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梳不是每一次模拟实验都在,但凭借缨虫愈发见长的智力水平,一定能理解谁是始作俑者。
具体表现在,虽然它对谢梳的敲击交流还有回应,但远不如过去积极。
更多时候,它像片叶子静静附在角隅里,头部朝着她的方向,久久盯梢着外面她的身影。
数据分析显示,每当谢梳出现,它的情绪波动得厉害,气门开合频率更高,体色也会变得更加鲜艳。
缨虫的诞生毕竟是为了实战应用,而非观赏。它不可能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教育结束,训练还得继续。
于是就在两个月后,完成第十二次蜕皮,顺利蜕变为更加强大而狡诈雌亚成虫的缨虫,在这场虚拟战场演练中,越狱了。
它扁平的身子为各种缝隙而生,它有极强的环境适应性,体色可以主动掩藏,外骨骼自带反红外侦查,再加上它第二腹节嵌入的电磁环不知为何失去作用……
缨虫从a级实验区消失了。
听完陶桃的叙述,谢梳很不解。
“那我当诱饵不是更好?”
她脑回路异于常人,好像天生缺乏危险感知能力,钝感得可怕。
这是她能成为该项目主设计师的缘由之一,但也可能变成她成为第一个被手下实验体弄死的主设计师的诱因之一。
陶桃张嘴,一会儿觉得老板在说什么鬼话,好吓人,一会儿又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她陷入混乱,不知道应不应该接通安全部提出这诱捕方案的档口,谢梳脚下一转,朝着通往模拟训练场的岔道走去。
再抬起头的陶桃:“……谢老师!”
她赶紧追上去,应急避难警铃已经拉响,只有安全通道亮着,她们在黑暗穿行。
对讲机在她手中滴滴直响,尖锐短促,比拉长的警报还刺耳。
陶桃一边忙着追人一边忙着查看,安全中心在询问她们是否已抵达安全区域,并同步发来目标定位提醒她们避让。
屏幕地图信号恢复,那代表着缨虫的红点正在快速移动。
就这一眼,她一呆,然后,魂飞魄散——
“谢老师!它在你上面!”
……
缨虫果然第一时间冲着谢梳来了。
承重层直接洞穿,巨大的闪烁着红光的阴影从天而降,谢梳险些被卷进去。
细碎灰块零件砸下来,她慢了一拍撤回脚后躲,幸好陶桃同时在身后拽了她一把,她被带得栽向地面,毒颚擦着她脖子过去,没有咬中,近半米长的触角扫过她的脚踝,很硬,跟被鞭子狠狠抽了下没两样。
最后一刻,电磁环发挥了作用。
缨虫没来得及做出更多攻击行为,被及时赶到的安保人员制服。
探照灯打上,洋洋洒洒飘飞的光尘间,3.4米的大蜈蚣在碳纤维蛛丝网兜里翻腾挣扎,眼点血红,斑斓的背板泛着锋利寒光,步足在地板刮擦拖曳出血痕,画面惊悚无比。
——这样鲜艳的血迹自然不是它的,它伤人了。
助手心惊肉跳拖着自家老板退到一边,紧张低头,不稳定光源照耀下,谢梳的脚踝上多了明显红痕。
“没事,她的触角没毒。”谢梳摇摇头,抹了把手上灰尘借力站起来,倒是不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它刚刚那一击,毒辣而毫无保留,好像真是奔着弄死她来的。
“怎么样?”她问现场指挥的安保队长。
“伤亡情况有待统计。”队长方衡气没喘匀,对讲机捏在手里,盯着落网犯虫咬牙切齿地回应,“它破坏了训练场的承重结构,很多人被压在下面,救援队正在过来。”
这种重要安全工作,现场本来是另一支男安保人员负责,现在全军覆没,还是外围的方衡反应快,组织救援的救援、控场的控场、追踪的追踪,乱而有序,终于将局势稳定下来。
警报解除,灯光恢复,紧急关闭的通道重新开启,安全部派出了更多人善后。
谢梳再问:“原因呢?你们刺激她了?”
“不清楚,应该是和平常一样的训练,但还没放出虫群她就突然失控了。”方衡摇头。
谢梳安静了一会儿,望着缨虫沉思。
接着她半蹲,刚刚把手伸出去,缨虫立刻挥舞起强壮的上下颚,反应激烈。
陶桃紧张阻拦,谢梳转而屈指在旁边敲了敲,但咚咚的声响没能让这头生物安定下来,反而更加狂暴。
如果没有外界诱发因素,那只能是主观的。
它的忍耐到尽头了。
“的确,她失控了。”测试完毕,谢梳站起身,“带回主实验室做最后一次检测吧,然后,启动基因自毁程序。”
基因自毁程序,是在合成之初嵌入dna中的光敏感缺陷基因,特定频率的光波将诱导缨虫趋光性自杀行为,作为防控的最终手段。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波动并不明显,哪怕,对方是她从dna序列起始一点一滴构建的。
她们在超级计算机地母的辅助下,从最底层小分子原料开始设计,脱氧核苷三磷酸、修饰碱基、核糖核苷、人工磷脂、蛋白质、胆固醇、几丁质……所有份量都经过精密计算。从数据模型,到营养液里一粒真实的生命集团;从底层分子起始,到构造一枚细胞,到分裂为多细胞的胚胎,到分化组织、集成个体……
她们如今习以为常的编辑技术,溯回上百年,还是一块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可怕禁区。
甚至,不止于编辑。是拼接,创造,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女娲计划,何以称之为“女娲”?
