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廷议
自宫门走向大殿有一条长长的道路名为“龙尾道”。由于正中央的宫殿基体很高, 所以这条冰莹石阶在走的过程中有一种登天梯的感觉。温兰殊跟在一众官员身后,他的绯袍并不起眼,跟为首的紫袍比起来更甚。
独孤逸群看了他几眼, 没说什么。
武官在另一侧,卢彦则和萧遥刚好挨着,柳度亦在其中。纠风化的御史就在一旁, 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侧目。只敢用眼珠子斜着看两眼, 等待接下来风云激荡的朝会。
殿面宽阔, 如千户洞开, 地面由红莲形方砖铺就,斗拱极尽奢华,门钉和栏杆都是鎏金铜件。温兰殊上次来, 还是在入仕为左拾遗的时候, 彼时他还以为一切都会像别人一样,走标准的仕途之路。
和一众俯首的官员不同,他抬眸看向了明堂宝座上的李昇。
李昇这会儿身着赭黄色袍衫,自黼依后出来, 坐于明堂之上,气度和仪态一改以往的瑟缩不安, 双手搭着凭几, 颇有江山之主的气概, 仿佛五湖四海就在他襟怀之中。小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混杂在朱紫衣冠中的温兰殊, 眼神带了些许玩味。
他还是穿上官服好看些——李昇这样想。
按照流程走完礼仪, 百官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纷纷跪坐。李昇今日似乎特别开心, “诸位爱卿, 朕有个好消息, 昨日凌云观练好了丹药,已经将朕在蜀地落下的病治好了。这些年来,若不是温少卿陪着朕,这病也不会这么快好啊!”
群臣纷纷看向了温兰殊,小声议论。
“昨日武卫告诉朕,大理寺人犯被劫走?韦少卿,可有此事?”
大理寺少卿韦曜被点名了,马上跽坐起来,大腿和小腿成垂直的角度,手里的朝笏立在跟前。昨晚包括韦曜在内的人都看见了温兰殊的脸,以及突然出现的朝华,为了自己的官帽,也得把这些责任都推到外人身上。至于上头的独孤逸群怎么想,都不重要,这次朝会就是推卸责任的大好时机。
“回陛下,确有此事。而臣也看见了劫走囚犯的人……”韦曜指着温兰殊,“就是太常寺少卿,温子馥。”
温兰殊面不改色。
“哦?”李昇用手支着下巴,“你继续说。”
“除了温子馥,还有朝华。”韦曜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了,其实皇帝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紧接着满堂都开始交头接耳,纷纷分析这俩人同时出现在大理寺的可能性。
太荒谬了。
太常寺少卿劫狱?女英阁阁主、早已叛逃的朝华劫狱?
卢彦则当即举起朝笏,“韦少卿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温少卿去了,那我问你,温少卿有什么必要去?那人和温少卿非亲非故,去惹这一身腥做什么?大晚上的还宵禁,待在家里不好么?想要推诿,不至于拿温少卿做幌子吧!”
韦曜百口莫辩,“他,就是他,我们都看见了,卢将军你不能……”说着韦曜望着自己的上司,“廷尉,你快说句话啊!”
卢彦则乘势追击,他本就是武人,吵起架来也不落下风,“韦少卿不会是想借助当年的案子,把一切都推到温少卿身上吧?你我都知道,当年时任左拾遗的温少卿上疏求释朝华,所以你想把温少卿和叛贼朝华分为一类,对不对?”
韦曜:“……”
独孤逸群这会儿终于说话了,“昨晚,有朝华,但温子馥并未出现在大理寺。”
韦曜顿时就坐了下去。
真是疏不间亲!独孤逸群,你现在都已经攀上韩相女儿了,结果还保护温兰殊?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韩相和卢彦则都会治理你!韦曜真是强忍住没有翻白眼。
看看温兰殊,依旧是坐怀不乱。
得,敢情自己变疯狗了。算了,左迁就左迁吧,跟着独孤逸群混,迟早饿死算了。
李昇挑了挑眉,“确实如此,子馥昨晚一直在朕宫中,没有去别的地方。诸位爱卿不要吵了,既然是朝华,那朕就派潜渊卫去追查,不要伤了和气嘛。”
韩粲在文官之首,和温行挨得很近,见状看了看温行。
那人目视前方,父子一样的波澜不惊。
“昨晚负责防卫大理寺的是谁啊?”李昇问。
柳度出列,“回陛下,是臣。”
“虽然朝华武功蹊跷,可你们那么多人都防不住,朕要是不罚,显得朕太过宽纵。自即日起,郡公不必来十六卫了,停职一个月,罚俸半年,并协助潜渊卫找到要犯。”
柳度当然不能说自己遇到了更加古灵精怪的红线,说出去一个堂堂的十六卫武将被一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不如罚俸半年,顶多给皇帝你白干五个月。
“臣领旨。”柳度完毕又回了班列。
一旁萧遥难掩笑意,小声对他说,“郡公难不成好整以暇,结果被人趁机直捣黄龙了?”
柳度撇嘴,“总有应付不及时的时候,长遐你肯定也有过吧。”
萧遥掩面偷笑,“啊……那确实有,不过意外之喜更多。”
俩人的“亲昵”自然又被正对面的温兰殊看见了。萧遥这会儿抬眼看去,刚好和温兰殊打了个照面,趁着这机会,他倨傲地昂起头,平视温兰殊,直勾勾看着,也不知道躲,偏要把对方看害羞了才罢休。
温兰殊不发一言,尽管所有的争论因他而来。他深知自己要是说得不对,不仅不会起到辩解的作用,反而会越描越黑。
他不喜欢被动,于是这会儿也不管什么越级言事了,直接起身,走到大殿中间,两侧公卿被吸引去了目光,纷纷看向他,不知道这是整哪一出。
温兰殊俯身,将朝笏往前一推,深鞠一躬,这样算是行礼,“陛下,臣听说渭南县谎报灾情,灾民不堪其扰,走投无路下敲登闻鼓。臣窃以为,见微知著,渭南县又是漕运枢纽,重中之重,不可等闲视之。”
京兆尹窦德偃暗道不好,望向韩粲,意思就是说韩相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就看底下人厮杀成这样啊,赶紧出来说句公道话!
京兆尹下辖的县出了这等事,窦德偃难辞其咎,对韩粲而言损失不大,因为韩粲手底下人想当京兆尹的多了去了,可是对窦德偃而言,摘不干净就是死路一条,流放到外面做官。好一点的在京畿,不好的就是边疆,他可吃不了这种苦哇!
窦德偃看韩粲久久未动,只好自己出列辩解,“回陛下,臣以为温少卿这是越级言事。你一个太常寺少卿,手为何要伸到渭南县去?而且渭南县之前上报,陛下也派了御史前去详查,得到的结果和县令一般无二,你如何敢主观臆断,怀疑复核的结果呢?”
