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终章(下)
蒋函秋没有看向苍焱,一双眼睛只
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禁渊内的情况,同时,一个飞身跃起,运转气息,开始给楚烨和宋星河二人补给灵力。
这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先一步替他出手了。
苍焱面无表情地收起掌心中的灵力,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又看了眼莲灯的位置,飞快地考量着蒋函秋的话。
其实他同蒋函秋并无多少交集,更没什么交情可言——天衍的其他人,乃至整个修真正道的人,他都没有任何交情,但也不知为何,他对蒋函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说不出的信任。
就像昨晚,他接到蒋函秋传来的密信,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应邀前来,而眼下,蒋函秋甚至未言明要他去归藏殿做什么,他也下意识做好准备,相信那儿一定有什么东西,他一去便能明白。
大概是因为他知晓沐扶云和谢寒衣都对蒋函秋信赖有加的缘故吧。
而且,蒋函秋此人看起来,实在是个过分板正的人。
没有久等,苍焱不动声色地四下观望一番,以密语吩咐今日随行的几名手下盯着禁渊的动静后,便独自离开人群。
因为沐扶云的缘故,今日天衍内门长老与弟子几乎都去了禁渊附近,所以,这一路上,除了三名小道童之外,再没遇到其他人。
然而,随着离归藏殿越来越近,他竟然隐隐察觉到一丝魔修的气息。
那是绝然不同于那些所谓“正道修士”的气息,他身为魔域之主,对此再熟悉不过,自然一下就能捕捉到。
只是,那人的气息、灵力皆控制得极佳,不但比寻常的魔修更精准,甚至比他这个魔君自己都更好。
苍焱立刻明白了,这一定就是蒋函秋要他来归藏殿的原因,偌大的天衍,掌门真人所在的归藏殿,竟然有一位魔修在!
他一面快速循着那股若隐若现的气息走近,一面凝起全部心神,仔细辨别那股气息的流转。
幸好,那人实力虽强,却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有所顾忌,无法施展所有的力量,只能尽量压制。若是没猜错,这样的状态,应当在闭关之中。
能在浮日峰归藏殿闭关之人,除了天衍掌门齐元白,苍焱再想不到其他人。
难道,所谓正道三大宗门之一的天衍宗,竟然一直被一个“旁门左道”的魔修掌控着?
苍焱越想越觉得荒唐好笑,正欲往那处查探,远远的,却见石阶的角落处,坐了个圆圆脸蛋的小道童,正双手捧着脸颊,手肘搁在膝上,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这边。
等苍焱靠近了,那小道童瞧见他,立刻高兴地站起来,冲他挥动两只短短的胳膊。
苍焱皱眉,在那小道童面前停下,就见其捧起胸口挂着的一块小木牌,示意他看。
“你叫云生?”
小道童连连点头,放下木牌,一手伸到腰间的芥子袋中,掏出一颗莲子糖塞进嘴里,另一手则拉住苍焱的衣袖,扭头就带着他往后殿的某一间屋子去。
那是谢寒衣所在的地方。
……
沐扶云痛极了。
起初还能镇定地一道道数着落在身上的雷劫,眼下已然过半,却再没法自己数下去。
那雷电落下来,越来越多的威力直接落到她的身上,落在消雷石阵里的则越来越少,到底是天道所降的劫难,不比寻常进阶,能靠外力和旁人抵挡大半,想要飞升,终归要靠自己的毅力与能力撑过去。
疼痛的感觉从心口开始蔓延,迅速传遍全身,最后在手脚的边缘发麻发颤。那被雷电反复击打,打得心口一阵阵紧缩,神魂俱颤,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她整个人从中间生生撕裂一般。
她咬紧牙关,额角痛出来的冷汗也无暇顾及,只觉胸口绞紧,一口气闷着,渐有腥甜涌上来,自口齿间溢出。
鲜红的血液附在苍白的下巴上,显得格外醒目。
众人都被她的反应搅得心惊不已,可是,谁也没法上前再做些什么,只能各自替她担心、祈祷。
只有被困在莲灯里的沐扶月,感受到了强烈的诱惑。
她的那一点点残魂断魄,就是靠着沐扶云的鲜血滋养,才逐渐恢复完整的,如今,她那虚无缥缈、无依无靠的魂魄,对新鲜血肉与躯壳的渴望,已到了极致。
小小的莲灯开始震颤起来,光芒在灯芯处明明灭灭,一缕细细的、青灰色的烟雾,到底还是贴着莲灯的边缘,悄悄流淌出来。
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全然不敢以那样脆弱的神魂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贴着禁渊漆黑的地面,一点点靠近沐扶云的方向,光电之下,云涌雾绕,只要她不显露自己人形的模样,不知情的人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长老们特意从先前的比试台处挪来的石碑上,记着雷劫的数量,此刻,那鲜红的字,已从最初的“一”,便到了如今的“六十七”。
沐扶月感到一切近在咫尺,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是,旁人并不想让她如愿。
展瑶将她的动静都一一看在眼里,待她远离莲灯时,向许莲和周素使了个眼色,然后,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身而起,伸手指向禁渊漆黑边缘的某处,扬声道:“快将沐扶月拿下!”
