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也得给女人当狗吗》 1、鼍龙(一) 砰—— 广袤的红滩涂湿地,一声枪响,觅食的水鸟被惊起,片片斑白划过浓郁墨绿的潮间带。 “江洢,把cro4369交出来,然后,上车,跟我们回研究所!” 全副武装的佣兵队像一排黑刺扎在这荒野,扩音喇叭震动凝滞的空气,声波毫无阻蔽传出很远。 又有几只藏于浅滩茂林的生物受惊吓逃开。 牠们没有去管。在这个地方,这个时期,野外的动物比人珍贵多了。 人迹对于这片纯粹的原野,是一种尖锐的侵略。 “我的项目还没结束,现在走了,损失你们赔付吗?” 江洢被逼退到河流边,在十几支危险热武器包围下,有条不紊周旋。 她一身全套防护的工装服,再加顶大檐遮阳帽就像个正宗野外探险地质学家,虽然习惯丛林,但言行举止依然带有文明社会遗风。 不过四年的离群索居,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少痕迹。譬如不那么完好整洁的外表,晒黑晒伤打上斑点的皮肤,和手背、额边犹如勋章般的深浅疤痕。 躲在雇佣队伍后的老登气得跳脚:“我们是让你把cro4369养大,谁允许你把它带到这里的?你这是盗窃!” 江洢奇怪地看牠一眼:“你们拿走我的研究材料,又把我赶出团队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是盗窃呢?” 一句话,把对面怼得哑口无言,继而,愈发恼羞成怒。 “少废话!没有研究所的条件,你以为养得大它?愚蠢!把它骨骸定位给我们,你还能奢望一下将功赎罪……” 一路到现在牠们也没发现什么大型生物痕迹,显然,是认定cro4369早被江洢养死,后者天真地想要逃脱责罚才持续定居于此。因此,迫不及待抓住机会想要回收基因。 “嗤。”江洢盯着牠,莫名笑出声。 她站姿从容而放松,那怪异笑容更叫对面人隐隐发毛——明明牠们抵达这里之前,都觉得只是个女人而已。 好欺负的女人,至多是狡猾难抓一些。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神里透露出轻飘飘的不屑,很轻易就将对面的雄性激怒。 利诱不成,只能威逼了。 里头老登面色阴鸷地比了个手势,准备让人来硬的。 这里位于联合国划定的13号自然湿地保护区边缘,重点监控区,十人队伍已经有些显眼,必须速战速决。 江洢看起来有恃无恐,不过她自己清楚,她掩藏在布料下的肌理悄悄绷紧了—— 她留意到,牠们身后人高的水草在异样地晃动。 存在某种规则的特殊频率,不熟悉的人根本区分不出来。 因而她清楚,有体型庞大的某类生物正潜伏水下,无声接近。 cro4369,一项基因编辑技术所获生物编号。她原本也是研发团队核心骨干一员,然而,在牠们骗得她的研究成果后,就将她排挤在外,无耻抢占了她的功劳,直至cro4369顺利破壳孵化,牠们再一变脸色,将它丢给了她,趾高气扬地表示牠们只要结果——显然是觉得,“照料”“养育”这样的活儿,就该丢给女人。 好吧,既然这样,她亲手养出的女儿归她了。多通畅的逻辑。 现在,怎么又反悔想要抢回去了呢? 对待这酷爱犯贱的第二性,还是暴力最奏效。 轰!像埋在地下的核武器启动了,骤然爆发的巨型水花间,硕大阴影如山岳拔出沼泽、涌出绿海,目标明确地扑向众人。 在绝对的体型与力量面前,结果毫无疑问是碾压式的。砰砰枪声刹那间如雨点爆开,然而并无用处。 滂沱浪头夹杂泥点模糊了所有人视线,嗵嗵嗵!第一个、第二个,或者还有第三个幸运儿,齐刷刷重重砸向地面,伴随猝然中断的尖叫,咯啦,骨骼碎裂,新鲜肉泥成团,汁水四溢。 剧变降临。 江洢在那一瞬间朝侧方一扑,嘭,一枚子弹擦着她大腿过去,她没进草丛扎入水里,尽力往下沉。 她对环境的熟悉就是她的主场优势。 等到惊呆的队伍终于反应过来,取用更强的攻击武器,一边此起彼伏叫骂着一边企图撤退,一切都迟了。 经过多项技术改造的变异鳄鱼,鳞质表皮厚硬如刚板,连子弹也无法破开。 阴沉天幕下,火花与血点交错迸溅。尖锐的利齿,强大的防御,致命的吨位。于是,亲手缔造出这坚不可摧的怪物的败类们自食其果,死在牠们渴求的怪物爪牙之下。 永别了,蠢货们。 江洢在心头嘲讽一句,头也不回朝远处游去。 河水灌入耳孔,堵塞了声音传播。周围水波隆隆,她竭力划动四肢。不知过去许久,渐渐,远方枪炮声平复,人声消弭。 一切归于平静,只剩血浪重重漫开,甚至有丝丝缕缕追上了她的踪迹,将原本晶莹的浪花污染。 目力所及,沼泽地被鲜红染遍,青草披拂摇曳露出下方绮丽色彩,仿若一幅绚烂的油画。 红滩涂,名副其实。 大概游了五六十米,江洢使不上劲儿了。 她浮出水面,扭头看去,大腿被擦伤了一道,翻出红粉的肉质。钻心疼痛迟钝反馈上大脑。 她远离了混乱战场,前方已经是树林。 抓住一截横在水面的漆黑枝干,江洢借力向前挣扎,刚想登岸。 霍—— 破水声逼近后背。 她往后一靠,背部湿淋淋抵住粗糙的树干,望着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眸子短暂没有焦距,喘息浊重,肌肉绷紧。 清空全部敌人的怪物——变异巨鳄顺着水纹路径,一路尾随她到了近前。 大口从水底张跃出,咧成30度直直冲她,血污没有洗净,森白利齿间还挂着残破肌肉组织。 阴影压来同时,翻涌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双浓绿里浅泛着流金与翠色、如同幽深湖水般的竖瞳一眨不眨盯着她。 cro4369,或者说—— “小饿。” 江洢抬手碰到它湿漉漉的鼻尖。 它鼻孔外部襟翼张开,转为正常肺呼吸。江洢用力推了它一把,嫌弃道:“你嘴里好难闻。” 闻言,这大鼍龙的上下颚咯嘣一闭,一个猛子扎回水里,四米长半吨重的体型压起高高水花,“哗啦啦”浇了江洢一身。 它浮出水面,只露出鼻孔和突出的额头,倏忽眨巴一下翡翠大眼,小心翼翼看她。 突然被水波攻击,江洢躲闪不及一下湿透了,皱眉抹把脸,再抬眼,被水中鳄霸这副样子逗笑了。 其实它并不能完全听懂她说话,但会通过她的语音语调和表情肢体判断她的情绪,对一些简单音节指令也有反应。 江洢习惯了对着它絮絮叨叨,长期独处不与人交流,容易出现不良的心理变化,这是她以前心理医生常挂在嘴边劝告她的话,尽管她觉得这种状态没什么不好。 拍拍身边铺满腐叶的泥地,示意它上岸。水面晃出明显的波纹,是鳄尾在水下摇摆。 小饿照做。 庞大的身躯如一辆水陆两栖装甲缓缓登陆,趴下,咔嚓压折了旁边小腿粗的枝干。 它趴下的位置很有精心设计过的巧思,江洢软下身体,正好能依偎在它颈边,一米八傲视群雌的身高在这巨龙面前也不值一提,被衬托得小人依鳄。 “我没事,歇下就好。”感觉到它想扭头嗅自己的大腿,江洢摸摸它坚硬的枕后鳞以示安抚。 并夸奖道:“乖女孩儿。” 顿时,这条沼泽大狗狗又开心起来。 尾巴甩到左边,啪,拍碎一截树枝;尾巴甩到右边,啪—— 它被江洢打了一巴掌。 终于老实趴着不动,任她倚靠和抚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鼍龙(二) 休息一会儿,缓过点劲儿,江洢伸手抓住小饿前肢,借力翻上它后背。 一条腿受伤,她行动不便,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行动,毕竟小饿早变成了“大”饿,足够壮实能够驮动她。 家的位置它还是记得的。 这条仿若陆上战车的恐怖巨龙,此时此刻化身为只属于自家主人的无害坐骑,驮着江洢,平稳地往营地方向移动。 水泽间血色尚未淡去,望向那层层交叠的斑驳翠色,江洢摸着身下凹凸不平的清凉皮革,喃喃:“小饿,咱们得搬家了。” 毗邻两国边境,这里称得上世界最偏僻沼泽群。往南是望不见尽头的森林,贫瘠又原始,人迹罕至。 据说在上个世纪以前这里就属于三不管地带,盗猎者和雇佣兵的天堂。2220年“生态坍缩危机”发生后,保守估算20年内已有75%脊椎动物与50%无脊椎生物灭绝,全球经济受到巨大打击,连人类生存也受威胁,联合国紧急启动定名“女娲”的物种再兴计划,核心流程为:基因库建立与目标筛选、人工合成已灭绝生物、生态保护与恢复。 这块珍贵广袤的自然湿地被划归进了保护区范围。 不过,尽管今非昔比,三不管红滩涂成了享有全球性“编制”的13号自然湿地保护区,但架不住某些发育障碍人士酷爱违法犯忌铤而走险。 因此,这里依然是盗猎者和雇佣兵的“天堂”——指牠们向往、追求、为之不懈奋斗,同时死亡率超高。于是研究所请到的佣兵甚至个个配枪。 小饿诞生在国际生态研究院-c区南部,茧南联合研究所的核心实验室。 在她们的内部档案里,这头生物有个更威风凛凛的中文名——鼍龙,挪用了某已灭绝鳄鱼的古称。 但鉴于江洢查证所知,那类鼍科鼍属成员确实跟威风沾不上什么边,她还是喜欢自己给它取的昵称,小饿。 多可爱,多形象。 江洢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小饿才出壳没几天,巴掌大一条,被她从人造子宫农场偷出来,往怀里一揣就拐跑了。 她借着cro4369孵育项目名头,向上申请栖息地调研,拿到了作为“生态工程师”的特批通行证。 然后带着小饿,直接从繁华地带跨越两千八百多公里,来到了这鸟不拉屎的边陲荒野,就此销声匿迹,查无此人。 小饿孵化时长近四个月,江洢提前半年就开始了规划。她利用内部渠道搜罗坐标位点,找到了前科考队伍留下的营地。 她们现在居住的这个,临近保护区边界,是条件比较好的一个。四间木屋连成主宅,外面有坚固铁丝网围起,防大型生物破坏。往前百来米有活水池塘,饮用和生活用水都有保障。 内部设施用具一应俱全,后院下方还挖了个地窖,储存的物资大部分都在保质期。铁具部分生锈,她花了三天一件件打磨锋利。 早期时候小饿太小,并且作为人工合成的全新物种,培育方法完全是未知的,只能靠自己摸索,而江洢也才刚脱离人类社会,两眼一抹黑,所有事情要亲力亲为。保护区在重建中,不清楚附近是否可能潜藏其它危险,需要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意外,夜里都睡不安稳。 白天则要给小饿觅食、给自己改善生活品质,被迫熟练掌握捕鱼捞鱼叉鱼钓鱼技巧,每天忙忙碌碌。 头几个月过得异常辛苦又充实。 过了六个月,小饿开始急速生长发育,几乎是短短一年就能增长一米的速度,铁齿铜牙初具规模。 有这么条“大狗”看家护院,她的睡眠质量好多了。 尤其当小饿渐渐学会自己捕食,甚至主动会叼回鱼讨好她,一下给她减轻了大量负担,可以说是相当懂事贴心。 江洢养它就像养孩子,有时觉得好累,这家伙是来讨债的吗——主要发生在她把网兜放进池塘为它抓鱼、网底却被它牙痒咬烂诸如此类小事的时候。 鳄鱼明明是很耐饿的生物,但她手里这只好像怎么都喂不饱,“小饿”这名字由此而来。 有时拿出卷尺量一量,发现它又长长五厘米,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与欣慰油然而生。 只是,小饿的基因序列毕竟非比寻常,不是人类,又不属于纯粹鳄鱼,它为人创造,却未必为人所控。 起初江洢对它的态度挺谨慎,投入感情也保守。 但很快她就发现,不行,根本做不到。 这个年龄段的小鳄鱼玩起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0到1岁是它最黏人的时候。 一直被她家养,它跟家犬没两样,乖巧,贪吃,可以随便撸撸亲亲和抱抱。 这个阶段它吃东西主要依赖她,小体型的幼鳄行动灵活,她把鱼肉一抛,它去捡,四爪着地,哒哒哒跑过来、啪啪啪跑过去,互动性极强。 它的牙虽尖锐,但主要用于狩猎中杀死猎物,没有咀嚼功能,只能整个生吞,于是这过程里脖子一甩一扬一抖,花样百出,憨态可掬。 被摸是小饿毋庸置疑一大爱好。 每每一碰它脑袋,就像拨到了什么神奇开关,它会随着她的手部动作逐渐高昂起脑袋,打开嘴巴,一直昂到两只前肢小短爪够不着地,就用乌绿掺着金黄的大眼睛汪汪看她。江洢被看得心软,才终于结束坏心眼的折腾把它搂进怀里好好摸个遍。 撸完正面撸反面,就算被强制翻过来挠肚皮也没意见。变温动物没那么敏感,被江洢一翻,就能看见它四爪贴着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深色的背缘、白花花的肚子,像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1到2岁半大不大时,小饿异常活泼,跑起来像极了小狗,经常一惊一乍。 江洢搞不清楚它那小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 有一回她把它带到池边,让它自己玩儿,它就独自一龙休息发呆,颇深沉的样子,江洢回来见到这幕,画面太好笑,于是没吭声,正常步行靠近,直到仅剩最后两米,它还没动静,她才猝不及防一声:“小饿!” 小饿被她一吓,登时支棱起四条腿儿,浑身紧张原地起跳,嘴也大大张着以示威胁,左扭右摆往前飞窜出好几步,最后扑通一声扎进水里,全程来不及看清具体来人是谁。 “噗——”江洢站在岸边哈哈大笑。 听到她的声音,它从水里冒出头来,歪过脑袋偏着眼睛滴溜溜打量她。 鳄鳄其实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很高兴地重新爬上岸,趴在她脚边。 2到3岁进入青春期阶段。 它长得特别快,一天一个样,高强的捕猎本领与水陆两栖霸主气质初见端倪。 什么地方都钻,什么玩意都不挑,自己不吃就叼回来给她。从逮鱼、逮青蛙、逮田鼠,到逮河狸、逮水鸟、逮其它大型掠食者。 鉴于别的动物也大多是女娲计划里多企业与研究院所通力合作复刻出的,所以,它这些不为觅食只为找乐子的行径,堪称会被生态警察抓起来回炉重造的程度。 钻得满身污泥,黑如矿工,背上草籽断叶不胜枚举,甚至不知打哪沾染一股难闻的腐烂气味,它自己还浑然未觉,“哇”地吐出一坨面目全非的猎物冲她邀功,无师自通学会了用尾巴表达自身情绪,左甩一下、右甩一下。 她们门口花坛被夷为平地。 江洢开门看见它,常常两眼一黑,想起那张生动的表情包——妈妈,我鬼混回来了.jpg 然后就来到了喜闻乐见的洗刷环节。 她堵着门不许它入内,手脚并用连推带搡把它拨去后院——这阶段它的体重已经相当喜人并累人。 小时候洗它很容易,接杯水从头淋下去就干净了,小家伙还会在她手心顺着水流享受地仰头,是可爱到可以摆上桌当茶宠的程度。 随着它体型逐渐增大,洗澡难度直线上升。 江洢抄上刷子和清洁剂,像赶鸭子用脚尖将它赶到正确位置,这里有铺了地砖的结实空地,汲水管道连接池塘,两侧排水渠畅通,有效避免宅基被淹。 冲完一遍再上毛刷,从前刷到后、从左刷到右、从背面刷到负面。 实在太脏,只能用洗剂。她猜想这个过程对它恐怕不是太舒适,但好在小饿表里反差巨大,恐怖怪兽外皮下其实是个腼腆听话的小朋友。 给它全身打满泡沫大力搓洗时它也很乖,四肢往身体两侧一撑,贴地不动。 刷背时,它张着嘴高高昂头,好像弹簧坏了的夹子,刷到吻部才把嘴闭上,不慎泡沫进鼻子里,它会“嗯”一声提醒她。 恁大一头鼍龙嗓门也是夹子音。 刷到腹面,它的体重还在承受范围,江洢会直接上手,提溜起它后脖颈刷胸口,再提溜起它尾巴根刷屁股。 但当它长成头雌壮的青年龙,腱子肉极其丰满厚实,后背骨板硬得刀枪不入,她拎不动一点,只能训练它半自动配合——刷到左下腹,她拍拍它左后腿,它就抬起后爪,她刷刷刷;刷到左胸口,她拍拍她左前腿,它放下后腿,再抬起前爪,她刷刷刷刷;她绕到另一边拍它,它再换个姿势,她刷刷刷刷刷…… 江洢时常生出一种自己在刷三米长、半米高超大真皮鞋的错觉。 但这个“乖”是相对的。小饿有的是一时兴起捣乱的时刻。 好几次江洢路过它吻部前方,被它脖子一伸拦住,它会睁着圆圆的瞳孔无辜地往她脸上乱蹭,蹭她一脸泡沫,然后一记泰山压顶,企图往她身上爬。 江洢被弄得满身是水,又气又笑叫它别闹,结果一张嘴,一不小心,甚至被它渡口洗澡水。 几次之后,江洢学乖了,从后方绕。它要用尾巴绊她,她就欺负它转弯不够灵活,眼疾手快一个跨步坐在它尾巴根部,压牢,摁住,敲敲它硬邦邦的脊背,提醒它老实点。 直到小饿安静,她再翻过去刷另一面。 具体流程参考给铁板鱿鱼刷大酱。 3到4岁,小饿稳重些了,开启爬行动物经典的运动半小时、停机一整天的行为模式,越来越有领袖老太太风范,稳重庄严,但最多时间花在晒太阳上。 它晒她也晒。 起初江洢抱着书籍搬着藤椅往院里一坐,就把它从地上提溜起来,放在腿上当书架。 书是前面人留下来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这种信号不好网络极差的地方大家都过得很辛苦。 而后随着时间推移,它体重飞增,沉甸甸像块石头压着难受,江洢就改姿势为席地而坐,只将它脑袋搁在大腿上。 变温动物吃饱喝足总是情绪分外稳定,一动不动由她折腾。 再后来,它脑袋也膨胀成江洢不可承受之重,于是姿势再换。 江洢让小饿在身边趴下,她直接仰躺,把自己脑袋压在它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鼍龙(三) 小饿牌真皮大枕头哪里都好,就是背面带刺。 好在小饿被她养得很好,背部鳞甲坚硬,肚子还算软和。 小家伙也颇有眼力见,发现她躺得不舒服会侧一侧身,露出一块柔软雪白的肚腩肉,任她把脑袋靠上去。 江洢怀疑它基因里没准真塞了家犬基因,讨好型鳄格。 三岁之前,小饿一直跟她一起睡。 变温动物维持体温全靠外界,它从小就爱贴着她。 江洢夏天倒是很乐意,单手单腿往它身上一搭,抱着它就像抱了只等身玩偶,且自动散凉版,睡前醒后都能随手盘一盘。 但到冬天,她不乐意了。气温一降,冷血动物成了会呼吸的冰棍,江洢把它赶到火炉前自己烤火,或者一人一鳄裹着条毯子一起烤火。 第二年的雨季长了些,降雨量也大,那段日子室内很潮湿,她担心木质发霉,就拖出工具在地板打了蜡。 所以当小饿按照惯例来找她,迈着老奶奶般悠哉的步伐一进门,走一步滑两步、走两步滑四步。 好好一头雌鳄变成了贴地大壁虎。 江洢乐不可支,还特别坏地坐在床边冲它嘬嘬嘬。小饿被逗得心急,越急越打滑。持续了三分钟的滑稽表演,总算连顺拐带呲溜地飘移到她面前,整条鳄往她怀里一拱,她笑得根本直不起腰。 过了3岁,它的生长缓下来,开始朝着强壮横向发展。 肌肉越发殷实,鳞甲明显增厚,换牙间隔也变长了,每换一次那口利齿都更加有力骇人。 江洢猜测它进入了亚成体中后期,完全成年估计会达到五六米。 小饿基因杂糅,嵌入了许多不同鳄类的优良序列。譬如它体形是毫无疑问的大型鳄,鳞片却呈现小型鳄的全装甲形式,背部坚韧结实,到了腹部像麻将一块块码着,排布精巧,不露分毫破绽。超高的结构强度兼备支撑身体作用,方便它在陆地行动。 简言之,是一件精心设计过的,专为战斗而生的活武器。 不过跟了江洢,在她眼里,它就是个一旦倔起来有些难以管教的皮实娃。 被研究所的人找上,是江洢一直担心且防备着的事。 第二年刚过,她就未雨绸缪地思索过是不是应该搬一搬家。这里太靠边界,万一茧南研究所在13号保护区还有项目,没准会发现蛛丝马迹。 跟小饿一样,她想事情也爱坐在池塘边。 那时候江洢正漫无目的盯着碧绿池水发呆,忽然视线被扰动,看见平静水面下,一条鳄溜溜达达冲自己游过来了。 它只露出一小块黢黑脊背,由于池塘水质澄清,浮萍也被她打捞干净,它并不知道自己的伪装破绽百出。 于是,当这头傻鳄“哗啦”一下破出水面压向她,江洢早有预料地朝后一仰,手一抬,正正好卡住它咯吱窝,往肩上一扛一抱,笑着颠颠它。 还在琢磨它怎么好像比前两天轻了,站起身,一转头,地面趴着条两米长墨绿色鳄形小怪物提着眼张大嘴看她。 那小表情神似——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嗯,小饿在地上。所以身上抱的这条…… 晚上加餐。 用野生鳄喂她的大鼍龙宝贝。 回头江洢仔细翻看了13号湿地的生态重建记录,这片区域之前试点投放过一批复原暹罗鳄,看样子已经顺利繁衍扩大了。 食物链基本建构完全,这样一来,倒也不用着急搬家了。不过家门前池塘出现野生鳄依然是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件。 于是之后半个多月,江洢每天带上铁锹电镐和小饿去周围扫荡,试图排除隐患。 一无所获。 她很怀疑是自家鳄霸有一个算一个去单挑或者打群架了。 同类相食对鳄鱼而言是常事。 间接证据是,虽然小饿还时不时捞鱼回来,但它再没当着她的面进过食。 直接证据是,六月中旬,它消失了四天,再回来时,肚子上很稀罕地破了道口子。 江洢被下了四天的大雨阻隔,无法去找它。一直等到它自己再次出现。 乌云压着大地,暴雨侵蚀小屋,水淹了院子,无尽昏黄犹如世界末日。铁门虚掩,她孤零零站在屋檐下,就见三米长的巨兽乘风破浪从远处游进来,背部立刺一闪而过,留下黑白浪花间惊艳的剪影。 流线型身姿应水而生,这种古老生物像极了一头漂亮的游龙。 小饿含了条硕大的黑鱼破水,爬上三级阶梯,登门。 面对脸色阴沉的主人,它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傻乎乎放下鱼,走过去,觍着张长脸小心蹭她。 潮湿冰凉的感觉很明显,还有淡淡血腥掺杂在雨腥味中。江洢一动不动,好像有六七秒钟化身石雕丧失了五感。 它的牙齿可以轻易刺穿碾碎人的骨骼,但碰触她时总将力道控制得很精准。 就算是不通人性的龙,它也是头温柔巨龙。 可江洢嘴唇紧抿,许久缓慢俯下身,摁住它不许动。 她扯过毛毯将它大致擦干,才带它进屋。 她扒开它前足,观察它腹部的伤。 在外面可以卖到一厘数百元的鳄鱼皮绽开刺眼红纹,像昂贵瓷器裂开瑕疵,肉眼可见,是利齿造成的。 说不清究竟出于什么心理,还是来到这里后的头一次,她迸出昭然的愤怒。 终于,某些积攒的情绪爆发。 她给它消毒时手都在抖,没忍住冲它发火,怒叱,不停数落。 全过程里小饿是什么反应,江洢已经记不清晰。只知道随后自己勒紧铁丝网闭紧大门,把小饿关在院子里一个多月。 