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尘忆
“欢喜”, 是寒石曾与小鱼定下的暗语。
是在佛土洁净之地,她们无数次的欢愉与离经叛道。
寒石无法抗拒。
她按着小鱼光滑的背脊,近乎失去理智, 将温软身躯揉入骨血里, 去尝那抹柔软的唇。
热流激荡着她为数不多的五感,她听见少女在啜泣。
可她们甚至来不及去榻上。
一枚寒石,一条小鱼, 本就无需遵循俗世常理。
小鱼被她搅弄得累了,眼皮濡红, 颤巍巍趴在她怀里。
话音仍天真,但不似过往懵懂, “你也想我么……?可是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
“如果我不去与别人说笑, 答应与别人一起欢喜,就抓不到你了。”
寒石素来嘴拙, 此刻心底更是腾起深重冷郁。
她不知该如何教会小鱼情为何物,只能一遍遍在对方身上烙下自己的痕迹。
令少女左支右绌,嗓音哭哑,难以去想“别人”。
到最后,小鱼脱力撑在窗棱边,腰身发抖,眸底一片朦朦水光,借窗外投进的熹微光晕平复。
一夜将尽。
小鱼忘性很大,瞧见外面的日出美景, 顿时忘掉了身后搂着她的寒石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扭过头, 不计前嫌啄了一口女子侧颊,杏眸闪着雀跃的光,“快看呀, 好漂亮的云!”
寒石冰封的外壳,随小鱼摇曳流转的眸光而消融。
她温驯地与少女脖颈相缠,冷寂的胸口,被对方一丝丝填满。
她听见对方忽然突发奇想,要为她取个名字。
说早晨看见朝霞,是好兆头,说不准这一整日都是晴天。
“叫归霁!”小鱼娇声提议,说完,又不安地抬眸望她。
“漂亮的石头,你喜欢么?”
胸口仿佛攒出了许多细密的花,寒石说不出话,只乖顺地点头。
她喜欢。
她喜欢……小鱼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可我还没有名字呢。”小鱼失落垂头,“池子里的鲤鱼都说,鱼要什么名字,可是,有名字就会被喜欢、被记住。”
“我认识的好人,都叫我仙鳟!是很像仙子的意思么?”
归霁轻开口,“像仙子。”
“……像、漂亮的绛云。”
小鱼眼眸晶亮,悄悄念她口中无意脱出的两个字,“绛、云?”
“我叫绛云。”她欢喜笑起来,明媚到令人心尖发烫。
“是归霁的绛云!”
归霁仍记得,那日霞光万道,绛云被拢在柔软光线里,朝她偏头的昳丽模样。
寒石生而无心。
可被少女眼底流淌着的金箔色灼融,一时心音共律,竟错觉般地觉得,自己也有了心。
归霁素不知晓,朝霞绚丽,寓意今后将会阴雨缠绵。
绛云一词,本就与归霁相悖。
她陪伴绛云走出了西州桃村,到九州更远的地方。从北州的秋叶缠绵,到中州的桃花遍野,再到东海的荒芜大泽。
绛云与她寻了一条孤舟,赌一斛蜜琼浆,仰躺着,各自数繁星。
归霁存心让着记性不佳的小鱼。
待绛云喝到醉了,听她朦胧低语,“阿霁、唔……阿娘……”
归霁心口软得一塌糊涂,将少女揽进怀里。
小鱼是像孺慕血亲一样,孺慕于她么?
如果绛云想,她当然愿意充当小鱼最亲近的人。这样,就再不会有人分去小鱼的注意力。
可绛云的温热眼泪,却一点点沾湿了归霁的衣襟。
像在莲池中时的脆弱鱼苗,蜷缩在她怀里,努力汲取哪怕一分一毫的安全感。
小鱼堕入了梦魇,蹙眉抗拒着凶恶古龙,失神喃喃不要伤害阿娘。
半晌,额头冷汗涔涔,像被抛弃了一般,脸色苍白,只发出无助的泣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水潭、冷……”
“我生得怪异、就不要我了么……?”
归霁的呼吸随小鱼的言语而收紧。
她只觉少女眸尾泪滴刺目,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俯身啄去那些咸湿。
无措地扮演绛云孺慕的角色,开口哄,“……阿霁在。”
归霁不想绛云再回想往事,她们都孤独不知来处,相偎取暖,如此就好。
她对小鱼生出的最贪婪的想法,是想要成为小鱼独一无二的家人。
可霞光怎会因寒石仰头注目,就停止流转。
绛云游历九州,不知何时褪去过往纯真,变得风流恣意。
她学会掩盖内心的想法,醉后,几乎从未再向归霁袒露脆弱。
反而酡红着面颊,快意诉说,这世间本无鱼龙,待日后古龙族灭,便由她亲手开创鱼龙一族。
归霁将失神掩于眸底。
她惘然想问,那她呢?
被绛云命名的她,一切欢欣与悲戚都系于绛云身上的……她呢。
藏匿于她怀里的小鱼,不知何时,成了夺目昳丽的朝霞。
心中盛装着九州,想灭古龙,庇护众生安宁,更想开创鱼龙一族。
而她依旧是盘踞在阴冷水底的一颗寒石。
只能徒然望绛云流转,留不住,更抓不住。
绛云打断了归霁的思绪。
娇俏微醺的少女,借着醉意蜷进她怀里,双眸朦然。
勾人似的问她,可愿与她两情相好,与她一同孵小鱼龙?
归霁含住了绛云的唇。
她浑身发抖,生出不堪的想法,如果,她能将小鱼绑起来就好了。
绑在她身边,只看着她,只对她扬起明媚的笑。
小鱼不是也曾说过么?
绛云,是归霁的绛云。
可就在一夜缱绻之后,归霁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她周身如遭倾碾,察觉到自己被绛云施了术法。
不知昏睡几日,亦不知小鱼去做了什么。
归霁摸到了绛云留给她的血玉佩。
里面藏着小鱼留给她的只言片语。
绛云孤身去桃村讨伐古龙族,欲弑世间她唯一的亲族,护佑九州不受侵犯。
九死一生,刻意瞒她,是不愿她以身涉险。
少女一袭殷裙,笑意明媚,“阿霁,若我归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就在……桃村。在我们重逢的地方。”
归霁近乎疯魔,向桃村赶去。
她看见流血成海,晦暗云雾聚拢成涡旋。
而绛云身形单薄,艰难地将手中素剑贯穿进庞然的古龙身躯,自喉下逆鳞处抽出。
不知多少日的鏖战后,是绛云胜了。
桃村中围簇着的寻常人欢声雀跃,惟有归霁背向人流而行,接住因疲惫而坠落的绛云。
可无人知晓,纵横尘世千余载的古龙爆体而亡时,震荡开的余波饱含杀戮血气。
亦或者说,魔气。
归霁喉中腥甜,为绛云无声挡下这一击。
绛云嗓音虚弱,未曾发现,只朝归霁笑起来,“阿霁……?”
“你来接我成亲了么?”
归霁眸底一片腥红,精纯魔气注入心脉,好似被硬生生割成两半。
一半因古龙恶念,堕入深渊,欲大行杀戮之事。
甚至想将绛云制成尸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另一半,却因绛云澄澈眸光,勉强维持着清明。
归霁低垂着头,被两股心魂牵扯,唇角艰难地挽起一丝弧度,“我、来……接你。”
“我们、在荒山成亲,可好?”
这一次,小鱼不会再逃走了。
她即将是这世间,绛云唯一的家人-
古龙族已灭。
绛云之名传遍整个九州,无数人趋之若鹜,不掩溢美,尊她为“蘅芜君”。
可无人在意,绛云亦失去了世间唯一的亲族。
鲛族灭绝,古龙亦灭,她成了这世间唯一一条怪异的“鱼龙”。
绛云表面并不在意。
她在水下开辟出一方洞府,差遣着小鱼虾蟹为她布衬成亲礼,累了,就倚进归霁怀里,撒娇说想要睡一觉。
归霁自然纵容。
可逐渐地,她发觉,她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
回过神来,未知的人已经在绛云身上留下暧昧的痕迹。
少女哭红了眼,手腕还留着被铁链勒过的痕迹,因疲惫而昏睡,在她怀中无从挣扎。
那是她的恶念、她的本性。
她被分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恶念时常抵在她耳边,劝她,小鱼怎会为一颗木讷寒石停留?除非,小鱼不再雀跃游动。
归霁越来越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她时而幻听绛云厌弃她堕魔,时而眼前出现幻觉,徒劳看那道绯红身影抛弃了她,冷声说不愿与生性本恶的寒石结契。
可是再睁开眼,小鱼正被她扼住喉咙,面颊微白,眼角坠泪。
茫然失措地扒着她的手,挣扎唤她,“……阿霁?”
归霁慌乱罢手。
绛云却好像并不介意,依旧没有防备地与她亲昵,畅想着她们的往后。
她说,要将修为注入灵脉,寻常人亦可习剑修行;
她说,如此便能荡涤世间魔祟,魔气难以遁形,万物归霁。
归霁眼眸一点点暗了下去。
可是,她已经是魔了。
小鱼拼命想要抵达的未来,会是她的末路。
届时,绛云还会选择她么?
还会心慕于她,愿意与她情好么。
洞府外,虾蟹的吹拉弹唱格外刺耳,归霁意识昏沉,朦胧间,似乎眼前红烛高悬,唇角也触到了合卺酒的滋味。
她意识再度清明之际,双手已经沾满了黏腻。
绛云乖顺地由她揽抱着,吐息声微弱,眼皮将阖未阖,胸口处破了可怖的血洞。
却在归霁失措地抬手去堵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唇色苍白,笑意一如往常,“阿霁、你……回来啦?”
“我在等着、与你成亲呢。”
血泪扑朔自归霁侧颊落下,她摇着头,周身如坠冰窟。
“……我知道。”绛云轻轻吻她的腕骨,“知道你是魔,是生性本恶的寒石,一直……都知道。”
“可是,我想要你跳出命数的桎梏,就和……我一样。”
“为我挡下那一击魔气,是不是、很痛?”少女咳出许多血,“如今,我也感受得到。”
“如果有来世,我还会寻到你。让你变成我们初遇时那样……剔透似镜的模样。”
殷红浸透了归霁的视野。
她不声不响,在洞府里枯坐整整三日,直到怀中温软躯体变冷,红烛泪扑洒桌案,耳边一片死寂。
归霁来到了桃村外,来到北州、东泽,她曾与绛云游历过的所有地方。
她听见那些绛云曾拼命想护住的寻常人,凭着灵脉,修行一日千里,夸夸其谈,可竟连绛云陨命都不知晓。
归霁抬手,依凭本性,漠然杀戮,将灵脉染成小鱼喜欢的殷红。
北州、中州、东泽。
她唯独没有对桃村,对她与小鱼重逢的地方下手。
鲜血染红了九州,魔气逐渐凝成实质,汇聚成一片广阔无垠的血海。
归霁听见,那些惧怕她的人,称血海为“浸默海”。
她不甚在意。
只是在想,绛云最喜在水泽中溯游,若是回来寻她,瞧见这片血海,会不会袒露明媚笑意?
会娇声唤她“阿霁”,仍旧与她成亲么。
归霁在桃村里,靠近荒山的地方,修筑了一座魔宫。
将绛云已经冰冷的身躯,放在冰灵纹的脂玉榻上,不分昼夜,痴痴将其揽入怀中,啄吻着少女缀满冷霜的睫羽。
小鱼怕冷,她曾想与小鱼一同浸在温泉里。
可是,只要入水,殷红就铺满了整个水面。
就像在明晃晃提醒她,曾亲手用匕首洞穿了绛云的胸口一般。
归霁只好用冰玉床锁住绛云的魂息。
她疯魔地在九州寻找能重塑魂魄的法器,最终,在原鲛人族领地里,寻到了一盏鲛灯。
鲛灯将绛云的魂魄蚕食殆尽,并说,要用对等的东西来换。
可归霁本是死物,又如何能以命抵命?
只能以漫长难捱的时日,一遍遍重新体会丧失小鱼的苦楚。
浸默海内,时间流速陡然变缓。
尘世一载,被鲛灯拉长为魔域万年。
归霁孤独地在魔宫内,等待了不知几载。
不知几个万年。
在鲛灯熄灭之时,她闯出浸默海,恍如隔世,发觉尘世早已轮回流转。
古龙已灭,魔气兴盛,又被玄门镇压。
而玄门迂腐,被再度重现的古龙族大肆屠戮,修士惊惶奔逃,口中念着“烛因”。
古龙族如今的掌权者。
归霁漠不关心。
她赶到东州大泽,隔得很远,便窥见小舟上,一抹因鲛灯重塑的身影。
晃眼的绯红,夹杂着新雪似的白。
少女揉了揉双眸,好奇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努力将化形后残存的鱼尾用衣料遮住。
探出头,借波光粼粼的水面,欢喜地照着镜子。
却忽然瞧见身后,一抹恍若幻觉的雪色。
小鱼懵然转头,被女子身上阴冷湿濡的气息袭了个满怀,来不及逃走,就被按着手腕,按进了柔软怀里。
“唔唔?”她还没学会尘世言语。
可窥见归霁恍若谪仙的清冷面庞,脸颊陡然红起来,睁圆眼,不加掩饰地盯着对方瞧。
女子朝她浅浅扬起唇。
扣在她腰际的指骨收紧,摩挲她柔软起伏的前胸,传音与她。
“终于找到你了。”
“……我的小鱼。”
第82章 前尘忆
归霁带小鱼回到浸默海笼罩下, 世人不敢踏足的桃村。
一字一顿教小鱼说自己的名字,“绛云”。
又与她指节相扣,在她耳边柔声重复“归霁”。
她手把手教少女穿衣、习字、剑术, 引她一步步陷入藤蔓编织的樊笼, 再难分离。
绛云不知浸默海外的九州风光,勾住归霁脖颈,将她认成了自己的同族至亲。
啄她侧颊, 最先说出口的,竟是一声含糊懵懂的“阿娘”。
这样……也好。
归霁痴痴扬起唇, 看也看不够地望着如宝石般的倦睡小鱼。
沉寂经年的身躯重又生出鲜活血肉,绛云坠在她怀中, 牵动胸口掀起如浪潮般的陌生滋味。
小鱼在她近乎无微不至的掌心中, 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姝丽明媚,与记忆里执剑的殷裙身影那样相似。
归霁藏匿起用鲛灯重塑绛云魂魄的暗室, 在少女的生辰夜,不知餍足地吻过小鱼所有害羞遮掩的地方。
一室旖旎中,“阿娘”改口“娘子”,顺水推舟。
绛云倚在她怀里,脸颊染成淡绯,软声乞求,要她再讲一遍从大泽鱼群中独独选中她的故事。
哪里是什么选中?