“沐扶月”这三个字,实在出人意料。
在旁的众人顿时静下来,纷纷露出茫然的神色,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好像……也没看到什么人啊……”
“沐师姐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展瑶不会是糊涂了吧……”
有人嘀嘀咕咕议论着,展瑶毫不理会,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不可见的灰影快速移动的方向,同时看准时机,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定身符猛力丢出。
几乎是同一瞬间,许莲和周素二人,一个迅速将沐扶月赖以藏身的莲灯挪走,一个则同展瑶一样,丢出一张价值不菲的显形符。
两张符纸前后相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分别在同一个地方停住了,好似当真黏到了什么东西一般。
符纸微微亮了下,很快,原本空无一物的漆黑的地面上,慢慢显现出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没有切实的肉身,就那么飘飘忽忽地停在半空。
沐扶月还维持着在西极秘境中最后消散
时的样子,衣裳、装扮,都像被定在那一日一般。
天衍内门自然有许多弟子都记得这张脸,连无定宗、太虚门也有不少弟子曾见过她。
“真的是沐师姐!可是她明明已经身死多时,连神魂都在秘境中消散了,怎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而且,为何展瑶说要将她拿下?”
“你们看啊,沐师姐的样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曾经的沐扶月,是天衍内门弟子们的楷模,不但天资极佳,修炼刻苦,进阶稳步,待其他弟子们,也从来笑脸相迎,旁人有什么事,她必慷慨相帮,是众人心中活泼善良、却没半点架子的掌门亲传弟子。
可眼下,这个只余青灰神魂显形的沐扶月,即便没有生动清晰的色彩点缀,隔着相当的距离,众人也能瞧见她面色的僵硬和扭曲,那双充满狂热渴望与贪婪的眼睛,此刻圆圆瞪着,怨怒难掩,仿佛什么即将到手的天大好处被人生生打断。
她先是愤恨地盯着展瑶,恨不能将其一剑斩杀,待再瞧见周遭无数双眼睛都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无处可藏。
展瑶更是毫不留情,直接扬声继续道:“沐扶月,你想趁亲妹妹遭受雷劫、神魂不稳之际,占据她的肉身,如今我便将话说清楚:只要有我展瑶在,你休想得逞!”
说得这样直白,沐扶月原本只想悄悄占据妹妹肉身的计划,似乎已经完全破灭。
眼见围观的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就如炸开了锅一般,所有观望,议论不断,沐扶月羞恨难忍,又被定身符定着动弹不得,只能气急败坏道:“这位展家师妹,你莫要信口开河,诬蔑于我!这世上何来这样的法术?我不过是因为当初大师兄在我灰飞烟灭之前,恰好抓住了一抹神识罢了。你身为正道修士,当潜心踏实修炼,莫要钻营旁门左道,妄图走捷径!”