“一个小老百姓,要不是被逼无奈,怎么可能会敲登闻鼓?而且你也说了复核过了,派去详查的御史是谁,和京兆尹你是什么关系,到底是不是自己查自己,窦府君,你敢不敢言明?”温兰殊丝毫不怯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慷慨陈词,“你们想压制小老百姓,不让他们出头有的是办法,而他们想状告你们,就得被扒一层皮、流一身的血!满堂公卿,谁做官不读《论语》,谁不知‘苛政猛于虎’?现如今享受万民供奉却尤嫌不够,还惦记百姓手里的几斤米?”
温兰殊已经做好被韩粲党羽群起攻之的想法了,之所以说这些,主要是这几年实在是憋得够呛,急欲发泄。
窦德偃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那温少卿有办法解决军费开支么?近几年朝廷官员的俸禄一减再减,各处谁不是开源节流,你有法子吗?”
这样一来矛盾就转移到了书生纸上谈兵。
温兰殊才不会跳进圈套里,“窦府君,那你是承认,自己确实为了多收税所以瞒报灾情?”
窦德偃哽噎,温兰殊乘势追击,“我越级言事与否,天下自有公论,大不了就是丢了官帽,回家种地去,我是不怕的,可我就是得把事情说明白,有没有瞒报,瞒报了多少,都要说清楚!”
满堂寂静。
“好了,你们忠心体国,朕都明白。不过窦卿说得也不错,国家正是大力养兵的时期,温少卿既然这么说,是已经有了法子了?如此一来,少卿在太常寺待着就没什么必要了,即日起就去御史台吧,朕命你去渭南县彻查田亩一事,务必绝对精确,不可让黎民百姓寒心,觉得大周只知盘剥百姓,不知休养生息。”
温兰殊好像第一天才认识李昇,见状也只能领旨谢恩。
皇帝已经答应把自己从太常寺放出来了,温兰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散朝后,皇帝特意叫温兰殊去了内殿。政事堂就在一侧,是宰相才能去的地方,大周的宰相有很多,数目不定,前头一般会冠有“同平章事”,温行和韩粲都是如此,剩下几个也都各自站队。
严格意义上来说,温行并不算是清流一脉之首,算是一个旗帜,海内文人期待温行能够施展仁政,以君子之德感化万民,因此这样一个人是决计不会结党的——一是不会,二是不能。
真正的清流之首,是卢臻,在前朝则表现为卢彦则及其背后的一些官员。
所以温兰殊应付裕如的底气其实也来源于卢彦则的范阳卢氏。
其实范阳卢氏对于温行的作风并不是很满意,因为温行太刚正不阿了,这样的人很难给自己带来好处,也无法在周围形成团体,迟早会被厌弃,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不出意外,卢彦则将会成为温行走后,卢氏一党在朝中的顶梁柱。
至于温兰殊?那就更不重要了。
这是一个术比道更重要的时代,他温兰殊顶多是个更高一层的钟少韫,派去打狗的肉包子。
温兰殊心里激荡,久久难以平息,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李昇。这会儿侍女将泡好的蒙顶石花捧了上来,这是蜀中名茶,每年都会供奉那么几斤。皇帝赏给这个大臣一两,那个大臣一两,他偶尔也会得到一点儿,不为别的,因为他和李昇初遇就在蜀中。
李昇再怎么厌恶蜀中,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初遇之地就是那儿。
皇帝病一好,阖宫上下喜气洋洋的,侍女和宦官都比之前轻松了。他们伴君如伴虎,本就不容易,之前皇帝发病,被太后迁怒打板子也是常事,至少这样一来,打板子的由头也变少了。
他们不明白温兰殊为何心情沉重。
差不多日上三竿,政事堂的事情处理完了,李昇屏退所有婢女和宦官,偏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昇跨过门槛,脚踩着地上淡淡流金,树影下照,随风浮动。他拨开帷幄,走过隔断,终于在层层幔帐之后看到那个因自己权力而俯首称臣的人。
权力的滋味用过难忘,他以前真是想错了,明明只要一声令下,温兰殊就不躲,会乖乖坐在这里任由他摆弄啊,为什么之前要装病、装作自己怕所有人呢?为什么他没有早早意识到呢?
温兰殊缓缓回眸,李昇伸手狎昵地摸着他的脸颊,那双眼依旧充满了傲气,让他爱不释手,辗转反侧。
“你还是穿绯袍好看,整天穿黄衫,和乐工、宦官似的,像什么话。”李昇蹲下身,餍足地笑了笑,“以后不许了,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黄衫:白衣使者黄衫儿,里面穿黄衫的就是宦官,然后乐工地位不高也穿黄衫,因此黄衫在唐代的地位不是很高,皇帝本人穿的是赭黄色的,和这种浅黄的不一样。杨贵妃就因喜欢穿黄裙子被人说口味差,但其实喜欢穿啥就是人家自己喜欢,石榴在这儿也是,单纯喜欢而已,觉得颜色不该有高低贵贱,所谓高低贵贱都是人为了排除异己、区分尊卑搞出来的。
第27章 散心
温兰殊面无表情, 心跳也没变快。无所谓了,反正也糟烂透了,要是能利用这糟烂给自己谋求什么, 也算是有用,“哦。我择日就去渭南,今日会和京兆尹那边对接一下, 窦德偃此人对我颇有微词。”
“他敢?”李昇自背后抱着温兰殊, 吻他的耳垂, 又轻咬耳廓, 声音带了些许情.欲浸染,含混不清,“我可以换了他, 要不你来吧。”
“算了吧。”温兰殊冷冷道, “我做不来,窦德偃能做,是人家有本事,我不过初出茅庐, 做过两年节度府判官,让我当京兆尹, 你也真敢想?怎么不说让我直接当宰相呢。”
“也可以啊。”李昇嘴唇游移到温兰殊的侧脸。他很喜欢看这个角度的温兰殊, 鼻梁直挺, 一双眼又含着温柔, 笑一笑似有柔情蜜意, 最能醉人。
“你疯了。”
“也许吧。”李昇手不老实, 从胸膛寻摸往下, 顺着小腹, 来到了禁地。
温兰殊陡然起身, 让李昇扑了个空,“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能允许我来御史台,却不允许我去地方?”
“你休想离开我。”李昇盘膝而坐,端起茶盏,浅呷一口,“你要是逃我拦不住,可是你能逃得掉?”
“你……”温兰殊气急败坏,“你到底想怎样?”
“把那天的事情做完,”李昇也懒得装了,“我有的是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温兰殊怒意上来,话语止不住颤抖,“你觉得很有意思?”