小鱼是她的唯一。
久远之前,自她灵智初启后,窥见朦胧视野里仅存的一抹宝石绯红, 便是了。
可绛云却不是只有她一个。
少女被她养在魔宫中, 对情愫一事一知半解,与她一同到桃村元宵集市中,剑法出尘绝艳, 引得桃村众人趋之若鹜。
空中阴云密卷,一对金色竖瞳若隐若现,威压很深。
绛云瞧见了,御剑而上,径自与古龙对上视线。
好奇打量一阵,直言不讳,“丑丑的龙!你把大家都吓跑啦。”
归霁是认得面前通体沉灰、模样不善的龙的。
烛因。
似乎是祖辈曾被绛云亲手覆灭,又或者是绛云身上还流淌着一半古龙血统,烛因对绛云分外惧怕,又藏了些讨好亲昵。
不惜将自己幻化成小蛇模样,也要缠绕在少女手臂上。
“你要和我做朋友么?”绛云欢喜之余,又有些无措,“我、我一直都没有朋友……”
良久拘束在阴暗森冷魔宫里的少女,轻而易举地,便被外界的新鲜恣意迷了眼。
绛云开始夜不归宿。
桃村格外小,烛因便驮着她去看浸默海外的景致。
归霁在她们身后无声紧随,盯得双眸冷涩、泛起腥红,也不曾眨眼。
北州的红叶、东州的大泽……所有景色她都曾与绛云一同踏足,可如今,小鱼身边却变成了别人。
为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绛云永远不会完全属于她?
她明明孤独守着鲛灯,等候了那样久。
甚至疑心,纵然她身为寒石,也会在漫长的万年间就此湮灭,来不及再看小鱼一眼。
归霁趁烛因搂着绛云,在火堆前倦眠之时,漠然催动魔气,将烛因斩作两截。
古龙不会轻易陨落,她未动杀心,也刻意避开烛因的逆鳞要害处。
她将绛云带回了魔宫,依旧如往常那般,宠溺纵容着小鱼。
可却只换来少女眼眸殷红,失望掉泪,以及空洞的质问,“你杀了烛因。”
“为什么要杀掉我唯一的友人……?”
归霁失而复得的柔软心绪,一点点发冷发坠。
烛因分明在觊觎绛云。
露骨的目光、不假修饰的言辞,还有与小鱼贪婪的肢体触碰……都令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归霁用柔软的锁链,把绛云绑在了魔宫的榻上。
不惜抛弃自尊,俯在少女尾际讨好挽留,直到欢愉淹没她们,绛云再也发不出抗拒的话音。
可是小鱼再也没有对她笑过。
殷粉眸子盛装着空洞,一字一顿,悄声说出冰冷言语,“我讨厌你。”
“……讨厌归霁。”
归霁面色苍白,将绛云的手用掌心拢着,垂脸轻轻吻一下,勉强挽起一抹笑。
讨厌也好。
她喜欢小鱼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只要绛云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停留,只要她们今后仍将纠缠,她甘愿就此备受冷遇。
归霁不想再回到那个仅有鲛灯残晕,只能木然抱着绛云尸首的漫长前夜。
恶念在她耳边低笑开口,“可是,你越来越像我了。”
“你也想让小鱼不再挣扎,永远、永远陪在身边,不是么?”
归霁将一柄短刃刺入自己的胸口,自虐般搅弄着。
她以痛觉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
纵然自灭,她也不会再亲手将锋刃送入绛云的胸口。
转眼,小鱼的生辰又至。
归霁带绛云到桃村,过了又一个霄节。
她亲手编织幻境,以魔气幻化出永远不落的火树银花,再一抬袖,天幕熹微,连卷的胭云美不胜收。
但绛云甚至倦于去看一眼。
她只是低声喃,“我想要一柄剑。”
“一柄……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归霁自然应允。
她以为这会是绛云对她回心转意的期许,以为只要亲手奉上九州最好的剑,小鱼就会如往常那般,倚赖坠入她怀中。
唤她“阿霁”,羞赧又憧憬,说她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漂亮石头,是她唯一的娘子。
她想……满足小鱼的一切心愿。
归霁用鲛灯,将自己、将枯寂百年的寒石,亲手炼化成了一柄只属于绛云的长剑。
光晕笼罩下,纵然五感钝然,依旧痛不欲生。
仿佛亲眼瞧着自己湮为飞灰,被濒死感笼罩,又在极寒极热中,凝聚成连她也陌生的一具躯壳。
归霁轻弯起唇。
她看见,寒石中央层层包裹着的,是一颗状若心脏的玉石。
原来,她早就有了心?
将玉石磨成珍珠模样,随长剑一同送给小鱼,小鱼会欢喜么?
是不是读取到她漫长孤寂的时日里,那些沉淀的心声,绛云就会原谅她,不再讨厌她了?
归霁费尽心思,用红绸系了小鱼形状的剑穗,悬挂在礼物长剑上。
以最后一丝孱弱魂息凝成人身,在晦暗无光的寝处,等待少女推门进来。
可绛云接过剑,却吝于对她袒露一丝明媚笑意。
归霁将少女揽进怀里,哄诱着她咬破自己的唇。
歃血洗剑,剑便能认主,她就能……永远陪在小鱼身边。
但她只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唇上仍停留着柔软,可是血腥味不知道是从唇间传来,还是胸口。
归霁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将自己锻为长剑的滋味,比如今要疼许多。
可她依旧错觉般地,感受到自己并不存在的心在抽缩痉挛。
原来,被心爱之人洞穿,是这样的滋味。
归霁听见绛云惊慌退却,无措望着她。
明明害怕到双手发抖,却颤着嗓音说她是魔,说她统御桃村近万年,将浸默海变成魔窟。
小鱼发现了暗室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尸体,误解了她,说她费尽心思,只为养一个容貌别无二致的禁脔。
可是,当瞧见归霁胸口处汩汩流淌殷红,却又茫然掉下泪。
“……如果阿霁不是魔就好了。”绛云喃喃。
“阿霁不是答应我,要替烛因,陪我一起周游九州么。”
绛云的第二世,依旧孤独。
归霁自诩寿数漫长,可依旧没能相伴小鱼走过余下的时日。
她将自己的心捧了出去。
那是寒石割下自己的一部分,成千上万次打磨而成的一颗珍珠。
魂息破碎,快要消散,归霁哄绛云接过珍珠,柔声细语,就如同往常的无数日夜,哄小鱼酣然入睡那般。
“阿霁从来不会对绛云食言。”
长剑与珍珠会陪伴小鱼,走遍九州么?
绛云,会永远记住她么。
如果,她自己也能亲眼目睹……就好了。
濒死感蔓延前,归霁听见鲛灯置身事外的幻语,也如天道默然的瞥视,又像佛陀拈花轻笑的驻足。
天命不可违。
万年的等待,只不过是希冀兑现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想要绛云复苏,最终也还是要抵上自己的所有,才是对等的交换。
就如绛云与归霁,本就是一对意义相悖的诳语-
归霁没能等到与绛云周游九州的那一日。
她再睁开眼时,胸口空茫,所有情愫与执念皆成一空,浸在冰冷刺骨的浸默海里,随白骨上下沉浮。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孤寂丢在此处。
她似乎总在等待,等待一抹明媚笑意,等待温软坠入怀中。
等待……一个将她拾回的主人。
归霁摸到了自己身躯上许多重复却深刻的镌痕,应当在记录着过往重要的人与事。
可是,她什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她听见浸默海上方,传来焦躁期盼的龙吟。
鲜妍恣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向浸默海这边接近,衣袂翻飞,踩着一柄素剑,像晦暗天色里的一抹殷云。
归霁觉得素剑,连带着头顶盘旋的怪龙都碍眼至极。
她目光止不住地落在女子身上,不受控地嗡鸣起来。
绯衣女子落在了血海当中的某片礁石上,颇为松弛地掬起一捧水,洗涤雪色小腿,分毫不顾衣摆被泅红沾湿。
似乎促狭地弯了弯眸,未曾抬头,嗓音娇柔动听,“让我猜猜……是谁在一直盯着我呀?”
归霁说不出话来。
云层中畏惧躲藏着的龙,此刻却又游了出来,讨好般地低声呜叫。
女子抬起手中素剑,朝空中蠢蠢欲动的古龙吓唬般挥了挥,“笨龙,不是你,都多少年啦,还没个长进。”
殷红水花四溅,一眨眼的工夫,那肌肤雪白酥软、昳丽至极的女子竟游了过来。
未着寸缕,混沌的血水中,隐约映着一汪绯软生光的长鱼尾。
“我在寻……”貌若海妖的女子扬唇笑了起来。
“你呀。”
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似脂玉制成的埙,睫羽低垂,吹奏起一支不知名的曲调。
空灵幽婉,仿佛道尽了漫长时日里的无望。
更像是将积攒万余年的故事一并奏与她听。
归霁心口一滞。
她认出来,那只埙,是她原身缺失的一部分制成,是令她胸口空茫的罪魁祸首。
她的心,为什么在面前娇媚的女子手中?
绛云将埙收入怀中,轻巧游远,眨一下眼,“我可是偷心的坏鱼龙。”
“阿霁,不来取回你的心么?”
归霁愈发难以掌控从心底传出的嗡鸣振颤。
她凝出一道人身,追随殷红窈窕的身影而去。
对方像刻意等待她般,放缓了速度,还勾人心魄地翘起尾尖引诱。
却一着不慎,被归霁囿住双腕,按在了冰冷起伏的礁石上。
归霁垂头,看见女子有一双金箔样的杏眸,娇俏动人,与她对上眸光,便笑弯起来,揉碎一池波光粼粼。
分明未着寸缕,却并不羞惭,反而按着她脖颈,令她再凑近些。
忽然,撒娇耍赖一般,咬了一口她冰冷的唇。
女子粉唇沁润殷红,扬唇,贴在她耳边,“漂亮的石头,你打算对我做些什么呀?”
“你已认我为主,莫非,是想以下犯上么?”
第83章 前尘忆
归霁面上现出茫然神情。
以下……犯上?
她抚摸下唇, 那里有一汪小巧的牙印。
因五感浅,她并不觉得被绛云咬痛,反而丝丝缕缕地泛起痒。
归霁不记得眼前有着娇媚鱼尾的女子。
可软唇短暂相触后, 对方温热的血沾在她唇上, 燎起一片连绵的炙火。
女子是甜的。
血也是,嘴唇也是。
绛云瞧她低垂长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扬起唇。
手掌抚过她冷白侧颊,殷红的唇抵在她耳边, 轻声呢喃,“阿霁, 沉在浸默海这样久, 一定很孤寂罢。”
归霁由女子牵着指尖,一路探到雪色, 再到窈窕纤细的腰。
温热气息擦过耳畔,她听见绛云娇柔的嗓音。
“要我们……一同回忆一下么?”
归霁的唇被柔软与殷红填满,她本能想要起身,却被轻按住了后脑。
眼前泛起了薄雾,只剩锁骨处对方的那颗朱砂小痣,晕染成蛊惑般的存在。
她听见绛云含混压抑的泣音,窥见女子腰肢如海浪般波折,亦感触到女子胸口深处那颗悸跳着的心。
正因为她、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欢欣鼓动着。
归霁想要一颗心。
想要……绛云眼皮薄红, 杏眸沾染情潮, 湿漉失神,一直看向她。
只看着她。
之后的几日,绛云都伫留在浸默海。
归霁听见女子与云层里黯然且无能狂怒的古龙拌嘴, “我都在这片海里裸泳千年啦,笨龙,当时你还在壳里没钻出来呢!”
“鱼龙与古龙,是不能在一起的。”绛云叉腰。
那鱼龙与寒石……可以么?
归霁隐在女子栖身的礁石旁,隐在混浊水波里,目光无法从那道殷裙身影上挪离。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柄剑,一柄寒石铸就的剑。
可是,她仍难以抑制地空想,幻想绛云手执她,穿梭于云雾中的恣意模样。
一截鱼尾探入了血海,雀跃轻摆,直至死寂海面泛起殷红小水花。
绛云将冰冷的剑捞入怀中,眨一眨眼,笑得明媚,“所以,要和我离开浸默海么?”
“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我只是想带阿霁去瞧一瞧,我们曾经憧憬的烟火尘世。”
归霁与绛云一同离开了萧瑟血海。
女子带她到了东州大泽,揽抱着她,欢欣向另一条明黄鱼龙介绍,“阿琅,这是我的新佩剑!”
为什么绛云……要看着别人,对别人笑?
