。
苏嘉佑居然说中了。
新一批的雪松弹还是不起作用。
顾风祁什么时候回来?
顾风祁……还能回来吗?
他们还能撑到顾风祁回来,把消息传回环塔,制造出新一批的雪松弹吗?-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六小时。
距离新一批雪松弹运抵前线,并被证明无效十一小时。
雪原防线最高指挥已经下达最新指令:没有能力抵御纳喀索斯攻击的驻点人员,请尽快撤离到邻近的安全驻点。帝国战士的生命安全是我们最重视的事物,也是帝国最宝贵的财富。请各位战士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保全帝国的可战斗有生力量,在这之后再全力进行夺回防线的计划。
时亭州带着M-15驻点的剩余人员回到了M-17。
一方面是因为,M-17还有部分留守人员和四枚雪松弹。
另一方面是因为,时亭州还等着顾风祁回来。
顾风祁能回来吗?
他们能靠着仅剩的四枚雪松弹等到顾风祁回来吗?
时亭州不知道。
但是他希望这两个问题都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个小时。
距离最新指令下达过去两个小时。
M-17驻点还剩下最后两枚有效的雪松弹。
纳喀索斯已经快要在驻点周围形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了。
最后的这两枚雪松弹是用于突围的时候。
“队长,”苏嘉佑站在时亭州边上,面色凝重,然而于心不忍,“我们必须要撤退了。”
“要是再不走,等纳喀索斯形成最终的包围圈,我们剩下的最后两枚雪松弹,就连突围都不够用了。”
时亭州站在远程监控面板前,看着属于顾风祁的那个小绿点依然在闪烁。
他心里有两股力量在不断地纠结拉扯。
如果他们现在走了,那么顾风祁回来面对一个空空如也,被纳喀索斯包围的驻点,那就是必死无疑。
如果他们现在不走,那么像苏嘉佑所说的那样,可能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时亭州是一个很出色的队长。但在有些时候,一个再出色的队长在面临这种两难境地的时候,也没办法做出一个很好的选择。
时亭州还记得以前他对时亭云说过,“哥,你公私不分了”。
知道现在时亭州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公私分明呢?
但是无论如何时亭州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队员们葬送在这里。
“嘉佑,”时亭州转身看着苏嘉佑,淡淡对他笑了一下,“我是你的队长吗?”
苏嘉佑有点疑惑,他点头,很坚定道,“是。”
“现在我命令你,带着所有人突围,全速撤离到L区域。”时亭州笑容淡淡地下了令。
很可能是他对苏嘉佑下达的最后一条命令。
苏嘉佑瞳孔蓦然收缩。
他在一瞬间了悟过来,时亭州留在这里是为了等某个人回来。
“队长?顾队的个人终端也能接收到撤离的命令,他可以直接去L区域和我们汇合。”苏嘉佑看着时亭州,他的眸色焦急而迫切,他想试着看能不能让时亭州回心转意。
时亭州摇头。
光靠顾风祁一个人,没有运输工具,没有任何补给,他不可能撤离到L区域。
所以他必须留在这里等顾风祁回来。
他们两个人,要么一起活着撤离,要么一起永远留在这里。总之不会分离。
“苏嘉佑,”时亭州直视着苏嘉佑的眼睛,眸中有不可抗拒的意味,“现在立刻带队突围撤退,这是命令。”
苏嘉佑喉结滚动一下,他看着时亭州,感到一阵酸涩从心口处上涌。
他蓦然站直,冲着时亭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出门的时候他悄悄抬起手臂,用袖角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他会好好执行命令,会好好完成任务。
但他希望时亭州他们能活着回来。
“魏哥,”苏嘉佑思虑再三,一边阔步向前走,一边给魏成周传输过去一条消息,“时队下达撤离的命令了,但是他还守在驻点等顾队回来。”
“……如果你们还有剩余的雪松弹,能不能,请求你们,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小时二十分钟。
M-17与M-15全部队员已成功突围撤离。
距离顾风祁离开驻点三十八小时二十三分钟,纳喀索斯触发M-17驻点的中层高|爆|炸|药防御圈。
时亭州站在远程监控面板前面,沉默的听着中层包围圈传出的爆响。
烈焰升腾,融化积雪,与远处的烈阳遥相呼应。
而时亭州在这一篇暴烈中内心无比平静。
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可以坦然承受。
远程监控面板上属于顾风祁的那个小绿点依然在闪烁着,像是一粒渺茫希望的萤火。
时亭州看着高|爆|炸|药燃起的烈焰缓慢衰弱,偃旗息鼓。他在心里默数着剩余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纳喀索斯就会突破驻点的最后一层防御屏障。
房间里已经布设好了驻点剩余的所有高|爆|炸|药,等到最后一刻来临,时亭州会毫不犹豫地摁下炸药的启动开关。
就在此刻,时亭州的通讯器突然响起。
“M-17驻点队长时亭州,听到请回答。”是魏成周的声音。
时亭州稍微愣了一下,他有些迟疑地回复。
“M-17驻点时亭州听到。”
“请你迅速从M-17驻点东南侧的甬道撤离,有人会掩护你,我们的雪地越野会在甬道的出口接应你。”魏成周的吩咐简练,声音平静。
“我还不能走。”时亭州看着检测面板,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少啰嗦了,”魏成周语气有点不耐,“顾风祁已经在我们车上了,请你不要再磨蹭,在我们用光最后的雪松弹之前,迅速沿着东南甬道撤离!”
顾风祁已经在魏成周他们那里了。
时亭州有点茫然地挂断通讯,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装备,摁下炸药的定时启动按钮,然后沿着东南甬道狂奔而去。
一阵后知后觉的狂喜席卷了时亭州,他越过阵阵浓烟,还有燃烧闪烁的火丛,跑进东南方向的甬道。
撤离。
雪地越野后车厢的大门敞开,时亭州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一跃。魏成周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车上,一边吩咐关闭车门全速撤离,一边对着后面漫过来的水银色浪潮打出最后的四枚雪松弹。
时亭州喘息着跪倒在车厢里,剧烈奔跑后呛了烟灰的肺部抽痛。
魏成周把时亭州侧领的水循环吸管抽出来,送到他嘴边。
时亭州咬住吸管,然后看到在车厢前方摆着的一副担架床。
床上躺着顾风祁,他的眼睛闭着,森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时亭州握住魏成周的手,视线凝在顾风祁脸上。
“腹部有穿刺伤,严重失血。”魏成周把时亭州从地上拉起来,“但是现在已经控制住情况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魏成周他们在M-17外围碰到顾风祁的时候,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顶着这么重的伤,走了这么久,坚持回到驻点的。
时亭州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心脏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速度。
“雪松弹失效的原因,他也找到了。”魏成周抿唇。
“消息已经传回环塔和后方,下一批次的雪松弹会在18个小时之后运抵中层防线。”
“这一次不会再出差错了。”
“雪原这场硬仗打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我们就要赢了。”-
临时病房,空气中是淡淡的消毒水味儿,还有薰衣草香的洗涤剂的味道。
整条雪原防线上的战况都稳定住,针对纳喀索斯的围剿有条不紊地进行,前线上很多人员都被补充的新兴兵力替换下来。因此时亭州便有时间去看顾风祁了。
顾风祁穿着柔软的浅色的病号服,没像时亭州想象的那样在床上躺着,而是下了床,在靠窗的一张小桌边坐着,支着下颌看窗外。
时亭州推门进去的时候,有阳光暖暖洒下来,落了顾风祁满脸。
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不是说了要卧床静养?”时亭州一颗心早已经软下去,但是依然摆着一张臭脸。
不能老是这么惯着顾风祁,(喂到底是谁惯着谁啊!)不然他在这段关系里就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不听命令,不遵医嘱,你是要翻天吗?”时亭州冷哼着,走到顾风祁面前,很严厉地敲了下桌面。
“我没有。”顾风祁仰起脸看时亭州。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顾风祁的肤色看起来很白,他的嘴唇颜色很淡,看上去甜蜜而柔软。
“医生说要静养,又没有说静养不能下床。”顾风祁很乖地眨两下眼睛,一反常态的柔顺。
时亭州看着他,冷哼。时亭州不知道现在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算作是恰当的。
他自己现在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面部无法完成这么复杂的表情管理活动。
顾风祁依然仰头看着他,眸色也温润柔软。
在两个人的相处中,顾风祁很少有像这种处于下位的状态。
看到顾风祁这个样子,说不心动是假的。时亭州感觉到自己一颗饱受摧残的老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半拍。
顾风祁突然张开双臂,仰脸看他,幽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类似于希冀的光芒。
顾风祁要他抱。
这是在卖乖。
好像只要卖个乖,讨个巧,这件事情就算揭过不提了。
时亭州总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对于这一点,顾风祁再知道不过了。
果不其然,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一颗心都要化掉了。
时亭州把顾风祁抱进怀里,语气恶狠狠的,“不会再有下次了,顾风祁。”
顾风祁环抱住他的后腰,发顶在时亭州怀里蹭了蹭。
时亭州轻柔地抚着顾风祁后颈,闭上眼睛,又想到顾风祁满身浴血,脸色苍白出现在驻点门口的样子。
时亭州眼睫颤了颤。
然后他心一狠,捏着顾风祁后脖颈,把人从怀里拽出来。
“听到了吗?”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像一匹盯着兔子的狼,“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不会再允许你只身一人涉险了。再也不会。
“听到了。”顾风祁被时亭州拿住下颌,他很乖地点头。
“对不起,”他看着时亭州,眸中只映出时亭州一个人的身影,满满都是眷恋,“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
他突然揪着顾风祁的衣领子,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大力抵到背后的墙面上。
时亭州凶狠地吻住顾风祁。几乎是发泄式的。
好像这两天来,他的全部的忐忑不安,牵肠挂肚,都要凭这个吻讨回来一样。
顾风祁轻轻抽一口冷气,抬眸撩了时亭州一眼,那眼神还有点小委屈。
你委屈个什么劲儿?我都还没委屈呢。
时亭州越想越不忿,褪人裤子的动作更毛躁了。
“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顾风祁有点难耐地仰颈,露出一段脆弱优美的脖颈。
“……我保证。”顾风祁轻轻咬在时亭州肩肌上,薄唇间逸出叹息般的轻声呻|吟-
可是顾风祁他妈的就是个骗子。时亭州躺在审讯室冰凉的审讯台上,无声在心里说道。
明明向自己保证过的。再也不会只身一人涉险了。
可是那个混蛋还是去跳了塞西莉亚灯塔。
在那样浓稠漆黑的夜色里,当着自己的面,被惊涛怒浪吞没。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在每一个那样的瞬间,自己是怎样的肝胆俱裂。
真是个混蛋啊。
可是没办法啊。
谁让自己就是这么爱那个混蛋呢?
督查组长看见时亭州微微扬了下嘴角,又看见他眼角滑下一滴泪。
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督察组长冲身后的协查员做了个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结束
呼
终于结束了-
第四卷 旧历263年 天际线
第53章 美差
“想起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睁开眼睛, 四肢僵硬而冰凉。入目只有亮得炫目的灯光,还有督察组长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冷肃的脸。
心跳很慢,思路像是浆糊, 被搅成混沌的形态。这是溯洄作用的效果。
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要喝水。”我哑着嗓子提出要求。
但是在现在这个处境下的话,说成是“请求”倒是要更恰当一些。
“给他水。”督察组长朝身后的一个人点了点头。
有人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接过来, 用双手捧住了。
我的十指控制不住在颤抖。
我轻轻抿了一口热水, 缓慢开口, “262年年末, 雪原战役结束,我们回到环塔。”
“在环塔……”我闭上眼睛,皱眉, 很努力地回想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和顾风祁,被环塔授勋了。”
“就这个?”督察组长拧眉,满脸不悦地看着我。
“是啊。”我看着他,缓缓笑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我现在脆弱的身体状况, 那个笑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挑衅。
“这些在你们的档案里都有记载,我不需要你现在告诉我。我们对你用了一支溯洄, 你难道不该告诉我们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吗?”