“呃……”李昇挑眉,看温兰殊就像看手里的玩物,玩物怎么倒腾起来都倍加可爱,所以并不会恼怒,“你很可爱,我还是藩王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太后那个老妖婆,因为我娘出身不好,一直针对我,朝野没人把我当皇子看。”
太后前几年被排挤去了道观,温兰殊此刻才意识到李昇的可怕。
借刀杀人。
太后失权,在当时看来是满朝文武强迫妇人不再干政,包括温兰殊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一改垂帘听政,转而退居道观。
李昇的亲生母亲去得太早了,本就体弱,故而名义上李昇是太后之子。但是事情离谱就离谱在,太后和李昇的母亲有着深仇大恨,于太后而言就是收养了敌人的儿子。
明庄帝是李昇的父亲,驾崩后传位于太子,是为昭宣帝。昭宣帝在位二年,因服食丹药驾崩,选下一任皇帝的时候,唯独剩下了李昇。太后不得不按照规矩体统来,让仇人之子登基。
太后本就刚毅,垂帘一段时间实在难以忍受,因为李昇被温行保护得太好了,一旦自己想绕过李昇颁布旨意,温行就会反驳太后,直言太后不可目中无纲纪。
“你装作自己什么也不会,胆子很小,实际上你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对付太后?”
李昇索性说实话了,“是啊,温相真的帮了我不少,我很感激你们……”
啪的一声。
温兰殊气得每个字都在颤抖,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豁出去打真龙天子,但这会儿极度的愤怒若是不发泄出来,他怕是会气得吐血。
李昇偏过脸去,腮帮子里面碰到了牙,那一瞬间渗出血来,丝丝缕缕的痛楚传来。
他没有生气,反倒是笑着看温兰殊,“解气吗?”
“你骗了我们这么久!”
“怎么能说是骗呢小殊。你们是臣子啊,保护皇帝不是应该的嘛,你和你父亲都一样啊,为什么要说我骗了你们呢?”李昇扑哧一笑,“你生气都那么可爱,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在什么时候吗?是在曲江边。你是新科进士,也是宴会中选出来的探花使,在杏园摘花,我一眼就看见你了,然后跟了你一路到大慈恩寺……”
新科进士在曲江设宴,期间会选出两个资历较浅、容姿俊秀的作为探花使,去花园子里摘花。曲江有芙蓉,也有杏花、牡丹、芍药,彼时被选中的除了他就是独孤逸群。
他和独孤逸群进了杏园,穿过密布的杏树,曲曲折折,来到一片芍药园,篱落疏疏,对面就是大慈恩寺。温兰殊兴致大发,拉住独孤逸群一起去大慈恩寺拜了拜,高僧见他有缘,赠他高僧舍利护身。
“不要……不要再说了……”温兰殊双腿虚浮无力,坐在地上,原来那不怀好意的眼睛,从他十八岁一直跟随到现在……那时候李昇明明才十三岁!
“我爱你,从五年前到现在,都是如此。”李昇不厌其烦地重复,单膝跪在他身前,抬起他的手,轻轻于手背一吻。
是了……他那时候盘桓在佛塔周围,有个十余岁的少年躲在廊柱后。独孤逸群不在,他见那少年一直看着自己,就走上前问对方在看什么。
小李昇摇了摇头就想走。
温兰殊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一枚兰草,“喏,送你一朵花!”
小李昇双手接过,“你为什么要送我花,我们不认识。”
“哈哈哈,因为我开心!”温兰殊摸了摸李昇的头发,“我终于能施展抱负了,还是本科最年轻的进士。他们都说不要自负,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他笑得嚣张又自负,是不群鸷鸟,又像遨游九天的鹤,跟文人含蓄蕴藉的作风全然不同。
想必那时候的李昇就羡慕温兰殊的恃才放旷。可是那样的温兰殊离自己太远,李昇飞不上去,只能让对方下来,剪短其羽翼。
温兰殊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如果我不同意呢,你想霸王硬上弓?”
“那样没意思。”李昇坐到一边,双手后撑着。他也熬过鹰,深知耐心的重要性,要是逼迫太甚,会把对方逼得自毁,以头撞击铁笼,这样的鹰哪怕熬好了,也会落下病根。
“李昇,如果你现在罢手,我可以当作一切没有发生。”
“你明知道我不会。”
“这句话也是我要对你说的——你明知道我不会,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李昇纳罕了,这算是拒绝吗?为什么拒绝都不那么彻底?他箕坐着,双腿分开,“为什么,你也没娶妻不是么。”
“首先你装病,骗了我。”
“可你也很快乐,你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其次,你是皇帝,有三宫六院,我在你看来,在周围人看来就是男宠,你不觉得很荒谬么?”
“他们想做还没机会呢。”
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啊。
“最后……”温兰殊推开李昇扒拉自己上半身的手,“你让我恶心。”
“你骂人也不痛不痒。”李昇禁不住笑了出来,“我教你怎么骂更伤人吧……”
温兰殊扭头便走,帷幄被他一把撇开,随风飘摆,旋即软趴趴地垂了下来。茶已经凉了,李昇盯着杯中茶,怎么看怎么不爽。
恶心?为什么要这样说?仅仅因为欺骗?其实若温兰殊不拆穿,他不介意继续演下去,演一辈子也无妨,反正演了十几年,无非是再演几个十几年罢了。
忽然李昇摸了摸自己的脸,对门口守着的黄枝说道,“朕大病初愈,太后也惦记着朕呢。”
黄枝吓得汗流浃背,“是……是……”
“明日朕会去清虚观,看看太后休养得怎么样了。”他站起身,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黄枝,“你想什么呢。”
黄枝跪在地上,“奴……奴不敢!”
皇帝病好的消息传遍朝野,不知道的以为他真是吃丹药吃回来的,也就这么搪塞过去了。文武百官散朝后该干啥干啥去,对皇帝本人的病情并不是那么关心。
温兰殊回到了父亲所在的老宅,温行枯坐良久,他比温兰殊更敏感,怎会不知道一切?看着独子强颜欢笑,他不禁悲从中来,“殊儿,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是……”
“爹,没事的。”温兰殊粲然一笑,“我们都没想到,现在呢,我也能真正做点儿事了,您应该高兴嘛。”
温兰殊奉着汤药,跪在温行跟前。
“朝堂出现如此巨变,太后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未来的朝堂会怎样呢?殊儿,我也看不明白了。”
“随机应变。”温兰殊比父亲更乐观,又或是在安慰父亲,“爹,你最近白头发又多了几根,晚上要好好休息啊。”
“嗯。你先忙自己的去吧,我过会儿就去念经。”温行抿了口汤药,挥挥手,心绪万般复杂,却不想让小儿辈担心。
在温行眼里,自己一直都是温兰殊的依靠,正如同朝堂之上,长者总是占据统治地位,为后辈披荆斩棘,要是真的老了,枯骨一具,届时避开贤路为他们腾挪地儿就好。
温兰殊颔首,“儿退下了。”
温行趁四下无人,对堂中的一卷佛经失声痛哭起来,院子里鸟语花香,彩蝶翩跹,蜀葵朵朵盛开,一如那人走的时候。
他双手掩面,原本刚直不屈的文人骨,此刻弯曲了下去,“阿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殊儿……”
文人,只能这么孱弱任人宰割么?温兰殊走出门的那一霎那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李昇摆明了利用温行,温行忠心,所以可以拿来对抗太后。可是温行的处境呢,他的处境呢?现在他又被拿来对付韩粲,他会有什么下场?