哪怕她清楚,凭它的体质不可能有事。 她到底为什么反应这样剧烈?担忧,后怕,焦灼,甚至是恐惧……她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它离开她吗? 不那么健康的成长环境耗费了她太多心力,过往人生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洢抗拒再建立亲密关系。 身为家庭里的顶梁柱,背负重担的成年女性,母亲对她有太强的控制欲。不准挑食,你必须吃青菜;不准穿这种衣服,你必须有个女孩的样子;不准去外地念书,你必须走我给你规划好的路……从小到大,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影响她人生轨迹的大事,江洢听到最多的两个词,“不准”和“必须”。 她刻苦,聪明,优秀,永远让她有面子,母亲对她满意,但始终不足够满意。 她一面像青春期孩子一样刻意抵牾,总力图朝相反方向背离母亲意志,另一面,她依然在微妙地顺着她的意思行事。 对方越是施加令她崩溃的强压,她越是急于向她证明自己。 她矛盾地质疑并怨恨着她,又疯狂想得到她的认可。从十岁到二十岁,她以为自己是想逃离那个女人,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不甘心她的掌控与不信任。 她越来越独立不受控,江女士则渐渐老去力不从心。当她们位置调换,后者对她表现出幼时的她梦寐以求的一点柔软。 她总算享受到来自母亲的正视与赞赏。 于是,好吧,她想,也许无法原谅,但她可以稍微理解她曾面对的压力了,理解她初为人母的少许不称职,理解她为她的安全而草木皆兵的过分控制。 差一点点,她就与她达成和解。 但后者猝然去世,令这场操纵与被操纵、解放与被解放的戏码戛然而止。于是,那些刻骨、扭曲、生硬的感情,或许也掺杂了许多沉甸甸说不清的爱意,连带几乎要刻化为本能的在意,同样无疾而终,只在她从此以往的生命里留下无尽空濛与潮湿。 外人对她的评价大多是孤僻的天才,只有她自己清楚,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冷静的疯子。 现在,她也有了女儿。 曾以为最简单的饲养员与被饲者、宠物与主人的关系,到底还是在朝暮相处中扭曲错乱了。 它被她看做了家人,她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直至她开始自省,她才惊觉此时她和小饿的相处模式与过去她母亲和她有多么相似。 她成为了掌控者,容不下它的忤逆与自由。 也许她已解脱,不用再受母亲摆布。 可她好像陷入了怪圈,反抗母亲、收获自我,演化为她思维里的固定章程。母女关系是否都是这样?深爱着滋养着,还要博弈着抗争着。 她不自觉地,把曾在母亲身上感受到的强压,加诸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仁慈是母亲随时可以收回的权力,温情是令人贪恋的润滑剂,强硬才本该是母性的底色。她始终记住了这些。 她还真是有无师自通做母亲的天赋。 被她关起来的小姑娘缩在角落,怯生生,委屈的,惶恐的,小心藏着衣裙上的破洞,望着她,说:“妈妈,我饿。”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江洢捂住额头,在小姑娘一声接一声怯怯的“妈妈”里,她头重脚轻像踩进了棉花,周围一切景物都离她很远很远。 ……好吧,她知道,是幻觉。 她的解离症可能又有些发作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鼍龙(四) 悬浮的不真实感被“嗯嗯”鳄鱼叫驱散。江洢放下手,发现自己蹲在小饿面前。 小饿卷着尾巴趴在铁丝网边,的确在看她,不过花白肚皮上的伤早已愈合。 近在咫尺那双非人的竖瞳,专心致志里隐约透露些茫然。 它不解她的举动,但很努力地试图理解。 她恍惚想起来,自己似乎整整一个月没有喂它了。 突如其来的焦虑主宰了她的精神,回放过去一月的记忆,就像躯体和灵魂断联,她只能以第三视角看见身体自发地促成了这些,那女人面目可憎到她认不出是自己。 江洢去取食物。 她拿出晒干的鱼喂它,小饿勉强吃了两口,边笨拙从她手心叼过,边小心瞄她神色。 末了,她放下让它食之无味的鱼干,叹了口气。 它怎么可能会离开她呢? 它是唯一接受她的生物,唯一爱她的生物。 定定注视它片刻,江洢摊开手臂。 小饿缓慢眨巴了下铜铃大眼,淡白瞬膜开合,似乎有点惊喜,接着,一如往昔埋进她怀里,毫无芥蒂,激动得又“嗯”地哼唧一声。 是小时候那种短促高频的调子。 它在跟她撒娇。 她捧起它唇吻端部,凝视它的金碧色的眼睛,对它说:“我爱你。” ——这种她从生身母亲那里学到的独特道歉方式。 在伤害之后倾诉爱意,好像就能以此抵销愧疚,弥补过错。 小饿和她,与她和她的母亲,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她没那么固执,学会反思。而小饿不会责怪她。 它不懂得责怪。 如果它真有犬类基因,那确实是罕有的对人类忠诚的生物。 …… 江洢停药很久了。 病症起始,或者说恶化时,她已记不清究竟是因为母亲长期的压迫,还是因为母亲的离世。 或许是在世上唯一的系带断了,导致她时常觉得,自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这千疮百孔倒反天罡、第二性耀武扬威的、对女性极不友好的世界。 清醒者痛苦,浑噩者如鱼得水。 终归牵挂已经失去,她常很有先见之明地想,如果她还在人类社会,她的归宿大概只有精神病院和监狱两种。 没人能忍受她。除了不是人的小饿。 好在她成功逃离人类社会,找回了原初的自己。 为什么非要来打搅她们呢? 收拾东西时,门口大鼍龙在认真旁观,矗立不动着像专属于她的门神。 江洢余光瞄见,停下手里的活,走过去托起它下颚,弯腰贴上,轻轻吻了它鼻尖。 小饿眯了下眼睛,懒洋洋的迷离神色,瞳孔碧绿与碎金都更幽深了,既有龙兽盯梢般的压迫浑然天成,又因为专注,显得挺人性化。 江洢就又笑着摸了摸它宽大的颅骨。 原初的鳄类鳞板与其它爬行动物——诸如蛇、蜥蜴一类有很大差别。蛇与蜥蜴的鳞片多为表皮性角质鳞,轻薄且难以拉伸,机械强度高。而鳄鳞,学术上称角质化真皮鳞,相当于角质化的皮肤,有很强柔韧性。 她以前就喜欢沿它这些鳞甲边缘缝隙摸下去。不晒太阳时凉凉润润,晒饱太阳就暖洋洋,手感奇异,又硬又韧,很舒服。而它背部褶皱表皮是有触觉的。发现这点后,江洢老爱用指甲尖撩它,它一痒便抬后爪去挠,唰唰唰,跟狗子瘙痒的动作一模一样。 真可爱啊,嘿。 至少在她眼中。 搬家。 告别居住四年的营地,这次要横穿原始森林,去往下一个备用坐标点。 新沼泽地深入保护区腹地,隐蔽性更强,相应危险系数也大。如果不是她有条四米长的凶猛巨龙,她也不敢打这种主意。 江洢的野外生存经验已经相当丰富,腿伤处理及时,没影响行动。 她打包带走了所有能带的东西,甚至有一架小型水轮发电机,捆扎结实让小饿扛着。因而大部分重量都在小饿身上,她只拿着登山杖和开伐道路用的砍刀,轻装简行。 她们一路往河道上游走。位置太偏,只能徒步。 这会儿值六月,靠山气候多变难以预测,第二天早晨就下了雨。江洢跟着地形图,尽量往高处,临了傍晚找到个大小合适的洞穴。 怎么看怎么满意,只是有主。 她们与一条大花蟒打了个照面。 江洢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大蟒,起了点儿兴趣。 不过扭过头,她看看小饿打开大嘴口水要掉下来的样子—— 半小时后,江洢将这条蟒扒了皮。 血丝粘黏在粉白肉质上,卖相挺诱人。她处理干净,切割成许多段,丢一半给小饿,自己烤了一段。 烤熟的蟒蛇肉焦黄喷香,洒上食用盐,她撕扯一小块塞进嘴一尝—— 连熟肉带生肉通通喂小饿。 老,柴,细细咀嚼还有股奇怪的腥味。 难吃。 到第五天傍晚,她们穿过一片河滩,竟然再次见到了野生鳄鱼。 江洢远目看看它们,再低头看看自家宝贝。 它跟那些鳄长得可太不像了。 其中最具差异的,一,是小饿明显的高颅顶,看起来就脑容量很大,往后有一对大型鳞片排布,是只正在振翼的墨绿斑纹骨蝶形状,厚实有致,左右对称,仿佛龙角;二,是从尾中部延伸到尾尖的一排棘刺,可以倒伏,也可以竖起当做攻击武器,威风凛凛。 其实小饿和纪录片里真实存在过的鳄鱼样貌更相去甚远,只是她们这一代人,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几只天然动物,包括正在她们前面不远打滚的复原暹罗鳄群,也不见得真正符合历史。 的确,比起鳄鱼,小饿适合被叫做“鼍龙”。 重点落在,龙。 它是人造的怪物,不是真正的动物。 江洢再清楚这点不过。 那片水域很嘈杂。 丰沛半水生青草连成绿色绒毯,橘黄夕阳平照下,它们聚集成片,目力所及就有十来头,有的高昂着头,发出隆隆吼叫,雪白的水花被激出河面,有的叫着叫着碰在一起,直接打了起来。 战况激烈,声势吓人。 遇到同类,小饿体内的好战因子明显被激起了,还没穿出密林,它尾鳞就炸了起来,有点蠢蠢欲动。 江洢原本也有些紧张,加快迈脚频率与它同步,预备随时揪它的尾巴阻止它。 不过,当她们走入开阔地,看清状况,小饿停了下来。 呃……江洢也停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小饿在瞄自己,窄窄的瞳缝里是大大的疑惑。 鳄鱼求偶主要是低频声,小饿能听到的肯定比她更多。 江洢毅然决然拖着它绕路—— “你还小,不可以色色!” 更不可以靠近雄性,除非狩猎。那都是群只有精巢没有脑子的蠢物,还会携带大量脏东西。 鳄类性成熟年龄大多在五年以上,小饿不清楚。但观其体质,江洢自然地认为它离成年还早。 小饿一步三回头被她拽走了。 也不知它那眼里满满的究竟是对食物的渴望,还是对新鲜行为的好奇。 耗费十天的野外小迁徙,她们抵达新家园。 此时距离上一个位点已有200多公里。 摆在面前的是一栋林间小独屋,潮湿而深绿的颜色几乎与背景浑然一体。 江洢走到篱笆边,握住最近一根木桩,稍一用力,嚓,粉碎性损毁。木头全朽了。 好吧,年久失修,跟上一处没得比。 好在自带的东西齐全。江洢从头开始收拾,基本重复了一遍四年前刚到这的流程,区别只在,现在小饿长大了,强壮了,能够给她打下手了。 在生态坍缩危机之前的记载里,湾鳄是世界上最大的鳄鱼,也是最大爬行动物。成年湾鳄体长5至7米,咬合力能达到2000公斤,水牛骨头都不在话下。 小饿如今体型也到了5米。全新物种,各项具体数值都没法估算,但帮忙折断树干、清理园地之类是轻轻松松。 修修补补一个月,可算再收获一栋人能住的房子。 竣工当晚,一高兴,江洢喝了点酒小小庆祝一下——这也是在上个住宅地窖里刨出来的,她用其它小动物试了试毒,确认没问题,临走前便顺手抄上了。结果两罐在路上碰碎,剩下这唯一的独苗分外珍贵。 她不仅自己喝,还分给小饿。 理论上它这样的大体格蛇毒也很难撂倒,但几口之后,江洢感觉它有些摇摇晃晃,于是用胳膊把住它,揶揄:“小饿,你酒量好差啊……嗝!” 晕乎乎拖着它一起上床睡觉。 有人喝多耍酒疯,有人喝多犯困。江洢是集大成者,耍着酒疯犯困。 造成直接结果是,次日晨起一看,床塌了。 她在废墟躺了一夜。 身下巨兽见她醒来,像起重机升起,试图爬出嶙峋的碎片堆——是的,鉴于是小饿被她压在身下,她完好无损。但没有木头能支撑几百公斤的重量,新床英勇就义,并伴随它的爬动,咔嚓嚓嚓,雪上加霜,碎得更加彻底。 江洢在它背上呆坐了会儿,有点摇摇晃晃地下到干净地板,看一眼辛辛苦苦制作大半月连第一晚都没撑过的床,再看旁边的始作俑者……她的天也有点塌了。 偏生后者眼神呆萌又无辜,江洢想指责它都无处下口。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她似乎被一条鳄鱼拆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鼍龙(五) 又是三年风平浪静。 江洢的考察项目在正常推进,每隔两年都会向国际联合复兴署提交调研报告,程序正当,因此,任研究所某些人再愤怒,也不敢大张旗鼓。所有针对她的小动作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cro4369的存在本身不合规。 江洢对畜生的骚扰没那么担心,只是这里生态系统愈渐完善,随之而来蚊虫的骚扰更糟心些。 她找时间将存储药品检查了一遍,发现有部分过期,得补充了。 收拾好路上的干粮和必备物品,带上小饿,她们往有信号的保护区边缘去。 她跟一家生物保育公司订购了为期十年的物资,这家公司主要负责包括13号湿地在内保护区基础生产力的维持,会有无人机群勘探并播种植物,顺便就能将她需要的东西定时投放在指定坐标。 保护区内人员管控严格,大量工作移交给了人工智能。 途中偶尔遇到行姿古怪的四足兽穿过丛林,江洢远远就扯住小饿,驻足。 那是仿兽形的巡护员机器人,专门负责追踪保护区内生物动态、检查食物链结构,同时反馈异常,打击盗猎。 她作为生态工程师不会触发警报,但担心惊吓到小饿。 等待巡护员按其固定路线走远的过程里,她朝旁边一瞄,果然,她家大鳄鱼紧盯着远处的怪异“生物”,瞳孔凝成深渊般的细缝,昂起头,吻部高耸,嘴咧开,白色的喉部鼓胀起来—— 眼看它要发出咆哮,江洢眼疾手快,啪,清脆一巴掌响在它大脑门上。 小饿“唔”地咽回威胁的声音,黑色瞳孔放圆,转头看她一眼,委委屈屈。 这一趟没出什么意外。 无人野地,东西是用金属箱密封好的,没有气息泄露引来大型动物,几乎不存在遗失的可能。 到了地方,她从腰间抽出军刀割开迷彩伪装层,打开密封箱,清点完物资,再用防水包袱重新包好给小饿驮上。外箱太沉,直接丢弃。 她们另辟蹊径折返。 小饿体型大,经过的地方难免留下痕迹,虽说照这里的植被生长速度用不了几天就能遮盖,江洢还是选择谨慎为上。 回程途中,又碰上巡护员机器人。 这次双方离得很近,不足十米。 江洢将特批通行证插在胸口内袋里,摁住小饿原地站定,故技重施,打算等巡护员走远再动。 老实说,尽管人工智能理论上比人安全可靠,但江洢每每看见这些东西,总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大概是因为,“可靠”同时,也意味着死板。它们很难像人一样被钻漏洞。但一旦出差错,结果必定是灾难性的。 这台巡护员骨架仿照美洲狮,地形适应力强,四爪及地,尾长,身修体美,平衡度保持得非常好,几乎看不出本质是铁板一坨。 电子眼扫来,掠过她胸前的感应磁卡。 没有异样。 江洢压在小饿头顶的手无声放松。 再过几秒,她正要迈开步子,突然间,那台已经预备撤离的巡护员头部又转回来了。 流转着天蓝色的仿兽眼直直盯住这边。 机器不可能表达出情绪,但那一秒钟,江洢像被充满恶意的暴徒盯上,危险预感霍然爆发! 电子眼由蓝转红,四足收回,巡护员趴向了地面,前后融合为履带状,其余结构严丝合缝,原地合成了一块找不出薄弱节点的光滑长方体——这是巡护机器人的防御形态。 唯一还突出在外的构造,是一柄黑洞洞的重型机枪,自其中冉冉升起。 子弹上膛,枪口转动,对准了她们。 小饿斜步挡在她身前,江洢紧紧注视对面机械的变化,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不清楚是其系统出错,还是被黑客入侵反制了。 巡护员有管控责任,遇到失控的合成生物,它会发动攻击将其击毙。这是联合国复兴署批准的执法单元,无害的丛林守护者,随时可能变成致命武器。 然而判定标准是什么呢?谁知道。所有为女娲计划服务的人工智能都在超级计算机“地母”的控制下。 红外线扫来,经过她们,再扫过后方—— 江洢手臂肌肉松弛,再绷紧。 她们后面,有什么? 也就三四秒时间,枪筒旋转着收回舱内。机器人恢复美洲狮形态,轻巧跃上枝干翻过树丛,继续执行巡护工作。 江洢回头,一个军绿工装的女人手持警官证从茂密绿荫中密林里钻出来。 小饿极其护主地再次改变了姿态,长长带立刺的巨尾折了个角,整个身体呈半弧围成大圈,将她圈在中心。 巡护员没有出错,是她们被人跟踪了。 “江教授,您作为它的保育师,监守自盗,真的好吗?” 对面女人的姿态有种无所畏惧般的坦然,将手中证件插回携行具,投来的目光直直钉在她身上。 当然她有坦然的资本。 她手中也有武器,难怪第一时间被机器人识别为了敌人。 不过江洢看出来,对方其实不敢靠太近。谁叫她们间横的这头变异鳄鱼对人类而言实在太震撼恢弘。 小饿浑身散发着随时可能扑过去将敌人一口咬进喉咙的危险气息,江洢单手提溜它尾巴尖,不许它上前。 她那点力道对一头五六米大鼍龙微不足道,但就像是心理学上的跳蚤效应,只要她表现出阻止,它便百分百遵从。哪怕不太情愿。 她认识她。 “很高兴你离开茧南研究所转正了。”江洢远远望着她肩侧徽章,轻轻“唔”了声,“还要庆贺你升职,杨警官。” 她还在研究所时,跟杨宁短暂共事过一阵子。当然,用“共事”形容不那么准确。 对方属于军警安保人员,只是在原部门总被压在附属职位上过得异常艰难,不得已,主动要求调来研究所,负责高危实验室的安全工作,完善履历。 太久没见到其她活人,江洢感觉自己措辞有点困难。 杨宁笑了下。 但她刚走一步,小饿也蠢蠢欲爬,冲她龇出尖牙。 “……江洢教授,我带着针对你的任务来的。” 顶着这边鳄视眈眈的巨大压力,她再往前走两步,向江洢亮出一沓报告。 路途遥远波折,纸张被揉得有点皱,但文件表面鲜艳的机密印章,足以证明其份量。 “我建议您好好看下这个。”她瞟一眼小饿,表情收敛变沉,“牠们声称cro4369存在基因污染,如果生态复兴署承认指证,你将面临通缉,它,会被无害化处理。” 意思是,她这次的评估很重要。 江洢的手指稍稍用力了。 她们是有点过去的交情,所以她会一个人来找她。但观念相悖也是事实。在实验室还有交集时,杨宁就说过,她觉得人类在自掘坟墓。 她不认为这些人工合成生物应该存在。 如果确实判定存在问题,她不会包庇。 “现在这些复原动物,没有哪一只没经过基因编辑。” 江洢并不上前,目光平静。 “它跟其它动物不一样!”杨宁提高了音量,厉声强调,“牠们给它添加了人类的基因,它根本不是鳄鱼,你知不知道?它是一头嵌合体怪物!” 用其它物种基因“缝补”残缺序列是默认做法,但用人的,没谁敢开这个先河。是打了复原生物安全协议的擦边球。 杨宁的尾音因为激动变得尖锐,声频变高,一下刺激到小饿。 哪怕没完全听懂,不妨碍它立刻朝前一步,满身刺棘立竖,喉间滚出了咆哮,攻击性拉满。 这是连江洢也没听过的声音。 几乎能瞬间激起人心底最本能、最原始面对危险的警觉与恐惧。尤其她的手还压在它枕鳞部位。 震动随声波抵达刹那,她霍然蜷起五指,掌心微抬,只觉得整只手都发麻。 倒是小饿感觉到了。它于震慑敌人的百忙之中,挪动左前足,斜跨一步贴近,将大脑袋重新贴回她掌心。 江洢低头,明显看见它眼珠朝后转溜了一下,向她投出个略带不满与疑惑的眼神。 无比人性化的眼神。 诚如杨宁所言,它是怪物。嵌合了人类基因的怪物。 江洢重新压实了掌心,抚摸它披盔带甲的坚硬脑门,不语。 片刻后,她再抬头,望着对面,笑了: “我当然知道。它那一部分人源基因,来自我。” …… 杨宁的双眼瞪大了,视线在她们一人一鳄间流转,惊愕与荒谬肉眼可见。 小饿的诞生,许多关键技术是江洢提供的。 所以,用一段无伤大雅的序列,替换牠们原本想要嵌入的疼痛感知缺陷基因,不是难事。 怪物搭疯子,很般配不是吗? 她创造了她的女儿,创造了她的守卫,创造了她的同伴,创造了只认她为主的冷血怪物—— 人类自以为是的玩弄自然,挑战底层规则,已经持续了几百年时间,没准这一场灾难,所谓的第六次生物大灭绝事件,也即部分悲观者口中的“人类世大灭绝”,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后世将如何,谁知道?反正,她厌了倦了,心态平和了。百年千年后的未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就为了它……值得吗?”这话听起来像影视剧里才会问出的矫情语段。 但杨宁此时是真心感到匪夷所思。 对于江洢,哪怕以前就不理解,但不可否认,她对这些优秀研究人员是带有敬仰与尊敬的。不论方向正确与否,至少,外界看来,她们真的在为挽救一场灭世灾难拼尽全力。 可现在,江洢带着她的研究成果一起离开了最有可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更重要的是,离开了所有正常人眼中安定的环境,一头扎入危机四伏的荒野。 “如果我还在研究所工作,你现在应该是探监。”江洢笑了,看向身边的小饿,耸耸肩,“是她让我知道,原来我还可以选择自由。” 上个世纪以前,这样大刀阔斧的基因编辑技术还是非法的,而现在,人们甚至开始探讨要不要复原史前生物。那些古老遗传物质片段会携带怎样的东西?谁也无法预测。 日新月异,科技飞速发展,最初如警钟长鸣的安全原则却早已被践踏在脚底。 “回去吧,小杨警官。别再跟上来,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她像年轻时一样称呼她,侧头间,微笑一瞬即逝。 “要实话实话,还是怎么样,都可以。牠们不敢真正发起指控的,那会把牠们自己先送上生态法庭。” “牠们非要找你,总会找到这里……”杨宁在背后问,“江洢,你要躲一辈子吗?” 江洢没回答,只是拍拍小饿高昂的脑袋,示意它转弯。 回家了。 怎么不能呢? 牠们要来,那让牠们有来无回;这地方被发现,那再换个地方。 况且是她先被找到,还是牠们先自食其果,犹未可知。 人类么,还是不要在自然面前太狂妄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鼍龙(六)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陌生人刺激,这趟短途旅行结束,小饿更黏她了。 