人类成为了真正的“创世神”。
操纵自然,亵渎生命,在过去是不可触之红线,但现在,这些本应天理所不容的生物,已经成为自然界司空见惯的一部分。
谢梳目睹着她亲手缔造的新生物被机械臂抓起送进玻璃笼,哐当,闸门闭合。
捕捉网里活物挣扎扭动着。她走近了,抬手抚上透明罩,似有若无一声叹息。
她是它的设计师、保育员、训导专家与审判官。
她是它的母亲。
它的生命,在它还不可称之为生命之初,就已经被规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特性被刻录在基因序列中,所有成长为人所操控,所有生长条件经过精密测定。
她们意图将它导向需求明确的功能结果,它为人类设定的用途而生,它不该有异议。
只是,生命到底是不受控的奇迹。
是的,奇迹。
谢梳愿意用这个词形容它。
她深深凝视着它,指尖无意识在冰凉的无机质表面描绘,描绘它触角每一次辗动,描绘它腹节规律的起伏,感知它的尖啸、颤抖、愤怒、或哀求。
像观赏一件封印在玻璃框后的伟大艺术品。
网兜挂在了围笼顶上,缨虫一阵努力,从里面钻出,爬了过来。
它闪动的大红脑壳像翩翩的蝶翼飘落。
玻璃太光滑,它只能用后半部利爪勾牢上方网络,奋力倒悬着,隔着厚厚的障壁,将一枚跗爪放进了她掌心——那枚爪子快比谢梳手掌还宽。
上一刻还冲她挥动毒颚的生物,这会儿又识趣地讨好,试图博取她怜惜。
它听懂了,服软了。
就像一个小女孩用力攥住她的衣角,哀哀祈求妈妈不要把“她”丢掉。
同节,另一只跗爪在玻璃背面轻敲着,发出只有她能解读的信息。
——妈妈,不要杀死我。
它的语库里没有母亲对应的意象,不过艺术加工一下,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谢梳的神情更加柔软了,注视它的目光称得上温情似水。
它这样美丽,鲜活,是充盈着自由意志的个体,真实存在着,而非一段仅存在于超级计算机里的代码。
可现在,她们要毁灭这样鲜丽的它。
这真是件憾事。
遗憾仅仅持续了两三秒钟。
然后,她放下手,又一脸懒懒的被吸干了精气似的模样,对助手说:“小桃,八点之后再叫我。”
她转身,只想去补个觉,不再理会身后不断敲打的动静。
这一幕多么相似。
安保队围拢,准备把缨虫带走了。
可这次,谢梳没能顺利走出去。
她刚到安全出口边上,轰隆——突发震颤。
光源晃动,行走艰难,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谢梳,以及正要收队的安保人员,都被迫定在了原地,抬头张望。
脚下地面、周身墙壁、上方天花板……异响无处不在着,来自四面八方。
咔嚓。
墙壁裂开了一道缝。
咔嚓嚓——
更多缝隙蔓延开来。
头顶灯具霍然砸落在地,高处又破出了一个大洞,数道长条黑影在暗处一闪而过,伴随节肢类唰唰唰令人毛骨悚然的步足摩擦声。
同一刻,方衡手中的对讲机有极大噪音传入,似乎是接通了对面站点。
“快撤……”那头刚迸出两个模糊字眼,滴——信号只持续极短一瞬,随即变成了尖锐忙音。
嗤!灯光再次暗下。
这回是彻底的。
供电设施和各种线缆都被虫群破坏了。
而手中蓄电的照明设备也因建筑加剧的摇晃完全起不了作用,反而雪上加霜,现场光影乱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
“要塌了!快出去!”黑暗里方衡大喊。
“谢老师?谢老师!”陶桃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摸索她老板。
但注定是徒劳。
终于轮到狡猾的人类被这头变异大蜈蚣欺骗。
它特意搅乱视听掩盖动静,再以身入局诱敌松懈,达成它真正的目的。
虫群合力破坏了防线,制造出短期绝对无法修补的漏洞,人类自以为稳固的区域级隔离瘫痪,所有应急措施没了物质支持都是废铁。
这堪称是血肉生物对机械科技最无情的嘲笑。
就在她们无数人眼皮子底下,缨虫挣出牢笼,轻轻松松,将谢梳拖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