展瑶冷笑一声,先拿眼神示意楚烨和宋星河二人不必担忧,只好好运气调息,全力护好阵法和沐扶云便可,接着,又扬声道:“看来,沐师姐信口雌黄的本事,早就炼得炉火纯青、深入骨髓,到这个时候,明明你我早已将话说破,师姐却还想欺骗在场的其他同门与道友,也不知这些年里,师姐在掌门真人座下,修炼的到底是天衍剑法,还是师姐方才说的‘旁门左道’,否则,什么样的神识,在肉身湮灭这么久之后,能完整长出魂魄,存于世间?”
“你——”沐扶月面目狰狞,还想说点什么替自己遮掩。
这似乎成了她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都要竭尽全力维持自己在大多数人面前的纯洁善良的形象。
不过,那头早已忍耐多时的许莲哪还能容她再说下去,当即取出自己近来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册子,朝上头贴了一张符纸。
这小册子,便是记录了她私下查探到的情况的那一本,上一次,他们几人一道在归藏殿的莲灯前对峙时也曾用过。
“沐师姐,既然你不愿坦白,那就只好仍由我代劳,替你把真相告诉大家!”
许莲说着,才贴上的符纸已起了作用,原本只一个“七十四”数字的石碑上,立刻出现了她手中小册子里的内容。
“诸位掌门、长老、前辈,还有道友们,眼前的这位沐扶月师姐,可远不像她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辜,什么天赋异禀,什么天生剑体,统统都是假的,都是她,从自己的亲妹妹那儿偷来的!”
……
“我可没办法将他从这儿带走。”苍焱站在谢寒衣昏睡的榻前,仔仔细细探察了一番用在他的状况,缓缓道,“这屋子,还有这座归藏殿,用的全是你们天衍的术法,不知几代掌门的功劳,凭我一人可解不了。”
云生自进屋后,便自乖乖坐到旁边的小矮几上,认真地嚼着莲子糖,莲子表面那层薄薄的糖衣在他的小牙齿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两条小短腿也悬在半空中,随着莲子糖的声音,来来回回晃动。
听到苍焱的话,云生抬起小圆脸望过去,失望地撅起小嘴巴。
苍焱顿了顿,不知怎么,竟横生出一种被瞧不起的感觉,立刻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我可以替他解开身上的禁制,让他先醒过来,至于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便全看他自己了,毕竟,他才是泠山道君,是你们天衍自己人。”
刚才查探的时候,苍焱自然感受到了谢寒衣此刻的虚弱,但与此同时,也隐隐察觉到谢寒衣强烈挣扎的意志,仿佛急于摆脱一切束缚,要飞奔向自己最关心、最在乎的人。
至于那人是谁,自不必问。
苍焱想起还在禁渊的沐扶云,脸色迅速变得严肃,没等云生反应,便在榻前坐下,专心致志地调息,运起一股灵力,小心地探向谢寒衣的经脉。
他自然也希望沐扶云能顺利熬过这一关,至于熬过去了会如何,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谢寒衣若能醒来,沐扶云才会更放心。
大约是顾忌着谢寒衣的实力,生怕被其发现,不敢用太复杂的禁制,只是掩藏得深了些,又是一日日、一次次悄悄融进去的,解起来,也要颇费一些工夫。
过了整整两刻,苍焱才收起灵力,坐起身,查看谢寒衣的状态。
坐在小矮几上的小云生也跳下来,哒哒走近,踮着脚尖看过去。
榻上的人有那么片刻,似乎动了动,胸膛的起伏亦大了些,似乎在挣扎着,却始终没有真正醒来。
苍焱皱眉,摇头道:“我瞧谢道君经脉受损严重,恐怕此刻虽极想醒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生两撇眉毛拧起来,双手捧着脸,苦思冥想片刻后,又摸摸自己的小芥子袋,掏出颗圆圆的莲子糖,小心翼翼塞进谢寒衣的口中。
苍焱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声,说:“你以为谢道君同你一样,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为了讨颗糖吃,才不肯醒来?”
云生抿抿唇,没理他,只是睁大眼睛盯着谢寒衣的脸看。
苍焱还想说点什么,可才张口,却忽然见床榻上的人动了动。
谢寒衣原本只是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波动翻涌不断,表面看来,却平静得毫无波澜,此刻,竟有些眉头紧锁的模样,搁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用力攥了起来。
那是身体的主人奋力想要从昏迷中挣脱出来的痕迹。
一颗糖而已,居然让谢寒衣有了反应?