但同时江洢敏感察觉到,小饿在跟她闹别扭。 真是知女莫若母,它稍有些行为改变,她就看出来它不高兴了。 入夜,江洢坐在院子纳凉。 上次床榻事件后,她就把庭院改造也提上了日程。人类的床铺早已装不下小饿,现在它要跟她挤一起睡,她只能在外面打地铺。 屋外地面夯实了,所有杂草除尽,有三十来平米她用纱帐拉了截防蚊虫活动小棚,白天可以收起,夜晚架上,小饿的体型也足够容纳,只是尾巴得注意些。 清凉晚风卷着皎洁月光,江洢歪着头正昏昏欲睡,身后大尾巴拖拉的声音窸窸窣窣传来。 她听到小饿溜达到了她旁边,但很久没动,也不像平常往她怀里钻。 等了好一会儿,江洢有点疑惑,刚要睁眼,一个短暂清明的缝隙,就见面前巨龙张开大嘴,一口把她含了进去。 “干什么?” 脑袋忽然陷进鳄嘴里,江洢也没动,反手摸摸它光滑粗壮的牙,再将手指戳进牙隙里玩它软糯的舌头,好笑道。 这类生物的舌头不能自由伸缩,只是块黄色肉垫子安静嵌在下颌。江洢很早以前就好奇它的手感,有一次确定将小饿喂饱后,趁它张嘴晒太阳,她把手塞进了它嘴里。 那时小饿还是头少年鳄,她们认识没多久,信任很有限。江洢谨慎地观察了再观察,看它依然定定保持原样不动,才大着胆子继续深入。 从舌面到更厚实的舌根,压一压、推一推,按摩似的拨弄那块肥美的肉质。不干不湿,粗糙表面有些微起伏的乳突颗粒,但整体意外软弹。 啊哈,上瘾。 而且小饿如今一两周才进食一次,这种地方如果沾染寄生虫是大麻烦,江洢很注意保持它的口腔卫生,正好前不久才给它清洁过,所以哪怕这样的距离也没什么异味。 “你是想吃了我吗?” 说着这样血腥恐怖的推论,她语气却是懒洋洋的。 哪怕这张为屠杀而生的利口轻巧一闭,的确能顷刻间断了她小命,但小饿不动,她也懒得挣扎。 这实在是跨越种族的顶级信任。 除了视野有点黑,体验感还蛮新鲜的。 我不动敌动。叼了好一会儿,小饿后撤,把她吐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动用了它那爬行动物特性占比低、利用率不大的脑仁仔细权衡利弊一番,终于还是觉得不合算。舍不得。 它爬到她正面,尾巴绕成个圆筒把她圈住,再将嘴筒子往她怀里塞。 “在发什么脾气,吃醋呢?” 盘着她的这头杀戮机器倒先显出委屈巴巴的一面,江洢抱住它大脑壳,它吻部末端堪堪埋入她怀里。 近六米的庞大体格做这些动作还是有点艰难的。江洢胳膊完全展平了才能把它的头从前到后摸一遍。 “小狗互相咬嘴是表达亲近,你也是吗?” 这样可怖的外形向人撒娇,也就江洢会把它看作小姑娘,觉得它又任性又可爱。 小饿整个成长过程她自认是有些溺爱。她想她妈妈没给她的安全感,她总要给她的宝贝吧? “好小气啊小饿。”她就仗着它听不明白,不怀好意地诋毁。 然后仔细摸摸,“我不会离开你,更不会有别人。” 它鼻尖有保护嗅觉器官的鼻盾,十分坚硬的鳞片,稍稍一按,它就敏感地扭扭;上颌鳞更细密,滑润地连接成片,精巧如棋盘,是另一番手感;再向上,眼眶骨板隆起,向后延伸出威风凛凛的突起尖刺状物,到颅顶……她就这么沿它头部所有沟壑一寸寸摩挲着犁过去,像安抚狗狗,笑眯眯的。 她摸透了它的心思,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许它听出了她和杨宁对话间的某些词语,它不喜欢她靠近她,它不喜欢她和其她人接触。就像小婴儿对母亲本能的占有欲。 话说完,小饿昂昂头,有点回应了,但还是死死圈着她不动。 “好吧好吧。今晚陪你在外面睡,可以吗?”它这架势明显是不打算放过她了,必须讨到补偿。江洢服软道。 她没什么不能承认,她享受它的依赖和占有欲。 呼啦。 那条粗沉的大尾鳍一扇,是欣然同意的意思。 这倒是乐意了。 江洢觉得有点好气,又不禁被逗笑,埋头,在它鼻尖再狠狠亲一口。 ……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二天江洢就捡了条奇形怪状的蟒蛇回家。 新家园生态更加完善,能见到的动物种类明显多了起来。 离开了几天准备做个大扫除,她在清理后院腐木垃圾时发现的它。 这条蟒很特别,还是不足一米的幼崽,也是翡翠搭黄金的配色,花纹非常漂亮。 “小饿,它跟你好像哦。”江洢瞧着身边来看热闹的大鼍龙,乐了。 她起了兴致,想一想,放下打蛇的工具,制止小饿上前,用竹竿将蛇挑起,放进铁笼里。 都是爬宠,养一只是养,两只也没差。 她自然地想到。 但显然,她小觑了小饿的占有欲,并且,高估了小饿的容忍度。 家中到来新成员的第二周,她再次给小蟒蛇喂食之前,先将鱼分出一大半,招呼小饿。 这点东西对小饿来说不够塞牙缝的零嘴,只是江洢发现,每次她去喂小蛇它都悄无声息跟在后面。 她一递鱼肉,幼蟒就缩在角落盘成结块的蚊香,任她如何挑逗一动不动。起初还疑惑,直到她无意间一回头,看见青草掩映的水面露出了颗鳄鱼脑袋,直溜溜盯着她手里食物不放。 ……好吧。 都馋成这样了,索性先给它喂些,省得总吓得小蛇不敢干饭。 “小饿?” 大鳄鱼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叫倒是叫来了,只是当江洢把肉块递到它面前,小饿看她片刻,像没搞懂她意图似地拧过脑袋,扑通,窜回水里。 不吃。 江洢有些不解,但也没想强迫它。 她把肉收起来,继续去喂家中的新成员。 这里住宿条件虽然不如上一处,但邻近大河。她们利用原本存在的斜坡地形,直接就近在屋后掘了个池子,筑渠引入流水,完全足以容纳小饿的宽度与深度。 她还筛了些细沙捡了些石头,一半铺实给小饿平时晒太阳,一半栽上植物,按自己的喜好布置。 顺势地,也把后院分隔成了左右两半。 当她来到院子另一侧,没见着她的新宠,只有满地笼子残片。 一根根铁架被拆得七零八落。 狼藉中有一段金纹细鳞的尾巴格外显眼,肉质鲜艳,皮套脱落,刚撕扯断裂下来,尖锐的骨骼白惨惨支在外面。 江洢站在晃晃的日头下,慢慢地放下手,失去表情。 小饿如今咬合力强得超出想象,连铁制的笼子也能破坏。它把那条蟒蛇拖出来吃掉,还故意留了一截尾段。 挑衅她? 江洢转身踩过水草毡子走向池岸,透过隐隐绰绰的绿色,一颗拥有长长吻部的巨龙头颅半掩在水面下,露出一双微微闪光的竖瞳,像人类社会无处不在的摄像头。 它在打量她。 在观察,期待她的反应吗? 江洢站定,人的眼睛与那双龙目对上。 如它所愿,她生气了。 “小饿,过来。”她再叫它,嗓音变得很沉。 于是它上岸了。 湿哒哒带有薄蹼的五趾破出水面,贴地再拾起,前后肢依次交替,半点不急的步调。 三米,两米,一米……江洢皱眉了。它越过了应有的界限。 虽说她们之间向来没有明确界限,可按照它以前察言观色的本事、按照她与它的相处习惯,在她生气的时候,它应该站定在至少一米外,乖乖听训。 但它这次没有。 这样满口獠牙、满身甲胄的怪物,这样一步一步抵近,安全感荡然无存。 “站住!”江洢不悦地压眉,在她还没有明确意识到时,她被它逼得后退了步。 可小饿还在往前,利爪伸向了她膝盖。 它过去也会将爪子搭在她身上求抱抱——不管它原本意图是什么,反正江洢全部解读为它想要她抱。 一百多斤时她还能承受,挟着它咯吱窝像抱小孩儿搂起来,随意亲亲,任它后爪徒劳地在她腰间或大腿根乱挠,反正动作迟缓力道又轻,反抗跟调情没两样。 后来再抱只能她蹲下去,有闲心就把它全身撸个遍,没空就抱抱鳄脑袋敷衍了事。 这次不一样。 它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温顺,她没有防备,第一次这样切身感受它的力量,完完全全明白了什么是顶级猎食者,当之无愧的沼泽之王。 她只退两步就落进了它阴影范围,那强壮上肢轻轻一抬,摁向她的力道猝不及防加重。 “小饿!” 江洢没料到它发难,跌坐在地,身后是柔软草垫子,摔倒是摔不疼,她们平常打打闹闹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但这次,真的不一样。 起初它的爪子只扒在她腿上,但随着她张皇地试图逃跑,它蹈足进发,四爪跨在她身体两侧,庞大身躯一点点将小小的人体蚕食。 如此巨物压在身上,凭人的本事,根本不可能挣开。 江洢推不动,呵斥声对它也如耳边风,她额边迸起了搏动的青筋,心脏突突加速。 万幸它的身体重量仍主要由它四肢支撑,没有彻底碾压向她。 她勉强寻到空隙翻了个身,想爬出去,然而她手脚并用朝前爬动几下,它也慢悠悠地往前走一步。 整个腹部依然牢牢盖着她,将自己叠在她后背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鼍龙(七) 它显然是有脑子的,在认真思考规划。 越是体型庞大的巨兽,行动往往越是不紧不慢,带着陆上霸主特有的优雅与压迫,在松弛假象下,任猎物拼死挣扎,无路可逃。 看似温和的仁慈,实则戏谑的残酷。 这里杳无人迹,营地陷在死寂里。更远处的林地有枝叶摩擦声,遥远并飞快消弭,不知道是什么生物路过。 总归,没有人能救她,没谁能帮她。 “小、饿!”它到底要干嘛? 江洢声音不稳,急喘着仰头,背后胸廓鳞片紧贴她的皮肤,冰凉坚硬的,随着它有节奏的呼吸缓慢起伏,存在感强烈。 她不知道它想做什么,有点愤怒,更有点崩溃。 失控的不安感首次抵达巅峰。 这种半能沟通又不能沟通的状态极其致命,意味着它可以随时不懂人话、不通人性,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就像现在这样。 小饿也在歪头看她。 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所有细节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它缓缓开合眼睛时,覆着细鳞的上下眼睑分离,内部白色瞬膜一闪而过。 她开始相信过去有学者提出鳄类是某个古老民族图腾原形的假说。它活灵活现着,几乎就是各个艺术作品里最爱渲染的威风凛凛的龙,又或是比之恐龙还要古老的史前生物,与之对望,像在瞻仰遗迹。 敬与畏,从来一体。 它究竟想做什么呢?弑母吗? 江洢在它冰冷的包围里打了个寒颤。 她莫名攫取到一个很玄的念头——它是想要她臣服。 她又一次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母兽强压,幼崽成长,强大,然后反抗。 真是让人生不出丁点儿喜悦的传承。 不知道这场主次位颠倒的对峙持续了多久。 它低下头蹭她,将近一米的大脑袋笨拙地在她颈边磨来磨去,模仿她过去抱它时最爱做的举动。 江洢全身的肌肉很慢很慢放松下来,用力过度,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僵硬地任身上的恐怖巨鳄倒反天罡地吸人。 一直到她反手搂住它颈子,它停下不动,汲取着她身体的温度,喉间发出“昂”的一声—— 对它而言是轻音,但震得江洢跟它相贴的胸口簌簌发麻。 她抚摸着它,它回应着她,一切又恢复如常,好像它之前鲛鳄欲噬人的恶行不存在一样。 江洢闭眼平复了呼吸,双手捧住它的嘴,微颤的两瓣唇贴在它下颌前端的小凹坑,轻柔吮磨。 这里有敏锐的压力感受器,她知道它喜欢她这样碰它。 有些时候她会想这动作是不是亲密过头,简直是要把大鼍龙哄成蛋壳里的胚胎,黏人得没法,于是渐渐她只偶尔在夸奖它时才嘬一口以示表扬,至于其它时候,它把这部位怼到她,她看懂了,也只故意装作看不见。 但现在,管不了了。 她只想将它安抚稳定,证明她爱它,只会有它。 “好了,好了,吃就吃了吧,不怪你……”她不知道在安慰它,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不会再捡别的东西回来了,我只养你一个……只养你。” 她是在赔罪,在讨好,还是迫不得已的让步? 它又是在告罪,在服软,还是打一棒后给的甜枣? 谁知道。 它或许是一时吃醋想更贴近她不小心用力过猛,又或许,就是故意地吓唬,震慑威胁,再假作无事发生与她重归于好。 她不能精准计算它的智力,不了解它的脑活动,无法与它进行真正的沟通,继而,它对她所有的行的目的,她只能靠猜测。 她只能往对她更好的方向猜测。 它当然很爱她,依恋她,不可能杀死她。它只是偶尔,有些莽撞。 她说服了自己。 …… 快到雨季,营地更加闷热起来。 “小饿,来这里。” 江洢坐在院子里,拍拍身边空出的一大块位置,呼唤道。 院中地面用干草垫高了,并铺上了防潮垫,避免湿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打算睡外面了。 从她抱出垫子和席子开始,小饿就寸步不离跟着,四枚爪子啪嗒啪嗒敲在地面,油然的轻快,像条憨厚大狗围着她打转,骨板分明的尾巴噼里啪啦乱甩。 等一切收拾完毕,她如了它的意,叫它一起过来睡觉。 只是发生过的事毕竟会留下痕迹,自那次它“造反”之后,江洢再看它,心情总有些微妙。 它靠得太近,就犹如吊桥效应影响般,她的心跳会不自觉加快。 即使它一如既往一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有时她忙碌着不及时搭理它,它照旧夹起嗓子叫,硬要捣乱,把嘴拱进她的怀抱。 她洗过澡,小饿也洗得干干净净,因而垫子铺得很宽,隔绝灰尘。 她们并排躺下,当然,小饿是趴下。 江洢伸手抚摸它厚实的皮革,错落整齐的骨鳞在月光下显出迷幻色彩,凉幽幽的舒适手感。 鳄鱼大多是晨昏性动物,即喜好黄昏到夜间活跃。主构架来自鳄类,它也继承了这些习性。 小饿睁着鳄眼在看她。 她翻身趴在草芯枕头上,望向它每每凝视她时好似深情又好似无情的冰冷非人眼瞳,手向前滑动,捏住它宽厚坚硬的上下颚,把玩着,静静心想,也行吧,她认了。 不再只是她的完全掌控,她对它也夹杂上恐惧,她们的关系才算平等。 至少,这份难以言述的、格外刺激的情绪,让她觉得这头亲手养大的巨龙更迷人了。 “我爱你。” 察觉到小饿瞳孔的变化,江洢笑了笑,捧起它吻部道,亲吻它鼻尖。 不管出于刻意的讨好,隐秘的兴奋,还是作恶的引诱。 恐惧,好像只是在她们这旷古绝伦的人鳄关系里添加了别样滋味的化学剂。 “嘘——” 圆钝的鼻头抬了抬,小饿有点躁动。但她手一用力,近于镇压的姿态,示意它保持安静,它便又老老实实趴下。 她要休息了。 江洢抱住它闭上眼,与它头挨着头,沉浸在静谧的夜色里。 她注定与它在这儿消磨岁月,不可能再折返人类社会。 所以她如果和它闹矛盾,最好是想办法修复,无法弃它而去。保不齐它也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才有了上次那一番大胆举动。 哈,真是太像了。这就是她过去没来得及与母亲和好得来的因果轮回吗? 但她毕竟还是幸运。小饿的叛逆可远不及过去的她,小饿对她感情之纯粹深厚也远胜于过去的她。 闭着眼,她睫毛轻轻颤动着,思绪略微抽离,就像被风卷起的翅果,张开微型双翼,走马灯般掠过那些算不上太愉快的过往。 最后,穿过隔山隔川的遥远距离,落回她不知是怀念还是厌憎的那片土壤。 在她的记忆,那里连绵阴雨,所以她总想逃离。以前只是想逃离那个家,逃离那个女人身边,身体成功,精神却依然被困,无法自解。 她尝试摆脱对方如影随形遗留在自己身上的幽魂,看病,吃药,像治愈伤口一样自我疗愈,收效无几。 直到如今,直接与整个人类社会割离,她收获了全所未有的轻松。原来要到这一步,她才能自由。 灵魂,身体。 浩瀚宇宙的夜空悬在她们上空,身下是无边无际原野。 她们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类,和最孤独的鳄鱼。 也许她没有痊愈,只是在这里,发疯也没关系。 总想保持理智,在这样一个社会是自我折磨。 源于那遥远人世的观念、道德、规训,条条框框变得那样渺小,怎么还框得住她呢? 这里意识不受躯体限制,精神没有界限,永恒由自己支配。 “小饿……”江洢埋头,抱住和她同享这自由的另一个载体蹭了蹭,低喃。 只是再睁眼,她发现怀里是个陌生女人。 女人? 哦,当然该是女人。多么动人的雌性。雪白健美的躯体,墨绿的长发,浓碧底色淡金花纹的眼瞳。她摸去,“她”鲜活地眨一下眼睛,依然专注望她。 也不算陌生。十分玄妙地,她很清晰地知道,这是她相处多年的伴侣。 现在,她们是这世上最孤独又最亲密的两个灵魂。 她探出手指,在难以言喻的冲动操控下,很自然地抚摸“她”的肌肤,从肩颈滑下背脊。对方没有主动迎合,不过很配合地任她动作。 而且莫名的,她看出“她”很开心。 她也被某种雀跃丰满的情绪支配了,情不自禁翻去“她”上方,压住。虽然没法与天生适应丛林与杀戮的野兽相比,不过以人类标准看,她的身体足够强壮有力量,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带动身体轻缓挪动,寻找到合适的接触点,起伏,磨蹭,眸子汪汪与对方对视。 她看见“她”的碧绿眼瞳深邃自然地托举她的目光,于缱绻交织间,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妈妈。” 像一阵冷风拂过,江洢后背寒毛炸起。 她被吓了一跳,身体向侧方一滑,险些栽下去。 但下一刻,她的手压在一块粗糙冰凉的皮肤上,五指参差明显,“她”……呃,它带蹼的小爪子。 说小,只是相对它的体型而言,这前肢显得异常粗短可爱。但与她对比,比她十指修长的人手还要大上一圈。 从解离症状中抽出,充盈暧昧的幻境褪去,她的鳄鱼宝贝没有变成人,更没有开口说话。 它只是一动不动着,像块镂刻精美的大绿石头,安静地等她纾解完毕。 江洢从欲望摆布里醒神,感受到它背脊圆钝凉润的硬鳞,她僵住,尤其发现它仍懵懂又乖巧地垫在她身下配合她,一瞬间无地自容,捂住额头,想把自己活埋进泥地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鼍龙(八) 小饿密布竖棘的尾尖左右晃晃,保持扭过脖子看她的姿态,歪了下脑袋,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下去了。 它那双竖瞳惊心动魄,仿若来自神话中的魔龙,幽微的碎金色被屋檐下光线一晃,在深渊里燃烧的焰火,带着某种绮丽而危险的招引。 江洢几乎无法与它对视。怎么会有人的幻觉是……她无处遁地。 以人的耻辱观念自省确实是羞愧难当,可再转念想想,这里是野外,没有别人,它只是一头鳄鱼,她养大的小怪物,她最爱的大鼍龙…… 它不会看她笑话,只会忠实地陪伴。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慢呼气放松下来,江洢摸着它滑溜溜的角质鳞,蜷起身子躺在它旁边,默默把脸埋进枕头降温。 她要歇一下再去清洗。 小饿又扭头看她一眼,见她已经平静,忽然支起身爬出棚子,四爪吧嗒吧嗒交替着,出了门。 江洢不解抬头,看见它扎进黑暗的背影,被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寂静夜色里传来“哗啦”好大一声水响。 不远处有条河,小饿那体型跳下去,动静自然不会小。 呃,它被她强制留在原地太久闷了,要出去玩,还是……因为她留在它背上的东西不舒服,要下河洗洗? 顿时,江洢再次脚趾扣地。 但没过几分钟,大门被撞开,小饿又回来了。 它颠颠跑到她面前,鳞甲流转着银辉,这陆上巨龙山崩似地朝她奔来,江洢感觉身下地都在颤。 它很久没有这么不稳重了。 江洢正茫然琢磨着这傻孩子在高兴什么、嘴里叼的那团黑色又是什么,就见它歘地在她跟前停住,哇啦吐出条乌光粼粼、少说几十公斤重的大鱼,用鼻尖拱到她面前,眼巴巴地看她。 这捕猎速度,简直匪夷所思。 江洢撑起身体,看看它,看看它嘴下死不瞑目的鱼,再顺着它殷切的目光看回自己……呃,它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她补补身子吗? 江洢被震撼所操纵,半天僵在原地没有动。 不仅如此,小饿还反常地绕着她走来走去,尾巴时不时触到她,那些鳞片蜻蜓点水似地在她后背、小腿、脚踝各处轻轻带过,仰头发出幼鳄般的“嗯嗯”声。 它早就脱离幼龙阶段,只有面对她时保留了叫声沟通习惯。以往多是乞食或单纯撒娇。 但今晚这动静,明显不同以往。 看她不吃鱼,又呆呆的反应不明显,小饿贴近,半推半挤的,示意她起身,把她往屋子侧面赶。 江洢不得不抱起鱼跟它走,绕过木屋,来到水域区。 最繁盛的夏季即将到来,如今水岸郁郁葱葱。 它找到月光下一块漂亮的浅滩,扑通跳进去,游一圈转悠回来,从喉部声匣发出清脆响亮的咆哮,激起水花,细碎的银白像一片喷泉跃起,好像在表演水面舞蹈。 作为半个鳄类专家的她,在观察大半晌后,某个惊世骇俗的猜想渐渐落到了实处—— 它不一定了解人类行为,但空气中的信息素没法掩饰。人类的犁鼻器高度退化,无法主观感知到外激素,可动物最擅长捕捉并解析这些信号分子。它分明清楚她刚刚做了些什么。 它现在这一系列举动,是在求偶。 江洢惊得定在原处,小饿表演完毕上了岸,又一步步朝她爬近,仿佛噩梦重映,她迟钝回神,吓得立即绷直了脚背蹬在它鼻尖,不许它再往前。 过去一个冬天,她在上个夏日里晒黑的肤色又养了回来,一只脚踩在它深色的巨大头颅上,黑白分明,对比强烈。 江洢站不稳,又把脚放下了。她抿着唇不太想承认,但她的脸肯定红了,烫得她有点发晕。 小饿礼貌地停留在半步开外,提起眼珠很无辜地看她。 夜色里本来深郁的瞳更深沉了,被月光一晃,莫名有些水汪汪,还怪可怜。 ……好吧。 虽然有些奇怪——嗯,好吧,放过去是会被驱邪、放现在是会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的奇怪——但,好吧。 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江洢慢慢地蹲坐下来。 她伸手,巨龙就安静伏在她掌心下。 她用了点劲儿将它推远一些,它顺着她的力道,一步,两步,轻缓向后退去,直至她们能够很好地对视。 “小饿。”她问,“你是要按你们的习性,还是要遵守人类的规则?” 小饿将脖子伸长了,在席地而坐的江洢面前,它趴着也比她高。 它向右偏过脑袋,用一侧瞳孔看她。是疑惑的意思。 江洢默默思考一下。 嗯,错了。 小饿一直跟着她,哪有种群同类观念,哪有所谓的“你们的习性”。它未必知道它自己是什么生物,甚至她怀疑,更单纯的,在它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它是一类,其它活物都只是它的食谱。 江洢陷入了有些混乱的思潮。 记载中原始鳄鱼的习性,应该是只在繁殖季配对,有了独立生存能力就会离开母鳄。然而它到现在这么大也毫无离她而去的迹象,仍其乐融融黏着她。 它并不是真的鳄鱼,她很早就知道。但这事其实也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它对她来说,是什么? 江洢的手贴在它下颌边。 它会根据她的语气表情判断好坏,她也会根据手中肌肉的拉伸粗略感受它的意志。 “小饿,你要跟我过一辈子吗?”她问。 她凝视它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用词够不够通俗易懂。 小饿也直视她,圆睁的眼瞳里湖绿色间浮动着烁亮的碎金,亮晶晶的。 听到这,它“嗷”地大叫一嗓子,脆生生里透出粗犷,差点儿没夹住。 它庞大的身躯朝前一拱,使劲地往她颈边蹭。 真听懂了? 它鱼皮带着水汽,湿润着贴上来凉丝丝的,江洢微微一激灵,差点被惊到,不确定地摸摸它。 但,不管它听没听懂、有没有理解正确,反正,她要当真了。 “小饿。”江洢笑着叫了它一声,弯起眼,把它从自己肩膀挪下来,捧起它下颚,亲它的唇缘到鼻尖。 她这动作早已做得无比熟练。 但对于它们这类生物,鼻部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这里有着极高的灵敏度,不论用在捕猎还是繁衍——这两件龙生最重要的事。 它们会用犁鼻器检测化学信号,识别猎物,也识别配偶。 江洢复盘时想起这点,才发现,似乎是自己先无意识混乱了她们的关系。 她每次表达亲昵与抚慰,站在它的角度,根本与挑逗没什么两样。 …… 雨季来临,小饿变得有些躁动。 开始是从早到晚绕着她打转,她以为它只是求偶成功的激动劲儿还没过去,太黏人,故而用亲亲打发它。 小饿倒也受用。但亲完照黏不误。 而后,江洢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她尝试跟着它一探究竟,它就带她往河边去,屡屡转头,尾巴尖卷她的脚踝,邀请她一起下水。 怪异的举动持续多次,江洢经过疑惑、思考、几番试错,终于,醍醐灌顶,弄清楚它想做什么—— 它已经成年。 现在正值温度合适、食物充足、水源丰沛的时候,受那些古老繁育基因影响,它,发情了。 江洢有些手忙脚乱。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它,但,它似乎也不用她知道。 鉴于小饿太躁动不安,终于她眼一闭心一横,伸腿,试探着配合它。 小饿一将人驼上,立马欢快向河流中央窜去,哗啦!江洢没有防备,猛地搂紧了它脖子。 它径直滑向对面,越靠近河心水流越湍急,即便江洢水性不错也感到紧张。但身下鼍龙游得四平八稳,她几乎感受不到浪头变化。 它太适应这样的环境,生而是沼泽与河流的主宰。 身下背脊宽阔,突起的骨刺在它有意控制下调整了方向,虽然能感受到,但并不会被扎疼。躺在这巨龙的背上,就像躺在了一张有着独特纹理设计的麻将席上。 江洢放松了,伸手碰到清澈的河水。 它似乎就是想带她畅游属于她们的家园,到生境秀美的中央地带,它控制了速度,很享受地驮着她浮在翠绿的水里,不紧不慢地游动。 一直快到近岸浅滩,水流变缓。小饿扭头看她一眼。 江洢尚且不解其意,想摸摸它脑袋,突然,它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它有透明膜状眼睑,在水下也看得分明,但江洢不能。 她因为猝然混乱的水流不得不闭眼,险些被颠下去,整个人向后一滑,而后被它壮实的大尾巴拦住。 她吓坏了,手脚并用紧紧挂在了它身上,身体贴得毫无缝隙。 “小饿!”万幸持续时间很短,再出河面,江洢咳出口水,没好气地拍了它一巴掌,呵斥一声,疑心这家伙是故意的。 小饿甩甩尾尖,水珠溅到已经湿透的江洢身上。 不等她挪回前面的位置,有奇怪的力量蹬在她腿部,江洢疑惑低头——它后半部分几乎翻了个个儿,雪白的肚皮和她相贴。 它在用后肢翻弄她。 被它磨来蹭去着,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江洢忽然明白过来它想干嘛。 然而事已至此,不配合也没法。她左思右想片刻,终于灵光一闪。 体型差太大,她一手攀住它后背,指腹摩擦着它背部鳞甲,深吸一口气,重新屏息,主动潜下水去。 另一只手滑去它腹部,略过平坦的表皮和摞叠的鳞片,下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鼍龙(九) 浅浅的刺激中,小饿安静下来,只余尾巴尖依然在甩动,颇欢快适意的节奏。 水波荡漾,一个浪头翻过,它驮着它的伴侣再往下潜了潜,预留出更多空间。 河流通透翠绿,水生植物茎叶摇曳,不时有一双双鱼儿掠过,陪伴她们在水下纠缠。 …… 两个月后,江洢发现小饿怀孕了。 在此之前,小饿已经出现了筑巢行为。 江洢还稀里糊涂,以为它是突发奇想要个床,还愧疚了下自己这么长时间任由它幕天席地,除了池塘就只能陪她睡院子地板。 于是当小饿在屋外找了个风水宝地开始大力刨坑时,她也帮忙一起铲土、挖泥、铺树叶,用柔软的草茎筑窝,并赶走蛇虫,清除周围隐患。 显然它对她的行为很适用,一高兴就爱用结实的尾巴啪啪甩她。 甩的是尾巴尖,江洢只能暂时把铁锹插进旁边的泥地,揉揉被拍红的小腿,无奈承受这沉甸甸的爱意。 巢穴落成,等它慢吞吞挪进去蛄蛹几圈表示满意,她再着手砍木头劈树枝,搭建外面的棚子,直接把原本的小院拓宽了一倍。 等到小饿越来越爱扯着她一起躺在它的小窝,把脑袋塞进她怀里,一躺好多天不动弹,江洢才迟钝反应过来不对。 它长胖了。 整个腹部中段硬邦邦、圆溜溜。她上手摸摸,坚韧的皮革下鼓鼓囊囊堆积得圆润。 它是要产卵了。 三个月后,在江洢紧张的关注里,小饿在她们一起搭建的产房里生下二十一枚鳄鱼卵。 生产毕竟不是闹着玩儿,就算雌性动物普遍不似人类女性因长期畸形选择身体愈发脆弱,但能量消耗是实打实的。 小饿产卵,江洢一直在旁边陪它,时不时抚摸它被她盘得分外光滑的头颈鳞片,说不出是在给它鼓励,还是在缓解自己的心理压力。 大型生物总有些漫不经心的松弛感在身上,哪怕生产也是这样。 小饿趴在窝里,前爪紧紧抓地,尾部陷在坑内,后爪抵着坑壁,整体保持一动不动,只有腹部间断性有节奏地收缩发力,推挤着体内卵出世。 这过程一共持续将近三个小时。当最后一枚雪白晶莹鸵鸟蛋大小的鳄卵降落在土坑,小饿才从雕塑般的入定里恢复活物形态,向前挪了两步,后脚掌划动,慢吞吞刨土盖上。 江洢见状,也终于松口气,起身帮忙,抄起准备好的铁铲铲土,混合干草和木糠铺成合适的孵育场。 她知道这是未受精卵,无法正常发育,孵不出小鼍龙。不过小饿兴致勃勃而慎重认真地完成这场繁衍仪式,她当然也得做个不扫兴的妈……呃伴侣。 她怀疑小饿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受激素牵引,顺从本能产下它们。 所以当它再次将吻部伸到她掌心,习惯性夹起嗓冲她发出幼崽般清脆的叫声,她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心脏腔室内部好似饱胀充盈着,又好似有些酸涩。 多少人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就做了母亲。人大多尚有支配意志的自由,比起她们,动物更没有选择。偏生这就是自然规律,生命规律。 鳄卵不需要母鳄孵化,利用光照温度自然孵育就好。江洢想招呼小饿回去,但小饿除了进食,还是乐意留在埋好的卵坑上方,短时间内并不离开。 典型的护巢行为。 好吧。江洢也由着它了。 她以为等个一两周,最多两个月,它受基因操控的“母爱”褪去,一切就结束了。 据她所知部分鳄鱼类群还存在护雏习性,譬如过去的美洲短吻鳄,这个时期甚至长达到两年。 但既然孵不出雏,后续行为当然也就无从谈起。 然而,又三个月后,巢穴内传出了动静。 彼时江洢正拎着只网兜,站在岸边等小饿捞鱼。 远远一阵水浪翻涌扑腾,巨龙叼回只奇怪的红色鳢鱼上岸。 它摇头摆尾着,刚将大鱼放进江洢的网兜里,“嗷嘤嗷嘤”的短频叫声穿出了林子,此起彼伏,尖锐而稚嫩,叫得像连续发射的激光枪。 饶是耳熟,江洢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这是幼鳄的声音。 它们降生了,但出不了掩盖结实的产房,在土层下齐心协力呼唤母亲。 小饿看一眼江洢,顿时,奔着埋卵地狂奔爬去。 江洢提鱼跟上。 听着这久违的新生幼崽音,她像在做梦一样。 她这个时候才算明白过来——小饿竟然能孤雌生殖。 它连拱带刨扒开土丘,要将幼崽和剩余卵完全暴露出来。 江洢也从屋里取了工具,和小饿齐心协力撬开了巢穴的天灵盖。 片片碎壳裸露出深褐色土层,白色卵膜内夹杂着血丝,至少有十来条已经顺利出世了,它们用自带的卵齿破开坚硬的壳,湿漉漉地钻出来。部分破壳不顺利的,小饿就用牙辅助。 幼鼍们头大吻短身子圆,镶嵌在脑袋两侧的眼睛显得占比巨大,被透过枝叶的斑驳阳光一照,比翠绿色玻璃珠还要通透好看。 但鉴于它们一鳄一人两个新手妈妈还在奋力掘土,很快崽子们一个个就被迫裹满了泥巴,灰头土脸地和这明媚世界打了第一个照面。 全部幼鳄解救成功,江洢喜不自胜托起其中一只小家伙,指腹抹了抹它身上脏兮兮的灰尘,露出尚且柔软的嫩绿底色乌墨条纹的表皮。 日光镀金般挥洒在幼鳄身上,被她握在掌中,小家伙蹬着四根细腿儿、瞪着一双大眼睛观察她,竖瞳凝成黑色细线,张开嘴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嗷嘤”,用力到整个小身子都向上耸一下,活脱脱使出吃奶的劲儿。 简直和小饿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用鼻尖蹭了下这可爱的小东西。 幼崽们的亲妈就在脚边,江洢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有多危险。 正常情况下带崽母兽都攻击性极强,就算饲养员也不能接近。 然而在江洢身边,小饿对她一系列过界行为视而不见,对丢了一只崽也无动于衷,闷头干活,长开大嘴,把剩下的幼崽一条条含入口中,再朝屋后爬去,送到安全水域。 二十一枚卵,生出十九只小鳄鱼,有两枚孵化失败。这在自然条件下已是相当高的孵化率。 突然多出整整十九个家庭成员,开销一下大了起来。 小饿出去打猎,江洢就负责在家把它带回来的猎物剁成一小片一小片,喂给幼崽们。 对于把崽子交给她这事儿,它肉眼可见十足放心。 吃饱喝足后,一家二十一口一起晒太阳。 江洢在岸边凉棚下的躺椅上假寐,小饿就泡在凉水池子里,任女儿们爬上它的后背,身上驮着幼崽,一张大嘴和十九张小嘴整齐划一张着,密密麻麻,憨态可掬。 幼崽皮肤颜色尚浅,故而背部斑纹格外明显,挨挨挤挤一溜儿趴在母亲头颈到后背,这场景,对密恐人士其实不是很友好。 不过看在江洢眼里,她只觉得好笑又温馨。 又过了两个月,当小鼍龙一些特征更加明显,江洢让小饿帮忙把崽子们全部赶上岸,一只只抓起来,仔细观察了它们的身体构造。 果然都是雌性。 原始鳄鱼的基因组里没有明显性染色体或性别决定基因,这种生物的两性分化主要依赖环境温度,温度较高或较低都会发育成雌性,中等区间才是雄性,显而易见雌性的生命力更强、生命价值更高,比雄性更能适应极端环境。 后来由于气候变暖,上个世纪便发现部分鳄类种群雌性已远远超出雄性,哪怕不施加任何干预的徐推缓进,雄性灭亡也是迟早的事。而后没等专家们琢磨出个应对之法,更加迅捷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打了所有人措手不及。 如今研究繁育出这新物种竟然完美具备孤雌生殖模式,以整个鳄鱼家族的维度看,真不知道算是拯救还是毁灭。 江洢很有兴致地畅想了一下未来。 第六个月,小鼍龙们更大了,需要江洢两只手才能很好抱起。 幼崽也开启了属于它们的黏人时期。 它们与小饿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有着同样翠碧掺碎金的眼睛、浓绿近墨色的背脊,坚硬的鳞片,以及最为特色的高颅顶和尾后棘。 小饿带娃挺认真负责,江洢更是喜欢这些小家伙,十分爱和小鳄们玩耍。 看到它们,就让她想起她养小饿的那些年,分不清自己的心态到底是它们的另一个妈妈还是姥姥。 数量太多很难辨认,她根据它们身上的特色花纹取了名儿,金色偏多叫小金,绿色更多叫小绿,黑色明显叫小黑,右脚蹼有块圆形浅痣叫小圆斑,头上枕鳞对称突出叫小蝴蝶……诸如此类。 很奇妙,过去人们对于单性生殖的认知基本等同于自体克隆,但这些子代却存在明显的变异。 人类对生命形式的掌握还是太过浅薄。 江洢最喜欢的那只叫做小虹,尾巴中后段有一圈由浅入深的环带,绿中带些红,身上颜色也比其它姐妹更斑斓些。它喜欢趴江洢肩上,简直是小饿也没有过的待遇。 倒是小饿过了护崽心态最强烈的初始期,逐渐感觉到威胁。 每次小鼍龙围着江洢转悠,它就在角落幽幽盯着,更在幼崽试图往江洢身上爬时,它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它们叼开。 “小饿,这么紧张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的孩子吗?” 江洢享受天伦的乐趣被打搅,也不满,重重拍它的大脑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鼍龙(十) 小饿成功挤开孩子们后,尾巴一卷,用自己整个庞大身躯霸占住江洢,脑袋塞到她膝盖上,闻言,哼哼唧唧“嗯”了声。 气得江洢又笑骂着给它一巴掌。 小饿毕竟是第一次当妈妈,这方面江洢自认比它的经验多那么一点点,她以为忍一忍,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然而事实是,接着,在第八个月,雨季再度来临之际,它把它们全都赶走了。 当江洢意识到不对,一切为时已晚。 小饿消失一整天,傍晚才拖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回来。 地面蒸腾着冉冉白雾,庞大阴影自雾里浮现,一进门,还是往她怀里扑——指将近七米的巨型体格直接把她按倒了地上,第不知多少次上演鳄困人、鳄吸人的一幕。 脑袋强行拱进她怀里,下颚贴着她腹部与胸口,鼻尖抵到了她下巴前面。 江洢双臂抱住它嘴筒子,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往它身后一看,空空如也。 将这头大鼍龙推开,她起身,顶着霏霏细雨,沿其爬行痕迹走出很长一截。 从林地到河滩,再到沼泽地,到处绿意盎然。依然什么都没有。 小饿没讨到亲亲,很不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冲着她的背影发出“嗷嗯嗷嗯”的脆嫩鸣叫。 幼崽走了,它又学上了幼崽叫。 像是在抱怨——我不是你的宝宝了吗? 所有痕迹被雨水冲刷到尽头,江洢已经明白了。 她在水雾笼罩的河岸转过身,望着小饿。 她知道,这个节点就是最好的。它们够大了,会捕猎了,而雨季是繁盛的季节,这片湿地将迎来最欣欣向荣的时刻,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迁徙到来,幼鳄们不容易饿死。 她不可能像留小饿一样把它们全部留下。 小饿诞生在实验室,是由她这个人类完完全全一手带大的。而这群幼崽生在这原野、长在这原野,有小饿这真正的母亲教导,具备野化条件。 它们终归属于原野。 但知道归知道,失落的情绪不可遏制地上涌。 要喂十九张嗷嗷待哺、胃口愈大的嘴确实有些艰难,小饿能把它们带到这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她预知过这一天的来临,可离别还是太突然。 好一阵,她看着小饿,对着那双在阴暗天色下放大成圆溜溜、显得十分水灵无辜的瞳孔,微微抿唇,表情收敛。 她清楚没法责备它。 她们又做不到语言沟通,她应该生气它赶走它们前没跟她商量,导致她没能跟它们好好告别吗? 她不动,小饿也不动了。 合上吻部,定住四肢,不上前,不发声,只在细密雨水落下时,瞬膜会缓缓一眨。 它本就身躯巨大,这个距离,它几乎能与她平视。而吨位差距肉眼可见地摆在面前,与这样的巨龙平视,更近于在被俯视。 它也安静地注视她。 保持静止是爬行动物的特长,它可以就这个姿势入定一整天一整夜一整个星期。 这方面江洢是不可能赢过它的。 雾气般无处不在的雨飘到身上,渐渐湿润衣裳,江洢体悟到了一丝寒意。 哪怕它表现得再亲人无害,哪怕她早已与它亲密无间,也有那么一秒钟,她再度感受到残忍,感受到这强大而傲然的野兽与人截然不同的一面。 对幼崽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翻脸不认。一切只为赓续生命,开扩族群;为绵延火炬,生生不息。 于是,仿若福至心灵,她明白了它的解答。 哪怕她们可以进行细致的沟通,哪怕江洢明确表示她舍不得幼鳄,时间节点到了,它依然会做出同等行为。 好似刻在这些生物体内的某种协议,最无情的自然法则。 这不正是她们身为生物学者的使命?探索,发现,尊重,记录……而不是改变。 又过了好一阵,江洢的五官缓缓放松下来。 她走过去,像对待她们的小鼍龙一样,双手捧起它“脸颊”,如它所愿吻了它鼻尖,再一路向上,吻在它上颌感受孔位置。 它的皮肤鳞片之间具备大量触觉感受器,江洢用指尖撩动,那些部位会敏感地颤颤,反应不大,但很清晰。 小饿也恢复生动活泼的生命体状,眯了眯颜色幽深的竖瞳享受着,壮实的大尾巴静悄悄在身后甩了一下。 它知道她不会责备它了。 小心思得逞。 这个巢穴又只属于她和它了。 …… 后面两三年,江洢见过女儿们一次。 起因是她徒步百公里做调研,在穿过一片山林抵达新的湿地时,远远发现几只比人还高的白鹳,正在捉鱼。 江洢举起望远镜旁观半晌,刚想走近些,突然,镜头里一头灰黑色鳄鱼从水草下窜出来,死死咬住其中一只,快速翻滚将猎物摔晕了,大块朵颐。剩下水鸟惊慌失措飞走,留下当空乱飘的白毛。 这么精彩的一幕被她捕捉到,还没来得及高兴,尚未平息的银白水纹间,哗啦!又一头更大更壮的巨龙窜出。 它黄雀在后,一口咬上前一头暹罗鳄,连鳄带鸟拖进翻腾的泥浆里。 水花激烈扑腾,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长长的、布有立刺的尾巴在半空一划而过,像是为庆祝顺利狩猎摇动的旌旗。 有一段尾鳞色彩格外鲜艳,在阳光下如霓虹焕出迷幻的光泽。 那是小虹。 江洢一愣,然后惊喜异常。 而且,对方一定也感知到她们了。 她看见它松开了到嘴的午餐,在抬头张望。 望远镜镜头下,那头漂亮的变异大鼍龙犹犹豫豫着,望一眼这边,又低头扯扯暹罗鳄皮,再目不转睛伸长脖子盯向这边,似乎是想逃走,又似乎想过来。 它完全遗传了小饿的智力与情感能力。 简言之,它也通人性。 它还记得她们。 动物们分辨彼此许多不用视力,空气中的化学小分子是最好的信号。 江洢想要上前。 但小饿俨然严格遵循自然界中幼崽一旦被驱离母亲领地就将翻脸不认的原则,它低低伏下身半泡在水里,喉间滚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立时,阵阵音浪荡开,周围几百米水草都在声波冲击下倒伏摇晃。 强大的压迫与威胁昭然若揭。 猎物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小虹被吓跑了。 它唰地窜进水里,头也不回,只留波浪阵阵。 啪!江洢又一巴掌拍在小饿颅顶。 奈何她拼尽全力,对这头大鳄鱼是搔痒痒。 小饿舒服地甩甩尾巴。 …… 调研还算顺利,但她发现了隐隐存在的问题。 边陲管控似乎严格了起来。 她们已经撞上巡护员机器人多次,而半空时不时有猛禽状黑影飞过,低空滑翔时声音不太寻常。 她举起望远镜仔细甄别,最后确认,不是鹰不是鸢,是仿生无人机。 情况看起来有些糟糕,尽管江洢还不清楚缘由,也不确定这样的变化跟她们有没有关系,但不由得警觉。 这趟调研的距离也足够了,回程路上,她下意识带小饿避开这些机械摄像头,往更加偏僻无“人”的路径行去。 只是没想到,她这选择与另外一批人不谋而合了。 刚穿出一块新的水上树林,砰!砰!两声枪响贯彻四野。 沼泽没有遮蔽,轻微的地形起伏折射回音,轰鸣声就在天地间和鸣。 江洢一惊,扼住脚,一时无法判断声源方位。但草摇影动,水纹连连,没有任何异样能逃脱沼泽君王的耳目。 小饿硬皮下结实的肌肉明显绷得更实了,浑身警惕起来,脑袋微偏,一双凝做针形的金绿竖瞳斜向她。 江洢以为它在等待自己的指令,手抓住它后颈一块突起的骨鳞,微微紧了紧,正在犹豫中,掌心的鳞片滑了出去—— 小饿瞄准一个方向前进。 很反常,它在主动带她向异响来源处潜去。 离得越近,不属于这纯净自然界的噪音越多了起来。 对岸低矮植被掩映下,有诡异的人影攒动。淌过略微湍急的流水,借水声掩饰,她们静悄悄偷渡靠近。 相隔百米,小饿停泊在半人深的草丛边缘,江洢下了鳄背,还要继续往前走时,小饿轻轻一侧拦住她,视线交织,它昂了昂头示意,江洢定睛观察,看似平静无恙的绿色野地,到处藏匿着放哨的守卫,枪管用叶片遮挡,枪口像伺机而动的毒蛇悬在茂密枝叶间。 