归霁蜷缩在剑里,垂着脸,身躯止不住发抖,连带着剑身也嗡嗡轻鸣起来。
原来她不是绛云的唯一。
可她只有绛云。
一柄剑,生来就只会认一个主人。
绛云与槐琅聊得兴起,直到夜深,才抱着她入眠,还抛给她令她茫然的问题,含笑问她“成亲”是什么意思。
小舟忽然剧烈地摇荡几下。
归霁化作人身,将坏心眼在剑身吹热气,刻意撩拨她的娇俏女子压在身下。
眸尾染绯,望向绛云粉软的唇,俯身吻了过去。
成亲,应是……成日亲嘴。
她不想绛云与别人成亲。
她连女子目光落在除她以外的旁人身上,都觉难以忍受。
“不要、让阿琅听见……”绛云眼角坠着水汽,轻咬着唇,将喘息声咽下去。
可很快就难以克制,轻软地、迷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一声。
外人面前恣意超脱、近乎游戏人间的女子,在冰冷寒石注视下,融成一汪春水。
归霁牵着绛云的手,抵在自己空茫的胸口处。
如果她亦有心,就好了。
她就能尝到,绛云对她的情愫,究竟是何滋味。
翌日,在槐琅充斥敌意的目光中,归霁用衣袍将浑身赤.裸的绛云裹好,戒备解释何为“成亲”。
她不明白槐琅为何那样瞧她。
她只看见醒转过来的绛云眉眼弯弯,含着独对她的羞赧欢喜。
悄声耳语,说日后也要“成亲”。
只和她一个。
之后的许多个夜里,绛云靠进归霁怀里,小声喃喃,“阿霁,我只是太孤单了。”
“我在浸默海守了许多许多年,险些以为……你已经不在了。阿琅,是我用自己的鳞片捏做的,我以为这样就能有家。”
话音落下,绛云竟忽然啄了一下她侧颊,“可是,我寻到你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大泽之上渐升起一轮红日,在女子昳丽面颊上晕染一层柔软的光,归霁却觉被快被灼伤。
在刺骨血海里沉寂良久的寒石,不期然被霞光映亮,生出追逐流云的妄念。
绛云与她一同走过九州的许多角落。
在西州,她们结识了被酒肆掌柜追赶的、终日浸在酒坛中的青袍女子。
女子原身是只青鸟,见了绛云,就聒噪起来,耍赖说她们是旧识,厚脸皮要她垫付酒钱。
绛云抚了抚青鸟炸毛的翎羽,勾唇笑,“好呀。”
“作为交换,你每日拔毛一支,我要给我的佩剑做鸡毛掸子。”
宿雪不快地尖鸣几声。她可不是鸡!
但她迅速地在绛云储物袋内数不尽的灵石,喝不尽的蜜酿的淫威下折服了。
绛云与她推杯换盏,好说歹说劝她学一门手艺。她可以教剑术,不行还有推衍之术,可去算卦谋生,免得离了她饿死。
宿雪是只喜欢躺平的鸟,喝得醉醺醺,畅想,“未来你创立的天下第一宗,我要做挂名宗主!”
不怀好意地,湿润眼珠瞄向绛云身侧寡言的归霁,“还要、嗝……座下还要一个很厉害的大师姐,帮我管……”
梦里什么都有。
蓝图畅想到半截,宿雪眼睛一闭,睡着了。
“这个可不行。”绛云戳一戳宿雪软热的绒羽身躯,含笑瞥一眼归霁。
却在下一息被握住了腰身,冰凉的唇霎时将她含住,将她抵在昏暗酒肆一角。
“不许。”归霁眼睫低垂,“……我不愿。”
“我是你的佩剑。”
绛云不可以将她抛下。她属于绛云,绛云亦应当独属于她。
可归霁管不住明媚招摇的女子。
话本小摊前,一翘着二郎腿的女子,狼狈躲闪被烂尾话本坑害之人扔来的臭鸡蛋,嗓音慵懒,“‘宁怀’的本子,关我怀宁何事呀?”
置身事外的模样,惹得一玄修愤懑不已,拔剑便要攻去。
女子模样文质,没躲开,可竟没有皮开肉绽,只被削下来一截桃树断枝。
玄修大惊,“桃花妖?以话本蛊惑人心,当诛!”
自称怀宁的女子胸口起伏,似在克制愠怒,终究还是没忍住,“佛土所栽桃树的事,能叫妖么?”
宿雪躲在绛云背后,抬起鸦青色衣袖偷笑,“你也有今日。”
绛云亦扬起唇,朝前行了几步。
只消轻抬指尖,朝怀宁尽数攻去的长剑便都嗡鸣不歇,眨眼间便卸去力道。
她笑意盈盈,对怀宁伸出一只手,“久仰‘宁怀’之名,幸会。”
“不知可否有幸相邀,为我隽写话本?”
围观寻常人立时便认出了绛云,惊呼“蘅芜君”,憧憬畏惧地望着女子,朝后退去。
怀宁顿时卷起铺盖,如宿雪般赖上了绛云。
依旧称她为“老相识”,温婉地抿嘴笑。
目光转到宿雪脸上,却登时翻了个白眼。
绛云为怀宁治伤,潜移默化,怀宁竟也通晓起医术。
宿雪得了便宜还卖乖,理直气壮,说是她先“拜入”绛云门下,怀宁按理得叫她一声“师姐”。
可当夜就被化作原身的怀宁用树枝吊了起来,劈里啪啦,抽得宿雪眸底泪花盈盈,脸颊泛起莫名潮红。
害羞催促,“……师妹,还要。”
绛云与归霁并肩,遥遥望着这一幕。
归霁看不懂宿雪怀宁都在做什么。她只是在想,如果绑起来的人会欢喜的话,那她也想绑住绛云。
用纤细的玉链,从脆弱的脖颈,一直绑到柔软的鱼尾。
这样绛云是不是就不会从她身上分心,去瞧旁人了?
归霁眸底晦暗,无从言说,只能偏头去看绛云。
她从女子眼中瞧出几分追忆,不多时,又被朦胧不明晰的笑意掩盖。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啦。”她听见绛云柔软的语气。
“就像在佛土一样。”
彼时无恶亦无善,万物静谧自在,正如枝芽抽长,盈出草露的须臾。
清澈的莲池中,有一石一鱼。
岸边是一棵遮蔽天幕的桃树,纤细枝头停着一只青鸟。
“阿霁。”绛云忽牵她的袖角,将头倚在她肩上,双眸发亮。
“你也像我一样,喜欢如今么?”
归霁忽然说不出话。
点墨眼眸落在绛云侧颊,苍白脖颈的喉骨微动,轻应:“……喜欢。”
可归霁不憧憬这世间除绛云外的任何事。
蘅芜君眷恋人世,而她追逐着女子的背影,此生所眷,也仅有那抹鲜妍的绯红。
绛云最终在中州寻到了一处浅花漫野、风景秀丽的山。
入目皆是绿意,景致动人,她起名为“郁绿峰”。
宿雪陶醉畅想这里日后变成天下第一宗的盛景,而怀宁在后山扎根,温存妥帖地为她们医治伤口,不时写些话本取乐。
绛云特地为归霁开辟了清寂寝处,每夜,与她躲在被褥间,照旧说一阵耳语。
归霁喜欢绛云为她讲那些没有留存在她记忆中的事。
就好像,她们在久远之前就相知相识,甚至……相互心慕。
目光好像不受控地黏在女子面庞,耳畔的话音,不知不觉,反而远了。
每到此时,绛云总媚眼如丝,含笑引诱她,“阿霁这样盯着我,是想要……与我做欢喜之事?”
归霁寡言少语,素来说不过绛云。
只好以身作则,俯下身,用齿尖轻轻扯开女子纷乱的殷裙衣带,剥开她亵衣。
绛云被她无声盯着狼藉之处,反而害羞,捂住她双眸,嗓音又变得娇柔。
“那里不是只有小鱼卵么?不许看了……坏剑。”
可等到生硬发冷的剑柄溯流而至,她又不受控地发起抖来,杏眸染上情潮水痕。
低低唤着“阿霁”,抚摸着归霁剑身,阖着双眸,勉强承受着酸胀感。
“以上犯下”等没什么分量的斥责,到最后,悉数变成了诱人动听的啜泣。
归霁反而快要被绛云格外灼烫的温度融化。
她想,她生来便是要以下犯上的。
归霁以为,时日会一直如此延续下去。
草木枯荣,四时轮转。绛云的眸中始终只盛装着她。
可却在那一日,目睹绛云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女登上郁绿峰后,急转直下。
“我又给宿雪怀宁收了个新的小师妹。”女子笑意温煦,柔声劝引。
“你叫落虞,对不对?”
归霁垂眸,望着少女紧牵绛云的手,窥见对方惊惶却不掩敌意的视线。
“她、她是魔……!”落虞畏惧躲闪,嗓音发抖。
“是屠戮落虞全家,令阿娘阿父死不瞑目的魔……”
“绛云阿姐、为什么要收留她?”
第84章 前尘忆
归霁从未见过面前怯弱的小姑娘。
她只是觉得, 落虞牵住绛云的手,躲在绛云身后发抖,唤“阿姐”的模样, 那样碍眼。
落虞说她是魔?
绛云……会信她么。
归霁窥见绛云神情稍顿, 轻轻笑着,似乎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为她说话, “阿虞不可胡乱冤枉阿霁。”
“她呀,是我最好的佩剑, 才不是什么魔。”
只是……一柄剑而已?
归霁仿佛又坠入了刺骨的血水里,她低垂着脸, 感受到血液倒流, 惘然若失。
一颗寒石,谈何有温热的血液。
只不过是甘愿栖身的霞光, 不再独照她而已。
从浸默海离开后,她目睹绛云身边有了那么多人。槐琅、宿雪、怀宁,如今,又来了一个寻常的人类小姑娘。
她们都那样鲜活生动,而自己了无生息,只是宿在一柄寒石佩剑里的死物。
格格不入,连心跳都没有。
归霁开始在暗处无声打量绛云与落虞的身影。
她看见绛云手把手教落虞习剑、吹埙,教她推衍、医术,因为落虞不入流的杂灵根体质, 总是俯下身, 温声慰藉。
那双手,本应该是紧握着她的;那双殷粉杏眸,本应该始终倒映着她才对。
绛云开始给落虞筹备生辰礼物, 背着她和宿雪、怀宁商议。
她们坐在后山,温风和煦,桃瓣轻拂,面上俱是笑意。
归霁躲在树后,安静观望三人背影。
那一瞬间,她觉得郁绿峰春意不再,流转的风化作冰棱,直直刺入心扉。
如果她也是杂灵根的人类,如果,她从来不是什么寒石,就好了。
若她也能收到绛云独一无二的生辰礼,该有多好?
落虞生辰当天,郁绿峰举办了一场热闹祝礼。
归霁目睹绛云将亲手锻作的碧霄赠予落虞,无声离席,在后山枯坐整夜。
脑海中浮动许多恶念。
她想,若是将碧霄折断,或用碧霄洞穿落虞的心脉,该有多快慰。
可是,绛云应当是会难过的。
而归霁只是想象女子眼眸微红,失望看向她的模样,便觉有细密针芒嵌入肺腑。
她没办法忤逆绛云的任何心愿,因为,她早就只是女子的一柄剑。
思绪朦胧之时,她恍惚听见绛云轻软的语调,“……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给落虞过生辰什么的,还真把你骗到啦。”
“可是,我也有准备很久的礼物,要赠给阿霁呀。”
灼烫到归霁无法忍受的温软,经由绛云指尖,缓缓没入她胸口。
她揽抱着绛云,感受到自己的前胸霎时涌入滚烫连绵的暖流,激荡着,令她不知所措。
那是她最为眷恋的,鲜活悸动着的……半颗温软。
属于绛云的心。
“今后可不要用那种被抛弃的目光盯着我了。”绛云啄一啄她的长睫,含笑道,“瞧,我的心都碎啦。”
“碎作两半,喏,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归霁迫切吻上女子的唇,她第一次感受到欢欣,亦读尽绛云翻涌的心声。
满满都是“归霁”二字。
字字不提心慕,却又字字诉尽依恋。
“阿霁,我们择个日子成亲罢。”她看见绛云耳廓晕染浅粉,月光下,模样羞赧动人。
“你收下了我的心,不许还回来,也不准抵赖啦。”
结契那日,是归霁有生以来最静谧、最美妙的夜晚,如黄粱一梦。
她们接受众人恭贺,饮尽合卺酒,在薄被下极尽缱绻。
游荡于尘世间的寒石,就此有了归途。
名为绛云的归途。
可寒石有了心,便果真能与寻常人一般无二么?
五感复苏,与绛云缠绵时的战栗感成倍翻涌,洪水猛兽般的猜忌同样如影随形。
胸口半颗残破的心,无法承托她汹涌到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反而使她患得患失。
归霁将绛云与宿雪的饮酒笑谈,视作耳鬓厮磨;无意撞见女子倚靠在怀宁躯干旁小憩,只觉她们是在隐匿私会。
甚至那一夜,她瞧见绛云与落虞的剪影透过纸窗,好像在交颈拥吻。
归霁面色苍白,破门而入。
她只来得及瞧见落虞唇上的湿痕,还有绛云嫣红的唇色。
落虞轻搅瓷碗中的药汤,不置可否,只是无声笑着。
黑白分明的双眼,落在归霁脸上。
平素在绛云面前的乖巧荡然无存,她开了口,“一颗寒石?不,只不过是一柄佩剑罢了。”
“如何配与槐琅君、与绛云阿姐在一起?”