卢彦则很聪明,不显山不露水,不会像弟弟卢英时一样都冲在前面,这种人在朝堂才会越走越远。
因为对谁都不抱幻想,也不会轻易把底牌交予。而他呢,轻轻松松就交出整颗心,换来的是背叛与欺骗。
独孤逸群的背叛,李昇的欺骗。
温兰殊牵着马走在沙地上,附近甲第如云,名流多聚居于此,所以树木也格外茂盛,道路平整。他垂头丧气,目露颓唐,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狼狈?他做错了什么?
给人家暖了这么多年被窝,多少人在背后指摘,他硬是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而且只能这么做。
现在呢?都是骗局罢了。他和温行,都被忠义的枷锁牢牢束缚着,原本以为自己履行忠心,没想到啊,就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从头到尾都被利用得干干净净一点没剩下,连皮囊这等浅显的也囊括其中。
面前有个人骑马赶来,这人头戴斗笠遮阳,马臀两侧装得严严实实,一见温兰殊就勒了马头。马蹄声放缓,渐渐到了温兰殊身边。
温兰殊牵马,并未上马,于是看此人只能仰视。
“你来了。”
萧遥其实很想把温兰殊抱起来,抱到自己马鞍上然后用臂弯拢住,但是他知道温兰殊现在的心情不能容忍这些。很简单,温兰殊被骗了,不仅温兰殊,文武百官都被骗了。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失去什么,温兰殊声名狼藉,始终和皇帝绑定,失去的比他们多得多。
萧遥懒得理会某些人对于温兰殊的揣度,下流人看什么都下流,怎么可能会明白温兰殊的骄傲?其实如果可以,萧遥更愿意温兰殊回到那个振翅九霄的年纪。
嚣张,恣意,天才就应该这样。
他弯下腰,凑近温兰殊的脸,“这么急着见我呢,不是约好过午嘛,走啊,一起吃顿饭,要不要我载你啊?”说罢他拍了拍马鞍,“漠北名马,一匹值四百匹绢呢,保准能载得动。”
温兰殊瞪大了眼看他,原本噙在眼眶的泪顿时流了下来,划过卧蚕和脸颊,最终落在前襟,洇湿了一小片。
【作者有话要说】
萧某人:不对啊我没做错什么吧?怎么回事看到我就哭了?啊老婆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一个拖孩过去抽死他!
石榴树:……没什么我只是有点emo,天还没塌……
第28章 抵赖
“你哭了。”
“你看错了我没哭。”
“你就是哭了。”
“你都说一路了……”
这会儿俩人并辔同游, 穿街入坊,温兰殊拒绝了萧遥共乘一马的请求不过当时被发现的时候直接一把将萧遥的斗笠抢了过来戴在头上。
于是现在萧某人只能借着树荫遮一遮阳。
温兰殊也是没想到一出门恰好能撞见这天杀的政敌,还是个乱搞男男关系、有伤教化的政敌!更可气的是他好不容易伤春悲秋会儿结果还没郁悒够就被这人看见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承认吧子馥。”萧遥握着马鞭饶有趣味地甩来甩去, 时不时会有树杈子擦过他那风骚凌乱的发丝,“刚刚没有刺激的味道也没有飞沙走石,不存在迷了眼流泪的可能。你就是哭了。”
温兰殊依旧是咬死不承认, “我没有。”
“那你胸前泪痕怎么解释?”
这人还变本加厉了。
“你不会说出去吧?”温兰殊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萧遥, “离我家还有不到五十步, 你要是敢说出去, 我马上就让红线出来揍你一顿。”
萧遥撇了撇嘴,心想你拿一个小姑娘来压我是看不起谁呢,不过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说出去, 既然温兰殊自己提了不妨激一激, “哎呀子馥,你现在两个把柄在我手里,这次陪我出游能抵一次,说起来还欠我一次。”
温兰殊:“……”
“怎么越抵越多。”温兰殊嘟囔着, 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院子的角门。他翻身下马敲门环,何老喊着来啦来啦, 跑来给他开门。
吱呀一声门子响了, 萧遥也跟着下了马, 这次还是仔仔细细看温兰殊的家。平心而论和韩粲手底下那些人比起来, 温兰殊算是深居简出了, 这门子都显得有点破旧, 桃符倒是崭新的, 毕竟要年年换, 就是那门轴有点松了该加点儿油……仆人这么偷懒的么?
何老给他们俩牵了马往马厩走, 二人穿过树丛,自走廊来到了后院。这会儿厨房做好了菜,香气扑鼻,锅里还有滋啦的锅铲炒菜声,炊烟袅袅,扎堆的蜀葵花也挡不住。
目光游移到屋檐下——
为什么会有四个排排坐的小孩!
自左至右依次是韦训、裴洄、卢英时和红线。
四个小孩脑袋瓜齐齐转向温兰殊,手里的饼子还往下掉着渣渣,韦训吃得比较马虎,嘴边沾了几粒芝麻,红线跟这几个世家子坐一起,也没显得局促,圆形的胡麻饼刚咬了一口,没开始嚼。
于是四个小孩光速站起。
“温少卿!”
“小舅!”
“十六叔!”
“公子!”
萧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在空中晃着手指,走起路来轻松惬意,那丝杀机转瞬即逝又用调笑掩盖,让裴洄放松了警惕,“阿洄,昨儿去哪了?嗯?怎么不跟小舅说?”
他走过去,胳膊搭着裴洄的肩膀,裴洄当即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
“啊哈哈哈小舅今天天气真好微风不燥适合出游或者煮茶烹酒,或者喝饮子也成……嘶嘶嘶小舅别捏我脸给点面子给点面子这么多人呢……”
萧遥松了手,“现在知道要面子了?你娘昨晚都快急哭了,就差用棍子抽我!你回去自己说!”
裴洄挠头笑了笑,“还好吧,我娘知道了会很开心,我可是干了一件大……”
卢英时咳嗽了一声,裴洄马上捂住嘴。
这是秘密,不能说的,更何况萧遥还是外人——相对在场一条贼船上的人而言是外人。
“大什么?”萧遥叉着腰,兴致勃勃地问。
“哎呀小舅你别问我啦,你怎么会和温少卿一起来?你们关系很好嘛?”