“有价值的信息啊……”我有点头痛地轻轻呻|吟一声, 做出一副尽力回想的样子。
督察组长看着我, 他的神色一点点认真起来。
我抬起右手, 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颌, “有价值的信息……顾风祁没有叛国。”
说完这句话, 我抬头看着那个一脸严肃的督察组长, 轻轻的, 很诚恳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我的笑容惹怒了他, 又也许是我说的话惹怒了他。那位督察组长脸色马上阴沉下去。
他退后半步,挥了挥手。
立刻有人走上来,手里拿着一直淡蓝色的药剂。
我的手腕被人拿住,身上的束缚带再一次被束紧。
第二针溯洄。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眩晕感一阵阵袭来,将我吞噬。
我坠入一片空无的黑暗。
再次陷入那个漫长的梦境。
挺好的,至少梦里还有顾风祁陪着我-
旧历262年,7月。
雪原战役画上句号。
同年8月,雪原战役参战将士的授勋仪式在环塔举行。
时亭州和顾风祁成为授勋仪式上最闪耀的双子星。
他们同为第十七届环塔训练生,在雪原战役时同在L-13驻点履职。他们一个人突破性地发现了雪松对纳喀索斯的作用,促成了雪原战役最终的胜利;另一个人则在战局惊现逆转的时候临危不乱,只身赴险,发现了雪松弹失效的真正原因,保证了雪原战役的最终胜利。
授勋仪式结束之后,是一个漫长的休整周期。
休整周期,所有年轻士兵都有所耳闻,是一段愉快的仿佛飘荡在天堂中的时光。
尤其是对于某些春风得意,和对象一起荣归环塔的人来说。
休整周期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没有什么严格的必须执行的任务。大家只需要偶尔开开会,汇报一下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感;偶尔去听听专题讲座,学习学习环塔战略研究部最新的战略战术理论;偶尔作为特邀嘉宾,去给现在正在环塔学习训练的上上课,讲讲故事而已。
生活很滋润,每天睡到自然醒。
虽然有些时候这个“自然醒”已经有点太迟了。
时亭州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但是他整个人还是昏昏濛濛,半梦半醒的状态。
没办法,昨天折腾太晚了。
顾风祁那个讨厌鬼已经洗漱好了。他光自己收拾好了还不够,还走到窗边把窗帘给拉开了。
阳光穿透一层薄薄的纱帘,落在稍显凌乱的床铺上,还有时亭州的脸上。
时亭州皱着眉,换了一边脸挨着床,转向不会被阳光直射的那一面。
“你好烦啊,你能不能把窗帘关上啊!”时亭州气鼓鼓地抱着枕头哼。
“你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顾风祁很好脾气地笑着,走到床边,单膝跪上去,在床面上压了个浅浅的坑出来。
“你闭嘴……”时亭州把脸埋进枕头里,骂人骂的有气无力。
“快十一点了,庄宇寰他们约了今天中午吃饭,你不起来收拾收拾?”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睡得支棱起来的头发,觉得好玩极了。
“不。”时亭州赌气,踢了一脚被子。
“哦,那你是要光屁股去?”顾风祁膝关节一弯,就势在床边上坐下来,抬手就掀了时亭州的被子。
被子被从上掀开一半,露出时亭州瘦削的后脖颈,大片光|裸的脊背,劲瘦的腰肢流畅的线条。
皮肤触到冷空气,时亭州条件反射就要炸毛。
唔,但是显然顾风祁不想再惹时亭州不痛快了。
于是在时亭州跳起来之前,顾风祁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时亭州的后腰。
顾风祁曲起指节,顺着时亭州的尾椎骨一节节向上推。
很老练的按摩手法。
时亭州像是一只被顺舒服毛了的猫,抱着枕头,又趴下不动了,从喉间逸出一声舒服的轻哼。
顾风祁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卖力又温柔。
时亭州的腰和背很漂亮。
这是句废话。
实际上时亭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哪一处地方都很漂亮。
纤瘦却并不柔弱,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裹着纤长的骨骼。带着某种清新的少年感,以及蓬勃的生命力。
顾风祁怀着浓烈的欣赏,以及隐秘的自豪感,沿着时亭州的背脊骨来回推了好几个来回。
时亭州被伺候地很舒服,偏头要继续酣然入梦。
顾风祁轻轻揪住他后脖颈,扯着摇了摇。
“起来了。”
“不。”时亭州闭着眼睛,很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
“真的不起来?”
“不。”士可杀不可起。
“那我不管你了。”顾风祁松开揪着时亭州后颈皮的手,站起来。
时亭州眼皮掀开一条缝,悄悄观察着顾风祁的动作。
他看见顾风祁对着房间里的穿衣镜整了整衣领,调了调腰带,然后转身出门了。
就这么转身出门了???
时亭州一个猛子从床上翻起来。
还真说走就走了?
时亭州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很久,朝着房门竖了个中指,然后掀开被子,揉一揉自己炸毛炸的四处乱飞的头发,下床刷牙洗脸,穿衣服。
时亭州动作很快地收拾好自己,又返回到床边准备叠被子。
虽然原本是准备叠被子的,但是等他认真检视了一下被套床单的状况,最终时亭州还是决定,干脆把它们换去洗了比较好。
时亭州衣冠楚楚地抱着泞成一堆的床单被套开门,顾风祁正站在走廊里等他。
时亭州四顾了一下,走廊里并没有人。
帮个忙,送到自动洗衣房去。
时亭州对着顾风祁做个口型,然后把一堆东西塞到顾风祁怀里。
顾风祁眼眸里带点笑,他接过那团床单被套,单手敬半个军礼,转身施施然走了。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挺拔的背影,轻轻“啧”一声,摇摇头,转身关房间门。
却不想一回头就迎面碰上一张熟悉面孔。
大意了,他们房间的位置靠近走廊拐角,刚刚时亭州没顾得上转头过拐角看看走廊另外一边的情况。
“起这么晚啊,”阎潇背着手踱步走过来,面上表情悠悠然的,眼里带点玩味的笑容,“昨天睡太晚了?”
时亭州一只手摸着自己后颈,有点尴尬地“呵呵”笑两下,“是啊,这不《环塔岁月》的新章节出来了嘛,昨天晚上玩太晚了。”*1
阎潇摸着下巴,也随着时亭州“呵呵”两下,看着顾风祁朝洗衣房走的背影,笑得意有所指。
时亭州三寸厚的脸皮撑着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知道阎潇应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阎潇看着时亭州脸上撑着笑,但是耳后根一点点漫上血色,也按捺住自己心里的恶趣味,不再拿他寻开心。
“这段休整周期有什么安排吗?”阎潇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半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
“嗯?”时亭州有点疑惑,他站直了,“没什么别的安排,就是跟老同学老教官见个面,吃顿饭,聚聚。”
“潇哥有什么事儿吗?”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阎潇看着时亭州,“就是战略统筹部那边,在一块新区域做了一些部署,正在准备抽调一些人去那里实地看看。”
“哦?”时亭州来了点兴趣,他微微倾身向前。
当年还在雪原的时候,阎潇曾经大放厥词过:要是环塔书呆子研制出的四期药不好用的话,等到什么时候会环塔了,就去炸了他们实验室。
不过人潇哥可不仅仅是大放厥词,人潇哥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阎潇他爹叫阎程,衔儿比时亭云时亭州他们爹大上好几级,属于是环塔最高层的人物了。
所以阎潇现在跟他讲的消息,那绝对是一般人还不知道的消息。
时亭州竖起耳朵。
“不是去打仗,也没有危险性。”阎潇竖起一根食指在半空中晃了晃。
“我和你哥本来打算去的,但是你哥不是又要升了吗?这边还有很多东西交接,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所以还是算了。”
“想来想去,这两个名额也别便宜了别人,就来问问看你们想不想去。”
阎潇看着时亭州,时亭州也看回去。
“哥,”时亭州不叫“潇哥”,直接改口叫“哥”了,“不是,你这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这个项目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啊?”
“就是《环塔岁月》新开的地图,”阎潇眨眨眼睛,“战略统筹部提出的‘天际线’计划。”
“在那边能看到海。”
时亭州的呼吸轻浅地停顿了一下。
能看到海。
那是位于帝国疆域以外,就连整个环塔都鲜少有人见过的存在。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轻轻吞咽一下唾沫,“哥,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是啊,”阎潇亲昵地在时亭州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公费去看海呢!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就偷着乐吧!”
时亭州眼睛里溢出笑,他现在简直想给阎潇拜一个。
时亭云不是他亲哥,阎潇才是他亲哥。
“预计两周之后出发,你们还有时间和这边的老熟人聚一聚。”
“所以说,你们要去吗?”阎潇看着时亭州乐呵地快要蹦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什么要去吗?”另一只刚刚从洗衣房回来的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小兔崽子走过来,加入阎潇和时亭州的对话。
顾风祁走过去,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时亭州肩上。
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顾风祁能清晰地感受到时亭州现在的欢悦。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顾风祁有点疑惑地看了时亭州一眼,时亭州冲他眨眨眼睛,笑意快要从眼底溢出来。
“是这样的。”阎潇又简单地向顾风祁复述了一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真是谢谢潇哥了。”时亭州还在抓着顾风祁的袖子傻乐,而顾风祁则很有规矩地向阎潇道了谢。
阎潇看着他们两个,一双狭长眼眸里蕴着笑。
他摆摆手,表示这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这也快到饭点了,”阎潇低头看一眼时间,“请你们两个去吃顿好的?”
时亭州一拍脑袋,“哟!我都给忘了!庄宇寰他们今天中午组了局要一起吃饭呢!”
顾风祁在旁边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啧,”阎潇啧一声,站直,双手插进裤袋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讨了好处,连一起吃顿饭的面子都不给?”
“没有,潇哥,”时亭州抓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大哥的袖子喊冤,“是真的,不然你看我们两个穿的人模狗样去干什么呢?”
“行了,开玩笑呢。”阎潇笑着觑时亭州一眼,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
“好了不留你们了,赶快去吧,”阎潇冲他们摆摆手,“下次有空再约。”
“行嘞!”时亭州整个人都眉飞色舞的,高兴地像是能原地飞起来,“明儿我就来找潇哥吃饭!”
阎潇笑着看时亭州蹦蹦跶跶跑远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叫住时亭州,“对了,这去看海的事儿,你们今天中午别在饭桌上显摆!”
毕竟是还没有公开的事情,走的还是私人的关系。就算时亭州和顾风祁他们两个个人素质过硬,但是要叫有心人听了去,那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得嘞!您就放心吧哥!”时亭州闹闹嚷嚷地转过脸回答。
顾风祁拽着时亭州的手,努力把他的蹦跶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之内。然后转脸对阎潇做了个“请长官放心”的手势。
阎潇轻笑着摇了摇头。
小兔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想要一些评论
如果能比“打卡”更长一些就更好了
第54章 故友
时亭州他们两个掐着点到了吃饭的地方, 一桌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两年未见,大家的外貌却都没什么太大变化。毕竟当初毕业的时候,大家也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年龄了, 要说再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也不太符合实际不是?
然而大家看人时候的眼神,还有某种内在的气质, 却都又实实在在地与之前不一样了。
像时亭州他们这些上了雪原前线的人, 脸上的棱角和轮廓明显更锋锐了, 雪原赋予了他们一层寒凉的肃杀气质。
而像庄宇寰他们这些留任环塔的人, 气质则变得更为温润如玉,隐而不发。
时亭州他们是锋锐外露,庄宇寰他们是讳莫如深。
两年的时间, 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成长环境, 大家的变化肉眼可见。
之前原本还是能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打游戏的兄弟,但是今天再一见面,却就发现,似乎大家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亲热了。不同的经历和际遇好像在每个人之间都竖起了一堵无形的透明的墙。他们还能彼此客气地笑着, 彼此招呼,但是从前那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感情, 好像已经东流水一样的一去不复返了。
时亭州本来以为这顿饭能吃得很热闹, 但是等到大家都落了座, 然后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桌, 时亭州才发现, 大家闷头吃菜的时候远远比大家抬头高谈阔论的时候要多。
每个人都简单聊了聊自己的近况。
时亭州和顾风祁不必多说, 环塔的授勋仪式是多频道直播的, 环塔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两颗雪原战役中冉冉升起的双子星。
阮弘也去了雪原前线, 参加了雪原战役的全程, 然而虽然他的整体表现也非常优秀,但是有了时亭州和顾风祁在前面做对比,他的经历就要显得平常很多了。
庄宇寰,他们这一届以总成绩第一名毕业的庄神,没有上前线,而是在环塔留任了。据说当时是上面的好几位重量级人物点名要他留在环塔。庄宇寰自己倒是很谦逊,他端了酒先敬大家,然后浅浅笑一下,说自己也没什么,就是在战略统筹部做一个小小的专员而已。
许昭,这个当时蹦蹦跳跳,全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精力,嘴欠地和巅峰时期的时亭州有得一拼的少年,如今也沉稳了。他也在环塔留任了,和当初在全体新生大会上给他们讲话的邵佺中将一起,负责环塔新生的训练相关事宜。哦,顺便提一句,当年的邵佺中将,现在也升任将军了。
还真是岁月滚滚东流水,一转眼,大家都变了一个样。再深厚的情谊,在临歧分别,大家已经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出很远之后,都变成了四目相对时的茫然无话。
是啊,该从何说起呢?