那一夜,归霁亲手扼住了落虞的脖颈,良久,似掸去尘埃般松开指骨,任由少女滑落在地。
温烫的鲜血溅在她侧脸,月光下,如丧失理智的艳鬼。
落虞受了重伤,几乎根骨俱废。
绛云坐在榻旁,一勺一勺给女孩喂药,垂眸沉默着,再也没有与归霁说一句话。
当天夜里,她抚摸着归霁埋在腿间的发丝,脸颊潮红涨起,又无声渐褪。
“我只是觉得,落虞生而无依,和我从前的模样那样相似,便将她接到身边。”绛云低声轻语。
“阿霁……缘何要对她下手呢?”
归霁唇间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看见绛云偏过头,双眸茫然睁着,晶莹泪珠泅湿发丝,“这一世,我等了许多年,本该是最好的一世。”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归霁吻去绛云的泪痕,做尽所有佩剑对其主应有的温存照料之事,却说不出只字片语。
她动作无措,只想要绛云不要再难过,不要因她而难过。
可是却只看见女子眸底的光黯下去。
那夜过去,绛云对她依旧一如往常,甚至不吝啬浅淡笑意,依旧唤她“阿霁”。
归霁却觉得,绛云与她正在一点点疏远,逐渐如隔天堑。
对旁人的笑,和对她的,好像已没有什么分别。
甚至还是宿雪面色凝重,亲自来寻她,说绛云染疾不愈,她才知晓,绛云已经咯血许久。
女子身形纤细,倚入椅间,谈笑风生之际,忽然蹙起眉,掩唇低咳。
她喜穿殷红,咳出血,也只是悄然借袖遮掩,甚至仍扬着唇,令旁人无从发觉端倪。
归霁的衣摆被轻轻拉住。
她回过身,撞进落虞一双澄明眼眸中。
少女嫣然一笑,轻声开口:“你知道绛云阿姐为何久疾不愈么?”
“因为……她将自己的心,分给了你一半呀。”
“她的寿数,已然不多了。”
“你竟分毫不知?”
归霁双眸殷红。
她挥袖震开如骨附蛆、竟还温和笑得出来的落虞,到后山,用冰冷匕首剜入自己的胸口。
如果将绛云赠予她的心还回去,女子是不是就能痊愈?
她无法忍受绛云孤身陨落,徒留她在这尘世间游荡。
可却有另一道声音哂笑着,在脑海中响起。
你甘心么?
你将舍弃七情六欲,再无法体味到寻常人的滋味,亦无法回馈绛云对你的情愫。
她……甘心么?
不甘心。
归霁不想再回到从前,不想变成从前木然度日的模样。
她唯一的心愿,始终就只有两个字。
“绛云”。
“那么。”落虞从林中阴翳处走出,仍旧无害笑着,“我这里有可以挽救绛云的良方。”
“取常人心头血来。百人之血,便可抵绛云一日寿数。”
“……我为何要信你。”归霁雪色衣襟浸透殷红,薄唇轻碰。
她瞧见,落虞取出了一枚推衍珠。
女孩根骨不佳,无法习剑,唯有推衍之术炉火纯青。
她笑着低下身,推衍珠便缓缓涌现未来之景。
画面里,绛云再未咯血,模样鲜活明媚,牵起她的手,娇声唤:“阿霁。”
“郁绿峰云水间已成,趁宿雪怀宁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快逃!去看雪,好不好?”
归霁痴痴望着画面流转,她已经许久没有被绛云如此亲昵对待了。
落虞嗓音恍若蛊惑,“阿霁。”
“未来无从更改……你最终还是信了我,不是么?”
归霁拾起一柄平平无奇的匕首,离开郁绿峰。
当日是霄节,中州百姓已然认得她,知晓她与绛云关系匪浅,善意向她问好,抹去她的酒钱。
归霁肩膀止不住发抖,握紧匕首,又脱力松开。
她想起绛云与她一同游历九州,烟火人间之中,笑弯的那双杏眸。
牵起她手,说她们还要在尘世度过许多个霄节。
归霁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捧着温烫的、来自许多殊异面孔之人的心头血,回到郁绿峰。
那夜,她流出殷红的泪,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然堕魔。
她淡漠抹去血泪,自去寻绛云。
心头快要烧灼起来的期许,将将掩盖如堕深渊的自厌。
只要绛云能痊愈,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隔着薄纸窗,归霁只听见,摇曳昏暗的烛火中,绛云与宿雪在交谈,话音冷清。
“事到如今,中州死伤枕籍。归霁本是恶石,命该如此。绛云,你为何执着于改写她的命数?”是宿雪的声音。
“是我一意孤行,将她带离浸默海。分出一半的心、与她结契,只是想要压抑她的恶念,但还是失败了。”绛云开口。
“她既已认我为主,我合该亲手处置,将其折断,沉入浸默海。”
归霁垂下了头。
她听见,胸口里悸动的心逐渐停跳,一点点冰封,覆满冷霜。
原来,绛云与她结契,是在骗她。
绛云肯将自己的心分给她一半,说对她情根深种,是假的。
绛云……不想要她陪在身边了。
想要像扔掉垃圾一样,重新将她抛回浸默海。
她究竟算什么?
只不过是,蘅芜君的一柄佩剑?
归霁将已经泛凉的心头血,留在绛云与她的寝处门边,仓皇离去。
可是,她还是想和绛云一同去看雪。
听女子抵在她耳边,嗓音娇柔,说她们是道侣,该永世纠缠在一起。
而不是什么脆弱无依的……剑与剑主的关系。
烛火明灭,因夜风而摇曳。
归霁没有听见屋中默然良久,绛云接下来的含笑话音。
“宿雪,你是想要我像刚才所言……那样做么?”
“可是,我不会的。我亲手将归霁带离浸默海,她犯下恶行,我亦同罪。”
“在她沉入浸默海前,我当先行一步。”
宿雪瞧绛云一如往昔地扬唇,柔声轻语,“因为,我从未视阿霁为什么恶石、佩剑。”
“她始终只是一颗漂亮如镜的石头,是我的道侣呀。”
小鱼与寒石结契,本就罔悖尘世伦常。
又何妨再添出格几笔。
既然归霁终将堕魔,成为魔尊,而她无法与天道抗衡,改写轮回。
那这一世,她就代替归霁,背负归霁的命数。
绛云又低咳起来,鲜血似落梅飞溅,却仍盈盈笑着。
“你身上的毒,可有解决之法?”宿雪心揪至极,“……究竟是谁。”
剜去一半的心,虽会减损寿数,绝不会如现在内外空虚、咯血不止。
绛云目光追逐着纸窗外。
那是停伫良久,比归霁还要像鬼魅的一个少女。
落虞捧着一盏鲛灯,昏暗的光映亮清秀面庞,唇角扬起,正朝她乖顺笑着。
“无妨。”绛云嗓音温缓。
她不怪落虞,只怪自己。
为了不再孤寂,为了挽救往昔那条亲族尽灭的小红鱼,卷入许多变数。
落虞,便是这一世横亘在她与归霁当中,天道存心设下的最大变数。
绛云不怕离开这个明媚动人的尘世。
过往,在归霁消散之后,她亲手打碎藏在魔宫中的鲛灯,不顾被鲛灯重凝的自己可能会湮灭。从那时起,她便不怕了。
鲛灯蛊惑轻语,说她只要拿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来交换,便能复苏归霁。
绛云不留情面地将鲛灯残片碾碎。
彼时她年少轻狂,含着泪,倔强低语:“我才不要你帮忙……!”
“我会亲手改写阿霁的命数。她若在这浸默海万年,我便等上万年,直到她认出我,想要与我重逢的那一日!”
绛云的手里,仍握着归霁因她而生长的一颗心,状若玉石。
眼前浮现归霁的回忆。
她怔怔看见,清冷淡漠的女子逃离佛土,在桃村孤独等待,仰头,无数次期许能窥见天际一抹绯红。
看见归霁抱着她的残躯,在魔宫死寂困守,度过被鲛灯恶意拉长的万年岁月。
可到头来,她们依旧难逃命运操纵,再度堕入同一条河流。
绛云在门边,拾到了还带有归霁指尖余温的心头血小瓶,握在掌心。
她无力再与天道抗衡。
只是……有些舍不得归霁。
舍不得她毒发身亡后,归霁漫无目的、孤寂游荡,活在没有她的人世间。
若还有来世,绛云不会再做什么光风霁月、舍身济世的蘅芜君。
她只想化为一尾小红鱼,寻到木讷寡言的寒石,蜷进对方温凉掌心,撒娇甩尾。
如她们在佛土初遇时那样,懵懂地娇声乞求,“漂亮的美人,瞧我呀!”
“做我的娘子,好么?”
第85章 前尘忆
血月初升, 灾厄遍世。
晦暗血雾中,归霁衣袍被鲜血浸透,端然坐在礁石上, 痴痴凝望中州方向。
浸默海下魔宫重启, 桃村状若坟冢,连坠落的桃瓣都染上诡谲殷红。
归霁已经在此守候许久,可并不觉腻烦。
几日前, 绛云说……要来浸默海嫁她,以换得九州安宁。
归霁低垂下头, 唇角一点点扬起。
她知晓,自己怎能比得上九州安危来得重要?
她早已提前得到消息, 绛云会率众玄门一同前来, 靠柔情蜜意哄骗她,假意与她结契。
随后, 亲手将她抹除,浸入浸默海。
归霁浑身发起抖来,咬破自己的唇,维持短暂清醒,可依旧不受控地挽出一丝满足的笑。
她开始想象绛云身着嫁衣,迈入魔宫的模样,想象女子对她怜悯却又憎恶的眼神。
甚至在想,绛云亲手抹除她时,会不会一边唤她“阿霁”, 一边掉下泪来?
她从幻想中, 搜寻所有绛云对她动情、贪恋、不舍的证据。
可最终还是归于一片虚无。
归霁将自己拢住,她觉得很冷,又觉得可笑。生来就是一颗寒石, 竟也有觉得冷寂的一日。
只因为,她曾经短暂窥见温暖的霞光。
绛云还是来了,在期限的最后一日。
归霁孤身坐在为绛云布置好的洞房深处。
相隔冰冷盖头,她窥见女子着嫁衣,手腕缠绕束缚魔气,朝她微微偏头,笑意如往常明媚。
“阿霁。”她咬字温润清脆,“我来嫁你了。”
好像她们之间并无嫌隙,好像如今,依旧是她们曾在春意动人的郁绿峰,交颈饮下合卺酒那夜的延续。
归霁红着眼眸,举起冰冷的琼浆,倒在绛云被剥除嫁衣的雪色肌肤上。
害怕女子会逃,索性用浓重的魔气凝成锁链,将女子的腕勒出可怖的红。
她俯身,在绛云身上烙印属于自己的痕迹,一遍又一遍,痴痴唤着“阿绛”。
归霁想要看绛云因她而失控的模样,如此,就能暂时忘却,她只是女子一柄无足轻重的剑。
一柄觊觎其主,沦落到堕魔的凶剑。
识海之中,恶念的声音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归霁知道,自己早已变成了恶念本身。
绛云任她施为,连娇嫩的肌肤印上被摧残的殷红,双腿化作战栗鱼尾,连啜泣都发不出来,也没有怪罪她分毫。
只是温存地,将唇贴在她冰冷的、沾染湿腻的唇边。
像小鱼在啄弄心爱的玉石。
归霁不明白为什么。
她用着近乎将绛云的唇咬破的力道亲吻,眼眶濡湿,话音却仍是置身事外的冷。
“众玄门……何时来浸默海讨伐。”
她还能享受多久来自绛云的、恍若一戳就破的泡沫般的柔情蜜意?
绛云的指腹抵上了她唇。
笑起来,牵起她手,抵在自己柔软胸口,“阿霁,你且来听。”
归霁听见,半颗残破的心脏正微弱悸跳着,早不似她与绛云初遇时那样鲜活。
“听不见的话。”绛云勾出了嫁衣袖中一柄匕首,含笑劝。
“你亲自剜出来,瞧一瞧,我心中所想,是否与你别无二致?”
归霁面色苍白。
避开女子灼灼眸光,墨发垂落,压抑嗓音抗拒,“……不。”
眼前幻象与真实交叠,蛊惑着她,若将绛云变作一具尸体,她们便能永世纠缠。
可她……怎能弑主。
绛云却牵着她的手,徐徐握紧匕首,“我记得,阿霁想要一份我赠予落虞那般的生辰礼?”
“从浸默海寻到你的那日起,细细数来,如今,也算是阿霁的生辰。”
女子笑意柔软,话音亦如神情。
“那就将我余下的这半颗心赔给你,如何?”
归霁只是仓皇摇头。
寒石的愿望,是想要一颗完整的心。
但若小鱼不在这世间,她再无任何贪恋尘世的念想,要心又有何用?
她窥见,绛云似乎仍在笑。
看见女子指腹拨开她发丝,揩去她流出的血泪,覆了一个吻。
来不及去阻止,如朝霞鲜妍的人,胸口陡然绽出朱缨般的花。
心脉相连,归霁胸口那半颗属于绛云的心,亦如被冰冷锋刃搅弄,痛不欲生。
好疼。
归霁失神望绛云面色迅速发白,唇却因为染上她的血泪,变得殷红,弯眸朝她笑着。
“阿霁,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呢?”女子贴上她耳畔。
“自佛土逃离后,我从未想做什么挽救常人于水火的仙尊。”
小鱼仅有的心愿,只是想改写寒石的命数。
为寒石填满空荡无物的胸口,为寒石,寻到一颗真正的心。
纵然如今,她来充当归霁的心。
抵上自己,也心甘情愿。
归霁浑身热度抽离。
她听见,来自于绛云那半颗心的悸颤,看见无数她与小鱼的记忆碎片。
“我想要让漂亮的石头开心起来,与我一同到婆娑人世,观遍朝霞与月升!”
