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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星与莲(十一)

作者:沈白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迟星霁像是陷入思忖,连蔷轻咳了一声,再度发问:“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奚文骥没有留你么?”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是故意怨怼,只是在了解情况。奚文骥对迟星霁抱的期望太大,以至于有时对于他的鞭策到了过于严苛的地步。


    迟星霁回神,答道:“师父态度近来缓和许多,你……不必忧心。”


    仿佛犹怕连蔷不信,他又忙不迭补充道:“先前那事,确实是师父做错了,你怨恨他……也是应该。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也不会再叫他伤害你。但你们二人之间,我势必会尽全力去转圜。来日方长,有朝一日师父未必不会改观。”


    连蔷恨奚文骥吗?她扪心自问,当然是恨的,可这几日念着往昔,连蔷渐渐想开了,既然有的人注定不喜她,她也并不想再去苦苦奢求那个来日方长的有朝一日。


    但她顾念着迟星霁,他与他的生父不甚亲近,这么多年来,倒和奚文骥更像一对父子。他夹在二人其中,难免左右为难。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连蔷也自觉在他的位置上,他已然为自己阻挡了许多。


    “我和他是我和他,就算他因为你对我有诸多不喜,你也不必,”连蔷顿了顿,“因为我和他产生芥蒂。”


    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渐冷,迟星霁才想起自己早归的目的,取出一个玉瓶递予连蔷:“这是我前些日子托人炼制的东西,我总想着早些给你。你内服试试,或许……能有所助益。”


    连蔷迟疑地接过,揭开瓶塞,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


    是迟星霁摘得魁首之后选的净心仙乳,想是他请人将它与其它功效相似的药草凝练在了一起,扑鼻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连蔷只瞧了一瞬,确认了它是什么,便摇头笑着将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迟星霁。


    “你知道的,我不是自身道心有损,这个对我不会起什么作用的,”连蔷又阐述了一遍事实,“你也不必大动干戈,劳心劳力……”


    “没有劳心劳力,这是我应该做的。”迟星霁迫不及待打断了她,态度坚决。


    连蔷归还他玉瓶的手依旧伸在半空中,像是要和他比一比谁更执拗:“没必要的,你不如将时间花费在修炼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真的不必对我太好,不值得的。”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迟星霁,他再度用那种深远的目光注视着连蔷,吐字清晰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本就该对你好一点是一点,没有值得与否一说。”


    握着瓶颈的手一颤,连蔷的心也随之一抖,似乎有缺失的一角被不动声色地填补上。她抬眼,想去探究迟星霁眼底的神色涌动,但对方避开了她的目光。


    连蔷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收下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迟星霁没应。连蔷知晓这是他惯用的否认方式,也随他去了。


    无功不受禄,迟星霁为她费心了一遭,连蔷想着要如数归还,便启唇关切道:“我瞧院里的那株灵树已经长出来了,你还在喂它血吗?对……你身体还有影响吗?”


    说来也是奇异,灵树的生长速度远非一般树木可比,短短这些时日,已经长及连蔷肩膀。有时浇它灵力,连蔷都疑心它能否吃饱。


    迟星霁点头亦摇头:“还是照旧。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必不会伤及自身。”


    连蔷眨眨眼,笑了下:“可别叫它成了你飞升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迟星霁听了,蹙起眉头:“为时尚早,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话由旁人说来是自知不足的谦逊,但由迟星霁口中说来,却有了那么几分可信。


    连蔷怔住,迟星霁很少说谎,亦不会为这种小事说谎。那么,他是真的……还没有考量过飞升这件事?


    听闻成仙之后要抛弃前缘,断绝情欲。在连蔷看来,迟星霁是注定会成就这番事业的人,因此也早早在心里在二人的界限划分开,但迟星霁这样一说。


    她心底早就绝了的痴心妄想,突然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说什么傻话,”为了彻底消除这个念头,连蔷想岔开这个话题,“你这样想,奚文骥不一定这样想。”


    她惯性搬出这座山来妄图压制迟星霁,可今日迟星霁并不吃她这一套:“师父是师父,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但这件事,他做不了我的主。”


    连蔷缓慢又酸涩地眨了一下眼,她不敢置信,对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与至高无上的力量,迟星霁竟然一点都没有肖想过?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态度?


    据连蔷了解,迟星霁上心的事情很少,或许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她?


    这念头一成形,便被连蔷推翻了,她自认为她和迟星霁或多或少有些情分在,但这些情分并不足以叫他摒弃大道。同样的选择,换作连蔷做,她也未必会选择……迟星霁吧。


    只是想一想那样的境地,连蔷的笑容都变得僵硬又苦涩起来。她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放弃迟星霁吗?但另一端的筹码又非比寻常。


    胡思乱想一番,连蔷还是决定按捺下绮念。妄念之所以被称为妄念,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连蔷自己浑然不觉,然而这些落在迟星霁眼里,却又是另一种理解了。


    他只不语,抿唇思索起来。


    二人又回归到那种相顾无言的气氛当中。


    但那日似有若无地牵扯过后,二人的关系终是缓和了一些。连蔷也不再向迟星霁轻易地说一些消极的话,迟星霁也绝口不提奚文骥。


    连蔷也偷偷想过,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她体内的魔气不会蔓延恶化,迟星霁也永远不会成仙,或许二人能平平安安地相伴到老。


    哪怕,待她百年之后化作黄土一抔,迟星霁届时再飞升也好。至少那时的她,已无力伤怀。


    可惜世间因果轮转,容不得她惦念如果。


    那一日比连蔷想的来得更早,那日她自晨起就内心惴惴不安,瞧着天边乌云翻涌,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此时此刻,连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安然待在家中,若真的有所感应……难道是迟星霁?