这顿饭吃到一半,时亭州起身,出去上卫生间,在洗手池他碰到许昭,两个人站在洗手台背面的巨幅镜子面前聊起来。
两个人聊天总要比一桌人聊天稍微好一些。
温热的水流从反射着照灯光泽的合金水龙头里面流下来,浸润在手掌心,情绪一点点舒缓,似乎也唤起了尘封的情谊。
一点点昔日的温情在两个人之间流淌开来。
“你们在前线,挺危险的吧?”许昭开了话茬。他现在已经不像年少时候那样大大咧咧了,说话的时候眼睛没看着镜子,而是盯着淌在白色洗手池里的流水,时亭州竟然从他那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腼腆。
“嗯,”镜子边上的一圈光带把时亭州的面容映照的很柔和,“挺危险的,有两次战局转折,那两次转折,都死了好多人。”
时亭州眼帘微垂,他面上有一种温柔的落寞。
“害,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会说话,”许昭叹口气,轻轻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下时亭州的肩膀,“别往心里去。”
“怎么两年不见你这么矫情了,”时亭州转脸冲着许昭笑,“这是战场上没办法避免的事情,我不往心里去。我又不是瓷娃娃,一碰就碎了,你还怕碰的我心理创伤啊?”
“没有,”许昭辩驳道,“就是你们刚刚回来,难得过几天安稳日子,不想又让你想起这些来。”
许昭关掉水龙头,把手上的水甩在洗手池里面干净,然后又在自己的衣服下摆蹭了蹭。
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不管岁月如何流逝,也不论曾经的轻狂少年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稳重模样。
就如同有些情谊,虽然可能暂时蒙了尘,但是稍微抚鉴,它还是会熠熠流光。
时亭州也关了水,照着许昭的样子把自己的手弄干净了。
“回去吗?”许昭问。
“不回去,”时亭州摇头,“人多了放不开,不自在,还不如就在外面聊一聊。”
“好啊。”许昭笑了。
两个人找了张走廊里的椅子,肩并肩坐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我记得你那会儿,特别喜欢玩那个什么……《环塔岁月》。对,是《环塔岁月》。还把我们好几个都带进坑里面去了。”
“是,当时还被教官抓了来着。”
“所以你是从那个时候就有上前线的想法了?”
“可能是吧,但是也不好说,”时亭州靠在椅背上,轻轻叹口气,“我说不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原因太多了,太复杂了。”
掺杂着他小时候的梦想,得知他爸牺牲时候的意难平,少年意气还有与时亭云之间的复杂感情。
当我们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究竟是我们自己做出了选择,还是我们被命运抛向了我们命定将要到达之处?有没有谁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旧历273年,当时亭州被禁锢在审讯室中,溯洄在他全身的血液中肆虐之时,他依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究竟是谁选择了谁?他走到如今这个境况,究竟是命运的指引,他的自由意志,还是冥冥中某种未可知的力量作祟?
有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要去往的地方么?
有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将要走过一条怎么样的路么?
“但是我记得,你在当时第一次新生大会的时候就说过,你想要成为邵佺中将那样的人。”时亭州微微笑着,偏头去看许昭。
“哦不,”时亭州轻轻摇摇头,纠正自己的说法,“现在该叫邵佺将军了。”
许昭被时亭州逗笑了,他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啊,你还记得。我当时确实这么说来着。”
“但是这差事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许昭笑,笑容里有种自豪又甜美的苦涩。很混杂的心情,恐怕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许昭才能讲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心情。
“我的工作呢,怎么说,大部分时候都挺无趣的。固定,贫乏,一成不变。”
许昭一边说着一边眼神四顾。
“唉别让邵将军听了去了,”许昭笑道,“不然我可要完蛋。”
“放心,”时亭州拍拍许昭的肩膀,“帮你盯着呢。”
于是许昭继续往下说。
“带新的训练生嘛,其实平心而论,我还挺喜欢这个差事的。”
“看着他们,好像就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我们。”
“他们年轻,有朝气,有些人踏实稳重,有些人天马行空。无论是哪种性格哪种特质的学员,我都,真的,不怕说出来你笑话,我都真的很喜欢他们。”
“就那种……好像你在你的花园里种满了花,然后每一朵花,无论它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你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它,欣赏它,期待它能茁壮成长。”
“嗯。”时亭州轻轻点头。
许昭面上的神情很温柔,时亭州看着他的眼神也很温柔。
时亭州知道许昭,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也很适合这一份工作。
“他们当中有些人很优秀,有些人可能没有那么出众。但是每一个人我都很喜欢。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质,独一无二的闪光点。而这些东西不能用纸面的分数和成绩去一概而论地衡量。”
“嗯,”时亭州点头,发自内心地微笑,“那你做的很好啊!而且你也很适合做教官啊!”
“是啊,”许昭点点头,但是他眸中却又流露出一丝挣扎的痕迹,“但是我有些时候还是会……难受。”
“我忍不住拿我自己和你们比。”
“庄神去了战略统筹部。他刚刚说他就是一个小专员,但是那是他太谦虚了。”许昭笑道。
“你知道‘天际线’计划吗?”
天际线计划,就是那个让他和顾风祁去公费出游的计划。
时亭州点头,“嗯。”
“那个计划,一整套宏大的战略构想,都是庄神一个人提出来的。是不是很厉害?”
“除了‘天际线’之外,还有一个‘穹顶’计划,那个计划还在草创阶段。它的大致构想是在海顿荒原的北面建立一条全自动化防御带,然后投入一种新开发的产能装置,接住海顿荒原上丰富的风能资源,供给环塔和帝国的能量需求。”
“你看我们都是毕业之后留任环塔的那一拨学员,”许昭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但是我们的能力和际遇,都差得太远了。”
“还有你们,你们上了前线,终结了历时这么多年的雪原战役。”
“我有些时候甚至会觉得,我是不是在浪费环塔的资源?”
“毕竟和你们相比,我做的事情,好像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谁跟你说的?”时亭州蓦然抬手,勾住许昭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两个人很亲昵地靠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是环塔训练生时的那样。
“你是许昭,你当然不可能成为时亭州,顾风祁,庄宇寰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你是无可取代的。”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也都为你感到自豪。”
“而且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时亭州皱眉,脸上是不解的表情。
然后他勾住许昭肩膀的那只手五指张开,一条一条地给许昭罗列。
“你才是那个最牛,最大有可为的人好不好?”
“环塔是帝国的中心,环塔的训练生是环塔繁荣和声誉的基础。”
“在你的学员里面,会有更优秀的庄宇寰,更优秀的时亭州。”
“然后等他们毕业了,长大了,有所建树了,还是要回到你面前,恭恭敬敬叫你一声‘老师’。这样不是很爽吗?简直太爽了好吧!”
许昭被时亭州逗乐了,他靠在时亭州肩上,闷闷笑了好久。
时亭州搂着许昭,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种久违的热泪盈眶的感觉。
“州儿,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像一轮小太阳,照亮靠近你的每一个人。
“你不也是?”时亭州揉一揉许昭的脑袋瓜。还是一颗赤子心,永远热烈,永远不染尘埃。
就算时光之利,也并非无往不胜。
沧海横流,总有些东西亘古不变,明明如珠-
宴席散了,大家道过别,三三两两往回走。
时亭州和顾风祁肩并肩,先不急着回去,在环塔的室内走廊里面,漫无目的又悠游闲适地逛过一圈又一圈。
“刚才我在外面和昭儿聊了好久。”时亭州轻声道,他面上有某种感慨的神色。
“嗯。”顾风祁点头,轻轻碰碰时亭州的手臂,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挺好的,”时亭州轻轻叹,“大家现在都挺好的。”
顾风祁再轻轻碰碰时亭州的手臂。
大概也只有顾风祁能包容他漫无边际的思维了。
“哎,话说,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去前线啊?”时亭州突然转头问道。
“嗯?”顾风祁被问得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了,问问。”时亭州道。
“当时,”顾风祁眨眨眼睛,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不知道,阴差阳错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上一线?”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你本来可以留任环塔的。”
时远在雪原防线上牺牲,时亭云开赴战场顶替了时远的位置,时亭州作为时远的儿子,时亭云的弟弟,按理来说,不应该再上前线去了。除非时亭州自己主动。
“……我想,去前线看看吧。”时亭州略略垂眸,笑一下。
“说来有点怪,我总觉得,我就是属于前线的。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不像庄宇寰,有那么前瞻的视野,能想出整个宏大的战略。也不像昭儿那样,把带环塔新生当做一件很快乐很充实的事情。我……该怎么说呢?我很喜欢前线,希望自己能站在真实的战场上,去参与去指挥一场真实的战斗。”
“虽然第一次上前线我就知道,所谓‘真实的战场’和我们之前在《环塔岁月》里面玩过的相去很大。”时亭州抿唇笑一笑。
“虽然会受伤,会看着自己很信任很钦佩很爱的人牺牲,”时亭州说到这里,他想到唐荣,他的指尖嵌入掌心,胸口钝痛了一下,“但是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就是属于前线的。”
“我在那里,会觉得自己活得很真实,而且有力量。”
时亭州说完了,他转头冲着顾风祁笑一下,他眼中有柔和闪烁的光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不可抗拒的自信与力量。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眼睛,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有一瞬间的停滞。
这种眼神。
这种甘愿让人为他赴死的眼神。
时亭州天生就不是一个士兵。
他也不是一个战略构想家。
不是一个好的教官或者导师。
但是时亭州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官,毋庸置疑也无可取代。
顾风祁听见自己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但是坚定。
“我当初会去前线,可能是因为你吧。”
我想和你并肩。
我想成为你最好的战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之前有点卡文。
最后的段落貌似有点过于煽情了。【面壁ing】但是相信我,所有钩子在最后都会有相应的收束。
这一章,其实还夹杂了蛮多私人情感的。
进入不同的大学,和之前很多关系还蛮好的高中同学都渐行渐远了。而大家各自针对后续的人生选择,好像也都是一片茫然。
但这种不确定性,其实也是生命的必然吧。
ww在宾大交换,昨天半期放假去波多黎各玩,我几百年如一日嘱咐他注意安全(America真的好乱的好伐)。他这么个卷人强人居然还担心自己会没有书读。
我最后卷一个学期,明年放飞自我去苏黎世摆烂半年(来一点新鲜又有趣的奇遇吧!!!)。我这么个百事无忧的傻逼依然会苦恼生命的终极意义。
无论如何,只管坚定不移往前走就好。
我们都能收获属于自己的灿烂。
第55章 海角
阎潇利用职务便利, 凭借个人情感给时亭州和顾风祁弄到的那桩事情,实在是个美差。
时亭州他们在环塔休整了三周左右,从前的教官都拜会过了, 老朋友都见过了,开大大小小的会也开的不耐烦了,正是开始怀念起前线上充实又精彩纷呈的日子的时候, 然后他们就被通知去参加“天际线”计划的考察了。
时亭州在走之前去见了时亭云一面。
两个人现在相处的状态和小时候, 和时亭州初到雪原的时候都不同。
时亭云现在好像终于肯用看一个与自己等同的成年人的眼光看时亭州了。
那种尊重, 信任, 与某种隐隐的说不出来的距离感。
但是时亭州知道这距离感不是因为陌生或者别的什么。他和时亭云依然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们中无论是哪一个人,都肯为了另一个而付出一切。
但是就好像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枝干。
他们越长大, 也就分的越开, 离得越远。不管是从物理距离上,还是精神层面上。
他们最终都会去往属于他们的不同的天空。但是他们生命最底层依然有一部分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
“麻烦哥代我们再跟潇哥说声谢谢啦,”时亭州在时亭云的办公室里面,他半倚在窗边上看外面的蓝天, 有微风拂过来,时亭州惬意地眯起眼睛, “去看海啊!”
“嗯, 是啊, 去看海啊。”时亭云坐在书桌前面, 面前展开一面光屏, 他正在看着上面的文件。
兄弟两个就这么一站一坐在房间两端, 时光无言, 岁月静好。
“你之前在雪原上受的伤, 已经完全养好了吗?”时亭州回过头看着时亭云, 阳光洒了他半张脸,在他的瞳孔中映出粼粼浮动的金芒。
“嗯,完全好了,”时亭云活动一下右边肩膀,视线从光屏上面移动到时亭州脸上,“你呢?还有小顾?你们也都完全好了吧?”