这支偷猎队伍很庞大。 它当然不怕这些东西,但江洢的安全是首位。 于是,江洢被它留在这块隐蔽区域,小饿重新沉入水中,长尾摆动,波纹轻轻一漾,水面下庞大的死亡暗影便销声匿迹。 江洢伏下身,一手攥刀警惕,一手握望眼镜,观察犯罪现场。 只见那些人正合力从浅滩拖动一头修长的生物,将其拉上一辆小型简易越野车。下方长长的尾部垂搭着,在发生战斗后一片狼藉泥泞的地面留下不浅的划痕。 恰巧一块阳光打在那里,那尾尖艳丽的色彩一晃,瞬间夺去江洢的目光,也短暂夺走了她的呼吸—— 那是小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鼍龙(十一) “真是见鬼的项目!见鬼的人工智能!复兴署那群人宁愿信ai胡诌也不过来看一眼,我看他们迟早被自己玩死……”来自茧南研究所的人员一边干活,一边污言秽语骂骂咧咧着,“回去把这头甩他们脸上,老子立马辞职不干……” 动物基因组包含几十亿的碱基对,哪怕不是从头合成,这工作量也庞大到可怖,没有超级计算机参入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三米长的亚成体鼍龙被牠们拖来拽去,万幸皮糙肉厚,体表没有划出明显损伤。 只是脖颈处插着两枚针管,正随移动颤巍巍摇晃着。 看样子用的是麻醉枪。 江洢确认这点,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心又提起。 目镜里,那边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一个抬手说了句话,另外几人停止了手上动作,或戒备地靠住车门,或矮下身体抄起武器,警觉四下张望。 牠们发现小饿了? 江洢也不知小饿游到了哪里,屏住呼吸搜寻一圈,入目只有幽绿到发黑的水面,或是风扰或是鱼动,不时荡起涟漪。根本无法分辨。 然而,对面的人偏生就突然爆发开了,对着草丛、林地甚至水域一阵扫射,一面射击一面打着手势撤退。子弹咻咻如箭扎进深水。 就算本来潜伏水下不动的猛兽也要被这动静惊起。 浪头霍然掀起,裹挟纯粹力量袭击,毁天灭地。 小饿平等碾压向每一个挑衅它的人类,左一口汁水横溢,右一尾飞天在世,人群像苍蝇拍下偷偷摸摸的苍蝇,很快结束了牠们罪有应得的一生。 砰—— 更加剧烈一声轰鸣,比前几发枪响还要声势浩大,而且很近。 很近。 几乎就响在耳边,震得江洢鼓膜嗡嗡作痛。 她浑身一凛,险些要抽刀扑进水中,但她转头,更低地压下身,按捺住了本能的应激反应。 因为她发现,这一声,不是冲着她这边的。 藏匿在草叶间放哨的一个人影当场露馅,稀里哗啦倒下去,身体像条恶心的死鱼抽搐两下,不动了。 顺着弹道轨迹,江洢看到了完全没做掩饰的铁方块—— 攻防形态的巡护员机器人。 不止一台。 窸窸窣窣,水草无风自动,数不清的电子眼亮起,红色射线交织。最近一台甚至就在她左边五六米开外,高高架着武器,但它们通通对她视而不见,扑通扑通下了水,朝着对岸围过去。 与此同时,高空风声逼近,就近的无人机绵绵不绝抵达战场。 求仁得仁,上一秒还在被盗猎者们痛骂的人工智能,来了。 这里霎时间化为了大型行刑场。血液为灌溉,肉身做养料,不愧是为恢复生态而研发的机器人,恪守职责物尽其用,让丰腴的有机质回归自然。 小饿刚瞄上一个人,下一刻那人无了,再瞄准下一个人,又一秒下一个人也无了。 铁齿钢爪防弹鳄皮没用武之地,它原地转圈圈,有点无措又有点无聊。 转到第二圈,哗啦,背后忽然一只手抓住它沾血的尾巴。 它小幅度摆摆尾回过视线,肌肉放松了,尾端的棘状锯齿鳞偃伏为无害貌,江洢借着它的力轻松登上岸。 她担心巡护员杀疯了误伤,因此不顾危险游了过来,气喘吁吁一把按住小饿,抓出通行证悬在胸口,身体紧紧贴在它旁边。 小小的温暖的热源一挨上,巨龙闭起了嘴巴,藏起尚未将清洗掉血腥的上百枚尖牙,泥泞狰狞的爪子也悄悄往腹部掖了掖,只有脖子轻轻扭过去,幸福地将她圈在自己宽阔的怀抱。 嗯……好像忘记了什么? 江洢抬头,局势已经被基本控制,有每秒可进行十亿次浮点运算的高性能处理器带动,每一粒子弹精度都高到可怕。 巡护员确实肩负打击盗猎犯罪的责任,但这样一个不留当场射杀还是超乎了江洢预料。 这是复兴署授意? 因为紧张,她坚韧有力的五指无意识在小饿的背鳞施加力道,指腹嵌进骨板缝隙,敏锐的感受器驱使下,某只大鼍龙企图更亲密地往她身上蹭。 嗡、嗡,油门被大力踩踏,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传来,江洢猛地站直,反应过来她们忘了什么。 小虹还在牠们车上! 唯一一个眼疾手快窜进车里的男人当即抛弃了没救的同伙们,想要开车逃跑。 她们飞快朝那边赶去,小饿防备还有漏网之鱼,一直用庞大的身躯遮挡着她。但这样是不可能追上燃料驱动的现代代步工具的。 江洢在奔跑中手推上身侧鳄皮,正想用肢体语言示意小饿先去,忽然一声激烈的惨叫刺破闷窒空气,车子不动了。 她放慢了脚步,惊愕望去,车厢的某个生物一跃而起,破开后车窗,将背对它的人一口毙命。 突如其来的血腥场景,连江洢都愣住。 两记麻醉针不足以放倒它,这大姑娘在装死? 小虹甩甩有点晃晕的脑袋,把人体从破车窗拖出来,拽到地上,扯了两下。 显然,太重,不方便行动。 它鬼鬼祟祟昂首,视线越过凌乱的草滩向这边投来,一人两鳄,母女对视。 小虹立马放弃,连滚带爬拱开了,窜入绿海消失不见。 于是,小饿不出意外又挨了江洢一记沉重爱抚。 它昂头呼呼一哼,好像在抱怨—— 这次它又没有吼它,小虹自己跑掉的,与它无关。 …… 至此,已经是江洢来到这里的第十六个年头。 她利用保护区基站信号维持跟复兴署的联系,时而将报告传送出去。第十二年时,复兴署询问过她是否想要离职退休,毕竟野外调研辛苦而高危,但江洢主动并坚持要求继续工作,于是她的通行证续到了三十年后。 避世而居这么久,除了早些年那两三回,之后,和杨宁说的不一样,再没谁来找过她们麻烦。 过得太顺遂,舒坦里还有些不真实。 江洢觉得外界恐怕发生了什么大事,至少,茧南研究所是遭遇了某重大变故。 对牠们不好的事情对她是天大的喜事。所以,当再一次走出丛林和湿地领取订购物资和药品时,怀着好奇探究的心理,江洢带着保镖小饿往更边界的位置靠了靠。 越临近保护区边境,巡护员机器人更多了,她们几乎每两三公里就能碰上一架。武装无人机始终在空中盘桓,像黑鸢点点。 特意绕的远路,倒真有所收获。 她们发现不少尸体,通过服饰形制和勉强能够拼凑辨认的胸牌,她判定有研究所的人员。 许多已被秃鹫和其它动物们分食得只剩骨骸。 路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小斜坡时,咕噜一下,旁边湿黏的青草地传出动静。 小饿挡在她前面,苔草摇曳,高处滚下一具面目全非的新鲜尸体,接着,咕噜噜滚下了什么更庞大更沉重的物体—— 两条头尾足有三四米长的鳄鱼在打架,争抢食物。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不远处的她们,不等小饿发出警告,它们打着打着抱在一起,又咕噜咕噜滚远了,最后咚一声掉进更深的水里,齐刷刷被淹没。 水波纹逐渐远去,两头沼泽大狗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原本争夺的肉身被遗忘在原地无鳄问津。 虽然一闪而过,但江洢看到了它们标志性的大脑门和尾鳍棘。 第一批幼鼍还没到性成熟的时候,后面小饿隔两三年又生了一窝崽。 所以,那是她和它的女儿们。 这里已经是一座雌鳄王国。 靠近边际,人迹越来越明显。林地刚下过雨,笼罩着水汽。她们穿出去,一直走到一条快被绿色植物掩盖的废弃公路,江洢从破损钢筋水泥里捡起了一张脏污的传单,过了几百米,又捡起第二张。 表面完全毁色几乎无法辨识,好在pvc材质的质量不错,她找了个水洼将污染洗尽,字体重新显露出来。 根据上面那些断续的文字,江洢拼拼凑凑追溯真相。 看来,是动保协会的抗议奏效了。 大量研究项目被取缔,侥幸逃脱的科研人员锒铛入狱。高层换了一批,生态复兴署方针转变,新政策寄希望于自然恢复,以已建立食物网为基石,禁止过度人工干预。 看到这里,江洢的心微微提起,有些担心这里的变异“鳄鱼”引起复兴署注意,会下令销毁。 可她转念想起,依目前结果看,小饿的违禁序列并没有暴露。 研究所内的人或许别有用心,或许另有隐情,或许只是不想罪上加罪,因而昧下了4369号项目。而复兴署的检测手段,则完全不足以发现这里的异常。 古老物种灭绝,基因病毒污染,编辑技术插手,随心所欲的生物合成大行其道,再加上投放野外后物种杂交进一步混淆,杂乱序列太多,人们早就无法区分所谓真正的原始自然生物和人工合成生物。 这里依然是13号自然湿地保护区,被判定为高度危险与重要保护等级,于是外部防护再度升级,几乎完全封锁,某些亡命之徒要进来也得掂量掂量究竟划不划算了。 松手,任抗议宣传单飘落进泥坑,她迈腿踩过,啪,留下一个脚印。 “走了,小饿。” 她招呼她的随身保镖与黏人伴侣。 她们穿过广袤原野,远方青黑林麓托举着蔚蓝广天。 天辽地阔,对她们这双不容于世俗的恋人,容身也没有那么艰难嘛。 江洢收回视线,看向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巨龙,非人的竖瞳对上她的目光,那尾巴尖颇灵活地晃来晃去。 自然界中生物体型与寿命存在着明显相关性,因为生长周期长、繁殖速度慢、天敌少,大体型动物往往寿命更长。历史记载中湾鳄就能活到70-100年,照这趋势,小饿给她养老送终完全不成问题。 江洢对它微微一笑。 不会再有谁来打扰她们了。 【单元一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缨虫(一) 凌晨三点,警报撕裂寂静的地下空腔。 灰白建筑内部,顶灯无规则跳频闪烁着,下方的白大褂们乱作一团,有人指挥有人撤离,有人跑过来有人跑过去—— “你说4492什么?” “电磁定位消失,热成像也找不到……它、它不见了!” “会不会是躲到设备后面了?我们要不要把电……” “不行!你找死吗?拉电闸、拉电闸!加高电压,别让它跑了!” …… 整个实验中心被刺耳嘈杂声所淹没。 这时候,没人注意的角落,两道负压气闸舱门先后开启,一个穿实验服的身影走进来—— 不,她是被身后助手推进来的。 耷着眼皮,打着哈欠,头没梳,衣服没换,像刚从被窝出来,外套明显是匆匆架上的,及肩的黑发蓬松凌乱堆积在敞开的领口,滑至锁骨,与雪白的皮肤交相辉映。 女性,二十来岁模样,单看其年轻稚气的五官,似乎称之为女孩也可以,但搭配上她的胸牌,这称呼就不合适了。 谢梳,北极星联合研发实验室的首席研究员。 该实验室由茧南研究所与某军工企业共建于极地生态站下,名义上是当地政府设置的生态监测观察点,而具体藏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内部人员知道。 她被助理陶桃紧急从休息室薅过来救场,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对满场狼藉视而不见,连突然从上方掉落的电线也不能打乱她温吞的节奏,整个人好像游离在世外。 令人怀疑,要不是被强行推挤着,她大概会倒头昏睡过去。 哗啦!天花板迸溅下来的火星将助手吓了一跳。 陶桃连忙把人扯住往旁边带,嘴里急急念叨:“老师老师,走这边……”话到一半,她感觉有点不对。 伸长脖子一看,顿时,她对着后者不拘小节的打扮险些发出尖叫。 电线险之又险卡在半空,没有砸到人,也没有完全堵塞通道。 陶桃也险之又险赶在人过来前帮谢梳把衣服扣好,没有影响到她的形象。 实验室安全负责人大步迎过来,对着谢梳老泪纵横:“谢老师——” “不谢。”谢梳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回。 “……” 一片死寂。 有一个算一个,在场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见状,陶桃见怪不怪摸出袋湿巾,撕开包装,抽出纸巾,展平,啪,甩到谢梳脸上。 “清醒点了吗?”她关切询问。 谢梳:“……唔。” 于是陶桃放心点点头,手指都没松,又流畅地将湿巾带下来,塞回包装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接着推一推谢梳胳膊,指出关键词: “谢老师,cen4492。” 谢梳抹一把脸,眨眨还浮有迷蒙水汽的眸子,在其她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接过助手递来的平板,旁若无人开始工作。 她是今晚丢失的“cen4492”的基因架构师,行为调教师,以及生态适应测试特聘专家。更简单地说,她负责其一切相关事宜。 确认完当前实验室数值情况,谢梳关掉屏幕,言简意赅:“都出去。” …… 清场。 偌大空间内只剩下一个人。 占地三百平方米的核心实验区阒然寂静,备用电力维持,设备还在运转,嗡嗡声在七弯八拐的廊道持续徘徊、干涉、互相交叠。 这里像成了回音山谷,或是放射状的喇叭,每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通道蜿蜒进浓稠的阴影深处。 谢梳朝前走动,边走,她边用指节在墙面轻敲,有一下没一下,姿态随意。 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处在怎样的险境里。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或轻,或重,或疏,或密。 就像摩斯密码,看似杂乱,又存在某种秩序。 是只有知晓背后规则的“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秩序。 嗵——一声有着微妙差别的轻响。 终于,有回应声传来了。 夹杂在她敲击玻璃的声音里,仿佛只是对面结构反弹回来的回音,令人分不清是错觉的臆想,还是真实存在的异样。 谢梳缓了缓,抬起的手指定在离墙体两厘米远处,停顿两三秒,再落下一击—— 咚。 她继续向前。 走廊变得曲折,尽头出现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因主控电力中断,浓郁的黑暗如夜雾堆积在前方。 嗵,嗵嗵,嗵嗵……穿插在她发出的信号中,那些细碎“回音”多了起来,似有若无共振引诱着她。 就像是某些人类最喜闻乐见的故事情节,黑暗里怪物的呓语,分不清究竟是神明的祝祷、还是魔鬼的蛊惑,在这整栋地下建筑,如心跳绵延充盈。 于是她们渺小的同族,穿过冗长曲折的朝圣之路,最终,站到了进谏的王庭大门前—— 可是错了啊。 明明她才是它的神明。 谢梳仰头望。 玻璃规则分割明暗,承接坚固穹顶的高高上方,涌现出一道越拉越长、愈升愈高的阴影—— 庞然大物悬在半空,头颅垂下,身躯还高高在上,无光深暗里,三对红点如宇宙毁灭一刹间的星群闪烁,震撼,而可怖。 红色,毕竟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警戒颜色。 下一秒,更加恢弘鲜明的一片血红亮了起来,忽明忽灭的光束不偏不倚打在那片区域,好似穿越异界的暗门洞开了,释放出一个无与伦比的恐怖存在。 那六枚红点只是它的单眼。 它还有一对复眼,上万只小眼的集合体,能供给270°以上的视野范围,拼接自昆虫纲的基因序列,补齐了它主基因模型视力不佳的短板。 这是一头节肢动物型多足类嵌合怪物。 cen4492,cen是主基因代码,代指蜈蚣,4是项目代码,492是项目编号——第一个4就意味着,它是出于军事用途被制造出来的。 得益于它头壳上鲜丽血红的颜色,除了项目号,它在内部档案里,还有个更易于口头传播的中文名——缨虫。 红缨的缨。 就像是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生物。 虽然谢梳向来觉得,它也就是条变异大蜈蚣。 ——能令任何恐虫人士一眼昏死过去的巨型蜈蚣。 缨虫倒吊着,从上空垂落,几丁质外壳铸就的盔甲贴在了光滑玻璃上。 这个姿势对人类而言难以想象,但对这样生于混沌的虫豸,稀松平常。 大量体节尚隐匿于深邃到极致的黑暗,头几节背板在光路下显形,外骨骼反浮起一层金属淬火般的蓝紫色彩辉,还有连绵不断的圆形眼状斑点正发出幽蓝荧光。 伴随其移动,每个组件都似在缓缓旋转,如同赛博朋克风格的电子眼,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审视着外来者。 非常漂亮而瑰奇的花纹。 它平常可以隐藏体色,像眼下这样花枝招展,只能说明,其情绪正值激动,代表着愤怒,或者,是威胁。 谢梳不知道它在这里静静呆了多久、看了多久。 看她们忙乱,观察她们所有的应对措施,欣赏因它而起的骚乱。她们在研究它时,可能,也在被它研究着。 片刻,她再度抬手,轻敲数下。 她在问它——为什么躲起来? 这里已经不是培育室,而是参观展厅,是某些大人物到来时才会开放的区域。不知道它怎样通过管道抵达这儿的。 你、不、乖。 咚、咚。谢梳视线直直对它,在轻重不一的敲击声里,昭然传递出了这个含义。 这是属于她们的交流方式。节奏快慢与轻重变换皆蕴含不同意义,毫无疑问是智慧生物才能解读的信息。 它的神经构成也和普通多足类不完全一样。它不仅有着大量分节神经节,即使与头节的链接被斩断,每个体节仍能单独活动,是高效的本能执行器;此外,它还有着相当发达的大脑。 它具备极高的学习能力,并根据她们载入的蜂类基因模板,充分表现出了社会化行为。 它是她们预备的“蜂王”,不过在完全成熟前,它暂时以她为王。 它一向是听话的——在谢梳的固有印象里。 只是今晚,这个陈旧的观念就要被打破了。 缨虫抬起第一只右步足,就和谢梳的动作一模一样,敲向玻璃面。 嗵,嗵嗵—— 我要碰你。 它的意思。 …… 这个表达有些怪异。 似乎怎样解读都可以。 或许它只是在好奇这个陪伴了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类、好奇她这为数不多会与自己“交流”的生物,或许,它是不想再被白白困在牢笼里,意图找点乐子……更或许,就是不安好心。 谁知道呢? 谢梳单手贴在玻璃面上,久久凝视着它。 阻挡在她们之间的玻璃仿若化作了虚无,巨大的虫豸像来自混沌的怪物,跳跃出宇宙深处的黑洞,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明明她才是它的造物主,她却似乎在被它审视,隔着这透明的展厅幕墙,她变成了供它参观的动物。 真是荒缪绝伦的错位。 她看不出它是否满怀恶意,但高度落差是显而易见的。 许久,谢梳屈起指关节。 咚。她在玻璃面轻敲一下,很简单的回应—— 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缨虫(二) 透明分隔的玻璃后,八只眼睛在静悄悄窥视她。 缨虫有15种视锥细胞,远远超出人类的三色视觉,因此,它能很轻易分辨她身上那些细致的色彩。 人眼中只是或白皙或麦色或深褐的皮肤,在它眼中是缤纷斑驳的。 七彩交织的底色,肌肤纹路造成的独特花理,色调分明的血管,还有因打光造成的不匀涂抹与过渡,或浅或浓的阴影,或轻或重的反光,一毫一厘都精彩万分。 她因电力中断室内闷热而泌出的汗液,又在仰头注视它这过程里,极慢地汇聚,滚动,滑过修长的脖颈,微微积在锁骨上窝,再滑入衣领深处。 体表毛细血管也因气温升高而扩张,于是,她所有裸露的肌肤都愈发秾艳绮丽,在它视野里流光溢彩,摇曳生姿。 那看起来,实在太可口。 就像是一朵正徐徐绽开的花——尽管缨虫还没见过真正的花。 它的触须轻轻在空气中动了动,几乎是想透过玻璃的隔绝,用力吮吸一口她的味道。 吮够了,然后,把毒牙狠狠扎进她身体里—— 只是畅想着,它第一对附肢特化而成的颚足向上抬了一下,轻微张合。 那些特化结构在发痒。 体侧开孔也在肌肉牵拉下飞快翕动,类比于人的动作,就是在用力地呼吸。 它迫不及待了。 …… 她答应了,显然的。 啊哈,人类真是自大好骗的生物。 应许的音节一经发出,缨虫立即从天花板垂了下来。 它走上专为展览设置的步道,一节又一节脱出黑暗,仿若隧道里驶出的装甲列车,铁灰色管道衬得它体色愈发鲜艳炫目。 它的体长已经超过了世界记录里最高的人类,上周测量结果为2.73米,但还不是完全体。 根据基因设计估算,它至少还要再经历三次蜕皮,体节数将进一步增长,最终成体定格在3到4米。 谢梳全然不觉危险接近,继续敲击着墙面,同时朝另一方走去,补充引导—— 来观察窗吧。 她允许它隔着栅栏小小地触碰她。 于是在缨虫的视界里,只见玻璃表面的圆润指腹断续触离,像一点一滴砸下的雨花,溅起鲜丽明显的色泽,而它就是追寻甘霖的饥渴者。 驱动几十对步足,这仿佛来自于另一颗星球的奇异物种穿行在明昧交织的黑暗,吧嗒吧嗒飞快跟上。 它知道路线,以比谢梳预想还要快一倍的时间抵达了观察窗格。 这里有两道小型气压闸门,外面的人能选择伸手进去,但它不可以主动出来。 她们平常需要检测数据是隔着完备的防护手套,而这次,缨虫的要求显然是,无防护接触。 它停在最末的隔间,头朝外一动不动着,三对单眼与一对复眼倒映出她细微到极致的图像,像宠物等待主人的垂青,也像猎手等待猎物送货上门。 她将手伸来了。 她会抚摸它吗?从头壳开始摸,还是从触角开始?先落下的会是那看起来轻薄而坚硬的指甲尖,还是那软软的指腹肉垫子? ……哦,随便吧。 它也不是那么在意。 反正,它要碰她,咬她,品尝她…… 缨虫好像已经闻到了人肉的喷香。 它是毫无疑问的肉食动物。 大蜈蚣愉快张弛着钩状毒颚,三十九节背板每一块都在隐隐战栗。 它还是期待她抚摸它的。 