“小东西还问我。”萧遥又掐了把裴洄的脸,“谁给你的胆子,你都敢来问你小舅了?”显然不吃祸水东引这一套。
卢英时见状把温兰殊拉到一边,“我家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十六叔,接下来怎么办呀。”
“接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那个钟少韫,好像跟我哥认识。我早上去找他,结果他身上的伤口都缝好了、敷上了,还换了件衣服,尺寸刚好合适。可昨儿我哥院子里也没别人啊……”
温兰殊疑窦丛生,难不成,这个钟少韫真的和卢彦则认识?而且缝伤口,总不能是自己给自己缝吧?那太奇怪了!“你家后院没有医生什么的吗?说不定,是你哥偷偷请来医生呢。”
“不可能。”卢英时摇头,“昨晚我一直……”
“说什么呢子馥。”萧遥探出头来,一大一小吓了一跳,纷纷深呼吸抚胸口,“有什么事还要偷偷讲。”
温兰殊把这人不讲道理的脑袋一把推开,“跟你没关系,让你蹭饭已经是我大发慈悲,别得寸进尺。”
“伤心了。”萧遥摊出手,“斗笠还我。”
温兰殊把自己腋下夹着的斗笠取下来狠狠塞到萧遥手掌中,“给你!”说罢拉着卢英时和几个小孩一起去屋内了。
吃完饭后,韦训想跟温兰殊学习一下,因为上次考试的结果又出来了,不知道温秀川咋回事这么着急把卷子判完,可能是中元节回家有事吧。总之韦训这次不负众望!又得了个丙上!
韦训当即找补,丙上也是上!
裴洄拉着温兰殊的衣袖,“给您见笑了。”
温兰殊啼笑皆非,只好在自己的书斋里对着韦训的卷子逐字逐句评点,哪里不对仗,哪里用的典不对,朱砂笔密密麻麻写了一排,韦训点头如捣蒜,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反正嗯嗯啊啊就对了!
尤其是韦训还会意味深长的“啊”一下,波澜起伏,千回百转,那迂回的语气仿佛在说“我悟了原来写文章如此简单”!
卢英时和裴洄交头接耳:“他真的懂了?”
“赌一坛玉浮梁,他下次绝对还是丙。”裴洄扶额。
卢英时摇了摇头,“不用赌,我也觉得。”
萧遥在一旁煮茶,翻箱倒柜偷偷找到了自己上次给温兰殊的峨眉雪芽,先烧了壶水,然后解开茶包倒了些许茶叶进去,等水开了,一浇,那香气突然就出来了,剩下三个小家伙也凑了上来。
“好香。”红线蹲在前面,围观萧遥沏茶。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峨眉雪芽,不便宜的呢。”裴洄自小品茶惯了,闻味道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茶,尤其少年人无法错过炫耀的机会。
红线瞪了裴洄一眼,“就你啥都懂。”
裴洄心想傻大妞就说了句至不至于啊,这犟驴脾气,火气也窜上来了,“我……”
他看看萧遥,萧遥不搭理他,忙着沏茶。
他看看卢英时,卢英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样别这样……”
岂有此理想我裴氏儿郎出将入相竟然受这一个奴婢的气真是岂有此理礼崩乐坏……还有没有天理了!裴洄气得跺脚,阴沉地吼了两声,卢英时为了让他消气,“你跟红线打一架,你要是能打过她,另说。”
“什么我会打不过……”
“你知道咱们那天为什么没跟柳度碰上吗?”卢英时附耳道。
“为什么啊?”裴洄不知道卢英时的全部计划自然是一头雾水。
卢英时指了指红线,这深藏不露的怪力少女正蹲在地上,抬起头,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盯着裴洄,头两侧的发髻还垂下飘摇的红绳,一身的石榴裙看起来娇俏可爱,可那手却按着膝盖,指关节按得发白,青筋浮现。
裴洄咽了口唾沫,那一瞬间察觉危险的本能让他明白了一切,比他领悟经书还快。
韦训蹭完饭蹭完辅导,无意间告诉温兰殊一些事儿,“哎,不好意思叨扰了。温少卿,我叔今天因为朝会,回家后气得摔砚台,那紫石砚啪叽一声就掉地上了,把叔母的秘色瓷砸碎了,俩人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我就出来避避风头。那个,咱们过晌午还有别的事儿吗,比如出去逛逛什么的。”
韦训的叔叔就是大理寺少卿,亦即当庭指出温兰殊出现在牢狱的韦曜。这人是独孤逸群的下属,资历尚浅,站队与否没什么影响,也因此不那么敏锐,有话直说,被独孤逸群摆了一道。
温兰殊眼神飘忽,萧遥一下子就看了出来,拉扯着他的袖子。
“因为什么吵啊。”裴洄问,“我家大人还没说呢,我娘只会说小孩别管,读书最重要,等我考进士再说呢。”
“嗨,官场上的事儿,说是昨儿大理寺有人劫狱,是多年前消失的女英阁阁主朝华。邪门,也太邪门了。”
温兰殊、卢英时、萧遥、红线、裴洄纷纷感叹:“是啊,太邪门了。”
韦训不明就里也不敢胡咧咧,于是缠着温兰殊,“那个,温少卿,你要不下午带着我们出去走走吧,比如打马去那什么什么坊,喝点小酒……”
萧遥反应奇快,提溜着韦训的领子,就像揪猫的后颈皮,把这孩子拉到一边,离温兰殊远远的,摆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你那成绩我都不稀得说你。阿洄,你说你在家的时候,能去那什么什么坊吗?能喝酒吗?”
裴洄拨浪鼓似的摇头。
“你还想提高成绩吗,想成为家里的骄傲吗,想和阿洄一样拿甲上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是我不用吃苦呀。”韦训眨巴着眼,眼珠子里是清澈的愚蠢,“我只要粗通经书就可以了呀,崇文馆不卡这个的。而且我是京兆韦氏,我爹四品,我能……”
萧遥一脸黑线,而后激情澎湃、侃侃而谈,“都像你们这样,我们大周怎么办呢?你看看这位温公子,学富五车,天下才华一石,他独占二十斗,你们倒扣十斗。即便如此,他还是勤勤恳恳上朝理政关心国事一心为国,这才是士人的表率,家族好又如何,你能靠着家里过一辈子吗?那也太无能了!要被谴责的!要做亡国奴的!”
裴洄、卢英时、韦训:“……”
红线默默鼓起了掌,虽然之前看这人很不顺眼,但是现在嘛,说话还蛮好听的。
她转眼看去,温兰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第29章 背叛
萧遥才不愿意到嘴边的肉跑了, 他让卢英时带着裴洄和韦训一起去玩,倒是给自己和温兰殊留足了时间。二人打马游街,萧遥提议要去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在曲江旁, 不过这个时节的曲江没什么好看的花,牡丹和芍药都谢了,也就只有几缸睡莲硕果仅存。其中的红莲最是有名, 小小一朵莲花躺在圆叶中央, 随风起伏微晃, 与周围钟磬音相映成趣。
温兰殊上次来身旁的人还是独孤逸群。那时候他十八独孤逸群二十一, 在曲江宴被选做探花使,要在曲江周围找到牡丹和芍药,找不到会罚酒。但是他们那天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还是人不对, 找了一路都没找到, 顺着曲江来到大慈恩寺,也没找到合眼缘的牡丹花。
大周喜爱牡丹,由此产生了很多品种,以紫色重瓣的最为华贵, 因为紫色是三品以上官员官服的颜色,至于重瓣的花状, 则需要一代代培育, 这就涉及到了温兰殊不懂的领域。至少京师没陷落的时候, 贵人家中价值千金的牡丹花比比皆是, 他们还给那些牡丹起了名。
盛世的凋落有时候就如同花一样, 现在牡丹花更难找了。萧遥拉着温兰殊的手, 二人先是进了山门, 遇见一列僧人双手合十, 只好驻足下来回礼。
忽然其中一个僧人喊住了温兰殊, “你是五年前来大慈恩寺的那位施主吗?”