“嗯。”时亭州点头。
“嗯,那就行。”时亭云把视线重新调转到光屏上。
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一直没什么特别多的话题,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两兄弟嘛,而且好几岁的年龄差,上哪里去找那么多共同话题去?
但是就算什么话都不说,两个人静默着共处一室也不会感到不自在或者其它。
时亭云会环塔之后又升了衔,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变得更多。于是时亭州便也不打扰他,就只是静静倚在窗边,看傍晚的夕阳一点点沿着地平线降下去,将漫天的云霞染成绯红和深紫。
等到完全太阳落山,房间里的光线暗下来,时亭云这才揉揉眼睛,看一眼光屏右下角的时间,发现该吃晚饭了。
“一起去吃饭吗?”时亭云问道。
“走。”时亭州点头。
于是等时亭云收拾好桌面,两个人便鱼贯走出门,去吃完饭。
很寻常的一个黄昏,只是无论是时亭州还是时亭云,他们当中都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这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轻轻松松地聊聊天,一起走在灰霭的暮色中去吃晚饭了。
但是命运本就不可预料。在一切都那么安适美好的当时,有谁有功夫去想那些东西呢?-
从环塔到那个地方去,要大概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时间的大部分时候,时亭州他们都在旋翼机上度过。有少部分的时候则用来暂时停顿,在海顿荒原的各个中转站点换乘旋翼机。(帝国和环塔还没有研制出一款能够连续飞行72小时而不需要添加燃料的旋翼机。)
那个地方,也就是“天际线”计划的实施地,它的名字叫做罗斯纳海角。
罗斯纳海角在海顿荒原东面的尽头,顺着罗斯纳海角朝北面眺望,能够看到碧蓝海面上漂浮着的层叠的巨型冰山。沿着罗斯纳海角的西北面一直向里走,就是不久前才完成一场浩大战役的雪原。
当时亭州和顾风祁在最后一个站点下了旋翼机,人工修筑的停机坪外围的草野上,八月末原本应该能长到人的胸口的蒿草,竟已经变得十分低矮和稀疏了。
“那是因为这边已经离海很近了。”看到时亭州盯着稀疏的草野出神,一个身材精悍,肤色偏深的上尉笑着向时亭州解释。
“海里面都是咸水,这边离海比较近的话,地上生长的植物都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样。”时亭州回过神来。
他笑着冲上尉点了点头,上尉后脚跟并拢,向时亭州和顾风祁敬了个礼。
“我们驻点离罗斯纳海角已经很近了,开车的话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
“我先带两位长官去房间休息吧,明天再去海角也不迟。”上尉道。
“好啊,辛苦了。”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一眼,然后笑着向上尉点点头。
驻点的条件不错,而且这次“天际线”考察任务来的都是军阶不低的军官,所以他们的食宿都还蛮不错的。
上尉把时亭州和顾风祁送到他们的房间,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
“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两位长官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的个人通讯终端连接方式已经发送到两位长官那里了。”
顾风祁点头,然后轻轻合上门。
时亭州去卫生间洗脸,连着转了三天的旋翼机,虽然不像在战场上拼命一样时刻都需要神经紧绷,但到底还是累的。
他拿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一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
“潇哥还说公费旅游来着,哪里有这么累的公费旅游。”
顾风祁看着他笑,“谁给你惯得这么娇气了?之前在外面连轴转三天三夜都还能回来继续做战略部署,现在坐三天旋翼机就喊累了。”
“是,你是不累,”时亭州把毛巾挂回架子上,走出卫生间,和抱臂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顾风祁擦身而过,“是谁靠着我肩膀睡了一路来着?口水差点淌我一身。”
“不是我,”顾风祁闷闷地笑,“而且只有你靠着我才会淌口水,我从来都不会。”
时亭州绕过他走进房间,懒得和顾风祁理会。
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了,自打从雪原上回来,话就变得越来越多,一些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出格。(时亭州想表达的原本意思是“越来越骚”来着,只不过没好意思这么说罢了,搓手手)
顾风祁挑一下眉,面上笑得懒懒的,也走进卫生间去洗脸。
时亭州把军靴蹬掉,然后仰躺在靠窗的那一张床上面。
他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闭目养神。眼睛刚合上,就感到有困意袭来。
放松太久了。
虽然其实从前线撤下来,也才就只有两三周的时间。
但是这种不需要任何防备的状态,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人的五感都慢慢退化掉。
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吃吃喝喝,发呆,睡觉,看书,做|爱。
真他妈舒坦啊。
时亭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睫毛轻颤,胸膛缓慢起伏。
窗子是大大的落地玻璃窗,轻薄的白色纱帘半掩着,能隐隐约约听见海浪的声音。
时亭州听着一声声的潮起潮落,马上就要睡着了。
然后自己腰侧的床垫突然往下凹陷了一下。
有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有些时候时亭州还挺佩服顾风祁的。
这小子身上天生有种战士的直觉,野兽的凶悍。那种战斗与潜伏的本能似乎是蕴藏在他的血液中。休整的这几周,时亭州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能因为惰怠而在缓慢退步。但是顾风祁这厮却丝毫不受影响,反而越来越精神。
“我可以吻你吗?”顾风祁俯身,凑到时亭州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时亭州脖颈上,弄得时亭州痒痒的。
时亭州睁开眼睛,没有因为被打搅了好梦而感到不快。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张脸。
顾风祁的脸。
从十七岁看到二十四岁。
人家都说七年之痒,可是他看着这张脸看了整整七年,居然连一点厌倦和起腻的感觉也没有。
为什么呢?真奇怪。
时亭州缓慢地眨眨眼睛。
他抬手,抚上顾风祁的眉眼。
顾风祁单手撑在床上,凹着一个很好看但是又很累的姿势。
他在很绅士地等待时亭州的首肯,然后再张嘴啃下去。带着某种兽类的贪婪与初恋的炙热。
七年。从素不相识,到同期生,到经历相仿心意相通的朋友,到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战友,再到……今生今世也矢志不渝的爱人。
时亭州眨了一下眼睛。
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感觉。
一下子变得柔软。
想要爱他。
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让他每天都开心。
成为他的骄傲。
也看着他成为更好的他,成为自己的骄傲。
茫茫一生,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而其中有一个,你清晰地知道他属于你,而你也属于他。
多么……难得啊。
简直幸运地像是梦一样。
顾风祁并不知道时亭州此时的心理活动,他还在撑着那个姿势等着。
傻子。
时亭州轻轻笑一下。
他右手扣到顾风祁后颈上,突然用力一带,两个人位置颠倒,顾风祁被时亭州合到身下。
“你好啰嗦。”时亭州单手扣住顾风祁的双腕,单手利落地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然后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甜。
这一卷都会轻松愉快甜甜的-
第56章 鲛人
浊重的呼吸。
在昏暗的房间里纠缠在一起。
窗帘拉起来了, 灯还没有开。
时亭州努力仰头再仰头,好控制自己的颤抖。
汗水顺着顾风祁的下颌弧线滑落,滴进时亭州的眼睛里。
微微的刺痛。
时亭州眨了下眼睛。
快要触碰到那个最高点了。
仿佛防洪的堤岸将要于下一瞬崩塌。
几乎承受不住。
时亭州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偏头,咬上顾风祁的肩肌。
也是轻微的刺痛。
顾风祁低头看着时亭州。
他幽黑的眼眸中映出时亭州-
时亭州翻个身,把自己在床上铺开了, 懒懒的, 不想动。
顾风祁躺在他旁边, 握着他的手, 从手背一路连绵着吻上去,一张单人床挤着两个人。
时亭州不理他,只是放空思绪盯着天花板。
然后顾风祁就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吻到了肩颈。
时亭州扔在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响了一下。
顾风祁扔在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也响了一下。
时亭州把顾风祁凑上来的脸给推开, 给了顾风祁一个警告的眼神, 然后伸手去够他的个人终端。
【您收到一则新消息,是否查看?】
时亭州点一下“查看”。
顾风祁也坐起来,他靠过来,下巴颏搭在时亭州肩上, 两只手从背后环住时亭州。
【“天际线”计划说明会将于19:30在一楼会议室召开,届时各位长官将了解此次任务的大概内容, 并共进晚餐。】
顾风祁看看时间, 19:30, 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
【请大家着正装出席。】
“撒手, ”时亭州被顾风祁圈在怀里, 他小幅度挣动一下, “我要洗澡去。”
“我也要去。”顾风祁下颌抵在时亭州肩膀上, 耍赖地眨眼睛。
“两个人怎么洗?”时亭州皱眉。
顾风祁看着他, 轻轻舔一下嘴角, 暗示意味十足。
时亭州喉结滚动一下,吞咽了一下唾沫。他没有拒绝-
19:30,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还是按时到达了一楼会议室。
两个人军装笔挺,袖缝笔直,风纪扣扣到最上面一颗,活脱脱一副环塔精英的模样。
但如果有人观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的发梢还浸着些微的水汽。
会议室是下沉式的大空间,虽然被说成是“会议室”,但是就是被叫成“小礼堂”也丝毫不过分。
八排软椅按照一定的高度差在台下排开,每排有大概十个座位左右。
座位上贴着每个人的姓名贴,整个会场的椅子上基本都贴满了名字。
这次行动一共来了七十多个人。
唔,如果只是一个考察任务的话,这算得上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考察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的名字被贴在第三排,是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了。
他们两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军衔更高,看上去也更年长的军人,他们便一一停下来敬礼。
等到坐下了,时亭州把后腰抵到软椅的最里面,然后整个人靠在靠背上。
他不露声色的轻轻呼了一口气。
有点累了。
他和顾风祁的位置在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和第三个,是比较靠边的位置。
如果等下的会议内容没什么意思的话,他还能趁机睡一觉养养精神。
时亭州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脖颈,这里的椅子还蛮舒服的,比以前还在环塔当训练生的时候,大礼堂里的椅子舒服。
但就是时亭州这么一仰头,他在前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庄宇寰】
第一排最左边的椅子上贴着庄宇寰的名字。
时亭州眼睛微微眯一下,然后他挑一下眉。
庄宇寰也来了?他们之前被阎潇交代了不要到处说,所以也没跟庄宇寰相互知会一下。这也是挺巧的,等到时候开完会了有空,可以再见个面聊一聊什么的。
有本次会议的负责人员正在台上调试音响设备,音响准备好之后,光线转暗,有人拿着麦克风清清嗓子,“大家晚上好,我是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负责人虞星,欢迎各位来到罗斯纳海角,我们知道各位一路旅途奔波,都辛苦了。”
“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是想要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本次的任务。今天的会议用时不会很长,大概半个小时就会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大家可以移步到会议室边上的海景餐厅,一边欣赏罗斯纳海角的夜景,一边品尝罗斯纳海角的特色海鲜餐。”虞星说到这里轻轻笑一下。
“好的,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么多了,接下来有请本次‘天际线’计划的初创人,庄宇寰,来为大家简要介绍一下这个项目的基本内容。”
虞星将麦克风固定好,鼓掌,做了个手势,请出站在台边一角的庄宇寰。
庄宇寰从台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在和虞星擦肩而过的时候微笑着点头致意了一下。
