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惊鸿一箭
高坐马背上的人伸手拂开长袖,抬起了腕间惊鸿弩。
弩身黑沉,犹如磁石。
叶齐冷面拉满弓弦对准了那一人。指间凝力,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锦烟长袍一荡,他扬声而怒,倏地寒道:
“这个女人,逆了本王的天命,覆了本王的江山,杀之,又有何不可!”
指间骤然松开,弩-箭离弦。
惊鸿箭呼啸而出,风卷尘沙,猎猎。
一瞬间飞驰至女子面前。
椅中之人面容微惊,风拂雪鬓,掀乱。
紧抿的唇间因运力已久细血轻溢流出,身上白衣临风扬起,向后拂荡。
望见之人无不声息一窒,已察觉此一箭非比寻常,椅中之人所拂白练竟似全不能将其挡下!
瞬间瞠目、惊悲:“端木先生——”
……
万里之外,崖壁石窟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青衣少年十指一颤,霍然心头一拧:“师父……”
颤声低唤一句,语声嘶哑喑抑,埋在喉底,如破败棉絮撕扯裂开,含糊不清,粗嘎难听。
他干瘦见骨的胸前因喘息而起伏不止,挣扎欲动,带动周身铁链晃荡出声,一只只肥圆的蛊虫从铁索上被振落,掉满乌黑的药穴。
上方驻守的两个女子之一听闻响声,手脚发憷,颤声道:“他还没死……去拿些饭菜……下去喂他……”
另一女干涩地应了声:“……嗯。”
……
毒堡门前。
百骑绝尘自两翼而下突然冲入兵甲阵列中。
直指箭卒。
弓兵箭阵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冲乱,箭雨立止。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十四堂千余人马一往无前地闯入围堡反军中。
红衣女子飞马而至冲开兵列士卒,持剑急纵,直至堡前。
却见血色漫眼,箭雨零落之下,一支飞弩寒箭呼啸着直射向端木若华。
劲风如浪,其威可见,绝非羽箭可比。
转瞬临额。
来不及去阻。
璎璃瞠目而惊,心头一重。
端木先生!
下一瞬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心口陡然一窒。
不——
“公子——”
一道白影瞬息间掠至,一如先前数次所见那般流风如雪,刹那间扬起醴艳朱色、朵朵红梅,丝毫未有犹豫地转身背对来箭,挡在了端木若华面前。
寒磁玄铁箭“啪”的一声从后没入他体内,余威竟仍未尽,箭身穿胸而出再指椅中白衣人面门。
梅疏影紧抿双唇,窒声无言,右手凝力而起扬起手中青玉扇重重敲在胸口箭矢之上。
旋转不停的玄铁箭头与扇骨相撞,玉碎之声猝然响起,一阵齑粉扬开,眼见就要洒进椅中之人微瞠的双目中。
玉石齑粉入眼,即便是瞎的,也是会疼吧?
他蓦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了面前女子的眼。
扇折玉碎的齑尘拂在了男子手背上,与此同时自体内驰出半截的箭身亦刺在了男子手背骨间,这才终于止下。
箭头刺痛手骨,慢慢不再转动。
嘴角流出的血不觉已灌满颈侧,襟领白衣上的朱梅染血后,更艳了。
梅疏影看着眼前之人。
右手中还余的半截扇骨往下滑落,“啪”的一声掉入了满地血污中。
心弦于此时一松,他的身子禁不住微微一晃。
而后覆在她眼睑上的那只手无声垂落了下来。
风拂起长衣,齑尘静散。
馥郁寒冽的朱梅冷香被血腥味覆盖,此刻已几不可闻。
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铁箭寒光亦被血色轻掩,五脏六腑绞裂震碎后的痛苦慢慢变得麻木无感,脑中只是沉。
无声息间,梅疏影身不由己地倒入了面前女子的怀中。
悲。
怒。
气。
恨。
到头来只余空惘。
嘴角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更多腥血,染脏了她一身白衣……
梅疏影伏在她颈侧,双手无意识间蜷起。
不知是悲哀还是悔恨自厌,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只笑了一声,声息近无。
“端木若华……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低微喑哑的语声极轻地响起在女子耳边,一如十一年来所闻那般淡冷凉薄。
从始至终,经年未变。
一如他的人。
端木若华有些呆呆地伸出手来环抱他,颈间感受到他的血渗进了白衣,在不停地流进衣内,流满全身。
睫羽一颤,她后知后觉地喃了一声,有什么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滴于梅疏影肩头,渗进了他的白衣。
恍惚地伸手去抚他的脸颊……端木若华唤了一声:“阁主……梅疏影?”