温兰殊回过头来,“对,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您身边并不是这位郎君。”这僧人记性还怪好的,“之前看你们肝胆相照,情谊甚笃,又怀有兼济天下之志,所以将两枚舍利给了你们,为何今日不见他?”
萧遥一头雾水地看着温兰殊,不过那一瞬间好像通透了,僧人指的应该就是独孤逸群。只不过萧遥此前一直在蜀中,对京师什么情况并不是很了解,依稀听说过双探花并辔同游,吸引了一众女郎侧目,还有人往温兰殊身上扔花瓣,跟天女散花似的。
“他……”温兰殊哽住了,好不容易高兴起来,这会儿又颓了下去,“我怎么知道呢。”
僧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颔首道歉,“都怪贫僧,可能提起施主不愿回想的伤心事了。”
“无妨。”
“本寺今年新种了牡丹,名为‘承露盘’,白色重瓣的牡丹花。当初施主乘兴而来不想没能见到牡丹花,贫僧还想着今年有了,能吸引施主一观,却整整一个春天都未曾见到施主。”僧人说话的时候慈悲目轻敛,向下垂着,令人无端想继续和他说下去,“现在牡丹谢了,贫僧保留了花种,不如就交给施主吧。”
二人拿到花种后,顺着天王殿两侧的游廊往后走了。石榴花谢了,结出了一个个小石榴,温兰殊站在树下,发青的小石榴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他转过头,萧遥恰好在小门处,沐浴着斜阳看他。
他不由得想起独孤逸群和李昇来。
温兰殊待谁都赤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他以为这么做,就能得到对方同样的回应。结果事实告诉他了,只有欺骗和背叛,无论话说得多好听,无论对你多好,最终都是如此。
他踩着枯叶,那是成年累月的残枝败叶了,佛寺后院很少有人打扫,这会儿浮屠钟声传来,由远及近,鸟鸣声清脆,砖石围成的小潭惊起涟漪,和五年前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站在石拱门那里的,从独孤逸群变成了萧遥,一个在他意识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人。
萧遥走上前,替他拂去肩膀上的碎叶,“你和独孤逸群,以前有过?”
温兰殊:“……”
一句话当场把气氛破坏了。
温兰殊也顾不上什么抚今追昔涕泗横流了,光是解释就要花半天时间,“没有的事,仅仅是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你是断袖吗?看谁都是断袖。”
“那我可不知道。”萧遥抱着双臂,神色傲慢,因为个子高,扎起来的马尾都黏连在树枝上了,“那就是独孤逸群甩了你,娶韩相女儿了?”
温兰殊更无语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走吧,我以后不跟你来大慈恩寺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心里想别人,我不喜欢。”萧遥转过身摆摆手,顺着来时路又回去了。
·
萧遥和温兰殊一起回到茶馆,亦即和柳度一起下棋的那家。算算时辰,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曲江那儿也没好好逛,都怪那群杀千刀的小孩,把他好不容易讨来的独处时间浪费掉了,一下午又被独孤逸群煞风景,真是想想就窝火。
其实说起独孤逸群,这人也算是个两头讨不到好的。一般来讲党争,你肯定要站队一边,另一边能不碰就不碰。可独孤逸群倒好,年少丧父,跟着温行学了几年,然后就去行卷礼部侍郎,二十一岁及第。大家都以为温行这边会有一个好帮手了,结果独孤逸群来了个回马枪,直接跟韩粲的女儿眉来眼去。
韩粲又不是好欺负的,当时跟女儿说京城权贵你爱谁为父都能给你试一试,甚至还在家中设置了一个小亭子,放下纱屏风,邀请一些青年才俊来,就为了让女儿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忘了独孤逸群,谁知道这姑娘一门心思死磕独孤逸群,她亲爹亲娘选好的愣是一个也没看上,甚至还绝食反抗,说不让嫁就私奔。
韩粲没法子,纵使在官场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但面对女儿也只能喟然长叹,最后不知道和独孤逸群说了什么,亲事算是定下。
党争不存在左右逢源,只有人厌狗嫌和站队一边的可能,很不幸,独孤逸群这样一来,就是前者——被温行为首的“文人”和韩粲为首的“能吏”同时排挤。文人嫌弃他忘恩负义,能吏嫌弃他靠裙带关系。不过他们也只敢在私底下说,毕竟人家妻子是韩相女儿,面子上还是得和睦。
茶馆没人,窗明几净,店家舍得点油灯,四周都点上了,跑堂的热情接待,打杂的辛苦擦地,萧遥说要去二楼临窗雅间,对方连连点头,带着他们去了一间有绿植和小窗的房间。
望着墙上的山水画和骏马图,萧遥虽判断不出什么名堂,但还是很满意,非常满意——第一次独处出游,总要留个好印象,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不解风情的武夫、莽夫,这也是为什么,他没去那种聒噪的地方,而是挑了和自己风格迥然相异的茶馆。
温兰殊还在仔细看画,而他已经一展袍摆坐了下来。
面前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茶几,浑然天成,逸趣横生,犹如仙人醉卧,往一边斜逸,正上方又足够平整,放了一块紫石板。萧遥见过端溪的紫石砚,这石板成色不佳,显然是边角料,而上面齐齐摆着的瓷杯和瓷壶,泛着淡淡的绿色,像是仿的秘色瓷。
长安包罗万象什么都有,萧遥离开西川来京师任职,跟着令狐镇的同僚也喝过不少酒了,一开始还怯生生的,生怕碎了碰了,看见金银器和秘色瓷就露怯,练习了几年才谙习此道,能够夸夸其谈。
不过嘛,面对温兰殊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因为这些奢侈的器具,温兰殊从小就见过,不仅见过,还时常用。
于是萧遥点了炉子烧水,坐等温兰殊看完画。
灯下看美人就是这样惬意,清幽琴音自屏风后缓缓传来,一曲《高山》,撩拨起萧遥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他手支着脸颊,珠帘撞击之声清脆悦耳,松风盈室,趁温兰殊看得入神,小偷似的看了对方好几眼。
长身玉立,轩然如松,侧身看过去很薄,甚至有些形销骨立了。一只手负在身后,露出截腕骨,莹白似瓷釉。
“吴郡松岚……这幅画,竟然还是顾子岚画的,没想到小小一方茶馆,竟然藏龙卧虎。”温兰殊精通金石雕镂之学,自然也识得篆书,一看便知是什么字,萧遥就不懂了,一旦沾了行草,就认不出一点,只能辨认出楷书。
“顾子岚?谁啊?”萧遥心想自己不仅不识字,也不认得此人。
“吴郡一个画师。顾陆朱张,吴中四姓,他就是吴郡顾氏,祖上应该是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我原本以为顾子岚只会画人物图,他曾经在大慈恩寺画过天女散花和菩提悟道,住持喜欢他的画,就让他又画了一幅‘地狱变’,我们今天去的时候就在东侧墙边,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遥摸着下巴,有些心虚。好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只记得游廊上有幅画,至于画的什么,他大致能看出来是牛头马面,怒目金刚,还有阎罗王以及一些蓝色的夜叉鬼,彼时他只觉得惊骇,然后就没别的了。
毕竟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杀过不少敌军的将领,要是相信有地狱有报应会很难受的,说明他死后肯定去这地方受折磨。
“哦知道知道,原来是他啊。”
温兰殊又不是傻子,这种恭维又带着些许尴尬的对话无非是掩饰自己不了解的事实。他不求全责备,也懒得跟萧遥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二人擅长的东西有所不同,萧遥知道的他可能也不知道,“嗯,他之前在京师很出名的,后来就销声匿迹,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来还可惜……”
骏马图栩栩如生,奔腾之势似要跃出纸面,纷飞马鬃以及带起来的泥水,侧面加深了这一印象。温兰殊爱不释手,“我之前有幸得到过一幅顾子岚的画,他年少出名,而立之年封笔,说这天下的好风景他都已画完,不愿再画,最后一幅画有人出千金购买,他都没卖,没人知道那幅画是什么,在哪儿。”
萧遥附和着,“还挺故弄玄虚的。哦对,你想喝什么?”