那只手,虽然从未真正零距离接触,但它观摩过太多太多次,在她夹起血淋淋的生肉块给它投食时,在她手握电子纸币记录它的成长时,在她每一次敲击墙壁与它沟通时。 人类的手太奇妙了,27节钙化内骨骼为支柱,韧带做链接,包裹柔软的血肉,再弥合一层薄薄的皮肤,就能做出那样多精巧的动作。 它当然讨厌人类。 包括谢梳在内的人类。 截至当前,它已经彻底地理解了自己的来源,没有任何疑惑。但它不觉得它被人培育出来就该受人的摆布。 人类把自己当做它的创造者,而它会觉得自己是人类创造的远远高出她们的物种。 毕竟人体是那么脆弱。 漫长的朝夕相处,人们每天忙忙碌碌用各种仪器对着它测量比较,它也在忙忙碌碌用各种肢体对着人比较——用毒颚比划人光滑裸露的脖颈,用自己愈发见长的体节丈量人的身长,用钩状步足比较人与自己攀岩能力的大小,用突发停电时人们惊惶尖叫和东倒西歪你碰我撞的混乱状况揣摩她们的视力…… 它思考着自己和人类构造的不同。 再配合外面那些研究人员们时不时透露的对话,它明白了它比起所谓的真正多足类生物的优势,更明白自己相较于人的优势—— 正是因为人类做不到许多事情,才有了它,不是吗? 大量信息整合,让这头一直生活在幕墙之后的虫类,自然而然得出一个结论:人类的身体不如它。 它实在是太聪明,聪明得可怕,聪明到骇人。如果上面那些思维过程也能够被仪器设备监测,并可视化地披露在大众面前,想来这个实验室里大部分研究者都会尖叫一声然后晕过去。 不过,它还是一头聪明而谦逊的虫子,它有审美、会反思。它相信人体有它暂时还没体验过的美妙。 就譬如,人手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精密物件。 尤其谢梳的那双。 它觉得那一定很柔软,但也可以很有韧性。 缨虫已经抵达聚光灯下,微微转了个身将自己送到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完美呈现出自身最光鲜亮丽的颜色。 它太长一条,总得有取舍,注定只有前面两三节能够被她摸到。 它期待地翘起尾部,尾端长触角高高举着,头胸部也抬高,悄然勾了勾自己前三对纤长的利爪。 它在想,唔,先不要注入毒素,它要好好玩一玩。 玩够了,再杀死她。 由此可见,想要创造忠诚的武器,源自人类的智力一定是首先需要剔除的东西。但这个道理,研究所掌握得晚了。 在缨虫多双眼睛直直注视下,那只修长漂亮的手近了,更近了—— 咔嚓! 谢梳转手掰下了旁边的电阀。 高达两万伏的防护电网圈占了整个展览通道,刹那间灯火通明。 黄黑色警戒标识亮起,冥蓝光花形成无形但致命的屏障,封锁了退路。 被高压电网包围,意识到不对,它迅速扭了个身,近四十对步足齐刷刷划出弧度,砰砰敲砸在钢化玻璃上。 然而这特种防护材质连子弹也射不穿,尽头闪烁的电流更是昭然的威胁,一切反抗尽是徒劳。 尖锐的警铃再度响彻防护站点,血红光芒充斥视野。 这头庞大的、可怜的多足类怪物被骗了。 无视里头冲她发了疯挥舞附肢的生物,谢梳毫不留情转身离去,接通一旁的对讲设备。 没等对面询问,她说道:“没事了,开门吧。” 主设施供电恢复,实验区到参观区嘭地大亮。 金属闸门打开。 “谢老师……发生了什么?” 等在外面的其她研究人员们谨慎地跑进来,看着被困在狭小展览隔间的实验动物,惊喜、畏惧、又疑惑。 “她不老实,想跑。” 事情解决,谢梳又恢复松弛犯困状,一边揣回手朝外走,一边慢腾腾补充指令,“今晚开始,电压加到200kv,缩小她的活动空间。服从性测试提前。” 屡试无果的缨虫停止了挣扎。 像是认命了,被璀璨的电光渐渐淹没。 谢梳没有回头。 所以她并不知道,远去的幕墙之后,穿透隔档、穿透无数障碍物的缝隙,那散发着红光的八只虫眼深深钉在她后背。 如果视线有实质,她这会儿一定皮开肉绽。 …… 所有新生命都对会动的东西感到好奇。 缨虫小时候也是这样。 在它还只有十来厘米长时,细细一条呆在孵化箱里,它就经常用它还没针头大的单眼与复眼盯着外面穿白衣服的女人看了。 但它的好奇里,还掺杂有某种基因本能——它是位居食物链高处的凶残掠食者,它下意识追寻可以充饥的活物。 她的体表单薄细软,青色血管涌动着□□与氧气,隔着一层透明罩,那样毫不设防袒露在空气里;她的气味柔和清香,不像为它翻新垫材的机械臂冷硬寡淡,更不像偶尔出现在实验室指点江山的胖男人散发肥腻的恶臭。 虽然它还太小,脑神经也还没构建完全,但追随某种悬浮的第六感,或者是因为飘散在空气中的信号分子……直觉告诉它,这个经常出现它面前的女人,是的。 她是猎物。 美味的猎物。 每次喂食前,她会先轻轻敲击箱体,将它从枯叶堆下吸引出来,然后夹起面包虫喂它。 缨虫对那对尖尖的硬物很好奇,喂上几次就开始用自己的颚足去夹它,逐渐硬化的齿状结构撞上金属发出当当碎响。 这是她的爪?它努力咀嚼着镊子尖,转动它还没有花生米大的脑子思考。 每当这时谢梳就知道,它吃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缨虫(三) 缨虫搞清楚人类使用的工具和人体的区别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它迎来了虫生第一次蜕皮。 实验室一切都在控制中,加温加湿,给它提供最舒适的环境,但研究人员还是很紧张—— 她们同批培育了五枚卵,两枚孵化失败,一头折损在前面的阶段,一头昨天蜕皮,但并不顺利,尾部遭遇卡皮,眼看其体力耗尽奄奄一息,紧急人工干预辅助,折腾了她们大半宿。 这一头目前生长情况最好,备受期待。 箱体被黑布罩起,内部光线达到了最暗,她们只能紧张刺激地围站在夜视监控大屏前。 蜕皮是蜈蚣的生死大关,尤其对幼体而言。 何况这由人工合成的怪物,缺乏种族既定行为模式指引,所有进程全凭摸索。 它获得了又一次新生。 3个小时后,她们打开箱盖检查结果,确认蜕皮完成且完全,人群发出不用加班的欢呼,然后欣喜而疲惫地散去。 蜕皮期间无需进食,留缨虫独自静养了24小时,谢梳再把它拿出来称重记录。 首次离开孵化盒,浓烈的来自于人体的气息包裹,以及陌生触感的刺激,一下激发了它刻在dna里的天性。 它张开口器,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啊!” 见到这一幕,旁边的助手发出惊呼。 毫无疑问,缨虫有毒。 它就像南方人民饱受所扰的那几种蜈蚣一样,具备神经毒素和溶血毒素,并且变异加强版。 它盘在她的手上,全长不超过二十公分,尾部攀在她包裹严实的手腕,上半身弯弯曲曲绞着她的手掌,自认为挑了个很好下口的地方。 它对着谢梳的食指发起进攻,稚嫩的毒颚一击下去,咔哒,卡在指甲两侧。 跟想象的不一样。 它没能扎穿厚实的防护层。 此时体色还没那么绚烂的灰褐色小缨虫,呆呆抱着人类的手指陷入沉思,像一根细长的抓夹。 它不懂。它不理解。它不肯放弃。 经过反省,它觉得是位置没挑好,于是前五对足一阵捣鼓,半条身子奋力昂起,吧唧落下,够到下一根手指。 它爬到右边啃啃,没用;再换到左边啃啃……痴心妄想。 新生的幼虫在狡诈的人类面前一败涂地。 它不得不放弃,茫然松开上下颚,低头用纤细的触角点点,尝到来自人造材料的怪异味道。 ——呸、呸!好臭。 缨虫狼狈地老实了。 “没事,它牙痒。”谢梳很淡定,甚至懒得瞥它一眼,慢条斯理将箱盖合上。 尽管专业地讲,对方并没有哺乳动物式的牙齿,那是它的颚足。 这档口,它已经离开了熟悉的温暖环境,冰凉干燥的空气侵袭它刚刚褪完皮的细嫩外骨骼。 它被人从盒内转移了出来。 又一只巨手从天而降,捏住它中段体节。 缨虫一个激灵,拼尽全力企图将自己固定在原地,扒她的掌心,带锯齿的跗爪把足下材质牵拉出一块块凸起。 但它的力量还不够,最终也只是徒劳,被她提起,轻松得像清理黏在衣服上的苍耳。 21对步足徒劳划动空气,环绕蓝色花纹的金黄长腿如波浪般粼粼起伏,舞得像龙舟两侧的桨——是的,此时它还只有这么点儿脚。 这个阶段的它在她手中仿若玩具。 谢梳将它抓起又放下,堆在称量盘中。 它变成煮熟后又晾干的僵直面条,九五新的脑子努力转动。 她是猎物?她不是猎物? 缨虫陷入巨大的矛盾当中。 搞清楚人体与人体外包装的区别,它又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三个半月后,它顺利度过第四、第五次蜕皮,体长增加到半米。 它被转移到空间更大的生态培养舱。 巴普洛夫的狗,生命科学历史上非常经典的一个生理学实验。 实验室针对缨虫的训练也基本参照这一原则,不断给予条件,强化刺激,再改变条件,给予全新的刺激。 但变幻的环境里始终一成不变的,是谢梳。 因此,在搞明白她是不是可以入口的猎物之前,它先模糊意识到另一件事:她好像,也是“母亲”,“君王”,“主人”——哺育者,上位者,操控者。 这个人的出现总伴随一些噪音,最初缨虫对那些震动感到警觉与好奇,因而时常被吸引。 可它无法破译,只是波动,没有伤害,也没有好处,它渐渐感到无聊。 但谢梳坚持不懈。 当她再次带着一块分割好的鼠肉到来,缨虫尝到熟悉味道的同时,听见节奏熟悉的敲击声。 就像蒙昧的稚童突然开窍,量变终于积累为质变。它轻戳嘴下的肉,再看看指着肉冲它轻敲的女人,福至心灵。 它意识到这些频率存在规律。 就像幼儿牙牙学语叫出第一声妈妈,缨虫抬起附肢,尝试用小爪尖尖碰了一下墙壁,学着像她一样,用敲击回应敲击,当—— 她的五官发生了变化。 它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叫做微笑,人类表达欣慰、赞许之类正面情绪的途径。 它只知道,它多得到了5g肉。 第四个月,北极星生态站迎来军企男领导视察。 对方表示要看看新项目的战力,确认其值得投资,带来了同批进行的另一头项目。 事情发生得突然,生态站站长兼实际上的实验室总负责人据理力争,称缨虫正在蜕皮状态不合适,称实验体珍贵经不起折损,称这样朝令夕改会打乱她们后续规划……然后被驳回。 谢梳得知,也只淡淡一声:“哦。” 没办法。 众所周知甲方听不懂人话。 新皮硬化的48小时一过,饥肠辘辘的缨虫爬到投食口边等待喂食。 今夜的实验室来了很多人,它讨厌那些个大腹便便雄性的臭味,很想用毒液将牠们放倒后通通拖出巢穴丢掉。 不过看到捧着铁盒子走近的谢梳,它忍住了。 它期待饱餐一顿,希望今天的肉能新鲜些。 如它所愿,只是新鲜过头。 谢梳带来的不是肉块,是活物。 一只硕大的毒蝎。 闸口打开,红褐色巨蝎顺着管道钻入了它的领地,高高翘着细长锋利的毒针,舞动着强大有力的螯肢。 同样的节肢怪物,同样坚硬的甲壳、致命的毒腺,同样饥饿待哺。 五毒相斗,多么稀罕的画面,多么喜闻乐见的场景,多么能满足人类猎奇的心态。 单论体型,蝎子与缨虫不相上下,但对方外骨骼厚度更甚,体重足足达到500g,远超过它。 缨虫的弱势与优势都在于体量更轻,它擅长攀爬、觅隙,能去到毒蝎去不了的地方,完全可以不正面迎敌。 然而,提前预知到这种情况的狡诈人们,趁它蜕皮静养期间将高处罩住、将外围圈定,封锁了它的退路,逼迫它们在窄小区间狭路相逢。 透明的屏障后,许多双眼睛围观这场刺激战事。这决定了后续将在哪个项目投入更多。 毒蝎的攻击与防御都十分强大,而缨虫的防御力只能依赖闪避与快速反击,一旦被钳制,薄弱的外骨骼就是它的死穴。 压缩的空间限制了它行动,一番扭打后,它被蝎子的钳状触肢捕捉。 强劲的扼力令它动弹不得,后尾的毒针蓄势待发,它几乎要被杀死,但最终凭借灵活柔韧的躯体一个弹动反扑,将毒颚刺入其柔软的腹部关节,扭转战局,反败为胜。 以断了七条足为代价。 它背板也受伤了,满地湿淋淋的痕迹,大量体.液渗出。 凶猛的巨物搏斗,酣畅淋漓。 屏幕后那些人本来在笑,后来渐渐笑不出来了。 毒蝎腹部破开,轰然倒地,还在抽搐挣扎,缨虫松开缠绕的步足,拖着断肢,没有急着进食。 它的毒液含有消化酶,会逐渐将猎物组织分解为便于吸食的液态。 它跛着几只脚,几十步几十步伤痕累累爬到枯枝高处,昂起触角与毒颚。 节肢动物打架,哪怕肢体横飞也不会有血肉模糊的场景,但它身上泛起的那些刺眼红光,在不太明亮的环境里,比鲜血更叫人震撼、更叫人胆寒。 它杀红了眼,像是来自地狱的魔虫,大战凯旋后,虎视眈眈盯上墙外轻佻观战的人类。 她们,以及牠们,都不说话了。 即便知晓隔着玻璃它不能对他们做出什么,这视线仍短暂震慑到所有人。 它还是幼年体,已经具备了让人害怕的本事。 舱外,一阵静可闻落针的死寂后,“好、好、好!”男领导挺着肥登肚,连连拍手。 没有人附着。 军企的人是一时被震撼到失语,实验室的研究员们则多阴着脸沉默——不论是出于心疼,烦躁,还是打工人又要加班的绝望。 外壳破裂,可能诱发感染,闹不好会死虫的。 而且显而易见,缨虫被激发了凶性。她们的后续工作要更麻烦了。 但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想多了。 缨虫并没有胃口大到把在场所有人囊入狩猎范围,它只是在看谢梳。 是它表现得还不够好吗? 它不明白,它开始反思,它企图解读谢梳的表情——但谢梳大部分时候实在没什么表情,除了犯困。 她是讨厌它,才这么对它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缨虫(四) 缨虫注定得不到解答。 谢梳不可能主动与它解释,而它目前学会的“语言”,还不足以让它组织这么复杂的问句。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雏鸟心态,它依然对谢梳充满信任。就像许多孩子会忘记母亲的不好。 这种信任,甚至可以用“孺慕”形容。 她陪伴它的时间最多,当别人畏惧它致命的毒液——哪怕它还只是个小宝宝时,她亲手给它喂食,记录它每一次蜕皮生长,满足它的社交需求。 幼虫期它还会做些不切实际的梦妄图把饲养员吞掉,越接近亚成体,缨虫越清楚,它不能没有她。 全世界除了她,不是弱者、傻子、胆小鬼,就是自命不凡的的庸才、自鸣得意的蠢货、和自取灭亡的作死者——它以为这里就是全世界。 它腹节的电磁环是谢梳亲手植入的。 起因是茧南研究所也来人查看进度,针对实验设施、实验设计评头论足一番挑刺后,牠雄赳赳气昂昂站到观察窗前,让负责人将玻璃调节到双面透光模式。 开关一摁,啪嗒,看见里面用八只眼睛与牠对视的巨型蜈蚣,这位生物学专家被吓退一大跳。 不过很快,牠捡回了男专家该有的派头,昂起了长到头顶的眼睛,说,她们这样放养太危险了,必须给它安装上限制设备。 幼体修复能力强大,经过长达两周的救治、三周呵护与补充营养,缨虫顺利度过两次蜕皮,上次与毒蝎战斗中受损的部位已悉数再生长好,甚至或许是在生死之间激发了身体潜能,新生盔甲强度更甚以往。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安装的过程就不危险吗? 她们看向谢梳。 谢梳实事求是回应,它还在高增长期,蜕皮频繁,此时植入任何设备既不利于它的生长,也不利于她们的工作。 但众所周知,专家也听不懂人话。 谢梳准备手术,其她人打下手。为避免影响它发育中的神经,麻醉气体只放了少量。 她们小心翼翼搬出94cm长、650g重的苗条宝宝,即便隔着防护手套,仍叫一群人精神紧张。 ——它杀死世界上最大毒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这实在不是一个善茬。 手术进行到尾声,小陶取过稀释聚维酮碘和抗生素软膏,正要松口气,一转身,一声惊呼: “谢老师!” 它醒了。 细长如鞭的触角在谢梳手背上点触,而她为了操作方便,仅裹了薄薄的一层无菌手套。 旁观者陶桃被吓得不清,倒是当事人无动于衷,自顾自忙碌最后一步,任它像巡视领地,“舔”完她筋骨凸出的手背,往上到收窄的腕部,再折返拱进她宽阔的掌心。 自投罗网。 谢梳五指一撑,抓住了它头壳两侧。 它现在体节最宽处已经有她手掌宽了,她抓握得并不容易。 不过,约莫是麻药还没过效,缨虫没有大幅度挣扎,后半身躯拧了个麻花缠在她手臂上,沉甸甸的。 现在它是个很有劲儿的大型抓夹了,谢梳把它拔下来放进无菌舱颇费了番力气。 第八次蜕皮结束,缨虫体长达到一米三,体节数增加到三十。 确定其身体发育良好,不会再轻易夭折,而且有响应指令的能力了,它的好日子到头了。 底层框架建构,条件反射建立,行为训练,实战模拟……迄今为止,堪堪走到第三步。 实战模拟该提上日程了。 成长步入新阶段,缨虫遭遇各式各样的折磨就成了家常便饭。 它终究是实验品。 她们不是在创造孩子,是在打造武器。 缨虫越来越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它学会的“语言”越多,与谢梳交流越顺畅,脑子越明朗,却也可悲地发觉,它与谢梳的距离越远了。 而最令它危机感达到顶点的,是当它首次离开封闭安稳的培养环境,见到它的同类—— 另一头cen4492项目的“蜂王”候选者。 它们是唯二存活至今的同胞姊妹,现在,要决出唯一的最后赢家。 两条巨型蜈蚣被放入一间打扫干净的全透明生理监测试验场,就像进入了斗兽场。 胜利者,将成为真正的百足君王,统领它的虫群大军。 不过在进场前,还要先喂饱两位候选者。 毕竟研究人员是要比较两者的生理数值、战斗能力,挑选出最适合投入实战的对象,并不希望它们殊死搏斗两败俱伤。 缨虫熟练注入毒液杀死今日的晚餐,边机械撕碎进食干柴无味的大牛蛙,边看见谢梳走向对面,也夹起一只活蹦乱跳的蛙,投喂给那另一条长虫,它的死敌。 哦,原来,在那些它看不见她的煎熬时光里,她还有另一只虫要陪伴啊。 它们上场了,双方都表现出极大的敌意。 因为谢梳敲了敲台面,言简意赅:打败它。 缨虫听懂了。 它猜测,对面那条虫也能听懂。 是不是战胜了它,它就能独自拥有她了? 没有人解答它的疑问。这是一场极其罕见、盛大而恐怖的战斗,它们像巨型麻花拧成一团,同样灵活的长躯干缠绕在一起,同样尖利的步足互相抱摔,同样剧毒的颚肢刺入彼此的薄弱软组织……因为太过相似,谁也占不了基础装备的优势,谁都清楚对方的死穴。 这是真正的手足相残。 最后,缨虫率先将其摁在身下,腹部裸露是致命的,它用特化前肢死死卡住对方,锋利的几丁质毒爪抵上头节末端,即将扼断其首级。 胜负已分。 它没有像曾经杀死毒蝎那样爬到高处耀武扬威,任人类使用工具将自己拨开来,静静爬去角落,头朝外趴着不动,只有触角高高耸立在半空。 它赢了,但没有想象中高兴。 研究员们全副武装冲进来干涉战场,它注视着它倒下的姊妹,看人们匆匆忙忙将其带走。 她们不允许它杀死它,即便其大概率已经救不活。 那柄剑仍悬在它头顶。它并非不可替代。 谢梳和其她人留在原地查看它的伤势,它还不到亚成体,那些伤口蜕一次皮就能愈合。她的动作很柔,虽然是隔着护具的间接接触,却是少有在它清醒状态下的近距离。 她在用前肢翻动它的步足,它本来应该激动,可是现在,它只感到难以清晰描述的怒火,和无烟死灰般的寂然。 它讨厌人类。 它想。 尤其这个人类。 它用它背部的心脏强调。 信任搭建需要很久,崩塌往往只用一瞬间。 而这头多足类实验体面对它的实验员,早已分不清是从哪一片雪花开始崩解。 它对她已毫无信任可言。 只剩下习惯使然的依赖,理性操控的虚假亲昵,和熊熊燃烧的报复欲。 …… 警报铃声疯狂响起时,谢梳刚从休息间转醒。 她迷迷糊糊抬手看时间,凌晨三点。 助手陶桃在外面砰砰砰砸门—— “谢老师!谢老师!快醒醒!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出去……” 谢梳起身拉开门把,顶着蓬乱头发和迷糊双眼,还是那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问:“怎么了?” 小陶原本很急,但看见她先一愣:“老师你脸好红,发热了?” 谢梳摸脸,慢半拍回答:“没有吧……” 管不了那么多,陶桃进门,抓起外套裹住她,把她推出去。 “4492又出问题了,有点严重,安全部打算投放毒饵,让我们先去应急防护所避避……” 出问题的不止缨虫。 这是个庞大的蜂巢式项目,缨虫是虫王,虫群的行为母体、总司令。它不听话,她们以它为中心建造的生物兵器特战队都会崩塌。 这里是特意挑选的北地偏远小镇,但毕竟还有人居。4492主要目的是用于城市巷战、地下堡垒渗透和敌后破坏,她们需要正常人类环境测试其实用性,因而将实验室外部伪装为生态研究站,万一多足类实验体被外界发现,就解释为她们设计的地质灾害救援机器人。 以上种种都说明,该实验危险性、保密性极高。 4号项目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毒饵诱捕不成功,将直接释放毒气。 谢梳回头:“带我去看看。” “老板你可别任性了!”陶桃只顾推她往前走,头疼得想尖叫,“4492跑出来了,你听见了吗?它跑出来了!它现在最想找的就是你吧!” 以前说cen4492想找她是件好事,缨虫依赖她这个设计者,她们可以搬出她牵制这头大蜈蚣怪物,就像搬出妈妈吓唬女儿……但现在,谢梳成了叛逆“女儿”最想报复的对象。 自缨虫上次意外逃出到展厅,她们检查了实验室各项安全设施,全方位加固牢笼,并在谢梳主持下重新改造了实验环境,大大减少摩擦力和遮挡度,缨虫为此被迫安分了好一阵。 没谁比她更了解缨虫。 也因此,她设计出的牢笼更具针对性,更加折磨。 这实在是件很恶劣残忍的事。 她们制造它时给了它用于攀缘的爪,却又将环境修饰得完全光滑毫无落爪的地方,津津有味看它挣扎,趁势观察它的反应,测算它的适应性,记录它每一次异常频率的尖叫,像在看一出特别的戏剧。 直到它最后精疲力尽,选定一处角落,任如何电击声扰也蜷缩不动,才终于失去兴致。 谢梳从来不是它仁慈的养育者。 它原本是一具空壳,是她给它灌注了血肉,填入了灵魂,所以,它只能凭她摆布,受她所授。 她残酷地教会了它这个新的道理—— 它只能行走在她给它设定的方格里,越线,等待它的只有惩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缨虫(五) 谢梳不是每一次模拟实验都在,但凭借缨虫愈发见长的智力水平,一定能理解谁是始作俑者。 