怀中男子阖目无声,不回不应。身子蓦然一沉。
一刹那间,风凝人静,万音皆息.
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内,一处穴池深约十丈,能听见难以计数的蛊虫在内一齐爬动的簌簌轻响。
女侍从颤抖着双手蹲在被蛊虫爬满的少年面前,脸戴面具,双手亦戴着手套,拿长勺一点点将碗里的饭食喂进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点……”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声音亦隐隐颤抖,“不、不吃的话……定会被这些药蛊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强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隐隐在抖,身上铁索隐约轻撞不时发出轻响。他极低地“嗯”了一声,嵌进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污,黑沉的血痂覆满指缝间。
额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层层的汗,唇与脸皆白得像纸,连额心向来艳烈的红樱都好似淡了一层,长长的睫羽上有汗水缓慢地滴落下来。
他极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眼神沉毅幽深,隐隐可见眸底淡而未灭的微光。
少女举勺耐心地等待他一点点吞咽下去,不时将脚挪得离他与虫蛊远些,惶然忧忡地看着少年缓慢至极的吞咽动作,与仍可窥出两分的倾城容色。
“公子容貌过人……既有求于我们宗主……实不该忤逆她……换来这样的罪……”
已是瘦可见骨的少年只是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里有个汉子来求药蛊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让他以身喂蛊……公子你……又何必要选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进少女举着的勺中,少年散乱的发垂落胸前,盖住了无数于他身上挣动、爬动的蛊虫。
“既然……已经喂蛊……她又凭何……扬言……代价未偿……要拔人家女儿……一指……”嘶哑低喑的语声不停在颤抖,跪于药穴之底的人缓慢地开口。
能听出他极力克制,想要语声平稳,但仍旧因所受痛苦而颤声不已。
少女听来只觉更为不忍,敛声哑道:“想来公子来时路上已听闻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蛊一日未尽……女儿跑来求情……自愿入宗从此听候宗主差遣以偿父债……宗主答应了她便提前半日将那汉子放出了药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从续道:“只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时那人便也已经疯了……”
云萧嵌在掌心里的十指蜷得更紧。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时涣散,不时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儿追他而出……未回来履行入宗听候差遣的诺言……故而宗主要按乌云宗的规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离……”女侍从拢紧双眉紧紧看他:“公子当知……不论是入这乌云宗一生听命还是床帏侍奉都好过以身喂蛊不知几万倍……要知……旁人入这药穴最多半日便已疯了……公子你……已足足撑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来……不知还要撑到几时……又是何苦呢?”
云萧咬牙忽颤,手足之上药蛊爬出又入,脸色顷刻灰青惨白,他喘息着压抑而低微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伴随着一条乳白色的蛊虫钻入颈下,跪地之人陡然惨叫出声:“呃啊——”
女侍从吓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声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这么不小心!还不快上来!”上方另一名女侍从立时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腌脏,我要把他脚裸铁索拉直了……”
少女模样的侍从立时匆匆飞身而上,胡乱地点着头急步离洞,听洞中圆池穴底少年人嘶哑低微的惨叫声声传出,一步也不敢回头.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里有风沙拂过的轻响。
也有玖璃继璎璃之后痛彻唤出的悲声。
更有阿紫仍旧在扬刀挥砍发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门前千骑冲入反军弓阵所引起的阵阵喊杀和混战声。
如此沸然喧嚣嘈杂,又如此恍惚遥远虚无。