庄宇寰在发言台前站定,他抬手,对着台下众多军衔大小不同的军官敬了个军礼。他面上始终带着从容镇定,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时亭州靠在软椅上,静静地看着庄宇寰。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潮翻滚,有某种很温暖很骄傲很怀恋的情感从他的心底往上涌,让他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
在一起做环塔训练生的时候,他的好兄弟,那个他们这一群人中间最有洞见,最有想法,最天才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站上了这样一座高台,将要在所有人面前讲述由他的天才和梦想孕育的伟大战略构想。
多好。
时亭州看一眼顾风祁,顾风祁看见他眸中的湿润闪烁。
顾风祁点点头,笑得也很温柔。
庄宇寰放下手,调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开始他的讲述。
“欢迎大家来到罗斯纳海角。”
“这里是海顿荒原的最右端,是与浩瀚无垠的海洋接壤之处,是我们探索陆地之外的世界的第一步,也是我们的‘天际线’计划将要实施之地。”
会议室的光线被调到一个较暗的状态,发言台正对的天花板上有一束聚光打下来,落在庄宇寰身上。
庄宇寰站在光里,他的宏大的,瑰丽的,天才的,不可思议的一整套战略构想在光芒之下,在光芒中升腾缠绕的微尘当中,缓慢地铺展开来。
在场的七十多名军官,不论军衔大小,不论部队出身,不论以往的战斗经历,全部屏息走进庄宇寰为他们铺展的宏大的未来图景之中。
帝国将会在整个罗斯纳海角建立起巨型灯塔。
数十座巨型灯塔连缀成线,在整个海岸线绵延,建立起帝国最坚固的防御,也成为帝国向大海进行探索的最前线。
这是帝国建立几十年以来,第一次将它的目光投向海洋。
庄宇寰是个天才。
放眼整个帝国,放眼整个帝国的历史,也屈指可数的天才。
他的战略,他的构想,他的滔滔不绝。
当他讲完,放下麦克风,全场七十多人统一陷入静默。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庄宇寰就在这浪潮席卷海岸一般呼啸的掌声之中,不卑不亢亦不骄不躁地鞠了一躬,然后缓缓下台。
他穿着笔挺军装,隐没进台边的阴影,可是他的眼中始终有闪烁的光芒。那是某种叫做理想的珍贵的东西,在那个年代,还普遍存在于环塔的每个军人的眼中和心中。
接下来虞星上台,他对庄宇寰的讲话致以了赞许与谢意,然后他邀请大家移步到会议室旁边的海景餐厅。
时亭州和顾风祁站起身,随着人潮一起往那边走。
庄宇寰正站在门边等他们两个。
很多人在经过庄宇寰身边的时候,都向他致意。
庄宇寰庄重得体地回了礼,回过头看到时亭州和顾风祁,露出一个久违的温暖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向他们两个走去,挨个拥抱了一边。
“在台上的时候就看见你们两个了,之前不知道你们也要来,不过今晚也见着了,真好。”庄宇寰笑。
庄宇寰的笑很舒服,让人感到很舒服。不像是个军人,像是个……洞悉一切却又心怀悲悯的天才。如果说时亭州和顾风祁是站在战场的风起云涌之中,真实感受着一切。那么庄宇寰则是站在时代与事态之外,以一种超然洞悉的眼光内观,与此同时也向未来看,他看到的图景与其余人都是不一样的。
“讲得真好!”时亭州看着庄宇寰,发自内心地夸赞。
“过奖了,”庄宇寰很谦逊地笑一下,“要是没有你们在前线的付出,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后方纸上谈兵的机会。”
“这才不是纸上谈兵,这是……天才的战略。”时亭州思索了一番,选出了一个较为合适,但是却又不足以描绘出他内心全部所思所感的词汇。
这句话说出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又想起他们曾经在环塔的时候,一起窝在一张床上玩《环塔岁月》的时光。
三个人都笑了。
“先去吃饭吧,”顾风祁笑着指指会议室大门对面的餐厅,“等会儿吃完晚饭再慢慢聊。”
于是三个人便跟着人群一起,移步对面的海景餐厅-
三个人拣了个靠窗的位置。
餐桌边上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餐厅的海拔高出海平面许多,从这里望出去,能够看到大片的沙滩,漆黑的礁石,隐约的海潮。
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有挺立的灯柱,灯柱的最上方挂有明亮的大灯。大灯照亮海岸线周遭,但是它的穿透能力依然有限,再向海洋更深处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黑色。
零号驻点临近海边,但是要往东北方向再行进一段距离,才能到达真正的“罗斯纳海角”。
“所以这项计划,是要沿着整个罗斯纳海角,建筑那种集防御,供给,检测种种功能于一体的巨型灯塔?”时亭州戴了一次性手套,扭掉一只鲜红色大虾的脑袋,有点笨拙地剥掉它的壳,沾一点芥末,然后放进嘴里。(笨拙是因为,这是某内陆选手第一次吃海鲜)
芥末很辣,时亭州被呛的微微皱眉。
顾风祁把一杯清水推到时亭州面前,视线却落在庄宇寰脸上。
“嗯。”庄宇寰点头,他很迅速地剥好了一只虾,他没蘸芥末,而是很保守地蘸了酱油。
“那为什么是罗斯纳海角呢?”时亭州喝一口水,问道。
顾风祁用叉子很优雅地挑了一小只蛤蜊,咀嚼。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整个东海岸的海岸线很长,在靠近海岸线下端的部分,帝国已经建筑起了设施完善的驻点。而相较起海岸线的下部,罗斯纳海角处于较远的北段,那里的地理与气候条件都并不像海岸线下部那么好。罗斯纳海角没有平坦的沙滩,只有嶙峋的礁石。并且在那里一年四季都刮着猛烈的飓风,一点也不适宜驻军,或者是其它的任何人类活动。
所以为什么“天际线”计划要选择在罗斯纳海角展开?庄宇寰以前去过罗斯纳海角吗?那里有什么东西格外吸引他吗?
“因为那里是海角,”庄宇寰微微笑一下,他做了个手势,两只手指尖并拢在一起,做成一个尖尖的拱形,“最深入海洋的陆地。”
“那里有很强的风,是我们‘天际线’下一阶段计划的一部分。”
“风能利用,”庄宇寰指尖在桌面上扣一下,他的眼中又焕发出那种光彩,“之前的计划介绍有时限,所以还没来得及细说。”
“这是‘穹顶’计划的试验版本。”
“每一座灯塔上面都会配备风能发电装置。要是实验成功的话,我们会在整个海顿荒原的北面沿线也布设相同的风能装置,到时候仅靠这些装置就能提供帝国的所有能量需求。”
“啊,说远了,‘穹顶’这个构想,还不知道上面会不会同意呢。”庄宇寰笑着摆摆手。
“哦,对了,”庄宇寰向他们眨眨眼睛,有点故作神秘道,“还有第三点,选择罗斯纳海角的原因。”
“嗯?”时亭州又剥了一只虾,他这次很聪明地只蘸了酱油,然后递到顾风祁嘴边上。
庄宇寰看着顾风祁很自然地咬了虾,他右手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了一下,“听说曾经有人在罗斯纳海角看见过海洋中的生物。”
“虾吗?”时亭州把吃剩下的虾尾巴放到自己盘子里,顾风祁给他夹了蛤蜊,“还是蛤蜊?”
庄宇寰被他们两个人逗笑了,摇头,“是鲛人。”
两个初尝产自海洋的奇妙食物的人暂时停止了大快朵颐,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异。
“是真的么?”顾风祁问。
“九成把握,”庄宇寰眨眨眼睛,“既然我都这么说了的话。”
“说不定你们明天去罗斯纳海角实地考察的时候,就能见到鲛人呢。”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还能听见鲛人的歌声。”
“据说听见鲛人歌声的人,将会受到他们的祝愿。”
“关于永恒,还有不朽的爱情。”
庄宇寰看着他们两个,桌上一支装饰性的烛台照亮庄宇寰的眼睛,他眸中的祝福和欣慰真切而温热,一如时亭州和顾风祁在会议室的台下看着他的时候那样。
“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了的话,”时亭州的眉眼融化在温和的光线中,“也录下来发给你一份。”
“好啊。”庄宇寰笑,他为他们三个人都斟了酒。
“敬我们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敬永恒与不朽的爱情!”
“敬瑰丽天才的愿景!”
“敬帝国与人类的明天!”
这一晚,是他们三个人都注定会铭记一生的夜晚。
晚风,海浪,烛光。鲜虾,蛤蜊,微辣的芥末。鲛人的美丽传言,年轻而真诚的感情,还有不确定而似乎必然光明的未来愿景。
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废物+废话之王+忙的头掉并且生理期肚子剧痛悲伤作者出现了!
献上一章轻松愉快的内容~
第三卷 过渡章到这里就结束啦~
后面一卷会是全文一个非常高潮华彩的部分!
宝贝萌期待吗期待吗!【手动星星眼.jpg】-
第57章 审讯
时亭州记得, 他和顾风祁后来真的见到了鲛人。
唔,其实说是“见到”也不甚准确。
准确来说,他们在罗斯纳海角听见了鲛人的歌声。
罗斯纳海角的风很大, 把他们的军装吹得猎猎的响。
在统一的观测评估任务之后(实话实说,这个所谓的“观测评估任务”其实挺轻松随意的),一起来罗斯纳海角的十几名军官就分散开来了, 大家各自沿着海岸线走一走, 吹吹海风。
有些军官从军装胸袋里掏出用餐巾包裹着的面包喂海鸥。那种洁白的鸟类张着金黄色的鸟喙, 从蔚蓝的天空中俯冲下来, 叼住被抛往半空中的小块面包,然后再以一个优美的回环弧线飞回到天空中,以惊人的速度掠过一丝丝云翳。
还有些人站在海角的最边沿处点一支烟, 一边缓慢地将烟雾咽进肺部深处, 一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脚下的黑色的险峻礁石,还有礁石更下面的翻涌的海浪。跟在他们身后的驻点军士,一边留出足够的空间供他们看着壮阔的大海遐思,一边又暗自担心着这些就站在海角边上的军官们的安危。要是哪一位军官沉思着沉思着, 不小心掉下去了,这该怎么把人救上来呢?嗯, 虽然想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官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掉到海里去。
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顺着海角礁石的一个陡坡, 手脚并用往下走。
一直走到整座礁石山的最底端, 走到巨大的礁石的阴影中。
在这里没人能看到他们, 连空中高翔的海鸥也不能。
头顶上巨大的礁石结构为他们提供了庇护。
脚下是轻柔的海浪, 打在礁石上, 沾湿他们的裤脚。
他们在声声海浪中相拥, 忘我地亲吻。
一遍又一遍。
舌尖扫过敏感的上牙膛, 掠过锋利的齿缘, 津液纠缠在一起,温热的鼻息也纠缠在一起。
好像永远不会厌倦一样。
像海浪一遍遍地舔舐礁石,他们吻着对方,用某种缠绵又灼烈的视线描摹对方的眉眼。
对方的样子明明已经深深刻进他们的心里面,闭着眼睛也能描画出来,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够。
两个人穿着那么严正的军装,就坐在礁石堆上,靠在一起,厮混过漫长的时光。
静谧的天之涯海之角,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与和谐感。
海面上一轮夕阳缓缓往下降,落进海平面以下。
橙红色的夕阳光彩映在粼粼的海面上,勾勒出两个人的模糊轮廓,给他们镀上一层茸茸的橙红色金边。
顾风祁突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和夕阳一起落在时亭州脸上。
时亭州迎着夕阳的光照,望向顾风祁的眼睛。顾风祁的眼神让他一颗心都收紧了。
那是一种深情到近乎展露出痛楚的眼神。里面有太浓的爱恋和太深的纠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使命,他们的信仰,都早已连在了一起。好像两棵树在地面以下纠缠在一起的根系,随着两棵树的生长,两棵树愈发枝繁叶茂,它们也愈发同气连枝。
顾风祁看着他,对他说爱他。
紧绷的心脏一点点放松,舒展,充盈。
脚边海浪起伏,涨起又退去。夕阳继续一点点往下落,一点点被深紫色的海水吞没。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的眼睛。长久地,同样深情。然后他也说爱他。
耳畔是浪涛声,浪涛声之外还有别的声音响起。
是歌声,遥远而悠扬,触不可及。
是最后一抹夕阳的色彩,亦是海市蜃楼,是阳光中上升的透明泡沫的质感。
那是鲛人的歌声。
虽然在那之前没有人曾听过鲛人的歌声,但是时亭州笃信,那就是鲛人的歌声。
时亭州知道顾风祁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对于这两件事情的笃信都毫无根由。
只是时亭州愿意相信,那是来自从未谋面的鲛人的祝愿。
关于永恒,还有不朽的爱情-
审讯室外间的大门被人强力踹开,守在外间,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的督察组士兵被惊了一跳,“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里是督查室,闲杂人等不得乱入!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那名督察组士兵看见来人肩上的军衔以及他黑沉的面色,就噤了声,让到靠墙的那一边默默站好了。
来的是个上将,不是他一个军阶只是区区上尉的督察组小兵可以拦下来的。
“他在哪儿?”阎潇脸色很难看,走到那名督察组士兵面前,尽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抵在墙上问话。
“报、报告长官,”督察组士兵被阎潇的眼神慑的磕绊了一下,“这里是督察组,您不应该就这么闯进来的。而且这是有关环塔安危的事件,您应当也是无权过问的。”
阎潇笑了,那笑很冷。只有当一个人被他最信任最在乎的东西伤透了心,才会露出这样冷的笑容来。
阎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揪了督察组士兵的领子,把他抵到墙上,咬牙切齿地凑近他。
“你们对他用刑了是不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身上有伤?是269年在穹顶的时候落下的。”
“他打了两针你们给的激化药剂,从此之后连跑五公里都要喘。”
“他守住了穹顶一线最薄弱的地方,代价是被两颗坚甲弹打穿胸膛。”
“他在那一场战斗还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哥哥。”
“现在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这样对待一个帝国的军人?对待一个帝国的功臣?”
