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色,海面平静无风。自海滩一头,长长曲折的回廊延伸入海,尽头是一方小小的观景亭。
连蔷站在廊上,眯着眼眺望海况,听见有什么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她转身看去,乃是一只纸叠成的蝴蝶。
她心下了然,抬手去接,纸蝶不偏不倚落入她掌心。连蔷将她拆解开,纸上只龙飞凤舞书了一行字:听闻不日有变,当心。
连蔷心领神会,妥帖地收起这张纸,接着继续观测海况。
百年前,她因为体内魔气暴/乱,差点殒身灭道,幸得将琅所救,之后便随他回了魔界。起初她还以为将琅只是个有些地位的魔将,后来才发现他竟是魔尊。
能得魔尊路过,还出手相救,连蔷万般感叹,也只能是觉得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她的境况,有心施舍垂怜。
但将琅好心归好心,这百年间,也给她派了不少活,有时是寻人,有时是寻物,作为交换,他便帮连蔷保持一颗道心不受魔气完全侵染。
“你肉身已完全是魔气的容器,只有这颗心,还有十之一二不被污染,日后未必有用,但眼下,我还是暂且替你保全了它罢。”
将琅能替她做到这个份上,又免她不会像寻常魔修时常受魔气反噬,连蔷已经很是知足,她无以为报,只能尽力将他吩咐的事情做好。
她今日会来此,也是将琅听闻沧浪海近来不同以往,常有风浪,疑心是有什么宝物作祟,特派她来打探虚实。
连蔷瞧着这一望无际又风平浪静的海面,这样看去,很难不疑心传闻是否只是传闻。
但将琅既然派她来了,连蔷便也强打精神,没有退却的道理。
只是她足足在海边等了五日,海面依然没有半点要发生异变的迹象,饶是连蔷,也不由起了疑心。
她伫立在长廊上,捏了个诀子去探探海下的情况。身后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由于传言,附近的渔民也休渔多日,生怕不幸赶上那蹊跷的海难,连蔷本以为这人也很快会离去,便没把他当回事,只自己做自己的事。
直至脚步的主人在她身后站定许久,一心施法的连蔷才察觉异样,她欲转身,来人却适时开口了:“失礼,借过。”
连蔷一僵,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迟钝地转身,眼前人却果真是她曾经午夜如梦多次的那张脸。
“迟……”她张口要唤,却戛然而止。即使连蔷在心里幻想过多次与迟星霁重逢的景象,也如何想不到,他们再度见面,会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
多年过去,他已飞升,却还是那张少年般的脸。长发没用一贯的玉冠束起,只用束带扎着,眉眼间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遥远,但没有传说中仙人睥睨万物的冷漠。
……几乎是,没怎么变。即使是升仙,他也没有摒弃同悲不用,连蔷都不知该夸他一声长情还是专情——她唏嘘着,下意识要去找能看清自己仪表的东西,她的容颜虽然也未有半分改动,毕竟被海风吹刮了多日,唯恐衣冠不整。
念头一出,连蔷又被自己笑到了。
她怎么在迟星霁面前,永远还是那副窘迫的样子。
连蔷描绘过多次要是再次见到迟星霁,她会是何种心境,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她眼下来得真实。爱恨大抵已随时间消磨了个透彻,只剩下再见故人的些许感叹。
不同于连蔷,迟星霁的神情在见到她面容之后,也无半点动摇,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失礼,麻烦借过一下。”见连蔷不动,他又耐着性子淡淡开口,迟星霁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前的女子神情竟凝固住了。
“你……是迟星霁吗?”连蔷艰难地开口,她想不出,迟星霁同她重逢,会是眼下这个反应。
“你认得我?”可迟星霁的反应肯定了她的问题,他的神情好整以暇,在反问,也只是在反问。
连蔷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揪紧衣裙,她尽量叫自己没有异样地回答道:“……是,仙君大名鼎鼎,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也只是看您的佩剑,才斗胆猜测一二。”
她说的是实话,也是假话。事实的确是,迟星霁自百年前一举飞升后,名号彻底响彻修真界,假话是,她不是靠同悲剑才认出他来的。
青梅竹马的十几年和同床共枕的数十年,想让连蔷把迟星霁的样子从她的记忆深处刨去都难。
她原先以为迟星霁是故意不想认她,才装傻充愣,可观他反应不似作伪,他恐怕……是真的忘记了她。
连蔷这样想着,心底却不自觉漫起一阵酸涩,说来可笑,在这百年里,她也曾心怀希冀,觉得迟星霁飞升是另有隐情,或许某日,他还会回来。
然而现实残酷地击溃了她的不堪一击的幻想,叫她一次一次认清自己的处境。
“我竟不知道,我的名号在魔界也是这样响亮。”迟星霁的视线落在连蔷的右手背上。连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忙把手背在身后。
那只白皙的右手上,开着一朵乌黑的莲花,莲花本身纯净,由这黑色描绘勾勒,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这是连蔷遁入魔道后,将琅问她要不要用魔气在身上凝练图案彰显魔族身份。他本也是无心一问,没想着她会答应,可连蔷听闻,十分干脆地同意了。
“好啊,我就画朵莲花,你觉得怎么样?”