具体表现在,虽然它对谢梳的敲击交流还有回应,但远不如过去积极。 更多时候,它像片叶子静静附在角隅里,头部朝着她的方向,久久盯梢着外面她的身影。 数据分析显示,每当谢梳出现,它的情绪波动得厉害,气门开合频率更高,体色也会变得更加鲜艳。 缨虫的诞生毕竟是为了实战应用,而非观赏。它不可能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教育结束,训练还得继续。 于是就在两个月后,完成第十二次蜕皮,顺利蜕变为更加强大而狡诈雌亚成虫的缨虫,在这场虚拟战场演练中,越狱了。 它扁平的身子为各种缝隙而生,它有极强的环境适应性,体色可以主动掩藏,外骨骼自带反红外侦查,再加上它第二腹节嵌入的电磁环不知为何失去作用…… 缨虫从a级实验区消失了。 听完陶桃的叙述,谢梳很不解。 “那我当诱饵不是更好?” 她脑回路异于常人,好像天生缺乏危险感知能力,钝感得可怕。 这是她能成为该项目主设计师的缘由之一,但也可能变成她成为第一个被手下实验体弄死的主设计师的诱因之一。 陶桃张嘴,一会儿觉得老板在说什么鬼话,好吓人,一会儿又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她陷入混乱,不知道应不应该接通安全部提出这诱捕方案的档口,谢梳脚下一转,朝着通往模拟训练场的岔道走去。 再抬起头的陶桃:“……谢老师!” 她赶紧追上去,应急避难警铃已经拉响,只有安全通道亮着,她们在黑暗穿行。 对讲机在她手中滴滴直响,尖锐短促,比拉长的警报还刺耳。 陶桃一边忙着追人一边忙着查看,安全中心在询问她们是否已抵达安全区域,并同步发来目标定位提醒她们避让。 屏幕地图信号恢复,那代表着缨虫的红点正在快速移动。 就这一眼,她一呆,然后,魂飞魄散—— “谢老师!它在你上面!” …… 缨虫果然第一时间冲着谢梳来了。 承重层直接洞穿,巨大的闪烁着红光的阴影从天而降,谢梳险些被卷进去。 细碎灰块零件砸下来,她慢了一拍撤回脚后躲,幸好陶桃同时在身后拽了她一把,她被带得栽向地面,毒颚擦着她脖子过去,没有咬中,近半米长的触角扫过她的脚踝,很硬,跟被鞭子狠狠抽了下没两样。 最后一刻,电磁环发挥了作用。 缨虫没来得及做出更多攻击行为,被及时赶到的安保人员制服。 探照灯打上,洋洋洒洒飘飞的光尘间,3.4米的大蜈蚣在碳纤维蛛丝网兜里翻腾挣扎,眼点血红,斑斓的背板泛着锋利寒光,步足在地板刮擦拖曳出血痕,画面惊悚无比。 ——这样鲜艳的血迹自然不是它的,它伤人了。 助手心惊肉跳拖着自家老板退到一边,紧张低头,不稳定光源照耀下,谢梳的脚踝上多了明显红痕。 “没事,她的触角没毒。”谢梳摇摇头,抹了把手上灰尘借力站起来,倒是不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它刚刚那一击,毒辣而毫无保留,好像真是奔着弄死她来的。 “怎么样?”她问现场指挥的安保队长。 “伤亡情况有待统计。”队长方衡气没喘匀,对讲机捏在手里,盯着落网犯虫咬牙切齿地回应,“它破坏了训练场的承重结构,很多人被压在下面,救援队正在过来。” 这种重要安全工作,现场本来是另一支男安保人员负责,现在全军覆没,还是外围的方衡反应快,组织救援的救援、控场的控场、追踪的追踪,乱而有序,终于将局势稳定下来。 警报解除,灯光恢复,紧急关闭的通道重新开启,安全部派出了更多人善后。 谢梳再问:“原因呢?你们刺激她了?” “不清楚,应该是和平常一样的训练,但还没放出虫群她就突然失控了。”方衡摇头。 谢梳安静了一会儿,望着缨虫沉思。 接着她半蹲,刚刚把手伸出去,缨虫立刻挥舞起强壮的上下颚,反应激烈。 陶桃紧张阻拦,谢梳转而屈指在旁边敲了敲,但咚咚的声响没能让这头生物安定下来,反而更加狂暴。 如果没有外界诱发因素,那只能是主观的。 它的忍耐到尽头了。 “的确,她失控了。”测试完毕,谢梳站起身,“带回主实验室做最后一次检测吧,然后,启动基因自毁程序。” 基因自毁程序,是在合成之初嵌入dna中的光敏感缺陷基因,特定频率的光波将诱导缨虫趋光性自杀行为,作为防控的最终手段。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波动并不明显,哪怕,对方是她从dna序列起始一点一滴构建的。 她们在超级计算机地母的辅助下,从最底层小分子原料开始设计,脱氧核苷三磷酸、修饰碱基、核糖核苷、人工磷脂、蛋白质、胆固醇、几丁质……所有份量都经过精密计算。从数据模型,到营养液里一粒真实的生命集团;从底层分子起始,到构造一枚细胞,到分裂为多细胞的胚胎,到分化组织、集成个体…… 她们如今习以为常的编辑技术,溯回上百年,还是一块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可怕禁区。 甚至,不止于编辑。是拼接,创造,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女娲计划,何以称之为“女娲”? 人类成为了真正的“创世神”。 操纵自然,亵渎生命,在过去是不可触之红线,但现在,这些本应天理所不容的生物,已经成为自然界司空见惯的一部分。 谢梳目睹着她亲手缔造的新生物被机械臂抓起送进玻璃笼,哐当,闸门闭合。 捕捉网里活物挣扎扭动着。她走近了,抬手抚上透明罩,似有若无一声叹息。 她是它的设计师、保育员、训导专家与审判官。 她是它的母亲。 它的生命,在它还不可称之为生命之初,就已经被规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特性被刻录在基因序列中,所有成长为人所操控,所有生长条件经过精密测定。 她们意图将它导向需求明确的功能结果,它为人类设定的用途而生,它不该有异议。 只是,生命到底是不受控的奇迹。 是的,奇迹。 谢梳愿意用这个词形容它。 她深深凝视着它,指尖无意识在冰凉的无机质表面描绘,描绘它触角每一次辗动,描绘它腹节规律的起伏,感知它的尖啸、颤抖、愤怒、或哀求。 像观赏一件封印在玻璃框后的伟大艺术品。 网兜挂在了围笼顶上,缨虫一阵努力,从里面钻出,爬了过来。 它闪动的大红脑壳像翩翩的蝶翼飘落。 玻璃太光滑,它只能用后半部利爪勾牢上方网络,奋力倒悬着,隔着厚厚的障壁,将一枚跗爪放进了她掌心——那枚爪子快比谢梳手掌还宽。 上一刻还冲她挥动毒颚的生物,这会儿又识趣地讨好,试图博取她怜惜。 它听懂了,服软了。 就像一个小女孩用力攥住她的衣角,哀哀祈求妈妈不要把“她”丢掉。 同节,另一只跗爪在玻璃背面轻敲着,发出只有她能解读的信息。 ——妈妈,不要杀死我。 它的语库里没有母亲对应的意象,不过艺术加工一下,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谢梳的神情更加柔软了,注视它的目光称得上温情似水。 它这样美丽,鲜活,是充盈着自由意志的个体,真实存在着,而非一段仅存在于超级计算机里的代码。 可现在,她们要毁灭这样鲜丽的它。 这真是件憾事。 遗憾仅仅持续了两三秒钟。 然后,她放下手,又一脸懒懒的被吸干了精气似的模样,对助手说:“小桃,八点之后再叫我。” 她转身,只想去补个觉,不再理会身后不断敲打的动静。 这一幕多么相似。 安保队围拢,准备把缨虫带走了。 可这次,谢梳没能顺利走出去。 她刚到安全出口边上,轰隆——突发震颤。 光源晃动,行走艰难,灰尘簌簌落了下来。 谢梳,以及正要收队的安保人员,都被迫定在了原地,抬头张望。 脚下地面、周身墙壁、上方天花板……异响无处不在着,来自四面八方。 咔嚓。 墙壁裂开了一道缝。 咔嚓嚓—— 更多缝隙蔓延开来。 头顶灯具霍然砸落在地,高处又破出了一个大洞,数道长条黑影在暗处一闪而过,伴随节肢类唰唰唰令人毛骨悚然的步足摩擦声。 同一刻,方衡手中的对讲机有极大噪音传入,似乎是接通了对面站点。 “快撤……”那头刚迸出两个模糊字眼,滴——信号只持续极短一瞬,随即变成了尖锐忙音。 嗤!灯光再次暗下。 这回是彻底的。 供电设施和各种线缆都被虫群破坏了。 而手中蓄电的照明设备也因建筑加剧的摇晃完全起不了作用,反而雪上加霜,现场光影乱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 “要塌了!快出去!”黑暗里方衡大喊。 “谢老师?谢老师!”陶桃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摸索她老板。 但注定是徒劳。 终于轮到狡猾的人类被这头变异大蜈蚣欺骗。 它特意搅乱视听掩盖动静,再以身入局诱敌松懈,达成它真正的目的。 虫群合力破坏了防线,制造出短期绝对无法修补的漏洞,人类自以为稳固的区域级隔离瘫痪,所有应急措施没了物质支持都是废铁。 这堪称是血肉生物对机械科技最无情的嘲笑。 就在她们无数人眼皮子底下,缨虫挣出牢笼,轻轻松松,将谢梳拖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缨虫(六) 谢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地面墙体都摇动剧烈,她站不稳,一个趔趄倒向侧方。 她以为旁边有墙,不料却扑了个空,手掌接触了奇怪的坚硬物体,冰凉、光滑又微微粗糙的有机质感。 反应过来时,许多对步足从背后盘上了她的腰,直接刺破了布料,抵住皮肤。 不用怀疑,只要它想继续深入,绝对能毫不费力插进她的五脏六腑。 腹部与密密麻麻的利器紧贴,谢梳闷哼了声,不适地拧了一下身体,然后就失去弹动的空间,被它抓握得更牢。 缨虫的前十对步足特化,钩钳状,带锯齿与刚毛,本意是为了让它拥有操作工具的能力,现在,它把这能力用到它的造物主身上,控制住人体也是轻而易举。 而且这力量施加得很是精妙,重一点就会划伤她,轻一点她还会不老实地挣扎,不轻不重,像是一个拥抱。 来自死神的拥抱,魔鬼的拥抱,会带人同下无底深渊。 在谢梳僵硬的片刻,顺势,它锋利的颚勾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朝裂隙深处拽去,就像大型掠食者欢欣鼓舞拖走得手的猎物,留下灰白的拖拽痕迹,消失在黑洞洞的阴暗角隅。 不远处人声吵吵嚷嚷,陶桃的呼唤回荡在连绵不绝的崩坏动荡里,她只听见一个尾音,然后,光线俱灭,万籁俱寂。 世界只剩下无穷的黑暗与身后心怀险恶的大虫子。 窸窸窣窣节肢滑动的声音仿若宣告胜利的恶魔歌唱。 它给了她机会的。 一次,两次……直到它耐心彻底告罄。 现在,它不会放过她了。 …… 谢梳被关起来了。 再转醒,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 对时间空间的感知全部丧失。 这是一种很容易激发人内心恐惧的状态,许多人午休醒来发现天黑时会感到恐慌与失落就是如此,孤独感、被抛弃感、不安全感会在瞬间一齐上涌,就如基因中自带的非条件反射。 不过谢梳的反应只是有点掉线。 她呆坐了会儿,撑起身体,在周围摸摸。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入手有些潮湿,坚硬粗糙的像是石面一样的东西,再往前则有金属似的条状物。摸不到尽头,她有点犯懒,不想起身探索。这也许是个山洞,也许是个下水道。 用力吸了几口气,但她的鼻子有点塞,没闻到什么明显气味。 大概真是生病了,被身体状况影响,她的嗅觉味觉变得不那么敏感,现在,连视觉也被剥夺,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光,看不见出路,也看不见它。 但莫名的,像是冥冥中的心灵感应,她觉得缨虫就在附近。 它在看她,用它那大大小小的眼睛。 她们给予了它强大的夜视能力,它适应黑暗,甚至拥有热感应器官,当它在暗处,她就是它无处遁形的小白鼠。 以前是她隔着玻璃观察它,现在,境遇对调,她被它圈养并观察。 谢梳不确定只是环境黑,还是自己被它弄瞎了。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但谢梳靠住身后不知名结构,又安静发了会儿呆,然后伸长胳膊,敲了敲刚才摸到的那道金属。 咚、咚咚。 要水。 她提出了她的需求。 通过反射的回音判断,这是一片封闭空腔,不大也不算小,到对面障碍物至少有三四十米距离。 震荡平息,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好几分钟,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她没有得到回应。 保持这个姿势有点累,谢梳躺下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上方开始滴滴答答地淌水。 真的是水吗? 湿意砸下来,她睁开眼——尽管不睁也一样。她用指腹一抹滴落在脸颊的液体,碾了碾,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她觉得有些黏稠。 索性嗅也嗅不出异样,她太渴了,没什么可挑剔的,她找准角度,仰头接水。 滴答,滴答。 水珠轻快落进她嘴里,湿润了干涸的口腔粘膜与舌头。谢梳缓缓吞咽,直到解了口中焦渴。 她不喝了,没两秒,水也停了。 喝完水,没事可干,她在周围摸索一阵,摸到一块不那么湿冷的平坦位置挪过去,倒头蜷缩起来。 事已至此,还是睡觉吧。 这一觉又不知过去多久,睁开眼,隐隐有光亮透进来。 谢梳惺忪着眨了眨眼,拭去那些蒙蔽视野的雾气,终于得以看清自己的处境—— 好消息,不是下水道;坏消息,具体是什么她无从判断,看起来像某种地下工程,混泥土铸就,角落堆着许多不明用途的钢筋,四面墙壁很高,呈九十度笔直,毫无落脚处。 更上方大量金属架构掩盖了屋顶形状,侧耳谛听,隐隐有风声,鸟鸣,或是其它一些难以辨识的细碎杂音。但总之没有与人相关的声音。 简而言之,她被困在了一处非常隐蔽、非常坚固、无法逃脱的高大建筑内部。 而她看见的光从斜右侧顶部极远处透进来,那里不知是通往外界的出口还是预留的窗格,凝成窄窄一线天,光源熹微,但好在下方空间陈设简单且墙体灰白,光线得到很好的反射利用。 原来没有瞎,之前只是天黑了。 它对她手下留情了,竟然没做出物理伤害。 又一个好消息。 还有一个坏消息。 接下来她想要活命,所能仰仗的就只有把她丢到这里的罪魁祸首了。 看久了缝隙间漏进的光斑,谢梳眼睛有些疼痛,不由抬手揉了揉。 她看见它了。 静静栖息在上方一块突出的条状水泥边,昏暗光线里,体色与幽邃墙壁浑然一体,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只有对它太熟悉的谢梳注意到它露出的长长触角,再追踪蛛丝马迹,通过异常的反光与阴影,朦胧地描摹出了它的身体轮廓。 堆在墙边的铁条生满红色锈迹,敲得手痛。她左右看看,捡起一小块砖头代替指关节。 咚咚。 ——过来。 她发号施令。 上方的触角不动了。空气像是黏稠的液体阻隔在她们之间。 这真是个不太妙的失误。 她习惯了它的顺从,看见它就想测试它的服从度,忘记了风水轮流转,自己如今只是阶下囚。 缨虫没有应答,只是在谢梳的仰头注视下,头壳明显变红了些,艳艳反着天光。 它生气了。 好吧。 不来就不来。 谢梳想了想,再敲敲石壁,换了节奏与轻重。 意思是,她饿了,要吃饭。 它依然没有回应,只是触角轻轻转动,上下颚隐约张合,仿若铡刀一闪而过冰凉的光泽,无言而危险的嘲弄。 她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指使它呢? 它在实验中心的时候,为了配合她们那些体检、测试、训练,吃不饱饭是常事。 她凭什么觉得它会好好对她? 毫不作掩讽刺了她的痴心妄想,它转身朝墙缝钻去。 它几十对足都可以做武器,平扁薄削的身板也像极了一把软刃,只是稍微变换姿势,修长身姿完全贴合那冗长幽深的窄道,步足拧动,眨眼融入浓重的阴暗里。 缨虫离开,唯一的颜色消失了。 谢梳还是仰着头,对着眼前蒙蒙的黑白灰三色,略感无聊。 她不知道缨虫其实不出现为好。 它是个聪明的生物。聪明,往往意味着记仇。 它一件一件记下了她对它的伤害,它渴望极了她——渴望极了把那些痛苦一件一件还给她。 复仇的火焰潜滋慢长着,窜上头部,令它触角微微卷曲,燃到第一对附肢,于是它悄然摩搓了两下毒颚,燃到体腔,它觉得每一段体节都燥热、每一对步足都发痒。 它很想抓住她、缠绕她、绞杀她。 它一边强迫自己一步步爬进通道,不要回头,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一边不由畅想起再来见她时的场景,它要带给她哪些惊喜。 没关系,不急……慢慢来。 首先,它要让她也尝尝没有自由的滋味,让她尝尝被囚禁、被搁置、被忽视的痛苦。 …… 谢梳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只有淡淡的饥饿,和淡淡的无聊。 于是她靠墙发了一会儿呆、数了一会儿砖、犯了一会儿困,再度躺下,搂住自己的肩膀,昏睡一整天。 得感谢她体贴能干的助手小陶很有先见之明地给她裹了层厚外套,这真是个适合补觉的好地方。 当黑暗再度降临时,缨虫回来了。 未见其虫,先闻其声。 啪嗒,一只剥了皮的粉红大耗子被丢下来,重重砸到她腿上。 谢梳一激灵,撑身坐起来,低头。 倒不是被这血腥场景吓的,主要是被冰的。 它剥得不是太完整,皮下血管被戳破,硕大的老鼠湿哒哒在淌血,浸透了布料。 她盯着自己大腿上这团恐吓物看了会儿,抬头向上望。 暮色笼罩,建筑物的方顶阴森森像棺材盖倒扣着,巨虫如鬼魅藏匿于阴影无声无息,踪迹与心思皆难以捉摸。 她不确定它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它吃东西时,嘴是漏的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缨虫(七) 谢梳不曾在过去苛待它的饮食,所以,缨虫严谨复刻了这一点,也不会苛待她的饮食。 最多是不会及时满足、不完全满足。 昨夜她要水时,它就吊在她正上方三四米远的高度,悄然挤压体节肌肉,用腹板下藏的雨水喂她。 看到她颇为可爱仰着头讨水的样子,那种完全任凭摆布的信任与依赖感,大大取悦了这头百足君王。 再分给她一点点食物,自认完成了又一项重要任务,缨虫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贪欲,90只足爪依次踏过盘根错节的钢筋铁条,嚓嚓嚓,悠然地向黑暗深处爬去。 虽然很期待她更多更有意思的反应,不过,它是个有理智的高等节肢动物,懂得节制。 它才不会让她轻易死掉。 它要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以前受过的折磨还回去。 …… 一而再再而三。 缨虫反复丢下这些东西。 小到田鼠,大到小鹿,上到鸟胸肉,下到鱼肚腩——不错,它甚至可以潜水。 谢梳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类,从百思不得其解,到尝试换位思考,揣摩虫子的心理,终于,在第五次收到“恐吓”后,她搞明白了它的意图。 她盯着这些处理得非常干净、肉质非常新鲜的“食材”,茫然沉思。 ——该怎么让一只缺乏同理心的虫理解,人真的不能吃这些东西? 谢梳一口没动。 两天的猎物在她旁边堆成小山,已经有点腐烂,她没闻到,看出来的。 缨虫再出现时,直接顺着钢筋管道下来了。 她觉得它应该是生气了。 它爬到离她非常近的距离,八只大小不同的眼睛一瞬不瞬盯她,最近处那一对硕大通红的复眼尤其瘆人。 它在磨牙霍霍。 不知道是在吓唬、威胁,还是真起了想弄死她的心理。 谢梳觉得它的光刺眼,扎得她头更痛了,转个身背对它。 她知道它是想让她吃东西,但她不理会。 养一个人类,何况是她这种向来过得挺金贵的人类,哪里是容易的。 她吃不下去,饿死也就饿死吧。强行咀嚼下咽,她会先因胃酸灼烧食道呼吸道而死。 缨虫从墙面下到了地面。这还是将她掳到这儿后的第一次。 她听到它窸窸窣窣向自己靠近的声音,但头晕目眩,双手环抱着自己低低咳嗽。 她的体力越来越差了,两天没进食,再加上,高烧。 之前就隐隐出现的发热症状,经过两天在这鬼地方的发酵,终于势如破竹地爆发了。 这里不是下水道,没有想象中潮湿,昼夜温差也在可接受范围,但毕竟不是适合人长久居住的。 她全身肌肉与骨骼都酸疼,分不清是在过硬地板上睡得,还是因病原体侵袭引起了炎症。 缨虫绕着她走了一圈,三米半的长条身子正好可以环住她一周。 临近了,她的气味更浓了。 在它的视野里,她就像灰白世界中最绚烂的一团色彩,是光源,是火源,是生命泉源,璀璨的,炽热的,蓬勃昭然的,源源不绝散发出致极的吸引力。 它终于忍不住上爪了,先去往化学信号最强烈的部位探去,触角在她汗湿的脖颈间滑移。 她的体温不对。 她现在像被加热融化的某种糯米糕点,外皮是潮湿软烂的咸甜,内馅是熔浆般的滚烫飘香,皮肤血管涨红,一呼一吸间翻滚着热浪。 诱人……啊不,诱虫。 它的触须从她汗涔涔的领口抽出,向上,过下颌,到柔软的嘴唇,到火热的鼻息……缨虫品尝得很细致,她此时此刻的滋味太特别了,简直就是一支专为虫研发的人形诱捕器。 但理智提醒它,不能再继续了。她好像要被烤化了。 如果之前形容她是一朵花,那现在就是开到了至盛,过了繁荣顶点,迎来的会是凋零。 她会死的。 人生病了,应该怎么办?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缨虫没学过。 它爬来爬去忙忙碌碌抱着她缠绵一阵,除了把她弄得乱糟糟没有任何实质性帮助,松爪,走了。 谢梳躺在地面呼吸粗重,听见那头大型节肢动物过来,又听见它迈动着步足离开,没有动弹的力气。 