阎潇的声音很低,他甚至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胸腔深处轻微的战栗。
那名被他揪住衣领的督察组士兵也在微微战栗。他并不敢看阎潇的眼睛。他低下头,眸中似乎划过某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他开口,轻声道,“对不起,长官,但是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阎潇深呼吸一口气,蓦然松开督察组士兵的衣领。
他指指房间另一端紧闭的房门,“他和你们组长都在那里面是不是?”
督察组士兵埋着头,不说话。
阎潇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阔步往房间另一侧走去,走到门前,像之前破开外间的大门一样,抬腿蓄势,然后一个猛力的侧踹。
这个动作积蓄了阎潇心里的太多情感。
愤怒,痛苦,失落,不理解……他想要一个公道。他想要替时亭云保护好他的弟弟。
门没被踹开。
要是连内间的门都这么逊,能被一脚踹开,那督察组就不用干了。
可是阎潇不信邪。
他继续踹门。
沉重的合金大门发出受到重击的沉闷的“砰砰”声。
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阎潇的右腿从脚踝一直麻到膝盖。
但是他胸膛中憋了很久的炽烈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着。
阎潇继续踹门。
然后“唰”的一下,沉闷的合金大门突然打开了。
阎潇用力一脚踹了个空。他向前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摔在门槛上。
等阎潇稳住自己,站直,黑森森的枪口已经抵到了他额头上。
“阎潇上将,擅自干扰审讯程序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督察组长的眼神很冷,在审讯室里间眩目的白光下泛着金属般冷酷的色泽。他手里拿着枪,枪上了膛,端端正正抵在阎潇的眉心。
“你要是再往里面迈一步,我就有权利向你开枪了。”
督察组长看着阎潇。
“所以,为了大家好,阎潇上将,”那双闪烁着金属色泽的冷酷眼睛逼视着阎潇,“在我们的审讯结束前,请您先出去吧。”
枪口抵在额头上,冷硬的触感,让阎潇全身已经沸腾起来的血液又逐渐冷寂下去。
以为个人感情而干扰审讯……确实是他逾矩了。
阎潇双手举过头,往后退了两步,跨出审讯室的内间。
督察组长放下枪,拉了枪上的保险。
“我遵守规定了。”阎潇看着督察组长,他的眼神很平静,里面连一丝情感波动也无法察觉。
“可是你们也遵守正常的审讯流程了吗?”阎潇冷声质问。
“那边是实时监测记录仪,”督察组长抬手指指墙角一侧的仪器,“整个审讯过程都是全程监控,严格按照上面的指示进行。”
所以说,如果督察组的人做了什么违规的事情,那也只是“上面”的授意罢了。
“上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督察组长走到阎潇面前,他一只手扶上门把手,这是个关门赶客的姿势。
阎潇的视线越过督察组长的肩膀,落在躺在房间深处的时亭州身上。
时亭州赤裸着上半身,躺在放倒的审讯椅上。
他身上缚着约束带,冷白的照灯把他整个人照得很脆弱,像是玻璃,或者是琉璃做成的人。
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很安恬,像是睡着了一样。
就在阎潇张望的这半分钟,时亭州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他闭着的睫毛轻颤一下,然后淡色的唇角轻轻向上扬。
的确是个微笑的表情没错。
督察组长顺着阎潇的视线往后看,他也看见了时亭州面上的笑容。
“看到了吗?”督察组长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还能笑得出来呢。”
“你以为他在受罪?他现在过得比我们都好。”督察组长抵着门,把阎潇的视线也一并挡出去,关在门外。
“你要是真为他好,就替他想想,他的‘逆’那边,还活着的七十来号人该怎么向上头交代。”
“至于其他的,上将您操心了也没用,干脆也就别再瞎操心了。”
审讯室里间的门被“砰”一声合上,阎潇站在门外头,盯着沉重的亮色合金,愣愣站了一会儿。
他面前又浮现出时亭州面上那个苍白的微笑来。
他想到什么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明天一定滚回来好好更新!!!!!-
第五卷 旧历267年 穹顶
第58章 征伐
时亭州现在的记忆流转到旧历267年。
那一年是放眼整个帝国历史, 也值得被记忆的一年。
旧历267年三月,共计一百三十七座巨型灯塔已全部在罗斯纳海角沿岸建成,“天际线”计划圆满结束。
与此同时, 位于海顿荒原北面的“穹顶”计划也通过了初期的验收,准备进入全面铺展阶段。
而除却在帝国边疆悄然生长而出的钢铁巨物之外,从263年雪原战役结束到现在, 支撑着环塔发展的某种更抽象的底层逻辑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是需要战争来维护帝国的安全和稳定, 但是在荡平了海顿荒原, 还有海顿荒原更北面的雪原之后, 帝国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战争”这一手段,去保证自己的生存了。
现在帝国的重心已经由“战争”转变为了“发展”。
这是环塔当中旧一批将领的没落,与新一代将领的崛起。
主战派系的没落, 以及以庄宇寰为代表的新兴发展方式拥护派系的崛起。
可是“没落”往往就意味着失去。
失去过往的权威, 失去曾经的辉煌。
没有人愿意“没落”,没有人愿意“失去”。甚至能不带一点成见便接受新的发展思路,抛掉根深蒂固的,由无数场战争、无数同胞的鲜血建立起来的战争观念的人, 也是少之又少的。
环塔,这个从帝国建立时期就巍然屹立的巨物, 它曾经是帝国最锋利的征伐的剑, 是帝国最坚固的防御的盾, 然而现在却已有不可见的裂隙在阳光无法照见之处缓慢延展。
是两个派系与两个时代的拉扯。谁都不愿意率先放手。
环塔新旧两个派系的第一次冲突爆发在267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那一天有情报表示, 在正在建设的穹顶一线发现了久未谋面的墨菲斯的踪迹。
墨菲斯, 如果大家还没有忘记的话, 那是旧历246年时帝国在稻城之役时所遭遇的敌人。
情报显示, 那一天的正午时分, 由四架僚机护卫一架隼低空掠过正在建设的穹顶防线。
消息刚一传回环塔, 并没有激起很大的浪花。
稻城之役胜利后,有少量的墨菲斯留存了下来,它们活动在海顿荒原广阔而人迹罕至的内陆区域,与人类的正常生活轨迹没有交集,而微少的数量也对帝国的安全不再构成威胁。
若仅是发现了少量墨菲斯的踪迹,而对方没有任何实际性的威胁行动,那么驻防士兵是大可以不理会的。
但是后续传来的情报消息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环塔的部分中高层军官瞬间沸腾了。
发现墨菲斯的那处驻点的中将,指挥手下的士兵将那四架僚机和隼击毁了。
时亭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皱着眉,茶杯重重磕在会议室桌面上。
“对方没有任何攻击性表示,他为什么要擅作主张采取攻势?”
“据说是因为那四架僚机和隼一直在驻点附近低空盘旋,驻点发出了驱逐信号,但是也没有用。”书记员怀里捧着文件夹,小声道。
“所以就直接把它们击毁了?那个驻点的指挥官叫什么名字?把资料调出来。”时亭云用力叩叩桌面。
书记员照做,将涉事中将的资料调出来,投影在光屏上。
会议室里逐渐响起错杂的交谈声。
是亲主战派系的一个中层军官。
时亭云靠在椅背上,手里头转着笔。
他冷笑一下,“就等着找个机会挑事儿呢。估计天天就盼着墨菲斯从驻点上面飞过呢。”
书记员不敢接话,站在光屏边上不吭声。
“将军那边知道消息了吗?”时亭云又问。
“应该已经知道了。”书记员小声答。
“行,反正已经动了手了,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先看看将军那边怎么说吧。”时亭云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喝干净,然后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像这种事情,也不是他一个区区上将就可以决定得了的。
环塔之后到底是要向哪个方向走,这些决定就交给更高层去做吧。
两个小时之后,时亭云回到会议室,他的脸色比两个小时之前还要更难看。
阎潇也到了,就坐在时亭云旁边的位置上,他正在转茶杯,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唔,但是熟悉阎潇的人都知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是动了真火了。
阎潇视线落在推门走进来的时亭云身上。
时亭云简洁地冲他点一下头,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你们也接到消息了?”
阎潇整个人身上低气压很重,他咧嘴笑一下,“那帮人还真是敢想敢干。”
“未经允许第二次擅自开火,又击落了之后抵达驻点的好几架僚机和隼。”
“他们真是想打仗想疯了!”
阎潇说到这里已经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时亭云伸手覆在阎潇手背上,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环塔是一个庞大的军事机构,它的人员组成非常复杂,里面充斥着不同军阶,不同经历的军人。
像时亭云和阎潇他们两个,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他们知道一旦大规模冲突爆发,对环塔和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有些人不知道,他们不想知道也不能理解。
在他们看来,类似于时亭云和阎潇这样年轻的中高层军官,是盛着雪原之战的势头,才能平步青云的。而他们没有那样好的机会,能够参与那一场战争。如果要走和平发展的路子,那么便只有像庄宇寰那样的天才,才能有表现的机会。他们的上升通道便被堵死了。可是他们凭什么就甘心于永远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呢?
所以他们想要冲突,想要战争。
哪怕他们没有上过真实的战场。他们没有看见战友在自己身边倒下,没有看见过血肉在剧烈爆炸中湮灭是什么样子的。
阎潇深吸一口气,勉强把心里窜上来的火气控制住。
将军已经走上了讲席,他清一清嗓子,准备开始讲话了。
“关于穹顶三号驻点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齐阳斟酌着字句,缓慢开口,“现在主动权已经握在易安将军那边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齐阳一双眼睛微眯,讲席上方照灯的冷光打在他已有些斑白的两鬓上,“就是尽量不要再让事态扩大化了。”-
穹顶四号驻点,指挥监控室。
程禹站在全频道监控面板前,死死皱着眉。
易盟深站在程禹边上,昔日的两名环塔教官,现在也是穹顶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温燕昆是疯了吗?”易盟深指着监控面板上穹顶一线,三号驻点的天空局部图景。
“他第一次把僚机和隼击落就算了,现在他又下令把第二波僚机和隼击落了?他这是非要把墨菲斯逼急才高兴吗?”
程禹看着监控面板不做声,他在思索。
第一批僚机和隼被击落之后,第二批僚机和隼是过来侦察相关情况的。
现在第二批僚机和隼也被三号驻点不问缘由就击落了。
接下来势必还会有第三波数量更多的僚机和隼过去。
现在墨菲斯那边一共损失了九架僚机和三架隼,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如果等到第三波墨菲斯到了三号驻点,温燕昆还是继续一意孤行发起攻击的话,那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第二场冲突就无法避免了。
上一次和墨菲斯之间的冲突,还是十一年前。
那一次的冲突,血流成河。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促使战争发生呢?
程禹用力闭一下眼睛。
“老易,”程禹开了口,他睁开的双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我带几个人去一趟三号驻点,这里就暂时先交给你了。”
“嗯?”易盟深睁大眼睛,还没明白过来程禹想干什么。
“你要去阻止他们吗?”程禹一只脚已经踏出指挥监控室,易盟深在他身后叫住他,“温燕昆怎么可能会听你的,老程!”
“听不听是他的选择,”程禹的唇抿成刚毅的一条线,“但是我必须要先跟他说清楚。”-
穹顶三号驻点,指挥监控室。
温燕昆站在监控台前,看着拼合起来的四面巨大的两人高全息显示屏。
他现在的心情很平静。
两个小时前,三号驻点的上空有四架僚机和一架隼低空飞过。
尽管知道这些墨菲斯只是短暂地经过穹顶上空,但是温燕昆还是下达了将墨菲斯击落的命令。
几分钟之前,第二批墨菲斯抵达三号驻点。
它们是得知了同伴被击落的消息,来讨要一个说法的。
它们的枪管是收束在机翼下面的,它们没有任何攻击性行为的表示。
温燕昆看着它们在三号驻点上空盘旋,寻求允许降落的讯息。
温燕昆再次下令,命令驻点的军士将这几架墨菲斯击落。
高射炮的响声过后,是长久的寂静。
寂寥的青天上盘桓过几阵轻微的烟雾,然后便又回复成一片寂寥的澄明。
温燕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他别无选择。
稻城之役和雪原之战后,环塔招募了太多的帝国士兵。像是一个已经被建的过分庞大的机器。它必须要找到一种方式去运行,避免锈死在自己的扩张过程之中。
庄宇寰的天才构想和宏伟蓝图不足以支撑着帝国这个庞大机器继续运转。
只有战争才可以。
因为帝国与环塔由战争而始,所以也只有战争才能维系帝国和环塔的持续运转。
至少温燕昆是这样认为的。
至少环塔中很大一部分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温燕昆知道自己很快就将会被撤职,会面临环塔军事法庭的严厉裁决。
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战争已经打响了不是吗?