“她若无心,我来充当她的心,不就好啦?”
佛土永昼里,寒石静默阖眼休眠,而小鱼偷偷啄吻她的唇角,腮盖含羞翕动。
…
“阿霁为我挡下古龙灭后的魔气,才堕了魔。我们之间的纠缠,是不是从最初就是错的?”
“可我依旧不悔,与阿霁成亲结契。”
“她合该是我唯一的道侣。”
桃村偏僻的荒山洞府中,绛云斟满合卺酒,笑着回身,对上被恶念操纵的女子一双殷红眼眸。
…
“阿霁、阿霁。”
“我不想要长剑了,你变回寒石,我们在浸默海共度余生,好不好?”
阴冷魔宫之中,绛云将冰冷长剑贴在脸颊旁,泪水茫然无措,晕湿剑身。
这之后,本该恣意溯游于尘世的鱼龙,打碎鲛灯,困守血海,执拗等待寒石轮回。
她最终,在混沌血水之中,捞到了一柄如玉雕琢的剑。
——“这一世,一定是属于我与阿霁的、最美妙的一世。”
绛云在尘世流转良久,长成阅历深重的鱼龙,已非过往懵懂模样,却仍旧心怀憧憬。
“我想令阿霁懂得喜哀酸甜,令她也爱上这个烟火人间。”
“我要将自己的心,分给她一半。”
可为什么,命数总在一遍遍将她们拆散。
归霁将脸贴在绛云汩汩流血的胸口,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寒石获得了完整的、温热跳动的心,却已失去那条最初赠予她暖意的宝石小鱼。
来时一片虚无,归去时,亦丢失唯一的归途。
归霁揽抱着绛云,着嫁衣,一步步踏出魔宫,血泪已然干涸。
浸默海之外,惟有稀薄的冷风,还有自发前来送绛云最后一程的散修。
绛云从始至终都在骗她,没有以身为饵,召集众玄门,欲将她抹杀。
反而叮嘱那些尚存理智的玄门之人,为她沉冤昭雪,说,归霁从不是什么邪剑。
——如今的魔尊,另有其人。
归霁视野模糊殷红,对上一双黑白分明、令人生畏的眼眸。
落虞举着鲛灯,混在人群中央,纯良面庞被映亮,笑意温煦。
她目光贪婪地落在归霁怀中,绛云那具已经没有生息的躯体上。
忽然,将怀中鲛灯用力握紧、碾碎。
掌心未曾流血,只徐徐淌出黑色的魔气。
而霎时间,鲛灯残片弥漫之处,玄修仓惶叫着,尽数化为可怖的魔。
浸默海中因怨气滋生的魔,则变成了青白道袍,亭亭出尘的仙修。
对落虞恭敬称“仙尊”,而对绛云、曾斩杀群魔的蘅芜君,蔑称“魔尊”。
落虞朝归霁一步步走来。
“阿霁。”她歪头,笑得纯善,“初遇之时,我怨你屠我满门……”
“是骗你的呀。”
“包括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所为。因为,西圣佛土称我为……天生恶种。”
“不过。”落虞抬手,欲轻触归霁怀中绛云的脸颊,话音惋惜,“寒石本是死物,与这世间独有的,最为漂亮的鱼龙结契……太过可笑。”
“将绛云还给我,我便帮你洗刷魔躯,重回莲池,做一颗澄透的玉石,可好?”
一抹青色剑光冷冽掠过,饱含杀意,将将擦着落虞的指尖,惹得她本能退避。
宿雪立于佩剑剑尖,模样端冷肃杀;身后的怀宁,眸光格外复杂。
空中浓云翻涌,电闪雷鸣。
烛因庞然身形若隐若现,龙爪紧绷,对落虞嘶声怒吼,“——!”
“只有绛云,不会因我是天生坏种而唾弃我。”落虞惨淡笑。
不多时,目光却又阴翳落在归霁脸上,“只可惜,绛云竟为了一颗冰冷寒石、一柄剑,怪罪于我?”
“若我不再是杂灵根的寻常人,而是统御魔、玄两界之人,若我代替绛云,成为仙尊……”
“她是否,就能多瞧瞧我呢。”
归霁低垂着脸,身形单薄似纸。
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落虞。
但鲛灯残片笼罩的范围内,修为催动凝滞,如陷泥沼。
她无法与落虞抗衡,而落虞,却要夺走她怀中的绛云。
甚至一步一步,缓慢而饶有兴味,像在观望垂死挣扎的猎物。
烛因忽地怒吼起来,龙息激震飞石,衔着绛云的残躯高高飞起。
却被形同鬼魅的落虞击中,鲜血如注。
那双金黄竖瞳,依旧死死盯着归霁。
——“快逃。”
——“我会代你守好绛云残魄。”
宿雪衣袂翻飞,勉力拖住落虞,怀宁化作原身,以桃树枝条束缚落虞的脚步。
就像她们曾在佛土,为默默心慕小鱼的寒石保守秘密、衔来衣袍那般。
“师姐?”落虞嗤然笑,“我知你们视我为杂灵根的废物,从未真心待我。”
“那么,往后。”她扳起宿雪因元气大伤而苍白的脸。
“我要你与怀宁经年困守郁绿峰,如我一般,尝尝修为倒退,沦为废物的滋味。”
“云水间?再不会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宗。”
归霁被宿雪动用灵力传送离去,只窥见尘世血流似海,恰似佛经之中的婆娑地狱。
她窥见桃村被屠,绛云欢喜贪恋的美景,如今胜似炼狱。
看见春色不褪的郁绿峰草木凋零,一夜风雪交缠,死寂异常。
归霁惘然不已,生出自毁的想法。
如果佛土莲池最初便无恶石,小鱼便不会卷入只该她承受的、无望的轮回漩涡,更不会与落虞相遇。
可耳边却始终回荡着小红鱼娇脆的嗓音。
乞求她,要她瞧瞧自己,央她陪伴,令她不再作为这世间唯一一条鱼龙,独自承受孤单冷寂。
小鱼喜欢她剔透的一面,那么,只消将自己纯善的模样剥离出来,自毁丑陋的一面,就好了。
归霁将自己的心魂碎作两半。
其中一半洁净似新雪,亦是最初她专注望着池中小鱼,心潮暗滋的纯粹模样。
她想起绛云最后的心愿。
愿做她掌心中一条娇憨小红鱼,讨她做自己的新娘子,普通顺遂地度过余生。
她垂眸笑着,柔声呢喃,“……好。”
寒石生性本恶,却从来舍不得拂去小鱼的任何心愿。
归霁自毁堕入浸默海,形魂将湮前,扬唇笑着。
在新凝出的身躯上,篆刻出寥寥几笔。
——代我赴约,去瞧小鱼憧憬的烟火人间罢。
那里,荒山桃树遍生,水潭清澈见底。
一尾小红鱼雀跃甩尾,娇声娇气,说要讨得这世间最漂亮的美人,做自己的娘子。
而寒石不语,蛰伏在终年覆雪的凋敝山门,静候空茫的胸口,被灼灼绯红填满。
那一日,天幕边缘晕染着绛色霞光,冷冽清寂的郁绿峰,仿佛开满了丛生的朱缨。
司镜掬起一捧水,温软的小红鱼翻着肚皮,轻蹭她指骨。
撒娇脆语,唤她:“娘子、娘子!”
第86章 春意
司镜睫毛翕动, 睁开眼。
思绪沉浮,一场大梦将醒。
梦中山峦渐翠,煦风轻柔, 偶有鸟雀微鸣, 是她所眷恋的云水间。
可坐起身,低头望向掌心,却空空如也。
没有鲜妍温软的一抹绯红, 只剩血水从指骨淌落。
司镜跪坐在礁石上,任由浸默海刺骨的水, 将衣摆染殷、浸透。
她双眸空洞,微张唇。
起初, 一遍遍无声唤“昭昭”, 想再听小鱼娇脆唤她的余音。
许是觉得无望,再触不到那抹殷裙身影, 良久后,司镜只望着血海中自己倒映的那抹阴影。
脑海浮现出模糊二字。
归霁。
归霁已经不在了。
将她自恶念中剥离出来的玄衣女子,独自背负一切,令她如今复苏复明的归霁,彻底消散在了这世间。
司镜双眸干涸,近乎麻木。
她失去了今世因褚昭而凝出来的心,也将过往的自己送离,如今,只不过是一具空壳。
一颗因小鱼生出灵智的寒石, 再无法窥见宝石般的温软;一柄被命数操纵的邪剑, 在数次轮回中,早就被剑主忘却。
她已经……失却所有存于九州的意义。
司镜静寂躺入血海,窥见枯骨生花, 冰冷腐蚀的血水逐渐没过苍白脸颊。
她想,她已然赴了这烟火人间之约,与小鱼温存缱绻,纵然短暂,但不怨不悔。
意识沉入温钝的前一息,浸默海浓重血雾褪去,露出粉绛色天幕。
如轻风般飘逸的庞然身影,爪衔一颗明亮澄净的珠玉,丝鳍轻抚,纤尾粼粼,向晦暗血海游来。
那是一条明媚到令天地动容、万物失色的绯红鱼龙。
“知知!”褚昭化作原身,嗓音沉闷,却仍能听出尾调上扬的娇俏。
“你在这里呀!”
司镜窥见一双澄澈圆眸,旋即,衣摆被俏丽鱼龙轻衔住,将她拖曳出混沌血海。
褚昭将她放到自己背上,欢欣摇甩尾巴,破开云雾,不知游向何方。
九州四时有别,如今,不同于她们初遇之时的冬末,早已坠入一片赤忱的秋。
司镜看见距浸默海最近的丹永城,菡萏依旧盛放,还新栽了望不到尽头的嫩粉桃树。
有人窥见褚昭与司镜,兴奋指天,“看!是鱼龙族少主,还有护佑我们免于被玄魔屠戮的司镜城主!”
“不愧是九州第一剑修,不仅亲手震碎魔尊落虞的魔丹,还以一己之力,洗刷浸默海近千余年的冤屈。”
“听闻城主受了重伤,近几月都在浸默海修养,可我看,依旧仙姿出尘!”
褚昭讨厌那些人一个劲地盯着司镜。
只好用背鳍将女子身躯遮住,气恼叫:“不许瞧,知知是我的娘子!”
她是带久憩初醒的司镜看美景的,才不要别人觊觎她的娘子。
后背忽然一酥,庞然的鱼龙呜一声,蜷缩起爪。
她五感敏锐,女子似乎俯下身,沿着她的背鳍一路吻下去。
司镜并不说话,褚昭无措甩鳍,以为娘子是在和她撒娇,于是未曾放在心上。
下一站,是漫山染遍红叶的北州。
统御九州数百载的昆仑虚实为玄魔聚集之所,一朝湮灭后,小门小派林立。
褚昭寻了一处门派无人的后山,朝已经扫成堆的脆叶吹口气,顿时,红叶飞旋。
她被美景迷了眼,不忘用爪抓住其中最漂亮的那枚,悄悄给背上的司镜缀在发间。
这样没有血色的娘子,就变得鲜活起来了!
门派负责轮值打扫的弟子倦然睁开眼,发觉面前之景一夜回到瞌睡前。
心如死灰,绝望揉了揉眼,被忽然凑近的绯红鱼龙脑袋吓得一哆嗦,“……呜!”
“怎么?”褚昭鼓起脸颊,“你不服气?”
“我可是认识你们宗主的,连她笨笨流口水的模样都见过!”
弟子只知道宗主名叫烛因,是条沉睡千余年的古龙,却未曾去拜见过,更不知晓尊长之间的往事。
她错目一瞧,看见绯红鱼龙背上,端坐着一个孤冷清寂的美人。
听她们谈起烛因,竟从袖口取出匕首,仔细拭着,眸中划过一抹凉意。“……”
弟子顿时捂嘴,“唔唔唔!”
小女子定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向宗主告状的!
褚昭载着周身泛霜的女子,满意游远了。
弟子颤巍巍起身,却见侧后方,一身量极高、肤色微黯的女子倚着一棵树,正抱臂凝视着她这边。
金黄色的竖瞳微眯,她垂下头,忽地震碎身侧几人怀抱粗的巨树。
红叶落满了头顶,有些滑稽,却只顾黯然低语,“阿褚、阿褚……”
弟子看出来,她们门派的宗主,好像是有点傻的。
什么离奇美妙的三角恋情,古龙、娇纵鱼龙、清冷剑仙,且都是活了她几辈子的老东西了。
连“宁怀”的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啊。
褚昭不知背后有人在瞧,早就甩着纤长鱼尾,带着如一缕寒烟的女子飞远了。
她游至一片清澈水面,只看见司镜正将她赠的红叶小心收拢进掌心。
格外珍重,似乎在害怕将叶片弄碎,眼眸中也藏了些许脆弱。
褚昭不明白,司镜为什么从与她重逢后,一直都不和她说话。
不由闷闷想,一定是鱼龙的模样太丑了,惹得知知嫌弃。
待到回去,她一定要变成人身,穿上漂亮的衣裙。
不对……娘子似乎喜欢她赤裸的模样,每次垂眸望她时,几乎都不眨眼睛。
那她就不穿衣服啦!
绞尽脑汁想着,褚昭已经带司镜掠至东州摇光泽上空。
摇光泽在玄魔交战中未被波及,静谧安适,水面如洒碎金,潜游着许多从懵懂长成的小鱼苗。
不见槐琅的身影,只有蓓月依旧如往昔忙碌,舒展藕色长尾,不时弯出问号的形状,神情很是认真。
褚昭借由朦胧雾气遮掩,飞得低了些,好奇偷听,只听见“昭昭”、“生辰”等断续的词语。
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因为,她瞧见一抹明黄色靠近。
是槐琅。
“阿琅!”可才刚唤出声,双眸竟忽然被身上的女子遮住,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雪色,“唔……?”