苍焱愣了下,心中一动,问:“这是沐扶云的东西?”
云生咧嘴笑了,重重点头,圆嘭嘭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下,苍焱再不多言,立刻重新凝起灵力,小心护持着谢寒衣的经脉,为其助力。
又过了整整一刻,始终像被无形重压压得难以动弹的谢寒衣,终于在又一阵随远处雷声而来的暗光闪过后,猛地睁开眼,盯着屋顶勾了金线的繁复花纹。
寻常修士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下,多少要稍缓一缓,才能彻底恢复神志清醒,可谢寒衣只睁着眼深呼吸一次,不等苍焱说什么,便迅速支撑着没多少气力的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多谢魔君相助,否则,我还不知要何时才能挣开禁制清醒过来。”
谢寒衣的面色有些苍白,一手扶着榻沿,一手轻轻捂了捂心口,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一般。他顿了顿,迅速调整内息,起身向苍焱致谢。
其实现在的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痛苦极了,只是,这么多年来,自与灵脉封印在一起后,时不时的痛苦早已成了常态,经脉长年累月被烈火灼烧、被寒潭冰冻,对痛苦的刺激已趋麻木,此刻强撑着,也没觉得吃力。
苍焱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禁再次感到佩服:“不愧是泠山道君,受伤至此,仍能这么快就醒来。我只是替道君解了体内的禁制,别的忙,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谢寒衣知晓他的意思,点头道:“已是劳烦,屋中禁制皆出天衍内门,我可自解开,只是,恐怕还要请魔君再助力一把,云儿……她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一次抬手抚了抚胸口。
若照常理,他这般情形,应当先打坐调息,待精神恢复些,再解决着屋子里的宗门禁制,可谢寒衣感应到了那一抹藏在水晶片中的神识,知晓沐扶云受的雷劫已到最后关头,她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
苍焱不知禁渊眼下的情况,但见谢寒衣的模样,料想他自有知晓的途径,便免了口舌再解释,二话不说,凝起灵力,直接送入谢寒衣的体内,供他操控。
……
禁渊旁的石碑上,石碑上的数字已从七十四又增至七十八。
可绝大多数围观的弟子们,却无暇将心思
放在那鲜红的数字上,而是震惊地望着离沐扶云不远的许莲和沐扶月二人。
不到两刻的工夫,许莲已将先前查到的种种细枝末节的往事,条分缕析地同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了一遍。
沐扶月自不会承认,许莲和展瑶也没打算要她承认,至于其他涉及的人,从沐扶月到楚烨和宋星河,正全神贯注地应对着雷劫,每到间隙,也得拼了命地快速调息,自也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参与她们的对峙。
好在,还有展瑶和周素二人,互相作证,证明她们的确曾在归藏殿后殿,亲耳听到沐扶月承认过这一切。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静了下来,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又一道雷猛地劈下,那惊天动地的声响,打破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像点燃了柴火似的,一下引起大家热烈的议论。
“都是假的?连天生剑体都能是假的?真是闻所未闻啊!”
“是啊,竟能抢亲妹妹的天资经脉,当时两人都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啊……”
“沐师姐……当初那么多人都以她为榜样呢,我记得楚大师兄平日同她最要好,哦还有宋师兄,也从来都与她在一道,如今却说都是被她蒙骗利用了……”
“这是真的吗?那么小的孩子,就有那么狠毒的心思,那么深沉的心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场三大宗门的弟子,纷纷将目光小心地瞥向自家掌门、长老。
都是混迹修真界数十年上百年的大能,见过的自然比寻常弟子们多得多,只是,此处到底是天衍地界,说的也是天衍内门事,鸿蒙真人敛了面色,沉默不语,就连一向无所顾忌、有话直说的梁道珩,也默默移开了视线,不予置评。
至于天衍内门的几位长老们,因少了平日挑事的秦长老,气氛倒没有太紧张,只是,都是要脸面的人,多少觉得将这样的事当着三大宗门这么多人的面挑起来,太过冲动。
“展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快住嘴!”其中一位长老忍不住喝了一声。
弟子中,也隐有声音:“是啊,若这事是真的,也太丢我们天衍的脸面了……”
蒋函秋沉着脸,先给阵法又送了一阵灵力,那消雷石阵经了这么多道天雷连番重击,已然岌岌可危,就要彻底崩裂。
见情况暂时还能撑住,她才分出神来,环视众天衍弟子一圈,面色凝重,高声道:“我天衍素以正道大宗自居,上自掌门、各洞峰长老,下至内、外门弟子,皆当以身作则,维护天下道义,绝不偏私,若我天衍内门当真出了这样心肠歹毒、骇人听闻的恶人,我们自当清理门户,替蒙受冤屈、遭受伤害之人伸张正义,岂能为了区区‘脸面’二字,就想将其瞒下?这岂不是纵容作恶之人!”