跑堂就站在珠帘外,等他们的吩咐。
“方山露芽吧。”温兰殊坐到萧遥跟前,“福州的方山露芽,听说生长在闽中群山之中,吸纳天地之精华,只采取茶树上最上头的嫩芽,一斤价值千两。之前有个朋友去那里做官,回来说有瘴气,走在路上就遇见了蟒蛇,奇怪的虫子咬了一身包,半夜痒得睡不着,哪哪儿都不好,唯独这茶……实在是香气扑鼻,久久回甘,上品中的上品。”
其实萧遥想点峨眉雪芽的,蜀中人喝蜀中茶嘛,不过既然温兰殊有了想要的种类,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招招手让跑堂进来,吩咐一番后,又点了个茶点,点名要九宫格的金银平脱漆木食盒装。
跑堂点头哈腰,就下楼找茶叶和配点心去了。
“喝茶不吃茶点怎么行呢?”萧遥心满意足。
月亮快圆了,月光透过户牖,如银沙一般漫洒在地上。美景美人在侧,心旷神怡,心驰神遥,这是他此前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
温兰殊就不一样了,他刚刚在楼梯上听到跑堂撞到了一个人,对方连连说着没事,温润儒雅,太熟悉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他马上握紧拳头,局促不安,眼神躲闪不定,如坐针毡,“萧长遐,我们要不走吧。”
萧遥身子后仰,皱了皱眉,双臂环胸,表情有些不耐烦,尽管他知道这是在“威胁”对方罢了,“为什么?谁来了?你怕吗?怕的话我给你打趴下。”
【作者有话要说】
金银平脱漆木食盒:唐代的一种工艺,就是在食盒外面加金箔,可以理解为萧遥臭讲究,买椟还珠。
独孤逸群:请苍天,辨忠奸!我真的是直男!
第30章 避险
“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蛮力解决……”温兰殊强忍着没翻白眼, “是一个你也不想看到的人,独孤逸群。”
“那你跑算怎么一回事,你又不欠他的。”萧遥更不懂了, 他点的茶还没到呢,他还要吃茶点呢,“更何况, 比起他来你应该更不想看见我, 可你现在能和我坐一张桌子, 有什么不敢见独孤逸群的呢?”
温兰殊:“……”
正巧这会儿, 雅间的珠帘外,独孤逸群和身旁一个人说笑经过,径直去了一边。估计是福至心灵, 诶就那么望了一眼, 刚好四目对视,尴尬得萧遥都有点坐不住了。
“你跟这人吵架了?”萧遥旁敲侧击。
“也不是吵架,道不同嘛,而且他现在是韩相的女婿, 跟我更不可能同道。之前他在我家住过几年吧,满打满算四年, 刚好是科考的时候, 跟我一起学习来着。我们俩也算是闭门造车, 勤学苦读, 经常互相提对方, 就这样一起考上了, 仅此而已……”温兰殊解释的时候屁股下面跟着了火似的就想赶紧起来, 他焦躁不安, 坐不住了。
萧遥按压他的手背, “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避让什么?”
“不。他刚刚没看见你。”温兰殊小声道。
“什么意思?我?”
“你只露了个背影,而我露了正脸,他知道我在,要是紧接着知道你在的话,你怎么跟韩相交代?”温兰殊试图挣脱萧遥的钳制,这茶喝不喝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能和独孤逸群一样!独孤逸群娶韩党的女子,他不能再和韩党中人不清不楚授人以柄了!
萧遥虽是武夫却反应奇快,“你害怕他藉此攻讦你?那我们只能偷偷摸摸的了?跟偷情一样。”
温兰殊:“……”
偷什么情啊喂!
温兰殊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上面有个红手印,他甩了甩手勉强活动,紧接着猛地跃起,“我先走了。”
面前忽然空荡荡的,萧遥怅然若失,旋即自嘲地笑了笑。这会儿茶点和茶叶都来了,萧遥拿起镊子,自己夹了点儿茶叶,又倒刚开的沸水,合上茶壶盖后,往前越过小案摸了把温兰殊刚坐过的蒲团。
也就这点余温能证明温兰殊来过。
萧遥啊萧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温兰殊怎么可能跟你……你们本就泾渭分明啊。泾水清,难以与人同流合污,渭水浊,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即便合到一条河流里,也是颜色分明的。
可能有时候,一个人生在黑暗里,见过光明后就念念不忘,从此就把那点光明当成了毕生的念想。
茶泡好了,按道理来说,第一泡应该倒掉的。萧遥失魂落魄,连这些约定俗成的习惯都忘了,往两只茶杯里一倒,才意识到温兰殊是走了,不会再回来的那种,而非短暂离开。
就这样再也没有机会了么?萧遥握紧拳头,盯着茶点,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
这厢温兰殊下楼,来到路对面的酒馆,心想要不喝点儿小酒也成。
酒馆的陈设就不如茶馆了,几个胡姬当垆卖酒,花钿簪在鬓发两侧,细细插了好几支,身上的胡服色彩驳杂,织金面料流光溢彩,高鼻深目又妩媚动人,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客人的心。
温兰殊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个雪肤花貌的胡姬上前来,领口开得很低,俯下身问温兰殊要喝什么酒。
在长安这也是酒肆的一种规矩,来这儿的客人谁单纯只为了喝酒呢?大多是贪慕花红柳绿、红巾翠袖,想要借此机会一揽芳华,然后再一掷千金表现自己的风流气度。
系马章台柳,游冶昭阳燕,文士风流,大抵如此。
温兰殊礼貌叫了声姐姐,“我喝玉浮梁就成,不要那么浓的,我酒量不好。”
胡姬也有眼力见儿,这明显就是推拒呢,可她想不明白,来这地界儿,装什么斯文人呢?不过看他说话讨喜,细声细语的,也没再追究,只当是个家教严的白面郎君,“郎君这声姐姐可真甜,我送你一两葡萄酒,你尝尝吧?”