司镜开了口。
嗓音很轻,不知在对谁说,“昭昭……不许瞧她人。”
褚昭点头如捣蒜,有些羞赧,又欢喜于身上的冰冷美人终于出言,“好呀!”
知知是她的道侣,就是要满足道侣的所有心愿,这还是司镜告诉她的。
因此,纵然被蒙着眼,依旧欢欣雀跃地朝前游,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却没瞧见,面前是一片荒芜大泽。
失去方向感,马上就要坠入水中时,后颈忽然一凉。
褚昭匆忙睁开眼,害怕司镜呛水,却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条小红鱼,被细腻掌心拢紧。
她茫然唤“娘子”,想要扒开司镜的指骨,可是,却察觉到女子肩膀在发抖。
一声一声唤她,低垂脸,用温冷的唇轻啄她露出的脑袋,嗓音含潮。
“昭昭不要走……”
“不要、抛弃映知。”
才不会抛弃呢!
褚昭气恼甩尾,仍抱着那颗莹润的珍珠玉石不放,用肚皮蹭司镜的掌窝。
她觉得,女子在浸默海独自疗伤的这些时日,一定是睡得脑袋糊涂了。
分明她已经收到了知知的心,那颗珍珠玉石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了,竟然此时还在怀疑她么?
“我们去郁绿峰看雪,好么?”司镜柔声喃喃,好似在对掌心里拢着的、顷刻就要消散的蜃景轻语。
“昭昭……一直想要和我去瞧的雪。”
纵然是梦,她也希望,曾被落虞推衍出的寒石与小鱼的未来,会一一成真。
褚昭有些困惑。
自九州上的魔被剿灭,九州归霁后,郁绿峰就变得温暖如春、再无积雪了呀。
存心想要给女子一个惊喜,她没有戳破,只温顺地吮了一口对方冰冷指尖,娇声答:“好!”
司镜御剑带她从东州大泽回云水间。
立在山径脚下,良久,都没有再言语。
入目绿意横生,与往昔霜雪封山的景象大不相同。
褚昭听见有熟悉的少年少女的谈笑声传来,指缝外,闪过几道湛蓝色道袍身影。
某个少女提着大包小包,从山下走私的飘香佳肴,看见山径处背对而立的雪色女子,哇了一声,“快看!那个剑修,像不像司映知!”
“得了罢,别听师尊胡诌。她说自己曾经与九州第一剑修相熟,你就真信了呀。”
褚昭听出来是云水间坏湿鳟门下的几个笨蛋。
她不服气地从司镜掌心里探出头,替女子鸣冤,“无礼,太无礼啦!”
“这是师姐,是比湿鳟还要厉害的大师姐!”
沈素素倒吸一口气,立刻跳远,“昭、昭昭大人怎么在这里……!”
她好奇仰头,沿司镜紧拢的手掌朝上一路望过去,被女子清隽容色所惑,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司镜就这样缄默望着面前一众尚且青涩的少年。
她缓慢翕动长睫,目光描摹过所有人,旋即,无声垂敛双眸。
眼尾被鲜亮生动的春意灼伤,弥漫薄红。
褚昭从始至终,没有听见女子开口说任何话,只是见她无声离开。
好似挣扎着,欲逃离一场诱人的幻梦。
身后,沈素素得意扬扬炫耀,“你懂什么?高手从不多言,反派死于话多。”
“不过、如……如果刚才那位剑修真的是司镜,能、能教我们,就好了!”元苓很是憧憬。
云水间的十六余名弟子,由司镜在浸默海打捞魂息后,经怀宁医治,虽已复生,却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褚昭有些为司镜打抱不平,气闷鼓腮。
她想要把怀里的珍珠玉石拿出来,叫笨蛋弟子们瞧瞧,女子曾经殚精竭虑,为她们讲习符法剑术的模样。
可是最终还是舍不得。
那是知知送的。
是只送给她一条鱼的礼物。
司镜捧着小鱼,循记忆回到了曾经的寝处。
刚一进门,便回手落了锁。她温存拨弄着手心里小鱼的温软鳞片,想要寻一只盛水的小缸,以免小鱼干渴。
可备好一切后,司镜俯下身,只听得床榻间砰地一声。
眼前白雾拢而又散,霎那间,额头相抵。
司镜失神望着对方一双澄润圆眸,被湿濡轻衔住唇。
小鱼化作赤裸少女,像沾染雪沫的团子,落入她怀中。
胸前还拢夹着一颗透明玉石。
却像不知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诱人般,歪头退却,懵懂望着她。
双眸闪着金箔光晕,“知知,你给我的礼物……为什么在变热呢?”
被打磨得圆润无一丝棱角的玉石,是寒石的心。
此刻,正因褚昭,迅速烧融起来。
司镜眸色微喑,失神望着褚昭此刻模样。
她不敢开口,怕出声后,面前的景象便会如幻梦般凭空散去。
届时,她依旧会沉沦在死寂刺骨的浸默海,被血水没过脸颊。
与昭昭一同游历丹永城、北州、东泽,甚至回到郁绿峰,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褚昭见女子缄默不语,气恼地锤了锤榻。
“还是坏湿鳟告诉我,我才知道,你的礼物就埋在郁绿峰的一颗桃树下。”说到此,她害羞捧起滚烫的玉石。
“好漂亮的石头呀!可是,桃树说,这是别人的心,要还的……”她牵着女子的手,抵上自己的胸口。
“用这颗来偿还,可以么?”她歪头。
司镜按住了褚昭的后脑,将少女压入榻间。
她与小鱼之间,隔着那颗寒石因情动而凝出的心,身躯紧紧相贴。
褚昭被吻得喘不过气,偏过头去。
静静缓了一阵,仿佛听见,那颗发烫的、不属于她的心,正在模糊吐露心绪,一直传到了她耳中。
「……假的。」
「昭昭对我亲昵,是假的。云水间,也是假的。」
「一颗石头,竟也会妄想美梦成真?」
结契之后,心音自然相通。
气得她咬一口女子的唇,娇声反驳,“笨蛋知知!”
“是真的、阿褚是真的小鱼!”
司镜肩膀微顿。
她一点点撑起身,唇色殷红,眸底潋滟,似乎快要从梦中惊醒。
借由窗外浮动着的春光,司镜打量身下被吻得迷离、睁着一双圆眸,委屈盯着她的少女。
“……”
薄唇轻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昭昭。
她的……昭昭。
是归霁为她营造的幻梦,还是,天道最后的垂怜?
褚昭见司镜只顾垂头失神,凑上前嗅嗅。
再度牵着女子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胸口。
司镜唇畔一热。
与此同时,听见了小鱼急且羞恼的心音。
「知知笨蛋。」
「为什么不瞧阿褚……?」
「笨蛋笨蛋笨蛋石头!」
「你不喜欢阿褚了!连没穿衣服的模样,也不喜欢了么?」
第87章 映情
胸口处夹着的玉石坠落在被褥间, 发热发光,如同寝处一点翕动萤火。
司镜愣愣睁眼,眸尾蓦然染红。
她匆然俯下身, 用唇感受褚昭脖颈的跳动、软热的体温, 亦指尖触摸少女的脸颊。
分外小心,生怕碰碎了什么,嗓音脆弱, “昭昭。”
“昭昭、昭昭……?”
本该余生沉于血海的寒石,如何能想到, 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褚昭应接不暇, 承受着司镜的亲吻, 眼眸迷离,只觉得女子身躯是冰凉的, 却像煮沸的雪,直亲得她浑身发烫。
她太久没有与女子亲近了,自三月前浸默海离别,自从宿雪告诉她,司镜在血海里养伤,不知何日苏醒后。
褚昭一直在郁绿峰,捧着从桃树下挖出来的玉石,望着浸默海的方向。
玉石告诉了她那么多事。
从虚无缥缈的佛土,到婆娑迷离的尘世。
寒石因她而生的一颗心中, 盛装着近乎千余年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愫。
褚昭觉得, 绛云与归霁的故事,那么遥远。
可她如今,只在意“司镜”二字。
她将她们的此世, 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择无情道为道途的清冷女子,生无牵挂,却因与她相遇、相知,屡屡破戒,终至堕魔。
世人皆讽她身为天资卓绝的剑修,竟与一只鱼妖纠缠,合该如过往的绛云与凶剑,毕生埋骨血海。
“那又如何。”司镜脸颊淌着血泪,神色淡薄,“我与昭昭,已然结契。”
“生当同衾,死当……同椁。”
可是,到头来,司镜依旧舍不得伤她分毫。
死生诀别那日,女子被恶人操纵,剜出她的妖丹。意识清明后,用还沾有她鲜血余温的匕首,麻木刺入自己胸口。
褚昭看见,自己失忆后,女子无数次徒然寻找她在这世间残存的痕迹。
听见她亲口诉说将与别人结契时,袖中的指骨收紧到泛白,殷红无声渗透。
却只是轻声乞求,“不要忘了璟思,可好?”
出尘高彻的人自惭形秽,怕她厌弃“司镜”二字,甘愿抛弃过往,以假名诱她再度沉沦。
褚昭亦看见,她与司镜曾在丹永城魔宫中短暂相伴。她只将此视作玩乐消遣,女子却当了真。
结契那晚,哄着满身红痕,疲累不已的她睡去后,女子眸中殷雾化开,柔声呢喃。
说她们已是道侣了,就此,再不会分别。
所有的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抚。
寒石的心愿,只是希望小鱼会为她停伫。
哪怕只是须臾,哪怕在她漫长的寿数中如眨眼般短暂,也会隽刻于心。
一如曾经,寒石不思佛法、藐视礼教,亲自在身躯刻下的那叁佰肆拾笔痕迹。
而褚昭早已数不清,她与司镜究竟纠缠了多少岁月。
以至于今世,才睁开眼瞧见玉石美人的第一眼,情潮就已暗相滋生。
“喜欢昭昭。”司镜埋入她的锁骨弯,嗓音含着水汽,一遍遍重复,“……喜欢。”
“是映知不好。”
“昭昭不要再对映知生气了,好么?”
褚昭被美人惹得发痒,她本就浑身发软,因这一蹭,只觉得有很多小鱼卵汩汩涌了出来,引得她羞赧无措。
只好努力推开司镜的肩,伸出手,去够被褥间那颗发热的玉石。
“我没有生气呀。”褚昭羞红耳尖,“我就是想把心还给知知……唔,你不是一直想有一颗心么?”
宿雪说,只要让她不解风情的冰美人娘子咕咚吞下这颗心,七情六欲便会复苏。
就能记起来,道侣之间到底该做些什么事。
怀宁在旁笑得咯咯,说是舒服的事,褚昭却早已忘了那是何等滋味。
褚昭够到了玉石。
可手腕却忽然被紧紧握住。
司镜眼睫低垂,将褚昭好不容易够来的温热玉石拂落。
“无需此物。”她轻声开口。
她读去了小鱼的心声,可是,她竟开始吃味,少女这三月,心心念念相伴的,并非是她。
玉石是她送给小鱼的礼物,怎可收回。
至于道侣间的事……她早已熟稔。
褚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唇已被封住。
原本还清孱柔弱的女子,好似忽然变成了洪水猛兽。
她吐息紊乱,似乎被触及了某片敏感的尾鳞,轻咬住唇,双腿竟自发化作了滑腻的鱼尾。
司镜将她手腕压至头顶,一寸寸吻过她裸.露的肌肤。陌生滋味如同浪潮,将她轻推上岸搁浅,又裹挟至热流深处。
最后褚昭早已忘记将那颗玉石所铸的心如数奉还。
她只听得女子啄她的耳廓,桃花眸波光潋滟。
说,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心。
而是一条殷红溯游,想要讨她做娘子的柔软小鱼-
月色空明如水,枝梢纤簌如坠。
怀宁哼着歌,浇灌后山新种的药草。
她身旁不远处,宿雪倚在一只潦草竹秋千上,一手捧着话本,眯眼醉醺醺地乐,“师妹,妙啊。”
“她逃,她追,她再逃,哎呀,她一直在追……这回插翅飞也没用了。”
怀宁没空搭理她,皮笑肉不笑地瞥她几眼,忽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轻微到如同错觉。
回头望去,果不其然,是一抹雪色身影,薄唇微抿,清绝容颜因月光而柔敛。
“映知,收到我给你的桃瓣了?”怀宁含笑唤,没什么架子,“快来快来。”
司镜走上前。
仍保留着过往的习惯,轻颔首,“师叔。”
又转向秋千上姿势放荡不羁的宿雪,“……师尊。”
宿雪笑呵呵的,原本还想蒙混过关,听见司镜这称呼,又不知女子究竟想起了多少,一时冷汗横流。
用话本挡住自己酡红的脸,“哎呀,映知无需如此客套。唤、唤我……‘那只青鸟’就行。”
若是绛云还在,知晓她竟然哄骗寒石拜入门下,干了几百年的苦力,定然会将她毛都薅秃。
还好褚昭并不凶残,顶多只会恼怒咬她几口。
司镜也是清冷寡言的性子,再不会如从前,看见她与小鱼喝酒,就要刀了她。
司镜默然驻足。
她本想为宿雪拂去肩上残花的,见女子似乎很是抗拒,只好垂眸。
怀宁将她拉了来,“映知别理醉鬼,来师叔这边。好不容易才从浸默海回来,如何?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说着说着,她有些绝望,“定然会不习惯的。哎,云水间的弟子重活一遭后,没了往日记忆。我托褚昭为他们讲习剑术,如今,他们只知昭昭大人,不知司师姐。”
司镜不太在意。
反而是听见‘昭昭大人’几字后,眸光轻闪。
她想起方才,小鱼被情潮裹挟,陷进被褥中,摇头抗拒,委屈说还要教笨蛋小孩学剑,不能太累。
却在被她读去心音,唤了声“昭昭大人”后,浑身发抖,涣散攥紧褥角。
本就狼藉的床榻愈发湿濡,褚昭咬了一口她肩,因为脱力,没留下任何齿痕,“……坏知知!”