一番话下来,天衍弟子们静了静,有几位已面露愧色,而蒋菡秋座下落霞峰的弟子们,更是满脸愤然。
云霓的脸庞涨得通红,一手举起自己的剑,对众人道:“哪有什么脸面?如今扶云师妹也是我天衍内门弟子,你们谁还记得,她当初是如何忍辱负重,顶着那么多质疑与非议,才艰难地踏入天衍山门?我们在乎脸面,那她当初被踩踏过的尊严,又有谁真正在乎过!”
方才那位开口的长老,此刻也后悔不已,面对众目睽睽,到底也不好搪塞过去,只得肃然道:“蒋长老说得不错,是我考虑欠妥。”
至于无定宗和太虚门的弟子们,则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梁怀怜,左右观望一番,最后目光落到展瑶身上,似笑非笑道:“旁人信不信,我管不着,我是信了,不为别的,就为展瑶你——你虽然素日总与我不对付,但你为人如何,我自问还是知晓一二的,绝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况且,既然许家能查到这么多往事,我想,谁若不信,自也可以去亲自查证。”
展炀亦言简意赅道:“不错。”
女儿都开口了,梁道珩也只好无条件站在女儿一边:“不错,我信宝儿。”
鸿蒙真人则说:“既然天衍有这般魄力,我们也无话可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便是。只是,照方才许小道友的话,当初是有一位游历在外的散修,替这对姊妹行了根骨经脉调换之术,如此残忍的邪术,实不该任其再为祸世间,不知是否已寻到此人?”
此话却是问到了关键,展瑶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沐扶月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拼尽全力控制住的表情已经扭曲变形,在青灰色的模糊影子里摇晃不已,显得十分稳固。
一双双惊疑的眼睛朝着她看过去,也许是被迫藏于莲灯中太久,乍一出现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哪怕是以这种被揭露真面目的方式,沐扶月竟也莫名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她从前太习惯被全宗门的弟子们仰视了。
“哪里用得着寻?”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几句话,“不就在我们天衍内门?”
“她在说什么?天衍内门?从没听过天衍内门还有什么散修,倒是有早年就一直闭关的大能,也不曾听闻出来过啊……”
“看来沐扶月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其实我记得,早年的确听说过,齐掌门有过多年时间,时常闭关,或是外出游历……”
沐扶月冷笑着,声嘶力竭道:“就是天衍的掌门真人,我的师尊,齐元白!什么正道宗门,什么拯救苍生,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罢了!”
“齐掌门!怎么可能!”
“别是她失心疯了,胡乱攀咬!”
“可是,好像的确有些道理,她是齐掌门的座下亲传弟子,当初就是齐掌门亲口说,她是天生剑体,既是掌门,修为就算比不过谢道君,也不该连弟子的根骨都错看。”
“先前齐掌门不是才在西极沙地受了重伤?听闻已经昏迷不醒,甚至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如此舍己为人、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义之士,怎会是那等走旁门左道,为祸四方的奸邪之人?”
“若真是齐掌门,那……天衍这千百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声望,恐怕要被毁去大半了吧……”
“不是掌门真人!”展瑶高声否认,原本坚定果决的眼里,渐渐流露出一抹难过的神色,“真正的掌门真人,早在许多年前,就遭了难,我们见到的掌门真人,其实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大魔头——昆涉阳!”