    不,不会。连蔷忙否定了自己这个堪称荒谬的念头,迟星霁一定在好好地修炼,能出什么事呢?


    但她越深思越慌乱,定定心神,连蔷当即欲亲身前往无极剑宗一趟。


    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所见迟星霁安然无虞。


    ——她不敢也不能失去他。这是个只触碰一下就会觉得心痛无比的念头。


    可她匆匆奔赴往日避之不及之地之时,却瞥见周围人尽数的惊喜之色。


    “这是迟师兄的渡劫雷吧?真壮观……”


    “是啊,听闻他前些日子才晋升化神,竟这么快就要飞升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渡过去?”


    “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迟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他若渡劫成功,我们无极剑宗可就又出了一位真仙了!这是何等有排面之事啊!”


    “没错没错,是我失言了……你说迟师兄成仙之后,我们用什么封号供奉他呢?”


    “这哪里是我们能想的?你且安静看吧!”


    连蔷面色惨白。四周有人朝着乌云汇聚的地方聚拢,她身处其中,渺小得像是一叶随时会被海上风浪掀翻的小舟。


    但她没有停歇,即便走得很慢,她还是一步步朝着那里走去。


    乌云越发色沉,隐有闷雷声渐响。观其中声势,绝非一般修士能承受的,吃上一记,怕是侥幸不死也要蜕层皮。


    越发深入,人群已经朝外围散去。连蔷无知无觉,继续朝前走去,有好心弟子拉住她:“你疯啦?再往前走你要没命的!”


    连蔷仅回头看了一眼,那弟子就吓得松开了手,任她继续逆行了。


    ——她双目失焦,没有半点生机可言,像是要立即死去。他从未见过这般决意赴死的眼神,不,不对,她不像无畏死亡,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


    连蔷就这样走着,直到远远地望见了迟星霁。


    迟星霁孤身一人在那空旷场地,持着同悲,留给众人、也只留给一个背影。


    连蔷忽地笑了,那一夜在野外背起她的臂膀,在天劫之下,竟显得如此渺小又遥远。


    第一道雷落下,蕴含的威势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惊叹连连。迟星霁沉着应对,巍然不动。


    一道,两道……一道又一道,连蔷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要目睹着迟星霁渡劫。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呢?她难道能奢望迟星霁立刻停下,冒着身死的下场,和她回去白头到老吗?


    ——她配吗?


    这一声诘问在心底发出。连蔷大笑起来,笑得泪眼朦胧,她多想,多想迟星霁现在转过身来告诉她,他不飞升了,他要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不成仙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回到宁河城那个小城去,生儿育女,寿终正寝。


    可随着雷劫一道一道落下,连蔷还是忍不住动了。


    她先是慢走,接着疾走,最后跑了起来,她跑得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跑赢时间与天命——


    把连蔷心心念念的少年归还予她。


    但这怎么可能?连蔷不慎跌倒了,抬起头,瞧着她和迟星霁的距离,如果她再快一些,再跑几步,她就能跑到迟星霁身边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好累好累,她一路行来,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甚至不能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她现在卑微又狼狈,宛如地上爬行的虫豸。


    而迟星霁是那高高在上的天神。


    连蔷哭了,她在轰鸣雷声中,喃喃自语般:“迟星霁,能不能不要成仙?”


    能不能……回头望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可迟星霁自始至终,没有回望过爬在泥土里、低贱入尘埃的她。


    连蔷恍恍惚惚地想着,迟星霁不是亲口说过,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吗?他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声,好让她做一点准备……


    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告诉她,觉得她会苦苦纠缠,死死赖着不放手?不,她不会的,她会彻彻底底地放下,目送迟星霁万人敬仰。


    连蔷又想到近日迟星霁的温言细语,喝下净心仙乳的感觉还在胸腹中回荡,所以这些日子对她的好,也只是全了她那么点微小愿望,好让自己离开的时候不那么愧疚吗?


    随着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后一道落下,乌云像是被大手拨开,自天际之上,有一道金光灿灿的梯子落下,落在迟星霁的身前。


    那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壮丽,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叹。日光打下来,点亮了每个人惊喜的脸庞。


    她翻身过来,好让自己躺着去仰望那道天梯。


    那么壮阔,又那么……遥不可及。


    连蔷又哭又笑,泪水掉入大地,十指握拳捶打着土壤,像是这样就能宣泄她的痛苦与无助。哭到后来,她的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悲同悲,他们何时共通情绪,同悲同喜过?


    连蔷转过头,想再看迟星霁最后一眼,可她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他早已消失不见,离她而去。


    还是晚了。


    或者说,不是晚了,而是从头就错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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