司镜低垂脸,眸光温存,蜷起指尖。
她又怎会让昭昭受累去教剑术?
小鱼本该自由恣意,不被俗世牵绊。
怀宁窥见身旁清隽之人脖颈泛粉,但笑不语。
依旧如往昔那般,抬起司镜手腕,为她调理脉息。
感知到女子胸口依旧空荡,那颗玉石心未曾归位,有些讶异,“映知,你……?”
她以为,司镜因为有心,才会动情。
司镜开口:“师叔无需担忧。”
她指尖触碰胸口,眉眼静谧温和,像将今夜所有澄澈月光盛入眼眸,“映知,早已寻得了真正的心。”
不是因恋慕而凝出的冰冷死物,也非患得患失、拱手让出的半颗温软。
是一条小鱼,遍历千年苦楚,自苦咸的洋流深处,小心翼翼为她啄来的一颗珍珠。
而司镜抛却珍珠,唯独将小鱼拢入掌中。
昭昭,就是维系她喜怒哀乐的心。
怀宁思索良久,似乎了然,会意地笑起来,“那便好。”
“那么,该轮到师叔为我解惑了。”司镜面庞宁静,“在我沉睡的这几月,九州、还有郁绿峰上,都发生了何事?”
一切都美好到恍若她亲手编织的幻梦景象。
唯独……少了归霁。
怀宁半晌才开口,话音含了几分追忆,“有情轮回,生于六道,如车轮之无始终。”
“被天道围困、失却归途之人,选择湮灭自身,求一个破局之法。”
“注定为祸人间的恶石,毕生心愿,是以永堕泥沼为代价,换得世间归霁。”-
褚昭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坐起来,才迟钝觉得浑身酸软,险些连佩剑都拿不起来。
身上倒是被换上了整洁的亵衣,被褥也干燥松软。
褚昭摸一摸胸前,那颗玉石被制成了项链,好端端挂在她脖颈上。
仍带有余温,仿佛从未冷却。
褚昭跳下床,用殷裙把自己身上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脸热吁了口气。
叫那些笨蛋小孩瞧见,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她才不会承认,在榻上和司镜打架败北的糗事!
窗外光线正好,空气里透着桂子清香。
褚昭悄然寻司镜的身影,没有找到,别扭地轻哼一声。
……她一点都不在意美人去了何处。
今日起来得晚了些,褚昭也没有抓小孩上晨课的心思,慢吞吞提剑,赶往授课的内室。
一路上,时而揪着脆叶玩一阵,时而去追林间松鼠的身影。
待到日上三竿,褚昭才来到内室,刚探出头,却傻了眼。
众弟子一改懒散模样,欲哭无泪,趴在桌案上,描符描到手抖。
而司镜跽坐在内室前,姿容端矜,捧着一卷竹简,垂眸静读着。
台下弟子们窸窸窣窣,趁女子状若入定,小声摸起鱼来。
“昭昭大人,我想你。”聂芊装模作样地呜咽。
“稳扎稳打的修炼固然极好,摸鱼划水的道途更得我心,呜呜。”
“来不及为莫名失踪的昭昭大人哀悼,接下来赶到战场的是——”岑灵薇神秘兮兮地掏衣襟。
“我从山下集市买的,情意绵绵缱绻悱恻照情石!”
少女手心里躺着一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的雨花石。
“素素不是说,昨夜酒醉梦游,醒神之际,在昭昭大人寝处听见细软哭声了么?”岑灵薇嘿嘿笑。
“昭昭大人那么讨人喜欢,定然是有道侣了!春宵苦短,恐怕现在还没起呢。”她戳沈素素腰窝。
“这石头能映出昭昭大人的情丝与谁捆绑,届时我们顺藤摸瓜,还愁不知道?素素,你去!”
沈素素一挑眉,噘嘴,“为什么是我?”
岑灵薇怂且好奇,不敢大声张扬,瞥一眼首排认真描符的元苓,只把石头往沈素素怀里扔。
“你就不想……照照阿苓?”
可惜众人动静实在太大,一着不慎,那照情石骨碌碌滚了出来,落在过道处。
忽然被一道湛色灵力托起,朝内室前神情谧宁的雪衣女子飞去。
司镜放下竹简,垂眸打量掌心里的石头。
照情石霎时泛起盈盈光亮,化作千丝万缕的绯红细线,一端缠绕在女子小指指根处。
“嗯?唔……!”内室门帘外,忽然响起一阵惊慌挣扎的响动,很快,传来压低声音的娇斥。
“松开阿褚!是、是何方妖邪!为什么要绑阿褚……”
春风撩起门帘。
褚昭浑身被纤细红线绑住,圆眸含着水光,又羞又恼地跺脚。
想伸手去解,可是,剪不断理还乱,竟然越缠越紧。
她无措抬头望去,却只见内室中,司镜侧颊清冷,唇角微微扬起。
诸般情丝的源头,系于她小指,像新雪中一抹蜿蜒绵亘的鲜妍霞光。
女子向褚昭伸出手,温声开口:“昭昭。”
“到映知这里来,可好?”
第88章 自弈
褚昭眸光一亮, 本能想上前。
身上的殷红丝线似乎并不束缚她的行动,只是瞧着可怖,应该不是妖术。
更何况, 她看见另一端连着司镜的指尖。
知知是什么时候把这么长的红线捆到她身上的呢, 该不会是昨晚?
是想把她绑住,不许她出门么。
正思索着,内室众人左瞧瞧她, 右瞧瞧司镜,已经开始起哄了。
“昭昭大人前一阵子去西州浸默海, 该不会是去接……”有人双眼发亮。
元苓很认真,小心翼翼望了几眼司镜, 说话磕绊, “今日代课的这一位,真、真真的是, 司镜前……前辈么?”
褚昭一点都不想这么多笨蛋小孩围观司镜。
她佯装恼然,瞪向几个眉飞色舞的弟子,“哼,还想不想通过烤荷啦?快画符!然后……去后山挥剑百次!”
司镜只觉胸口好像有小鱼溯游,鳞片刮过,泛起一阵微痒。
她看见褚昭忽视众人目光,唯独朝她跑过来,将手放在她展开的手掌心。
抬手遮唇,悄声说:“快和我走呀, 知知。”
“不许你捆住我。”褚昭委屈, “今夜,我也要用红色的丝线把你绑在榻上,不许你出门!”
话音刚落, 她指尖便被女子牵住。
司镜握着她腕,朝面前弟子们微颔首,轻道了声“自修”,牵着她迅速离开内室。
内室顿时吵闹起来。
一路上微风拂面,女子未曾御剑,带她逃离身后满室喧嚣。
褚昭跑得呼呼喘气,双眸却晶亮。
待到司镜停下脚步,她来不及环顾周围究竟是何地,先勾着司镜的脖颈,在女子脸上胡乱亲了一下。
“我们……就在这里么?”她期盼不已,听见耳边有水声,原来她们身后就是某片林涧。
心跳砰砰,褚昭将不染尘埃的美人压在树上,踮起脚来乞吻。
未曾忘记红丝线的事,她想将司镜好生绑起来,可是再如何打量,自己的指尖都没有殷红情丝缠绕。
司镜托着她的腰,朝她手心里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柔声开口:“昭昭,以此物映照,便可窥瞧情丝。”
褚昭屏息凝神,捧起来。
可是,等待良久,指尖处依旧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褚昭双眸低垂,小声轻语,努力将石头贴在脸颊上焐热,“为什么阿褚没有漂亮的丝线。”
她虽然身着鲜亮的殷裙,却觉得如今身上的色泽苍白寡淡。
好像胸口隐秘处裂开了一道口子,流泻掉许多令人欢欣悸动的情愫。
原来,先前看到的那些红色丝线,都是司镜的。
她是一条……失去情丝的鱼龙么?
褚昭当日郁郁寡欢,无论做什么,都打不起来精神。
她想起初至郁绿峰时,宿雪听闻她要将那颗玉石心还给司镜,起初还笑眯眯点头。
在与她推杯换盏后,却凝望着朦胧月色,喃声轻语:“昭昭,映知可重获七情六欲,那你呢?”
素来混不吝的青袍女子,望着她时,深邃的水墨色眼眸中,竟藏着她瞧不懂的情绪。
“你往后可也会懂得,对映知,究竟是何等情愫么。”
褚昭到现在依旧不懂。
她只是在学着玉石中回忆里的绛云模样,对司镜好,不想让女子再难过、再像过往那般无望。
可是褚昭知道,这对司镜并不公平。
她看不懂女子望向她时眸底那抹浮动的光,也没办法回馈对方同等的情愫。
“昭昭在想什么?”身后,司镜拥了过来。
桌案烛火摇曳,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好似融成了一个温存的、毫无芥蒂的存在。
褚昭惊慌摇了摇头,不打算说出内心所想,只是悄然揉肚子,撒了一个小谎,“知知……我饿。”
郁绿峰饭堂水平不敢恭维,司镜从储物袋内取出原料,开始为她悉心制备梅花糕。
糯米粉混着清甜的花酱,捏成小鱼形状,再用灵火细细蒸过一遭,糕点的松软香气扑面而来。
褚昭却在司镜亲手挟着一枚糕点,睫羽低垂,温缓喂她之时,骑上了女子的双腿。
梅花糕的滋味混在两人唇齿间。
她将司镜按在榻上,用自己的身躯讨得女子欢愉,强撑着战栗发抖的腰身。
最终得偿所愿,窥见女子眼眸迷蒙,失控唤她“昭昭”的模样。
旖旎之后,褚昭在司镜怀里静静躺了许久,没有阖眼入睡。
她悄悄啄一下女子温软的唇,从怀抱中钻出来。
借着月色,失神望了司镜良久,才推门出去,独自去寻宿雪。
宿雪熟稔推衍之术,一定能算出她的情丝究竟在何处的。
褚昭匆匆离去,却未曾发现,原本在榻间熟睡的女子,长睫微翕,静默睁开眼。
柔软纤长的青丝倾泻在胸前,铺了满榻。
右手指尖处的红线,随少女离去而延至远方,细微震颤着-
褚昭从宿雪的推衍中得到了一个地名,在北州。
她趁夜色出行,月光照彻前路,御剑一路北行,最终落在了某处稍显凋敝的亭苑。
哒。
清脆一声,有人合着月光在下棋,对面却没有人影,是在自弈。
褚昭瞧见一道女子背影。
她左手边,点着一盏将熄未熄的鲛灯,青蓝色光晕微弱静止。
褚昭落座在女子对面,阴影笼罩棋盘。
她不通棋艺,却瞧见女子的指尖,就这样顿在了原处。
“阿虞。”她小声唤。
过往千年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但褚昭素不知,她如今的情丝,会握在落虞手中。
“昭昭,你来了。”落虞朝她温煦笑。
身处凋敝之所,女子眉眼轮廓依稀如故,依旧能瞧出几分濯清仙子的模样。
褚昭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一时惘然。
本想让面前气息微弱的女子直接将情丝还给她,可却又窥见落虞身上单薄的衣料。
“快要入冬啦!你穿这件衣袍很冷……”她环顾四周,“这里也很危险,随时会有玄门之人来巡逻,不要在这里下棋了。”
褚昭知道落虞是魔,是颠倒黑白,统御九州百余年的真正魔尊。
可是,她总想起,绛云初遇落虞那一日。
少女消瘦如枯草,唯有一双眼眸闪着求生的光,在数九寒冬中,自巷尾膝行而出,拽住绛云的衣摆。
怯弱地央求她,说想拜入玄门,求仙问道。
“昭昭,你可还记得。”落虞手臂相叠,落在棋盘边,朝她扬唇。
“你与我初遇时,正逢九月飞雪异象……北州那样冷,你也与我说了这些。”
“那时的我,才刚从一只凶恶的猫口中,夺下一块硬饼。”
一只毛发灰黑的猫儿,忽然从亭苑一角窜出,跃进落虞怀中。
褚昭唇色微白,抱住双臂,朝后缩了缩。
……她讨厌猫。
“那只猫,我曾经养过一阵。在她还睁不开眼之时,我宁可自己饿到视野模糊,也会把吃食分给它一口。”落虞垂头,温存梳理怀中黑猫的背毛。
“我想破除我身上注定的命数。因为,街头巷尾卜卦之人,皆说我为天生恶种。”
“对一只猫儿心存善念的人,还能称得上是恶种么?”
见褚昭不答,落虞无声扬唇,“可到头来,也是那只猫,亲手打碎了我憧憬渴求的全部。”
“我为它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幻想它有朝一日,变成口吐人言的猫妖,为我沉冤昭雪。”
“告诉那些玄门,我并非恶种,纵然是杂灵根的废物,也有可用武之地。”
“可是,在我某夜合着风雪入睡后,它却扑了过来,似乎……想要咬断我的喉管。”
“它太饿了。”落虞吃吃笑着,“它想要喝我的血充饥。”
褚昭说不出话来。
“于是啊,我在猫叼来一块冷饼,独自享用时,用生锈的刀刃刺入了它的胸口。”
落虞忽然勒紧了怀中黑猫的皮毛,惹得其炸毛尖叫。
“那块饼很香甜,连溅在我脸上的鲜血,都让我觉得温暖至极。”她捧着脸,含笑追忆。
“你是疯子。”褚昭眸底含泪,止不住摇头,“阿褚讨厌你!”