那是一个早该死去的名字,也许是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再听到此话时,竟然下意识不再怀疑。
就在这时,天空中浓郁的乌云再次快速翻涌、吞吐起来,一道粗如成人胳膊的金色雷电用力劈下。
石碑上鲜红的数字无声地变成了八十。
这是倒数第二道雷劫,以比前七十九道雷都要大的威力,炸响开来,那早就摇摇欲坠的石阵,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道道裂纹迅速从各块灵石上蔓延开来,最后,条条相通,那坚硬的曾经让所有人以为绝不会碎裂的消雷石阵,终于轰然炸开。
大大小小的石头碎片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飞出,让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一面飞身躲闪,一面以灵力抵挡,这才免于受伤。
至于正中的沐扶云,虽未被飞石击中,却生生受了大半的威力。
她本就已经接近极限,好好一身道袍,胸口处淋淋漓漓滴满了鲜血,有许多已干透了,如今,又是一大口新鲜血液盖上来,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灰白惨淡。
还剩下最后一道雷,她却连打坐调息的力气也已耗尽,整个人如失了支撑,歪到向一旁,连眼皮也再掀不动。
沐扶云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境地。
那一道道雷电形成的长鞭,将她的神识生生从□□中剥离开来,原本难以忽视的剧烈疼痛,似乎一点点消失了,余下的是一种飘忽不定、无所依托的虚幻感,她仿佛成了一抹游魂,模糊的存活于这个小世界里,仅仅被一股极小的力量勉强勾住手指,才没有直接飞离开去。
那是神魂与肉身即将彻底剥离的征兆。
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的沐扶月终于再也顾不上其他,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属于亲妹妹的身体,拼尽全力想要靠近,却因被贴了那两张符纸,根本动弹不得。
她气得眼眶青黑,怒而转向楚烨与宋星河二人,尖声命令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别忘了,你们可都是立过誓言,要竭尽所能助我复生,不想死就赶紧替我把这符纸揭开!”
“你……休想!”楚烨摇摇晃晃地从碎裂的石阵中站起来,一手握剑,剑尖立于地上,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几乎是用气声喊出了这三个字。
“事到如今,生死
又有什么关系?”宋星河笑了笑,抹一把嘴角的血迹,“自己作下的孽,还得自己承担后果……”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平心而论,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正道义士,更加不是什么能随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出世高人,只是从前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苟活偷生的渴望与日日夜夜的愧疚悔恨之间的矛盾,早已争斗了不知多久,竟变得有些麻木。
而眼前的这番情形,常人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八十一道雷劫登仙之境,如今见到了,即便不是自己,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就在这时,展瑶飞身而起,挥剑朝楚烨和宋星河的方向砍去。
“展瑶,你做什么!”云霓吓了一跳,却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强劲的灵力自剑尖袭去,将好不容易才站住的楚烨和宋星河重新击倒在地。
“好了,如今他们二人只怕连动也动不了了,还如何能帮你?”展瑶收剑,转向沐扶月,冷冷道,“这样应当也不算违背誓言吧!”
原来她动的是这个心思,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渐渐高兴起来:“是啊,只说要尽全力而已,如此正好!”
“你!”沐扶月气急败坏地瞪着展瑶,张口想要咒骂,大约又觉得无济于事,竟没再说什么。
天空中,原本稍停歇了片刻的浓厚云层再次加速卷动,将大半天空遮蔽,四下的光线又暗去许多,明明才过了晌午,正当是日头最盛之时,四下黯淡的日光,却像晚霞将尽、夜幕低垂时一般。
最后一道雷,就要落下来了。
间隔的时间竟比先前那十几道雷都要短上许多,连最后让沐扶云重新调息的机会都没有,就算现下立刻服丹药,也来不及等到起效了。
此番历劫结果到底如何,已近在眼前。
人群中,忽然有一道不起眼的灰色身影,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天空中的雷云时,迅速飞蹿至禁渊正中,自剑鞘中拔出自己的佩剑,朝沐扶月的方向挑去。
此人正是先前便与沐扶云有过节的陈忝。
“竟又是你!”展瑶离得近,反应也最为迅速,提剑便迎了上去,“陈师兄还真是孜孜不倦!”
