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雪落尽,天地一色。
在那雪松尽处,汐河岸边,冰封万里,糜雪莹莹。巨大的羽翼宛如扇贝,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与龙身融做一体。只微微一动雪皮便裂开数道,如断裂的墙皮整段的滑落下来。
几只飞鸟振翅,伴着一阵雪皮坠地的坍塌声,泽苍掀开翅膀,漾起一阵雪雾,白衣雪神随那阵雪雾自羽翼下的阴影中走出。泽苍见他无碍,只抖了抖羽翼上的残雪,便将巨大的羽翼收到背上。
玉尘抬眸看他,眸中潋滟清澈,只见他十指相接,缓身施礼。
“昨夜,风高雪急,幸得龙兄以身相护!只是,这凌寒入骨,你本就伤着....”玉尘喃喃说着心中越发愧疚“如此硬抗一夜,不知龙兄伤势....”
“区区风雪能奈我何?”泽苍垂目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神,强撑的身躯居高临下“倒是你....”寒风微过,扬起雪粒如沙,那小小的“自己”立在地上,血迹斑驳的白衣呼啦啦的响着,皮肉外翻的伤口,已然冻得绛紫,他叹息一声,方撇过眸去“辰时已至,且抓紧调息!”
闻言玉尘微微怔愣,随即低头一笑。
“好。”
白衣缓浮,就地而坐。
风过无息,远山留白。
一缕晨光自天边晕染,白皑皑的雪峰浸了一层胭脂,黛的青的与那海棠花的红交织在一处,霞光条条,云霭潇潇。
朱砂红的霞光攀着纱白的衣襟翩然,玉尘垂着目,盘腿坐在雪地里调息,远处的雪山夹着一颗鹅蛋黄的朝阳,将半边天都烧成了鱼鳞,浩浩荡荡不知几千里。
泽苍将下巴搁在爪子上,闭眼假寐,缠裹着白纱的巨大羽翼微微盖在背上,蜿蜒磅礴的身躯山一般延绵回旋,绕作一圈。好好的一条龙却猫儿似的尾巴盖着脸,他透过尾羽间的缝隙去看他,斑驳光影在冰蓝的龙眸间流转。
他心知自从数千年前剜去半颗心,他就再难如寻常龙那般迅速自愈,此番又伤了心脉,昨日是如论如何也聚不起半分灵力,却能在那狼群扑咬过来时恢复几丝气力。
莫非....
是他的血?
他犹记得那时,那狼王扑咬过来,是他舍身挡了下来,那血溅到他的伤处,融入皮肉,却有股异样的温灼感,几丝灵力汇入灵海,竟有几分自复之力。
想来与他本是一体,虽是别了不同时空,但终归同源同宗,借彼之力,疗己之伤倒也不奇。
只是....
他叹了口气,数千年的他虽被父亲封印了真身,但好歹是完整的,而如今的他却只是一副残躯,连区区心脉之伤都难以疗愈,竟得“借血”才可恢复。
只见,玉尘眉目微开,朝他望来,他将那一羽往脸上一盖,蓦的止了一息,火红的霞光自他面颊一侧染开,像被海浪推开的沙粒,微风轻荡,发丝翻飞。
得尽快离开,他想。
玉尘笑着,站起身,雪白的衣角起地,无声的荡在雪上,步履沙沙,行至跟前,躬身又行了一礼。
“辰时之辉,天地灵力盈满,幸得龙兄提醒,才未误了时辰!目下调息,玉尘已是恢复,不知龙兄恢复几何?”
“.....”
见泽苍不答,玉尘心中便思量,恐是伤了心脉,自愈之能受限,故而又道“玉尘听闻,天山北侧的雪芜草可续心脉,若在日出之时采下,药效极佳。龙兄,且在此处歇息,玉尘去去便回。”
泽苍眼皮子微微动了动,并未出声阻止。
余光只及那白衣微微一浮,随风荡开,天地静瑟,唯余那鞋履踩在雪地上沙沙的远去。
良久,装睡的泽苍才抬眸去望,只见那白皑皑的雪地上空余一串足迹,远去的身影遥在天边却只剩个芝麻般的影儿。
泽苍垂眸。
六千年前的他,不过是凌寒之境的一名小神。
一无权,二无势,自小不受父亲待见,尚在幼年便被丢弃在这终年不知温暖为何物的苦寒之地。日子本就过得清简,如今若再摊上个身受重伤的龙要照顾,那可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他虽不想与之瓜葛,却也不想为之负担。
冰蓝的龙眸微微流转,龙鳞缓缓浮动,他缓缓调动着气息,试图运起周身那稀薄可怜的灵力与天地间的灵气相通,以求疗愈,却被一股钻心的痛,激得全身颤栗,阴寒的煞气如万只黄蛭蚀咬着心脉,恨不能将其腐蚀殆尽。
煞气不清,恐心脉难续!
泽苍喘息着,若要恢复,必须先将体内的煞气逼出!只是.....