她越来越热,头越来越昏,煎熬将时间拉得扭曲,她以为至少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可虚虚睁眼看,天仍暗着,再合上眼皮,又难以入眠,不禁怀疑也可能是她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 总之,摸不清具体时间节点,缨虫折返。 它带回药喂给她,然后用长长的、凉凉的、湿淋淋的身体将她盘住,想法很简单,降温。 谢梳无力反抗,突然落进无数足爪包围中,成了它的人肉大抱枕,口腔也被颚肢强行撑开,伴随几丁质外壳淌下的凉润水珠,推进来一粒东西。 她下意识想嚼,后知后觉从口感判断出,是胶囊。 整粒咽下,谢梳一边用被高温烤成浆糊的大脑思索虫子有没有行医证,一边无比希望自己手边有个平板,或者最原始的纸笔也好。 探究本能出现,她真好奇它是怎样用它撕碎猎物的暴虐器官做出这么精巧细致的举动的。 先碰上来的硬物应该是它的毒颚,尖锐细长的形状。这本就是它的第一对足,当它收敛住注射毒液的本能,这会儿便回归了原始用途,被它当成小手使用,负责卡住她下巴让她不能乱动。 随即压到她下唇的板状物应该是它的下唇,触感粗糙坚硬而圆钝,像牙齿,只起封闭作用,没什么攻击性。 可左右活动的小颚倒是柔软,接近肉质,感受起来与人的嘴唇大差不差,小颚须被它灵活运用于掰开她的上下唇,大颚硬化程度更高,这才是它真正的“牙”…… 缨虫口器构造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谢梳睁眼想看,但人类差劲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大团黑乎乎的影子、泛着荧光的脑壳和背板。 很怪异,它好像心情不错,以至身上光纹斑光点这样漂亮,催眠般的柔和。 确定她将药吞了下去,哐当,又一块东西推到她的手中。 谢梳挪动手指感受了下,玻璃安瓿瓶,瓶口已经打开。 葡萄糖注射液? 它这是去打劫了哪家药店? 缨虫当然不可能作答。 它的确心情很不错。 它既折磨了她又拯救了她,还这样趁虚而入近距离触碰到她,某些阴暗别扭的心思得到了充分满足。 ——你不是我尊贵的造物主、我无所不能的神明吗?这样就能让你倒下、让你臣服了吗? 人类并不高大,并不无所不能,并不无坚不摧,这是它第九蜕皮后就确认无疑了的事。 但如今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亲“手”把它的制造者化为囊中物,它还是感到很微妙,很舒畅。 谢梳吃了药喝了葡萄糖液,昏沉沉往它腹板底下一蜷,不动了。 人可真是骄贵又脆弱的物种。缨虫叹为观止。 它撑平了每一节体节,躯干部盘住她,头部绕过她颈子放低了,把自己叠在她后背,像是条围巾。 它用第二对步足拨了拨她的头发,细小的刚毛结构像梳子将那些凌乱细丝理顺了,然后收起,任谢梳将它薄弱的腹部当做床垫,以蜈蚣抱卵时才会呈现的姿态圈住了人。 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折磨她罢了。 它绝不愿承认,面对她奄奄一息毫无反应的情态时,它感受到了一丝恐慌,这才狂奔到小镇扎进了药店。 她折磨了它那么久,这点算得了什么? 它心潮起伏地想着,搭在她皮肤上的利爪一会儿抵重一点、一会儿放轻一点,又想割开她的肉放干她的血,又想她得尽快好起来,好起来才能承受更多…… 在诸多矛盾杂糅的念头里,最后,这条大蜈蚣搂着它的母亲、老师、主人与仇人,也睡着了。 缨虫带回的药没错,葡萄糖液应急也有效。 好在为了它能在战场发挥最大实用价值,过往教学里有急救物资辩识,其中就包括药物。 哪怕不识字,它还可以通过气味分辨,效率准确率比人眼还高。 烧退了,但几天不吃饭,人还是软塌塌没多少力气。 谢梳再清醒时,感觉自己被犯罪分子五花大绑,喘不过气。 被她的体温传染,身后贴着的骨板倒是不冷,温温凉凉,轻缓起伏。它在呼吸。 她尝试挣了挣,没成功,只是左手指尖勾到圆柱状有机质物体,有尖刺。 缨虫已度过十二次蜕皮,此刻体节数43,体长347cm,躯干最窄处18、最宽处35cm,步足长度也普遍超过20cm,到了中后段每一条足甚至长达半米,能轻松将她身体每一处收纳其中。 这样全身上阵死死箍住人体时,不亚于用最坚固的绳索捆扎她了几百圈。 天色已经转亮,斜上方顶盖渗漏进来的光线柔和,像给所有事物蒙了一层柔和滤镜。 但这滤镜并不能滤去恐怖的现实。 她往下望了望,目光扫过环绕自己胸部和腿部五彩斑斓的大长腿,这些肢体尖端皆呈现浓郁紫红色,异常锋利的爪与异常锋利的跗刺;再往上望了望,它支棱在自己头顶的大红触角正晃晃悠悠缓慢滑动,表面光泽油润,血珍珠般的质地。 每一寸每一厘,都在陈述一个不幸的事实——如果不小心,她的血液可能成为它新的涂料。 ……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一条巨型蜈蚣搂在怀里是种什么体验? 一般来讲是起猛了,可以再睡会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缨虫(八) 谢梳再次醒来,是被浓郁血腥味熏醒的。 缨虫回来了。 它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清楚,它是不是真的抱着发热昏厥的她躺了一夜……她也不清楚。 听起来更像幻觉。 巨虫从天顶缝隙钻入,扁长的身躯沿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攀援,无数纤细长足时隐时现。一阵窸窣声后,它抵达了地面,所经处留下逐渐洇开的深色湿润痕迹。 它拖了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淋淋排骨到她面前,绕着她打转转。 谢梳被惹烦,转身面壁。 她缩着身体蜷在墙根处,缨虫就爬上墙绕到她正上方。 湿冷铁锈味逼近,它倒吊着垂下来,学着人用手的样子伸出了一枚右前爪,犹如深渊里探出的鬼手逼近她。 它仿佛完全不了解自己对正常人而言有多可怕,甩不开避不掉,冷不丁出现在任何角落任何时间……但总归谢梳也不是正常人。 深红近黑的爪尖刚拨了下她侧脸,谢梳颤了颤,睁眼,眸子迷蒙地看它。 好香。 她闻到了血腥味中的异样。 她盯着它,片刻一伸手,捏住了它动来动去跃跃欲探的触角。 身体情况好转,她的嗅觉终于恢复。 它头壳上有甜丝丝的味道。 她用指腹沾了沾,黏黏的,糖浆一样的东西。 这是,蜂蜜? 北极星实验室靠近寒带,地上温度较低,不过有些蜜蜂本来耐寒性强,蜂蜜就是它们越冬的储备物资,女娲计划启动后,首先恢复这类传粉昆虫,投向野外的蜂类多半经过基因改造,适应性更强了。 就是说,要么附近有蜂场,要么它在林中遇到蜂巢沾上蜂蜜,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手一上,缨虫不动了。 它这一对触角,即使以人的审美看也很漂亮,站在虫类角度更是敏锐与强大的代名词。 它的红色是警戒、是威胁、是攻击性的直观呈现,是虫界的通用语言——越鲜艳,越危险,靠近,等于死亡。 但谢梳自然不可能有这个意识。 她坐起来,手掌压在它头顶生怕它跑掉,对着这亮晶晶的诱惑,十分遵循本心,张嘴就咬上去。 那截由粗到细的红色触角被她含入口中,一下变得僵直。 它们远观光滑油亮,细究则分许多小环,有感觉用的长毛短毛与孔隙凹陷结构,一节一节,因为不是攻击器官,立刺倒不扎手,像是适合盘玩的玉质文玩。 当然,也适合含弄。 两片唇轻抿固定,辅以牙齿,再上舌头。 缨虫像是中央处理器过载的节肢型机器,宕机了。 触角是它感知外界的重要器官,基部最粗,用于控制运动,越向上越细长,大量感受器汇聚于此,化学的,物理的……每一次弹拨,每一次撩动,轻微的触碰,分泌的涎液,它都能解析得一清二楚。 好软,好香,好滑润……她口腔的湿度、温度、力道改变程度以及大量独特信号分子,无数信息,毫无保留,如同暴雨后泄洪那一刹疯狂涌入它的感官。 或许有一秒它弹动了下,想要逃跑的样子,但随之而来是谢梳更用力的挤压,热量源源不断由她的血管输送到与它相贴的皮肉,再沁入它外骨骼之下。 她舔得很认真,很小心,仿佛把它当成了专属于人类的慢食碗。 它被大量超出限度的信息搅乱了五感、堵塞了神经,八十四枚钩爪紧紧抓住地面,犹如面对检阅的士兵一动不动,任她无礼得像对待食物,用软糯的舌尖将残余在它头壳那丁点糖分舔食得干干净净。 直到再榨不出一丝蜜浆,谢梳重新将它吐出来。 触角基部似乎痉挛了,连带整根长须轻轻颤抖,末端几乎晃出残影。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头壳上的红色更深了。 缨虫呆呆的,几乎没有意识到谢梳已经松开了它,依旧长长扁扁一条挂在墙上,按部就班触发了机械活动,默默将触角折下来,塞到口器间,用自己柔软灵敏的小颚须清理了一会。 它们被她的口腔粘液填满,它无法感知到外界信号了。 几十秒过去,缨虫才放过自己足够干净的触角。 它下了地,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的,扭过半条身子,前四对腹足勾住肋排,唰啦拖过来,拖出一道血迹。 它将它认为的美食抓到她面前,再次示意。 之前浪费的食物被它清理了出去,长久腐败会污染空气,它想折磨她,也不是想让她被臭气毒死。 然而谢梳慊弃撇过头,恹恹用指节敲了下地面,意思是:不吃。 她对这新鲜细嫩、连脂肪筋膜都剔除过的好肉不感一丝兴趣。 今天的缨虫显得格外好说话、格外有耐心。 来到这里的第一次,它回应了她的敲击,一枚足尖清脆地哒哒几下,它问:你要吃什么? 热的,熟的,加工处理过的,看不出原始形态的,或是非肉类的……谢梳回忆着教过它的词汇,一边思考,一边轻一下重一下,尽量用它能够理解的“语言”描绘。 不知道它最终理解没有。 总之缨虫离开了。 谢梳恢复了些精神,没再睡觉,起来探索环境。 她先走到高墙下方,捡起墙根堆着的一根钢筋条,仔细观察,其两侧各折了个角,她对着墙面的孔隙比划,再顺着两排洞向上看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原本是供人攀登的挂片,可以从这儿抵达上方。但现在,它们被拆得一干二净,这里变成了只进不出的活棺材。 再走几步,来到光源处,迎着一片炫目的白,她眯眼向上望。 几道水泥铸的隔栅,缝隙很长,但宽度看上去不大,过虫可以,不像能通人的样子。也许整体可以推动,总之她看不清。 再看看小口下这地面零星散落的垃圾碎片,她确实像被困在地表下方了。 手握废铁,她又往另一侧走去。 这块建筑整体呈斜坡态势,假如以有光处为外部,则内部那面墙更矮,中间纹路怪异,隐约有个一人多高的拱形通道,灰扑扑与墙壁浑然一体。 她用铁棍敲了敲,当当,是个金属闸门,回响沉闷,很厚。内部应该有空腔。 摸索一阵,谢梳抹去大片覆盖的灰尘后,总算摸到圆形按钮状的开关,一用力,轰隆—— 不知封闭了多少年的大门打开了。 她捂着口鼻往里看,幽深狭长,望不见头。 像是防空洞。 缨虫再返回时,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叮铃哐啷爬下来。 真的是“抱着”。 这多脚怪物分出了前五对附肢当手用,牢牢卡住一团鼓囊囊的塑料袋,余下步足攀岩,弯弯曲曲游移在高墙,姿态轻盈滑稽又诡异。 此时天还亮,谢梳打开袋子,发现它不仅带回了肉罐头、水果罐头和面包干粮,甚至还有一些应急医疗物品和洗护用品。 确实聪明得令人发指。真不知道它怎么一下开窍理解到这个程度的。 缨虫将自己贴在墙上,看谢梳一个个取出东西检查了保质期,分门别类摆在墙边,它就知道,她终于是接受它的喂食了。 它悄然抬动了下尾触须,轻快自得。 那当然,这是它从别的人类手里抢来的。 之前只忙着屠杀,今天稍微观察了一下他们囤积物资的动作,就弄懂人类需要些什么东西了。 谢梳正忙着,突然觉得缨虫鬼鬼祟祟爬近了。 那大红触角高高扬起,在她视野里来回晃荡。 谢梳抬头,疑惑,不解,不明所以。 然后拨开它,继续专注手里。 没两秒它又贴了上来,这次更近。 与此同时,嗵嗵两声——看我。 它在敲墙。 简明扼要,直截了当。是命令,不是商量。 但鉴于这样类人的动静并不出自于人手,荒诞别扭里,油然衍生出一股森森鬼气。 于是,谢梳终于短暂回忆起她的身份——靠虫养活的阶下囚。 她放下东西,再度抬头。 缨虫扁圆形的头壳依然鲜亮,但晃动的触角有异样,颜色似乎暗淡了些,还有些不同于寻常的臃肿。 左看看右看看,她上手捏住其中一条,在那清亮的反光中,她诧异发现它竟然整根都沾上了蜂蜜。 半透明黄色蜜露裹着红艳艳圆形柱节,就如同琥珀封着玛瑙,或者更接地气的,像某种古老的食物,冰糖葫芦。 这是它最重要的感觉器官,被遮挡成这样,相当于人瞎了、聋了、嗅觉触觉全部失灵。它是怎么忍到回来的? 她在困惑间,嗵嗵两下,它又敲了敲墙壁,倒是没有复杂含义,纯粹的催促音。 它要她帮它清理。立刻,马上。 行吧…… 一回生二回熟,谢梳按住它的头壳将它拽低一点,红色触角柳叶般垂搭,她顺势张口轻舔。 历史重演,缨虫这次绷得比天线还直,两枚触角、四十二节躯干、八十六对足全都在用力。 末端、中节、基部……环形几丁质外壳,柔软节间膜,细密触觉毛……谢梳一节节掠过,甜浆和着唾液融化,她仰头吞咽。 人类唇舌的力量很轻柔,可缨虫似乎很努力才能把自己定在墙面,硬石堆砌的岩壁在它利爪下簌簌掉落粉尘。 ——它要抓得很紧很紧,才能克制住扑杀她的冲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缨虫(九) 规整好缨虫与缨虫带回来的东西,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嘶啦,谢梳拆开一枚肉罐头,用薄薄金属盖自制了个勺子。 她靠墙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着死肉,它就趴在她旁边,一口一口啃着鲜肉。 唇足纲之所以得名“唇足”,就是因为这类生物第一对本该为足的附肢特化,功能转而与口器相连。 它用颚肢固定整块弹嫩的肉质,小颚须配合大颚进食,看上去就像下面一双红黑色大胖手抱着食物,上面一双金黄色小软手撕扯着送入口中,有条不紊,憨态可掬。 一人一虫专注干饭,画面少见的和谐。 但没一会儿,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飘近来,谢梳被它影响到食欲,“勺子”在罐头边缘敲了敲,提醒它离她远一点。 缨虫逆来顺受抱着肉挪去角落。 虽然挨了很久的饿,谢梳吃得很慢,像是摄取能量时也精力不足,嚼两口停一下,腮帮子始终保持充盈的状态。 她吃到一半时,缨虫已完成进食,爬到了她两三米开外歇息,慢吞吞梳理着它的触角,同时,头部尖端两侧的虫眼目不转睛盯着她。 这样一条巨虫,几乎占据了余光里半面墙壁,血红的头部,诡谲的体色,完全无法忽视,极其有压迫力的视线。 谢梳放低罐头,不紧不慢咀嚼的间隙,屈起手指,又在铝制罐身上轻叩了几下。 硿硿、硿硿。 ——冷,她要衣服。 …… 缨虫被成功支走。 谢梳重获清静的一人独享时光,继续进食。 不知过去多久。 嘭咚,几声沉闷笨重的声响传来,像是有什么从高空坠落。 谢梳望去,光尘纷纷扬扬在光路间起舞,联通外界的口子有东西被推进来砸到地上。 缨虫就趴在那顶上,一半身子被斜晖镀成金红色,一半隐匿在光不可穿透之阴影,头朝下,长长的触角微动,像阴暗时空裂隙间窥伺人类的邪神。 谢梳站起来,走过去。 它丢下了几套实验服样的制服套装。 它们堆成波澜起伏的小山状,她弯腰捡起其中一件,布料还算崭新洁净,看样子尽力清洗过,不过上面仍残余有不少褐色污渍,极淡极淡的铁锈味。 按版型看,是从另一个性别那抢的。 最重要的是,当她翻到正面,摸到左胸口一块较硬的标牌,表面印着一行字:茧南研究所。 放下这件,她捡起另一件材质更好、形制更高级、整体也更肥大的翻到正面,摸到一块更硬的胸牌:龙首军工。 “……” 抱着这几件存在不少破损的制服,她不由得望向前不久它进食的角落,地面还能看出隐隐深棕色,横七竖八的狰狞痕迹,以及极少量鲜红碎肉。 再望向上方,它的虫眼在逐渐暗下的环境里闪着幽光,那颜色比她手中血渍更红、更深。 好吧。 她知道它带回来那些看不出物种的肉来自什么生物了。 借这出口下方最后一点残存的天光,她低头,指尖顺着衣服上的血污与凹损划动——领口,开颅;左胸,掏心;门襟,剖腹…… 一个死得比一个惨。 果然,这是一条非常非常记仇的虫子。 原来是在警告她吗? 她迟钝地想。 …… 天光褪尽之前,下雨了。 入口有雨水顺着窄缝流入,淅淅沥沥飘成一道水帘,谢梳站在下方伸手试了试。 见水还算干净,她脱下身上又是被虫爪划烂、又是在这几天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踩在脚底,走进银白雨幕中清洗自己。 两侧有排水沟,密集的雨珠润过她的皮肤,带走丝丝缕缕污泥、尘埃和血迹,将斑驳涤净为均匀一的原色,再沿蜿蜒的身体曲线淌向水泥地面,汇入墙角水渠。 缨虫没有像以往一样离开。 它从高处回到地面,盘踞在墙根边,耐心地整理了会儿触角,又搓了会儿前几对步足……超过270度的视觉范围始终将不远处那具暴露在湿润空气中的人体牢牢囊括在内。 谢梳能感觉到它的视线,但没放在心上。别说它是条虫子,换个人站在那里她也未必想得到应该避什么嫌。 还是太冷了,她两分钟洗完自己、两分钟洗完脏衣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快擦干裹上新的布料,打着哆嗦抱着多余衣物往更深处走,换一个干净暖和些的睡觉点。 缨虫也终于放过它被抛光得一尘不染的爪子,跟上。 她安静地在地面走,它矜持地在墙面爬,呈现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最后相交。 谢梳在靠防空洞开口的那面墙歇下。她浑身水汽,头发也湿着,被她顺手拨到一侧,像浓黑的泉水淹没头颅与半截白皙脖颈,不断散发出独属于她、但她本人无法识别的味道。 她嗅不到,现场另一头生物却在遭受绵绵不绝的体香勾引。 缨虫迈动八十四条腿朝她摸近,毒颚收殓在口器下方,爬到距她半米处放缓了动作,触角尖欲盖弥彰地在空气中点了点。 天快黑了。 谢梳没有拒绝,沉默背对它躺下,顿时,那串珠玛瑙般漂亮的鞭节动得更加欢快。 身后动静窸窸窣窣袭近,尖硬的爪密密搭上来,嵌进柔软衣料间,重量压来,力道收紧。 它又像抱卵一样将她缠抱进三米半长的怀抱里。 阴雨天,大部分生物都会停止觅食活动,找一个隐蔽处避雨休憩。缨虫看来也是这样。 谢梳反手摸了摸它坚固的腹甲。 这动作有些别扭,它搂得紧,她得绕过自己的肩膀、穿过它的步足,才能在肢节的间隙接触到。 超过一米已是毫无疑问的巨型节肢类,正常几丁质架构无法支持这样的巨物存在,于是,为使其外壳有足够支撑力,一方面缨虫的外骨骼存在钙化加固,类似甲壳动物那样的铠甲;但过度加厚又会导致重量增加与灵敏度丧失,因而另一方面,它外壳的微观结构也经过改良,轻量化而高强度,根据地母提供的方案。 毫无疑问,颠覆性的异虫。 它就像是一头会呼吸、会猎杀、有情绪的人造机甲怪物,兼具着冰冷异类感与蓬勃血肉生物之美。 指腹挨上,从凉润的腹板中央滑到硬化的后缘,她感觉它动了动。 余光里的彩辉浓了起来,它外壳亮起绚烂的警戒色眼斑,蓝紫色纠缠,像星海焚起焰火,又像油画淌出银河,那样梦幻、怪诞又奇绝。 它在示警。 谢梳的手停在边缘。 看不清楚,但她后脑枕着它锋利的口器,脖颈在它剧毒的颚肢边,心脏在它尖锐的爪钩下……鉴于她在夜里是瞎子,它可不是,轻戳两下那光滑盔甲后,她放下了手,躺在它冗长的怀里,伴着外界随风渗入的雨声,睡觉。 于是,闭上眼睛的谢梳并没有看到,下一刻,它的体色变得更加鲜艳浓郁了—— 缨虫不高兴。 她为什么又不摸了? 女人心海底针。 真想把她啃进肚子里……没得到满足的缨虫郁结着困惑,一面恶狠狠想着,一面用口器在她发丝间巡行,将没能擦干的小水珠一颗颗吮走。 降雨在黎明前结束。 天亮了,谢梳先醒来。 捆缚她的多足类绑带还静止不动着。 许多唇足纲的确存在周期性的休息状态,它们会将身体团成车轮状,藏进不被打扰的角落,生理活性大大降低,形同睡觉。但严格说起来,最多算是代谢抑制的蛰伏,与人类真正意义上的睡眠还有一段差距。 而缨虫有所不同之处在于,它具备更高级的脑神经中枢。会不会形成复杂睡眠活动有待研究,至少,当前这个时刻,它对环境刺激的反应度最低。 借着清晨的蒙蒙光线,谢梳用仅有几根可活动的手指朝缨虫的第二腹节摸去。 整块腹板平坦坚硬,表面蜡质防水层与钙化表皮,起防护作用,赤手很难突破,但两块矩形板之间相对柔软,有柔性薄膜链接包裹,能供给运动时的缓冲并储存弹性势能。 她将指尖卡进了甲缝间,这里是它为数不多的弱点,可想而知会有多敏感。 因此,尽管动作很小心,缨虫还是被惊醒了。 触角闪过,她眼前抵近一片鲜红。 它整体没有大幅度运动,只是凭借极其灵活的躯干,将脑袋弯折了过来,看她在干嘛。 谢梳对上那四双簇拥成团的硕大虫眼。 距离过近,它每一枚繁复的小眼皆倒映出她的面孔,黑白交织光影晃动间,好似水汪汪的。 单这样,乍一看还有些可爱。 但配合上它张牙舞爪的威吓兵器,画面就不那么美好了。 血色的触角悬空游弋,狰狞的毒颚缓慢张拉,在淡墨般氤氲的晨雾里,这赫然显形的怪物,惊悚程度不亚于任何恐怖片。 尤其是,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被逮了个正着。 ——她在摸索给它植入的电磁环,琢磨人工启动办法。 只要操作人员愿意,电磁环除了定位、禁锢,还可以是一枚微型炸弹。 威力不小,通常情况下最好遥控,如今情况非常,她只能舍弃自身安全,尝试手动。 更简而言之—— 她、想、让、它、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