她入门虽晚,却天资好、进阶快,尤其自西极回来,修为又上一层楼,实力早在陈忝之上,是以应对起来一点也不吃力,不过使了两招,就将陈忝轻松制服。
然而,跌倒在地,被她的剑架在脖子上的陈忝,脸色忽而一变,竟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
展瑶背后一紧,顿时提防起来。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陈忝没有动手,更没用什么私藏的暗器法宝,却从袖口处溢出一股如烟的黑气,先四散开来,绕过她的剑锋,又在她的身后重新凝聚起来,直朝着沐扶月飞去。
“是魔物!”弟子们惊骇道。
黑雾变幻着,轻巧地钻入沐扶月身上的符纸之下,像燃起火焰一般,将其吞噬干净。
没了符纸的束缚,沐扶月立刻得了自由,一面回身冲展瑶得意地笑了下,一面落下去,贴住禁渊漆黑的地面,昏暗的光线下,她那青灰的底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再难捕捉到她的行踪。
所有人都猜得出来,她一定去了沐扶云的身边,就那样虎视眈眈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等着,只待最后一道雷劈下,斩断魂魄于肉身的那一瞬,便是她鸠占鹊巢、重复鲜活的时机。
就连沐扶云自己,恍惚中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正渐渐不再属于自己。
“这就是血脉的感应吗?”沐扶云张了张口,很想让自己再振作起来,可是这具残损不堪的身躯早已撑到了极限,饶是她一向自负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与专注,使她在修炼之路上从来都走得极顺极快,此刻也已无能为力。
意志再无法操控肉身,也许,真的就要面临灰飞烟灭的境地,就如当初那本书中所描述的,她当真只是为了成为姐姐魂魄的容器而生……
“喂,沐扶云!”耳边隐约传来展瑶有些生硬的呼声,“你醒醒,谢师叔来了!”
师尊?
沐扶云呆了呆,下意识努力睁大眼睛朝四周看,可不论如何用力,都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在朦胧间,瞧见一抹白色的影子,划破灰蒙蒙的云雾,朝她飞奔而来。
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洁白如雪,不染纤尘,与这天地间的浑浊那样格格不入,那干净的衣袍就那样靠近,将她温柔地包裹起来,明明是温暖干燥的,沐扶云却觉得自己好似嗅到了泠山泽终年不化的冰雪气息。
那种清冽洁净的寒意,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是师尊啊。
“别怕,有为师在。”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沐扶云掀动眼皮,朝上方看去。
这一次,眼前模糊的景象终于一点点变得清晰,谢寒衣温柔的模样近在咫尺,那双专注凝视着她的眼里,盛满了如水的爱意与歉疚。
“对不起,云儿,从前是为师一直忽视了你的处境,让你受了许多苦,很抱歉,以后不会了,”他轻声说着,紧紧抱住她,手掌抚摸着她的发丝,“不论你做什么,为师都陪你一道。”
沐扶云呆呆看着他的脸庞,嘴皮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眶迅速变红。
“我明白,”谢寒衣仿佛能辨出她的意思,又仿佛已与她心意相通,“你不愿见我赴死,我亦不能见你赴死,咱们师徒两个,横竖死路一条,倒不如今日一起在这儿交代了的好。”
反正,他的修为,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也一直被生生压制着,眼下毁去大半,剩下这半死不活的残破之躯,也不过要成为别人的容器而已。
恍惚间,沐扶云似乎听到了周遭弟子们的惊呼。
本该留在浮日峰闭关修整、好好续命的昆涉阳,也已赶到禁渊。
大约是感应到谢寒衣已经摆脱归藏殿的禁制,出现在禁渊,要以身试险的缘故,昆涉阳虽还顶着秦长老的肉身,却再不掩藏自己身为魔修的身份,一路赶来,周身溢出的同正道功法全然不同的黑气,的确与众人在西极看到的魔物一模一样。
“是真的!刚才展瑶说的都是真的!”