第三波墨菲斯的钢铁之躯侵入温燕昆眼前的全息屏幕,温燕昆看到,这一次墨菲斯已经将原本收束在机翼下方的枪管亮出来了。
温燕昆的副官敲门,走进来,说四号驻点的指挥官程禹来了。
温燕昆点一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温燕昆当然知道程禹是为了什么来的。
他看着全息显示屏,看着显示屏上代表墨菲斯的闪烁红点一点点移动到高射炮的射程之内。
温燕昆先下达了发动攻击的命令,然后再从容地转身,走出去见程禹。
于是程禹在走进指挥监察室的那条露天廊道上,突然听到了剧烈的爆炸声。
程禹仰起头,看见三号驻点的高射炮炮口朝向天空,而天上还暂时没有被击落的飞翔着的墨菲斯也将自己的高速连发枪管对准了站在穹顶上执勤的兵士们。
残损的金属碎片从空中零零落落掉下来。
程禹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他再也往前迈不出一步。
他知道,战争又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理顺了理顺了,第四卷 终于理顺了-
第59章 审判
时亭州刚带着新成立的特别作战小组从罗斯纳海角回来。
他们今天下了水, 在罗斯纳海角练习了基础的潜泳和水下格斗,时亭州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
“老大!今天晚上还有训练吗?”晏越泽探进来一颗脑袋, 他的短发也是湿漉漉的。
“没了!”时亭州笑,抵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出房间,“今天练了一下午了还没练够啊?”
晏越泽发出一声欢呼, 被走过来的苏嘉佑拽着衣服领子拎走了。
在263年那一次天际线的考察任务之后, 环塔对在役军人的数量需求暂时没有那么大。时亭州很喜欢罗斯纳海角这个地方, 他和顾风祁一合计, 再和庄宇寰商量一下,便向上头提出了组建“特别作战小组”这么个想法。
“特别作战小组”除了原先帝国士兵都具备的陆上作战的能力之外,又额外地进行了水下战斗能力的训练。
“在探索完整片大陆之后, 我们的目光无法避免地投向了海洋。”这是庄宇寰当时在大礼堂里面讲过的话。
时亭州很赞同。
在时亭州把他们的“特别作战小组”计划上报给环塔之后, 环塔的高层也很赞同。
于是经过半年多的筹备,时亭州牵头组织的“特别作战小组”正式在264年,依托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成立了。
“特别作战小组”的成员是在役军人自愿报名,然后再经过时亭州他们几名负责人的筛选, 最终确定的。当时一共有近千人参加选拔,经过军事素质筛选与综合能力测评, 最后留下了三百人。
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跟着时亭州一起参加过雪原战役的。
当年那些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们, 现在也已经蜕变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军人了。
时亭州很欣慰。
在罗斯纳海角的每一天都充实且快乐。
带着自己热切欣赏且寄予厚望的士兵, 一起去进行环塔之前从未有过课目训练, 在蔚蓝色大海的环抱下, 有时候还能运气好遇见鲛人。
那种有着鱼尾的, 额间和尾鳍上缀着闪烁的鳞片的神秘又美丽的生物。
时亭州转身把门关上, 嘴角微微上扬。
顾风祁坐在靠窗的书桌边上, 半束减弱的阳光落在他后颈上, 照出粼粼的光感。
他们两个一般会间隔着带训,你带一天,我带一天。
他们两个人有不同的战斗风格,也有不同的优势与擅长的东西,这样子间隔训练能让队员的综合能力得到更全面的提升。
往常时亭州推门进来的时候,顾风祁就算不直接走上来,至少也会打个招呼。
然而今天没有。
顾风祁就这么沉默地坐在桌前。
他整个人沐在明亮的阳光里,可是时亭州能辨别出来他现在身周的低气压。
“怎么啦?”时亭州轻手轻脚走到顾风祁背后,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顾风祁回头看着时亭州,他的黑眸很沉,时亭州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顾风祁有过这么凝重的神情了。
“怎么啦到底?”时亭州被顾风祁这么一望着,心里突然就有点没底。
他甚至还开始思索,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顾风祁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
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很勉强地笑一笑,推开椅子站起来,“穹顶那边出了事情。”
“……你自己来看看吧,我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
顾风祁退开,让时亭州坐下。
时亭州坐下,视线凝定在光屏上的头一行字上:
【穹顶三号驻点发现墨菲斯的踪迹,共计四架僚机与一架隼已被成功击落。】
什么意思?自从稻城之役将墨菲斯驱逐出海顿荒原属于帝国的疆域之后,人类和墨菲斯之间就再也没有爆发过冲突了。为什么三号驻点会突然击落僚机和隼?
时亭州的视线向下,他一边逐字继续看,一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顿跳声。
【三号驻点总指挥中将温燕昆擅自发动命令,击毁了第二波经过三号驻点上空的墨菲斯。】
温燕昆?时亭州快速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
这个人他以前打过交道,应该是一起……参加过263年天际线的考察计划。
为什么会突然擅自发动攻击命令呢?
【……在其发动第二次攻击命令后,未将实施情况汇报环塔,便又针对第三批次的墨菲斯继续发动攻击……】
【……原穹顶三号驻点指挥官温燕昆已被召回环塔,其即将面临最高军事法庭的指控。望所有穹顶驻点的帝国士兵们引以为戒!】
事不过三,就算是纸捏的老虎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是曾经和人类在海顿荒原上鏖战了那么久的纳喀索斯?
把温燕昆召回环塔,上军事法庭受审,就能解决问题吗?
时亭州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没有办法善了了。
更何况,现在环塔主战派与发展派两个阵营分庭抗礼,温燕昆上了军事法庭,最后到底会担上什么罪名,甚至是会不会担上罪名,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时亭州也深吸一口气。
他转脸看着顾风祁。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刚刚顾风祁一言不发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了,没办法改变了,”顾风祁抿一下唇,“看齐将军他们那边能不能想出办法……稍微挽回一下吧。”
“先去冲个澡,”顾风祁抚一下时亭州的背脊,“等会儿着凉了。”
时亭州应一声,站起来先去冲澡。
他心里面茫然而空落。
从他在256年加入环塔,261年毕业进入雪原战场,再到现如今的266年。
十年的时间,他也算得上是和环塔共同走过了人生路中最璀璨也最为重要的一程。
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看不清环塔了-
等时亭州冲完澡出来,橙红色的夕阳已经落了一半。
上半边还悬在海天交界之处,将粼粼的海水和湛蓝的天幕都染成绯红色,下半边却已经被波涛滚滚的海面吞没了。
顾风祁站在窗边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有带着海水咸腥味儿的海风吹进来。
桌上用玻璃花瓶养着的一束鸢尾被海风轻柔拂动。
玻璃花瓶是虞星送的,之前有次他来串门,看见他们屋里用搪瓷缸养着的花。
虞星咂咂嘴,“你们这花养的也太寒碜了点吧?”
“从来都是这么养的,”顾风祁抱膝坐在窗台上,冲虞星扬了扬下巴,“你看人家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虞星啧啧两声,冲顾风祁竖个大拇指,然后隔天就送来了这个玻璃花瓶。
“我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你们拿去养花吧。”虞星道。
顾风祁很喜欢养一些花。唔,其实可能也说不上“养”,毕竟不是土培也不是水培,只是人家开的好好的花给薅下来,然后摆在清水里放着。
这是从他妈妈那里延续下来的习惯。
所以当时亭州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卫生间,看到顾风祁一个人对着玻璃瓶里的鸢尾花,在窗边上吹风的时候,他就知道,顾风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怎么可能不去联想到呢?
虽然……那已经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前他的父母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来之不易的和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么轻易的就被那些人打破了。
“还好吗?”时亭州走到顾风祁背后,轻轻抱住他,下颌抵在他肩膀上,这样顾风祁能同时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和绵长有力的呼吸声。
“嗯,”顾风祁微微偏头,时亭州的呼吸刚刚好抚过他的眼睫,“没事。”
“嗯,没事就好。”时亭州轻声,然后他又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知道口头上的“没事”不代表真正的“没事”。一个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强悍,再怎么无坚不摧的人,他的心里也有可能会有隐伤的。
这种伤痛,别人也许可以共情,但是却又没人能真的帮他分担,或者是消减。
这种时候也不必多言,就轻轻地抱着他,让他知道,他身后还有人可以依靠,这就足够了。
海浪声起起伏伏,天色逐渐暗下去,墙面上的电子光屏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实时通讯那一栏不断地在滚动更新,时亭州的视线落在那一栏里头,他看见一行字跃升到那一栏的最顶上。
【对于温燕昆屡次违背命令,擅自发动攻击指令一事的公开审讯。】
“公开审讯”么?
环塔是要把主战派和发展派谁胜谁负的结果直截了当告诉全帝国么?
这场披着“审讯”外皮的博弈,其结果到底会是谁胜谁负呢?-
程禹在抽烟,环塔的军用香烟已经更新迭代了好几个批次,他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把它从唇边移开的时候,呼出淡淡的烟雾。
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在温燕昆带上去环塔的旋翼机的时候,他们两个的那番对话。
他们在停机坪上,旋翼机已经发动了,螺旋桨搅动空气,带起巨大的风,引擎轰鸣的声音在左右耳的骨膜间来回震荡,他们几乎要听不清对方说的话。
“为什么?”程禹问他。
“没有为什么,”温燕昆凝眸,他似是很认真地在通过程禹的口型辨别程禹说的内容,“我别无选择。”
“你有选择,你有三次选择!”程禹在旋翼机带起来的烈风中冲温燕昆大喊。
“现在整个帝国又重新被你们拖进战争的深渊了!”程禹看着温燕昆走上旋翼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情绪有些失控。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旋翼机的舱门关上,程禹仰着头,与温燕昆隔着机舱的钢化玻璃对视。
温燕昆看着程禹的口型。
他笑了一下,那个表情没有什么笑的实感。
不,我知道。
程禹看见温燕昆在玻璃后面说道。
只是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而已。温燕昆最后看了程禹一眼,最后看了他待了快一年的穹顶三号驻点,最后看了一眼湛湛青空上未散尽的硝烟,然后他走进机舱深处。
程禹蹲下去,一拳砸在地面上。
他看着远处逐渐暗淡的天光,那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程禹的心底蔓延开-
晚上十点整,针对穹顶三号驻点的前任指挥官温燕昆的审讯准时在环塔召开。
时亭云阎潇他们坐在齐阳将军的身后,占据了审判席的左半边席位。
审判席的右半边席位则坐着以易安为首的高阶军官们。
一边是主战派,一边是发展派,两边派系分隔明确,泾渭分明。
程禹已经回了四号驻点,他和易盟深正在指挥室里面看着审讯过程的实况转播。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礼堂里面的灯都还亮着,挤挤攘攘坐满了人。
大家都是来看温燕昆的审讯的。
这不仅仅是针对温燕昆一个人的审讯,这是环塔未来走向的一个预演。
到底是要战争?还是要和平发展?
现在三号驻点已经和墨菲斯擦出火来了,主战派是不是已经有了绝好的借口了?发展派还有补救的机会吗?