“我酒量不好,姐姐给我我也喝不下呀。”温兰殊苦笑,“不用啦,来一壶玉浮梁就好。”
胡姬笑着回垆拿酒去了,手腕上的金跳脱和脚腕上的铃铛,金光闪闪,尤其是铃铛,走起路来一步一摇,悦耳动听。想必这姑娘也会跳舞?
不过他还没往深了想,独孤逸群就过来了。
“你在躲我?”独孤逸群单刀直入地问,全然不在乎面前的人舒服不舒服。
独孤逸群这想法也挺可笑的,温兰殊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呢?为什么要躲呢?关键是解释起来也越描越黑,要不是和萧遥一起来,温兰殊肯定坐在那儿不动,心里又没鬼,谁跑谁心里有鬼。
温兰殊没回话,独孤逸群还以为是对方在生气,于是不管不顾往前一坐,“如果是我娶妻的事,这的确是我负了温相。可我没有办法,韩娘子性子刚烈你也是知道的,而我恰恰需要这股力量。”
“你在解释什么?心里有鬼才解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咱们私底下别来往了。真说起来,我们家也没对你多好,你也不欠什么,那天在大理寺,多谢了你为我遮掩,咱们扯平了。算我识人不淑,还以为能跟你诗酒唱和,相互宽慰,现在看来,什么都不是。”
独孤逸群被这么说了一通,冷笑一声,“你能这么想就很好,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怪你?你配吗?”温兰殊难得说话这么伤人。
他这辈子信任过的人挺多的,真的掏心掏肺的可能就俩,一个李昇一个独孤逸群,结果一个骗他,一个背叛他,让他不禁怀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原有的好脾气短暂消失。
“是……我当然不配。”独孤逸群强行压制着愈演愈烈的情绪,说话也带了几分阴阳怪气,“你是十八岁中进士的天之骄子,你不需要行卷,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才华,你爹是朝廷命官,只要说句话,主考官就能放你过去,其实你有没有才华都一样的,只不过多出来的才华能让你为人熟知,又令人唏嘘。”
“你说什么鬼话……”
“你永远正确,永远优秀,别人看不上你的文章,你可以说他们有眼无珠,因为你自信,相信自己的才华。子馥,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你比我幸运多了,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从小不知饥饿为何物,问我为什么一直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你很好,你没有错误,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没你那么幸福。”
憋了很久的话在此刻终于能说出来,独孤逸群激动得难以自已,眼眶含泪,“你有家里人帮你,无论前进后退,都没人指责你,可我不一样啊,我不往前走,我娘怎么办?她为了支持我读书,没日没夜织布,都快熬瞎眼了。是,我独孤逸群是很卑鄙,利用你又背叛你,温相不计较,因为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
温兰殊刚想解释说不是的,他并非独孤逸群想的那么简单,他也不是天才,韦编三绝,笔耕不辍,他的文章从来就不是一句天才可以概括,顶多是那些辛苦并不为人所知罢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解释,因为他的确比独孤逸群要幸福,温行从未压抑过他的天性,导致他面对很多事的时候有一种天真的、何不食肉糜一般的残忍。衣服坏了就要换,为什么要一直打补丁呢?不想吃的东西就不吃了,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全部吃完呢?
包括看书,他总是带着独孤逸群去自己的书房,然后给独孤逸群介绍哪本书在哪里,想看就借。
他忘了独孤逸群从小没书可看,跟乡贤借书都偷偷摸摸的,无他,文人之间不流行借书,被借的人不乐意,借书的人又卑微,故而诸多冷眼辛酸,只有独孤逸群才能知。
“独孤……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温兰殊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是好心,现在想想,对方需要这样的好心吗?或者自己的好心用对地方了吗?想了想饱汉不知饿汉饥,有时候比他更优越的人在他面前炫耀,他也会不舒服……独孤逸群肯定比他更难受吧?
独孤逸群字字诛心,“当然,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愿意帮助别人,以为只要自己姿态降低,别人就得感恩戴德。因为你是温兰殊啊,万中无一的温兰殊,更是十八岁就能中进士的温兰殊,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对不对?”
话说到这儿,实在没必要继续了。独孤逸群愤而起身,撂下了最后一句扎心的话——
“子馥,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没遇见过你。”
温兰殊如遭晴天霹雳,脑海里一片空白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结果别人不仅不稀罕,还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得一片狼藉,鲜血淋漓。
他支着额头,将脸埋在胳膊之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生气?还是委屈?他生气在自己这么多年白费了,委屈在他并不是那么想的,却造成了这样的结局。
胡姬听到刚刚的争吵,并未上前劝架,而是等独孤逸群走之后,放上来一壶玉浮梁。“郎君,不要气恼了,伤身子,不如喝点酒解解愁吧。”
“喝醉了又醒过来,还是没结束啊,为什么要喝酒呢,那不是逃避么。”温兰殊道。
“至少神志不清,逃避那么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胡姬叹了口气,她是不懂,这俩人为什么闹得那么僵。
温兰殊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玉浮梁并没那么醇厚,可不知怎的,他竟然晕晕沉沉了起来,眼前景象出现了多个幻影,错开又重叠,头痛欲裂,一些憋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想往外说。
喝酒之后,会失去理智的。
温兰殊趴在桌上,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明天还要去渭南,还要上朝,还有很多事没有结束,他还得和京兆尹交接,又要见到自己讨厌的人……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想吐,同时又觉得自己真菜,喝这么点儿酒就醉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更烂点儿。
“我还要一壶!”温兰殊举手,赌气一般,醉汉就是这么争强好胜,以前只觉得贻笑大方、有失风度,但当自己喝醉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不可控制。
可是他醉了,要怎么回家?不会就这样在外面睡一晚上吧?那传出去不得被御史台参死?温兰殊刚想说不用上酒,下一刻就有人抢先一步——
“不用了,姑娘,你去休息吧,他喝醉了,我来处理。”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发烫的手心。两股炙热在手掌间传开,温兰殊一抬眼,看见了萧遥担忧的神情。
他觉得很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所以有幻觉,这样一个嬉皮笑脸一直蹭他招惹他的人,为什么会担心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玉浮梁:一种度数比较低的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