“这不是我们天衍的长老!秦长老——他、他虽有些独断,可从来修的就是天衍剑法,从没听闻过走火入魔的消息!”
昆涉阳看也不看这些满面惊异、议论不断的弟子们,他的眼里,除了自己,从来容不下其他人,上至修真界各位掌门、长老、大能,下至寻常弟子、凡人小民,都不过如蝼蚁一般,就连亲生儿子,也不过是用来延续寿数、求得永生的工具而已。
“谢寒衣!你当真要为这么个没用的徒儿,彻底葬送自己的一切,真是没用!我告诉你,休想!”
他沉沉的声音飘荡在禁渊的上空,同隐隐作响的闷雷混在一处,震得众人心口巨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般,不能自已。
那种在西极沙地遇见过的熟悉感顿时涌上来,许多修为稍低的弟子已经承受不住,屈了膝,跪倒在地。
身在云层之下的谢寒衣仿佛未受干扰,仍旧牢牢搂住几近昏迷的沐扶云,同时迎上昆涉阳的视线,以同样的冷静的声线回应他:“我护着她,为她葬送一切,皆是我所求所愿,至于你——昆涉阳,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他说完,视线又自众人身上环绕而过,高呼道:“爱徒扶云今日受雷劫,方才仰赖诸位援手,谢某在此谢过!”
“谢道君,你此前已两次舍身为人,救了我们所有人,这次,理当换我们来保护你们二位!”梁怀怜朗声道。
蒋函秋更是直接御剑而起,冲四下号召:“昆涉阳行养魂之术,暗中寄附他人之身,为求长生,不但草菅人命、为祸世间,甚至意图掀翻灵脉,颠覆整个三界,此等十恶不赦之徒,绝不能让他得逞!”
“不能让他得逞!”
“不能让他得逞!”
一时间,众人纷纷响应,御剑而起,挡在昆涉阳的面前,阻止他的靠近。
附于秦长老躯壳中的漆黑神魂脱离出来,如同在西极沙地时一般,一片片碎裂开,变成一团团浓黑的雾气,四散开,穿越人群,再被无数把剑、无数只手阻截、追击。
整个禁渊四周,陷入一片混乱。
这时,酝酿多时的雷电终于成形,如巨龙甩尾,猛力抽击下来。
顿时,尘土激扬,天崩地裂。
山石炸开之声不断,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块被强劲的灵力裹着,向四周飞射出去,巨大而漆黑的禁渊剧烈摇晃,连带着天衍山脉,甚至整片大陆都颤抖不已。
世界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沐扶云感到自己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所依托地飞往天空,这里的一切都在飞速远离,灰黑的浓雾渐渐变白,遮蔽住眼前的一切,耳畔的嘈杂也渐趋平静,直到彻底消失。
……
再次醒来,已经恍如隔世。
映入眼帘的不是泠山泽那被寒气萦绕的洞府,也不是天衍内门任何一处古朴幽静的屋子,周遭华美精致的装饰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沐扶云呆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这里是玉涯山,那个她待了数十年潜心修炼的地方,那个自她进入小世界后,便一心想要回来的地方。
她从床榻上猛地跳起来,对着铜镜仔细端详。
那张脸,那么熟悉,却不知为何,渐渐与在天衍的沐扶云的脸重叠到一起,明明那时,她觉得这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才对。
“我回来了。”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轻声说,接着,心口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下想起许多事来。
是一片小小的,透明的水晶片,挂在她的心口,悄悄提醒着她过去的一切。
师尊!
她开始四下张望,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这一座洞府,自她入玉涯山来,便空空荡荡,从来只有她一个人,何曾有过师尊的影子?只有那一个,与她相邻的另一座洞府,始终紧闭着,据说,里面住的便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师尊……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原本只在洞府徘徊的脚步终于踏了出去,朝着相邻的那座洞府飞奔而去。
从来紧闭的石门已然洞开,简朴整洁的屋子里,一道洁白修长的身影在听到动静后,缓缓转过来。
“云儿,你醒了,”谢寒衣带着微笑的清俊面庞出现在澄净的日光下,温柔的嗓音仿佛一剂清泉,抚平一切起伏的褶皱,“为师已等你许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