时亭州和顾风祁坐在礼堂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二个座和第三个座。和他们上次来参加“天际线”计划的考察是一模一样的位置,但是时局却已经大不相同了。
虞星就坐在他们边上,他眉头皱得很紧。
罗斯纳海角的最北端和穹顶一线是连在一起的,如果大规模战争真的爆发了的话,不光穹顶一线之前做出的全部基建的努力要被摧毁,连整个罗斯纳海角的天际线灯塔群落也会受到牵连。
有很多人不想开战,但是也有很多人,迫不及待等着开战。
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就全部看主战派和发展派,今天晚上在温燕昆审讯场上的对弈了。
审判长看着时钟的秒针走过12点,他举起手中审判锤。
“咚”一声响,审判开始。
第60章 败绩
“请供述受审者温燕昆将要接受审判的行为。”审判官道。
有身穿笔挺军装的文职军官站起来, 将温燕昆在穹顶驻点的三次违规行动详细供述。审判席上的高级军官们默不作声听着供述,而在环塔之外,千千万万张光屏下面的各级军官一直到普通士兵, 也都屏息静气听着那名文职军官的话语。
供述完毕,繁琐的庭审程序开始。
审判官的声音平铺直叙,站在受审台上的温燕昆神情淡然, 审讯过程有条不紊缓慢展开。
像是在一潭死水上激起的涟漪, 还没来得及荡几圈, 就迅速地沉默了。
整个事件本身并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全程都有视频录像, 温燕昆三次擅自发动攻击的命令,这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可置疑了。
现在的关键在于,审判席上的高阶军官们将会怎样定性温燕昆的这项行为。
审判官将话语权转交给审判席。
坐在易安身边的一名上将率先站了起来。
“温燕昆中将的确并未得到环塔的首肯, 便擅自率先采取了行动。”
“可是温燕昆中将却实时将情报传递回了环塔, 并不存在瞒报的情节。并且他也是在综合考量下,出于对帝国安全的考虑,才擅自采取了行动。因此我们认为,温燕昆中将虽然对整件事情的处理不当, 存在一定过失,但是并没有太大的罪责。”
主战派就是想要找到一根导火线, 再开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现在温燕昆已经成为了导火线, 替他们点燃了他们一直想点燃的那把火。温燕昆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台阶, 那么他们当然就不能让温燕昆太难看地下场。
“出于对帝国安全的考虑?”时亭云坐在齐阳后排的位置, 阎潇则坐在时亭云的旁边。
还没等易安身边的那名上将重新坐下, 时亭云便已经站起来了。
“帝国对于非帝国组织及个体的侵犯行为是有明确定义的, 在帝国军人守则的第七大条第十三小条可以明确地查询到。”
“今天下午14:07分, 四架僚机和一架隼从空中经过温燕昆中将所驻守的穹顶三号驻点, ”时亭云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他抬一抬手,调动了军事法庭后墙上上的一面巨大光屏,放出了三号驻点14:07分的实时录像,“我们可以看到,这五架墨菲斯的飞行器并没有突破最低飞行高度,并且它们的枪管全部是收束的状态。”
“我想请问温燕昆中将,也请问刚才发言的那名上将,”时亭云微微侧头,看向易安,露出一个客气得体却冷淡的笑容,“温燕昆中将的行为分明是违反了帝国军人守则,您是怎么能把它升华成‘为了维护帝国安全’的呢?”
易安身边的那名上将被呛了一下,全场默然半刻,然后阎潇便开始带头鼓掌。
掌声从稀稀落落到逐渐响透整个法庭,时亭云轻轻抬一下手,示意大家暂停一下,他还有话要说。
“这不是‘为了帝国的安全考虑’,这是将帝国的安全置之不顾!”
“在座的诸位已经忘了帝国曾经经历过的战争了吗?”
“二十年前的稻城?就在三年前的雪原?”
“环塔经历了怎样的牺牲?帝国又蒙受了多大的损失?时至今日,诸位难道还想让这样的战事重演吗?”
时亭云话音落,他的视线转向在受审台上站的笔直的温燕昆。
算起来……温燕昆和他都是第十一届的环塔训练生呢。
之前在环塔的时候,他们也算得上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只是时至今日,他和温燕昆却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他不是想针对温燕昆,但是温燕昆今天晚上必须要被重判。
不然之后穹顶战线上的我方士兵主动冲突,就止不住了。
环塔最初是为了战争而成立的,现在虽然环塔有转型的趋势,但是很多军人心底都还是很根深蒂固的靠战争赢得军功的思维。
如果今天晚上温燕昆轻轻松松就走下审判台了,那么齐阳将军和他们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所以……时亭云的视线从温燕昆身上收回来,他抿抿唇,握拳,对不起。
开场的时候以时亭云为代表的发展派占据了上风。
但是这只是开场而已。
哪怕主战派他们其实不占理,但是别忘了,军队,从来就不是一个靠讲道理说话的地方。
时亭州和顾风祁就坐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礼堂里面,看着光屏中法庭上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辩论一直持续到凌晨。
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虞星走到主席台上过一次。
他拿了麦克风,叫明天早上有任务的士兵都先回去睡觉去。
看军事裁决是一回事,但是完成好自己肩负的职责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如果情形不好,真的开战的话,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地理位置并不是特别的安全。
时亭州看着时亭云在审判席上偶尔站起来发言。
他的眼神锐利,观点一针见血。
但是他,发展派他们,却始终也没有“赢”。
多可笑,他们明明不想打仗,但是他们却想“赢下”这场辩论。
时亭州看着光屏上时亭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突然替时亭云感觉到疲倦和心痛。
他们那么费心守护的东西,那份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和平。居然这么轻易地被另一帮人毁掉了。
毁掉了,并且他们还不以为意,乐颠颠地指着那堆残骸给你看。
对你说,你们那不过是没用的东西,我们的办法才是对的。
时亭州偏头,靠在顾风祁肩膀上。
他看着光屏上愈演愈烈的辩论,突然就想起来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父亲,想起那个会爽朗大笑拍他肩膀的好大哥唐荣,想起魏成周疲倦的眉眼笼在烟雾中的样子,想起他从雪原驻点后撤,上了雪地越野,顾风祁双眸紧闭,满身是血躺在担架上的样子。
时亭州感觉自己心底有某种很灼烈的感情在翻涌。
一种轻微的愤懑顺着胸膛冲到天灵盖,顺带着哽咽了他的喉咙,蒸红了他的眼眶。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他们还是要打仗呢?
耳畔顾风祁的呼吸很平稳,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时亭州脸颊。
现在明明一切都那么好。
他们为什么非要把这一切都打碎呢?
因为愤懑,时亭州太长时间地盯着光屏而没有眨眼。
等到眼睛已经酸涩地坚持不住,他眨动一下眼睑,才感受到有一串温热的液体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滚落下来。
是眼泪。
明明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
这次还是因为这样一桩和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情。
还真是丢人啊!
时亭州抬手,飞快地把脸上泪痕抹去了。
他上半身的突然动作引起了顾风祁的注意,顾风祁转脸来看他,看见时亭州泛红的眼眶。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倔强又生动的光。
顾风祁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伸手,温柔地揽住时亭州后颈,把人闷头摁进自己怀里。
“所以,易安将军,”光屏中时亭云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传到时亭州耳朵里,“你们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开战了吗?”
时亭云的声音疲倦。
他辩不过他们了。他们的决心太可怖。
“是。”时亭州在一片黑暗中听见易安将军的声音,那个声音坚毅又笃定。
“为了环塔的荣耀,和帝国的安危,我们选择战争。”
他们选择战争。
又一次。
在明明还有其它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
时亭州咬住下唇,像第一次在顾风祁怀里的时候那样,再一次泪流满面。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哭出声了-
第二天早晨,晏越泽和穆子骞发现时亭州的神情有点憔悴。
“老大,昨晚没休息好吗?”晏越泽端着早餐餐盘走到时亭州边上坐下,坐下之后轻轻碰一下时亭州的胳膊。
“嗯。”时亭州的肩颈有点僵硬,他活动一下脖颈,侧脸冲晏越泽笑了一下。
“是……军事法庭最后给出的裁定不好么?”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脸色,很小心地出声问道。
他昨晚有轮值,很早就离开礼堂了,只看到整个裁决过程的开头。
“是啊,”时亭州苦笑一下,他喝一口苦咖啡,感觉到自己一宿没睡的胃里隐隐泛酸,“他们还是要打仗。”
于是整列餐桌都沉默了。
还是要打仗么?
“大家吃饭吧,”时亭州苦笑,他用小勺子挖了一块方糖,直接放进嘴里,“这些事情是我们没有办法决定的。”
咖啡太苦了。
食堂一角的电子光屏开着,上面滚动播放着帝国各处军事要塞和驻点的重要事件。
“穹顶四号驻点于今日凌晨十分遭遇了墨菲斯的强力攻击……”
新的一条消息弹出来,在静谧的氛围中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不合时宜,继续自顾自地往下播送着。
“近百架僚机与隼抵达四号驻点,于高空中开展火力攻击……”
有人把光屏播报的声音调大了,现在整个食堂,除了电子音外边鸦雀无声。
“穹顶四号驻点的指挥官程禹中将采取防御策略,并未外出驻点迎敌,因此我方士兵并没有出现伤亡状况。”
“而墨菲斯空中队列在完成类似于倾泻怒火的行为之后,见到我方人员并未发起攻击,竟然也收起枪管离开了。”
“此次大规模袭击尽造成四号驻点部分基础设施的损毁,双方均未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
时亭州情不自禁微蹙的眉头展开,他心下松了一口气。
程禹,是他们那一期训练生的教官吧?那个有着懒懒的笑容和难以为人所知的大智慧的教官?
防御策略,真是个不错的办法。
虽然主战派昨晚抱住了温燕昆,但是主战派拿程禹的防御策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是吗?
时亭州唇角微扬,他淡淡笑了一下。
“而至于人类与墨菲斯之间,在穹顶战线上是否会爆发出第二场大战,现在在我方专业分析员看来,仍然是一件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事情。”
有人希望战争打响,但是也有人不希望,并为之付出努力,不是吗?-
零号驻点“特别行动小组”的每日训练照常进行,今天原本该由顾风祁领训,时亭州留在驻点帮着虞星处理一些文案工作的,但是今天时亭州也跟着小队一起外出训练了。
在脑子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进行一些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能减缓自己内心的焦虑感。
时亭州咬着呼吸滤嘴,冲得很猛,游在队伍最前面。
时亭州率先到达了目的地岛礁,他上了岸,被咸水浸透的潜水服湿腻腻贴在身上。
时亭州站在岸边上,看着他的队员们在水中翻腾起浪花,一个接一个向他脚下的岛礁靠近。
阳光有些过分耀眼夺目了,照得时亭州略微有点眩晕。
上午的训练结束的很快,他们之后会回到驻点,简单地吃个午饭,修整半个小时,然后再开始下午的训练。
潜泳折返的部分时亭州游在队伍的最后面。
顾风祁本来以为时亭州是想要压队,带一带游的比较慢的队员,后来等到所有人都上岸了,顾风祁在岸边上还是没有等到时亭州。
顾风祁这才反应过来,时亭州是故意落在最后面的。
“佑子,”顾风祁走到苏嘉佑身边,用力搓一搓苏嘉佑的后背,“你先带他们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一等你们时队。”
苏嘉佑顶着被浸透的短发,愣了一下,然后快速点头,“好。”
如果时亭州真的有什么心事的话,那么除了顾风祁之外也不会有更好的陪着他的人选了。
苏嘉佑带着湿漉漉的一群人先回去了,顾风祁在岸边上吹着海风等着时亭州。
海浪层层叠叠涌到岸边上,白蓝相间,蓝色的涌上来,打在岸边上碎成白色的浪花,再缓慢地退回去。
终于有一浪打在沙滩上,退却后留下一个动也不动的时亭州。
时亭州把自己从沙滩上扒拉起来,很缓慢地抬手迎着阳光,把指缝间的沙子一粒粒拨弄干净。
“磨蹭什么呢在,”顾风祁走到时亭州边上,轻轻踢一下他的膝盖,“再晚点回去就没饭吃了。”
时亭州抬眼看他一下,那眼神透的跟无风区的海面一样。
“没饭那就不吃了。”时亭州答道。
“怎么了?”顾风祁蹲下来,“哪里不舒服吗?”
“没,”时亭州拍拍膝盖上的沙砾,缓慢地站起来,“没有不舒服。”
“那是怎么了?”顾风祁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扒拉到自己面前来,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
不烫,反而是在海水里泡过之后冰冷黏腻的触感。
时亭州抿一下唇,别开视线,“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
顾风祁本来想问,但是还没等问出口,他就明白过来了。
不想回去,因为怕回去就会听到别的消息。听到他不想听到的消息。听到他害怕听到的消息。
他们在罗斯纳海角待了太久,这里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样。
久到他们都快要忘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世界。
“那你就一辈子待这儿?”顾风祁看着时亭州,挑眉。
“好啊。”时亭州点头。
“好什么好。”顾风祁胳膊环住时亭州脖颈,拉着人往驻点走。
时亭州脚步踉踉跄跄,一脸的不情愿。
“撒手。”时亭州道。
顾风祁不搭理他,只闷头带着他走。
“撒手,不然跟你动手了。”时亭州火气“蹭蹭”窜上来。
顾风祁依然不为所动。
时亭州一胳膊肘拐过去,冲着顾风祁心口的位置。
顾风祁一个利落的松手闪避,躲开了。
“要是打一架你心里能好受一点,”顾风祁在时亭州对面站定,他开始活动指节,“那就打一架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战争的本质是人类的相搏……战争不仅本身就是残酷,还助长残酷……战争无论如何都不是人之为人的骄傲。
摘自何怀宏老师为《战争》作的中文版序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