将琅担心她会抱着过去,心生芥蒂,觉得魔族不好,但连蔷觉得,她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她早年一心修仙,但天道并不曾眷顾她,这未必不是一种预示。
况且,她既已入魔,同从前的自己划分了个干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总不能永远被禁锢在过去,无法向前。画这朵莲花,也是连蔷在告诫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
可现下被迟星霁用不带着什么情绪的目光一扫,连蔷就生出了这朵莲花不好的心思,并不想让他看到。但她此举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落在迟星霁眼里便可疑了起来,连带着周身的威压都强烈几分。
尽管迟星霁不再识得她,但连蔷轻而易举能辨认出他这样的神情是起疑了的意思,回想曾经,迟星霁再情绪失控,都不会拿威压压制她的,连蔷也有了几分气性。
偏生以迟星霁如今的修为与地位,杀她简直易如反掌,还没人能为她讨回公道,连蔷再不悦,也只能淡淡回应道:“这些年混迹在人界,听过两三回仙君的事迹与名讳,也不奇怪吧。”
她说这话的态度不卑不亢,迟星霁也略略放下防备,同她攀谈起来:“那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连蔷抚弄自己手背的左手一抖,她抬眼看向迟星霁,抿抿唇:“仙君为何要听这个?”
在她的印象里,迟星霁并不是一个爱听他人评价的人,他只遵循自己的想法,有时因太固执己见,也会导致不好的影响。
“我自飞升之后,就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迟星霁倒也坦诚,又或者是无所谓,“天上的人,若非大事,不得轻易查阅自己的前尘往事,我即便想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无从查起。”
果不其然,连蔷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确是失忆了,将那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天地间唯一还记得这些事的,竟真的只有连蔷一人了。
连蔷哑然失笑,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竟都像是进了狗肚子里,她的爱恨,也只能当是喂了狗。
她这一笑,引来迟星霁疑惑的目光。连蔷整理了一下表情,继而开口:“他们都说,仙君您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十年,就成了仙。这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也是古往今来难得狠心短命的凉薄之人。这句话,连蔷塞在了喉咙里没有开口,她和迟星霁的关系不同以往,现如今,她不敢惹怒得罪他,否则他轻易就能了结了她。
虽然曾经的迟星霁并不是这样的人,连蔷又自诩十分了解他,可现在失去了记忆的他,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们都是这样描述我的?”迟星霁显得有些困惑,“这似乎同描述天上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
连蔷接不上这话,旁人是这样传颂他的不错,她也的确知晓他不被外界所知的那一面,但是她没有必要说了。
就当从前的迟星霁死了,死在了宁河城也好,死在了他们相濡以沫的小院也好。
“我也只知道这些,仙君若想知道旁的,不如去问问别人吧。”连蔷垂首了一会儿,复抬首笑道。
她的笑太过虚假僵硬,迟星霁一眼看穿,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生厌。
二人又站了一会儿,连蔷方才深入海底的法术忽地有了回音——她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迟星霁却快她一步喊出了声:“小心!”
顷刻间,海上风浪大作!漫天的海啸向他们扑来,狰狞着要吞噬他们!
躲闪不及了,连蔷站在原地,也不逃了,只飞快结印,妄图在滔天巨浪中护住自己!
而危急关头,迟星霁一把抓住她,像是遵循某种本能,闪身一步,背对风浪,将她护在怀中。
连蔷一怔,下一瞬,巨浪已至,剧烈的拍击叫她失去了意识,当即昏死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