“猫若厌弃与你同宿同食,放它走便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它?”
落虞忽然沉默下来。
沉黑似墨的双眼,无声盯着褚昭。
“可你寻到我的那日,不是这样说的。”女子失神喃喃,似乎已经分不清她与绛云。
“阿绛,你说……从未见过我这般纯善无暇的人。你问我,可愿一同回郁绿峰,做个闲散剑修?”
“你化作原身,驮着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九州风光。我生自北州,第一次知晓,南疆原来那时花开正盛。”
“若时日就停留在那时多好。”落虞笑着,“你教我吹埙,手把手教我剑法,眸中就只有我一个。”
“阿绛,只要你开口,我本可以为了你洗刷掉过往所有罪恶,做云水间最乖顺的、你的阿虞啊。”
“……为什么,宁可选择归霁,也要对我冷言冷语,将我的心意碾做尘泥?”
这还是褚昭第一次瞧见落虞落泪。
触目惊心的血泪,打湿女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合着戚戚的笑,显得格外可怖。
褚昭握紧剑柄,想要离开亭苑,可只不过转身的须臾,便听见落虞怀中的黑猫发出痛苦嘶鸣。
仓皇回头,女子面庞已然溅满殷红,低垂着眼皮,身子探出桌案,朝她勾唇笑着。
“昭昭,我知晓今夜,你依旧想着司镜,想从我这里取回情丝,与她两情相好。”
落虞指尖缠绕一缕柔软殷丝,捧起她脸,轻语:“我骗了司镜,我怎么能将昭昭的情丝燎灭?”
可是,她曾尝试无数次,将褚昭的情丝与自己相系,却无一次成功。
她堕魔良久,内里已被蛀蚀一空,所有寻常人应有的,她已不剩半点。
只剩一具苟延残喘的空壳,等待小鱼前来。
“昭昭只要再吻一下阿虞,”落虞牵着褚昭指尖,点在自己唇畔。
“阿虞便将情丝奉还与你,可好?”
是小鱼主动来爱她。
从前也是,如今亦是。
而不是她自欺欺人,无数次妄想成真的蜃梦。
落虞闭上了眼。
她想起郁绿峰的浅花遍野,想起那一日阳光正好,绯衣女子牵起她手,带她一步步登上山阶,软声唤她“阿虞”。
而她慌张掩盖着溅上血的袖角,低头,憧憬着绛云温热的吐息,会不期然拂过她眉间。
落虞那时想,只要有一点点爱,她就不再是人人憎嫌的废物、可笑的天生恶种了。
她忽觉得胸口冰冷。
耳边破风声仿佛只有一瞬,身后,冰冷剑身探入,搅弄着她已不剩什么的身躯。
落虞回过身,看见司镜长睫垂敛,茕茕孑立,那双素无波澜的桃花眸中,泛起深重厌弃。
女子抛掉长剑,将褚昭重新揽入怀中。
不忍少女因今夜血腥之景而生出梦魇,为她燎尽一沓安神符,蒙上她双眸。
“落虞。”司镜启唇,声线结霜。
“……你怎么配。”
第89章 融雪
落虞低着头, 捂住被贯穿后溢出黑雾的前胸,跪坐在地。
想扬起嘴角,可是到头来, 已不剩什么力气。
“从千年前那夜, 你亲手在绛云的药中下毒后,便再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司镜嗓音冷寂。
“如今,又怎配染指昭昭?”
落虞抱紧双臂, 眼前影影绰绰。
记忆里绛云如蜜的眸光,逐渐变成瓷碗中轻曳的药液, 又化作绛云陨落时的冷寂血海。
是她……亲手杀了绛云?
落虞浑身发抖,只觉得很冷。
比那个即将使她毙于风雪的夜晚还要冷。
她握紧褚昭的情丝, 拼命汲取暖意, 却没能感受到任何热度。
只好仓皇探出手,牵住褚昭的衣裙下摆, 将衣料攥进掌心,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稻草。
……她不能没有绛云。
只有绛云不会视她为“恶种”,会珍重地对她笑,告诉她“无法改写命数,就打破命数”。
她没有想杀掉绛云,只是想,女子眸中盛着她而已。
落虞听见锋刃出鞘的声音。
她无措抬头,看见褚昭握紧长剑,眸含水光, 犹疑着, 想斩断她紧抓的衣摆。
可最终还是罢手,将剑远远抛到一旁。
落虞想起那一夜,她捧着鲛灯, 羞赧倚入绛云怀中,不知女子早已发现下毒之人为她。
那时,绛云前所未有地缄默,握住匕首的指骨泛白,可直到最后,也依然没有什么动作。
朝她盈盈笑着,杏眸如缀落雨,说:“阿虞……我依旧不悔与你相遇。”
朝霞从不介怀,当映照尘寰之时,世间是青山霁雪,亦或泥沼污渠。
绛云曾亲自给她起了名字,“落虞”。
不希望她这一世阴霾落雨,愿她今后皆如希冀预料般美满。
可天生恶种,怎能美满万全?
一步踏错后,她早已堕入重渊。希冀之物如流沙划过掌心,终究也未曾得到。
落虞脱力松开指骨,绯红衣料自指缝中抽离,与司镜不染纤尘的雪色融在一起。
她低低咳嗽起来,快要消散在这世间。
恍惚间,似有一道轻软嗓音响起。
“阿虞,我来给你吹一支曲子,可好?”
少女双手捧埙,朝她笑起来,阖上眼,空灵的调子顿时在夜幕中响起。
乐声如泣如诉,荡涤魔气,似乎来自久远之前。
落虞痴痴仰头望着。
褚昭此刻模样,隐约与记忆中的绯红昳影重叠。
旧时,她也听过这支曲子。
那夜,绛云吹奏后,面对她问询,侧颈微粉,羞赧说,这是她为日后道侣所作。
从未被偏爱的人,就此妄想,那会是自己。
落虞身躯缓缓湮为一摊黑雾,流溢于空气中,勾住对方的小指。
她仿佛错觉般地又回到了郁绿峰。
彼时,她还是只及腰身的少女,绛云隐在朦胧月色里,唤她“阿虞”,浅浅笑着。
与她拉钩,说:“阿虞会一直在云水间陪着我的,对不对?”
“不过,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告诉我呀。”
褚昭停下吹奏。
面前早已空荡,再无落虞。她眸尾泛红,怔然后退,手一松,玉埙掉在地上。
后背霎时与柔软身躯相靠。
司镜用雪袖圈住她,揩去她掉落的泪珠,以身躯为她挡下秋夜寒风。
褚昭才瞧见,女子衣着不整,唇色微白,仓促从云水间随她赶到此处,显然是为护她。
“昭昭。”司镜抵在她颈窝里,声音很轻,“……映知在这里。”
“昭昭会怪我么?怪我亲手送落虞最后一程。怪我,只是瞧见你与落虞见面,便心焦如焚。”
浑身冰结,快要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想要快些、再快些,将小鱼重新护在怀中。
司镜无法再接受褚昭离开她的所有景象。
哪怕短暂分开的须臾,都像度日如年。
褚昭捂住了司镜柔软的唇。
她觉得掌心有些痒,借着月色,瞧面前恍若谪仙的女子眼眸含情似水,不由耳廓热起来。
踮起脚,一点点挪开手掌,覆上自己的唇。
司镜迅速收紧环在她腰际的手臂,长睫轻颤,吐息紊乱,碾磨间热意滋生。
“笨蛋知知。”褚昭被亲得嗓音发软。
“绛云只把阿虞当做友人!难道你从未听过,她为你作的那首埙曲么?”
自然是听过的。
从她与绛云在浸默海重逢的第一日,就听过了。
司镜垂眸,瞧着褚昭翕动的殷红唇瓣。
“哼,我今夜来取情丝。”褚昭声音越来越小,耳垂却越来越红,“……究竟是为了谁呀。”
她再也没能说出其余的话。
旁人面前清淡少语的女子,一夕消融,让她快要溺在温热雪水里、无从挣扎。
褚昭看见,属于自己的那缕情丝,悄悄攀上了司镜的手腕。
她有些羞恼,想扯回没出息的情丝,让自己的心意不要那么快暴露。
可司镜却将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十指紧扣。
褚昭双眸微睁。
她听见,司镜的心音在耳边响起,词句单调重复,如良久时日积攒下的脉脉私语。
「……喜欢。」
「好喜欢昭昭。」
万千心音,最终汇聚成饱含占有意味,却柔软如丝的一句。
「要昭昭,今后一直都看着我。」-
九州迈入深秋,落叶飘零,景致幽微萧瑟,透着几分万物流转的澄明。
惟有郁绿峰鸟雀啾鸣,葱翠欲滴,如世外桃源。
许是取回情丝时着了凉,回到郁绿峰后,褚昭比往常更贪睡了。
她埋在沾有浅淡清香的被褥里蹭蹭,睡了个回笼觉。
睁开眼时,出门给弟子上完早课的司镜就躺在她身侧。
轻吻她眉心,为她按揉前夜泛酸的腰际,“昭昭可再小睡一阵,映知陪你。”
褚昭在被褥里窸窸窣窣,爬到司镜身上,咬一口女子锁骨,“都怪你,坏知知!那些笨蛋小孩,如今恐怕早就把我忘啦。”
她知道司镜剑法比她厉害,表面清冷,骨子里却温柔细致,肯定很得弟子喜欢。
虽然云水间大师姐的位置本来就是司镜的,但褚昭也想被记住、被喜欢。
司镜揽住褚昭的腰,将她整个人困在怀里,话音低微,“昭昭有映知喜欢,还不够么?”
女子衣襟稍乱,雪白颈侧被她咬出梅花般的红痕,一副受她欺负的孱弱模样。
可只有褚昭知道,司镜昨夜多么过分。
将她的衣裙揉皱,亲她所有觉得难为情的地方,唤出清透水镜、纤冷剑鞘,让她颤巍巍化出鱼尾,再也下不来榻。
褚昭如临大敌,紧紧蒙住司镜蛊惑鱼心的一双桃花眸,想要逃离现场。
她第一次羞恼于寻回情丝后,与女子之间清晰到如同耳语的心音互通。
因为司镜从她睡醒睁眼那刻起,便一直在重复“昭昭可爱”、“今夜还想”等等令她脸颊快要烧起来的话。
褚昭匆然换好衣裙,逃出寝处,隔门与司镜相望,看见对方唇角稍扬,清隽出尘,如画中美人。
只不过这画,许是摇荡心神的春宫图。
褚昭一咬唇,慌乱掩上门。
室外微风轻拂,惹人醺然,是个景致极好的日子。
褚昭肆意信步,逛到了饭堂,好奇偷瞧。
如愿窥见了云水间弟子食不下咽、面如菜色的凄惨模样。
正笑得捧腹之际,忽然听见沈素素偷感很重,小心观望四周后才开口。
“最近市集上那些新话本试了没?据说有身临其境之效!只消看了,夜里便会亲身入梦……”
“真的假的?”
“我这里有一本‘杂灵根废柴,但一觉醒来玄门境界倒退千倍’,嘿嘿,已连续做了半月的玄门大能了。”
“比不上我最近的这本:三句话,让九州第一剑修美人为我堕魔。”
褚昭哼一声,格外不齿。
她隔窗相望,只瞧见所谓的“新话本”是一片薄薄的玉片。
本想趁笨蛋小孩不注意,偷偷用妖术够过来观摩,可惜众弟子似乎宝贝得很,炫耀晃了晃,就仔细收起来。
她才没有想看呢!
褚昭气鼓鼓跑去后山,在水潭裸泳溯游了好几圈,想忘掉方才,可心中却像有海葵在挠。
重新穿好衣裙时,她窸窣摸索一阵,双眸圆睁,不可置信地咬一下唇。
衣襟里,竟摸到了一块先前从未发觉的薄玉片。
玉片光滑,没有隽任何字,果真是弟子们提到的“话本”。
可惜,不知讲了何等故事。
褚昭欢喜地将玉片贴在脸颊蹭蹭,压下好奇心,打算今夜好好探查。
入夜,回到寝处,司镜果然坐在榻边等她。
柔声问她去了何处,顺势放下手中竹简,拾起玉栉,依例想为她梳发。
褚昭支支吾吾、三推四阻,“……阿褚很困,不要和知知舒服了。明日再说,好不好?”
她呼地一声吹灭烛火,用被褥将自己裹住,做贼心虚地闭上眼,“我歇息啦!”
司镜默然良久,嗓音依旧柔软,“好。”
褚昭全然忘记,如今心音已与女子互通。
她胸口咚咚似鼓,等身后女子吐息平缓,从衣襟里小心掏出薄玉,悄然注入灵力。
光晕轻闪,映亮一双杏眸。
她只觉头脑晕眩,再回过神之际,早已身处陌生之处。
依旧躺在一张榻上,可双目被蒙住,什么也瞧不见。
只能嗅到空气里一股格外甜的脂粉香气。
褚昭越嗅越觉得好闻,摸索着,可双手陡然陷入某个柔软怀抱。
下一息,手腕被怀抱的主人牢牢囿住。
她慌乱挣扎起来,可与女子肌肤紧贴着的地方,好似燎起了温吞火苗,令她禁不住蜷缩起身躯,茫然喘息,“……唔,你、你是谁……?”
覆盖双眼的丝绦忽被冰冷指骨挑开。
褚昭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桃花眸。
可其中蕴藏的兴味,却与清凌疏离的司镜大相径庭。
女子身着曳地的玄色衣袍,艳谲姝丽,指尖轻抚过她的唇,“你就是玄门为魔域、为我精挑细选的炉鼎么?”
“是一条……很可爱的小鱼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