罢了,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
他咬牙忍着蚀骨灼心的痛,借由那点残血恢复的气力,将那稀薄的灵力一点点汇集,折腾了许久,方才腾起一小片薄薄的云。
泽苍望着那费力腾起的稀薄云雾,又好气又好笑,堂堂天帝竟沦落如斯。
他叹口气,心道薄是薄了点,尚算能用,且不知能否撑到雪尽峰。
午后。
玉尘抓着那还在扭捏挣扎的雪芜草就跑了回来。只是那空荡荡的雪地里,哪里还有那满身积雪身型磅礴的巨龙。皑皑雪松静静立着,浩浩荡荡的山丘,只余一道龙形的深坑,寒风呼呼的卷着雪沙,一层层盘旋。
玉尘原本举着的手蓦的就垂了下来,斑驳脏污的袖口微微荡着,刮着伤痕累累的手。
“他,还是走了。”玉尘喃喃道。
本以为历经狼袭又遇雪夜暴风,总该有几分情谊,未想.....
他还是不辞而别。
.....
寒凉的风吹着脚下雪粒,他拂袖欲走,脚尖却撞上一坚硬的物什。玉尘低头一看,便见莹白的雪地中露出半截青铜浮雕。
待他俯身将积雪扫尽,便见一柄流光浮雕古朴淳厚的宝剑躺卧于雪地之中。那剑流光厚重,俯仰之间似有青龙盘卧,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清风所过,微微似有龙吟,正是那天帝泽苍随身佩剑——北斗龙渊剑。
玉尘微微一怔,而后轻轻抿唇,心中竟有一丝欢喜。忙拾起那剑,修长的指尖缓缓拂过剑身,剑身微微震颤,发出淡淡的光芒。玉尘只微微一转手腕,那剑便在空中挽出道剑花,如流风击水,层层剑气回荡,真道是一柄好剑!
只见他负手敛剑,将那剑化作一团白光收去。
心道,如此神器,那龙必是要来寻的,如此只需留上字据等其上门便可。
玉尘抬眸,目及远山,自袖中取出那染了龙血的白纱悬于指尖轻轻摩挲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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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于并指为剑在临近的树上,刻下一行字“凌寒之境凌寒宫,宝剑待寻烹茶候”。
彼时。
龙游长空,片片浮云自耳旁掠过,泽苍行至雪尽峰一处无人的天泉,便化作人身,飞身落了下来,仍是那冰山般威严俊美的容颜,吝于言笑。
轻薄的衣物从脚踝跌落在青石之上,微风拂过,清冷的泉水漫过肌理明晰的小腹,在苍白的肌肤上荡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踟蹰的拂过胸口刀伤处的白纱。虽只是简单的包扎却也细心的施了法,温润的灵力顺着白纱一层层渗透进血肉,好似清风拂发,柔波荡漾。随着他化为人身的大小,纱布也随着变小贴切的依着伤口。
泽苍垂眸,想起雪神那破衣烂衫的模样还笑着同他讲“只愿没委屈了龙兄....”
眼前浮现起临别时那空寂天地间落寞的背影。
泽苍合上那凌风般的眼眸,将身子完全浸入到泉水中,清凌凌的波纹倒映在山峰一般凌厉的下颚,如墨一般的发丝游荡开。
天地间的灵气随着荡开的波纹丝丝汇集气海,层层灵力渐渐自身体深处复苏。
“可还疼?”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落玉相击般清澈的声音。
他并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伤,千年前那次重创几乎要了他半条性命,绝望、孤独、黑暗,一寸寸淹没他的心神。就算是他这样被伤惯的人,也害怕去回忆,那冰冷的牢房,他卷缩在角落里,如同随时会被人捏死的蝼蚁,受了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鲜血漫过全身,湿透了身上的所有,一层层的衣物长进了肉里,再被人连皮带肉的撕开。
可还疼?
泽苍猛然睁开眼,周身灵力外散,白纱间一道黑气涌出,如利刃般朝岩壁射去,竟是借用天地间吸纳的灵气自内而外,强行将那伤口中的煞气逼了出去。岂知他本就因灵力反噬经脉逆行,伤了周身经脉,强行逼出煞气的同时也再次震开了伤口,裂口竟比之前更甚,瞬时一丝丝血红在泉水中散开。
天帝扬起湿漉漉的颈项,脱力般喘息着,湿了水的发丝扬起,带起一串串水珠,潮湿的额发凌乱的散在眉间,像一尊将睡未睡的神像神圣而又支离破碎。
水面波光流动,泉水沁入伤口,一尾尾蓝色的凤尾鱼荡着云雾一般的尾巴游将过来,将水中的血吸食殆尽。天帝苍白着脸,虚弱的靠在池边,湿漉漉的锁骨水珠滑动,他磕着一双慵懒的眉目,望着那群蓝色的凤尾鱼,吸完水中的血又一群群的游过来啃食着伤口处的血污和死肉。
龙族之血,蕴含龙元精魄,本就是四海八荒难得一遇的珍贵之物。更遑论那应龙之血,味醇至极,龙元之气四溢,乃天地间至纯至净之物,其精纯功效又何止普通龙血的百倍千倍,千万年来,无论是神族还是修仙的人族乃至魔族无不趋之若鹜。
泽苍要以这自损的法子疗伤,不是没有一丝顾虑。他如今法力尚未恢复,即使是借用天泉之水易经洗髓,能调动之力不足一成,若因此引来魔物滋扰,无异于引火烧身作茧自困。故而,寻了这养了蓝餍凤尾鱼的天泉,好让这嗜血的凤尾鱼,在血液流出的第一时间,让这些鱼都吃了去。
“龙血喂鱼,天帝真是好生浪费。”空中忽然传来那耶罗闷沉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