只一瞬间,她呆呆地坐在木轮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静,与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渗入到她背后、仍旧温暖着的血,端木若华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见,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只不过愣了一个瞬间,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在了梅疏影颈侧,指尖依旧平稳,只在停留数久,仍未感觉到一丝跳动后,颤了一下。
端木若华茫然地低了低头,脸颊触到了怀中之人的肩颈,那一瞬间呼吸蓦地难以为继,似有湖水覆顶而来……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识骤然离远。
“师父!”听得一声急喝,一道绿影蹒跚着快步冲来,挡在白衣人面前一剑挥开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乱矢。
“师父!”叶绿叶满面霜白地伸手去摇白衣人的肩,勉强以剑支撑,握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簌,听箭声不断,连续射来,椅中之人却似毫无所感,只呆怔原地,不由急切地对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呼喝:“师父——”
白衣的人骤然一震,似被惊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过罢,四周纷芜倾倒入耳。
她听见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第252章 举手无回
她听见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白衣的人霍然抬起双目,青丝雪发微微拂起,向后飘摇。
如是沉静。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再临,椅中之人转腕一拂,铁箭未及近身被她挥练阻下,坠落椅前。
端木若华端然静坐于木轮椅中,淡漠沉远的面容一如已逝的二十九年。
宁静,淡泊,萧然,肃重。
“伤者退回堡中,尚有余力者分散以守。”
耽于她身后的江湖人闻言才似醒神,错愕惊悲的目光自半跪于地、伏于椅中女子身上已然不动的惊云公子身上移回,咬牙相扶着向毒堡大门内退。
飞鸟嘶鸣,化作一道白影扑翅而落,雪鹞立身在木轮椅侧的扶手上,歪着脑袋傻呼呼地看着梅疏影阖目无息的模样。口中不时发出断续的啼鸣。
雪娃儿蜷在端木双膝之上,被梅疏影倒落的身子重重压住,白毛染上血污,只是扁嘴不动,短耳颤簌。
端木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扶于椅侧,似宁然又似恻然。似恍然又似殇然,抬眼静静地“望”向了高头大马上锦衣扬尘的那一人所在。
叶齐高坐马上,亦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
袖中惊鸿弩还未放下,幽深恻恻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那空洞虚无却清幽的眼……下一刻,眉间狠狠一蹙。
端木若华……你眼中的、莫不是泪?
“呵呵。”叶齐马侧斜后方一骑,一人头戴兜帽,身上裹一袭深灰色斗篷,此刻微微歪头看着堡前怀抱梅疏影的白衣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过幽然冷彻的寒光,蓦然狰目浅笑道:“师姐……你真是越来越该死了呢。”
阿紫一遍又一遍地扬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向近身之人,弯刀扬起落下的瞬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惊叫哭声连成一片。
双璃不顾一切地冲来,奔至端木若华身侧,持剑纵马挡在木轮椅前,面对着叶齐及一干混战中的黑甲兵,握剑的手均颤抖不止。
玖璃凝声一瞬,语声哑滞地低声向身后之人问:“先生……端木先生……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怎样了……?
蹄声未断,杀声阵阵,冷风扬起白衣,辗转又落。
端木若华平视前方,过了少许,哑声回道:“五脏俱碎,脉息已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而又悯然地轻言道:“……两位护法节哀。”
璎璃高坐马上,没有回头。
闭目一瞬,泪蜿蜒而下。
“啊——”她陡然握紧手中长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凌王叶齐。
“璎璃!”玖璃痛呼一声,泪亦滚落,驱马欲拦璎璃未及,咬牙欲随,下一刻一道白练挥至将红衣女子拦腰缠住,瞬息拉回,玖璃飞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璎璃。
与此同时端木若华收回长练,垂目低声道:“逝者已逝……莫要冲动。”
璎璃控制不住地咬牙拂泪,痛哭失声。
叶齐冷眼看着他们,眼见兵甲阵形越来越多地被惊云阁高手打乱,更被阿紫一人双刀所惊丢盔弃甲,阵不成阵。
身后之人幽声开口道:“变阵为‘鹤翼’,即可破轻骑突入重兵之中的江湖高手。”
叶齐听罢正欲动,一人一骑突然自军列后方急速驰来:“王爷!”
叶萍一把接过来骑手中信件双手递至叶齐面前。
锦衣长袍之人展开看罢,面色陡变。
语声阴沉至极,只道了一字:“……退。”
叶萍目光一震。
叶齐身后裹一袭深灰斗篷之人亦是重重拧眉。阴沉而唤:“王爷。”
叶齐只冷冷看了一眼毒堡门前之众,调转马头直往刺史府方向驰去:“萍儿、飞儿领百骑断后,其余人马随本王撤出蜀郡!”
九千兵马随即分次而退,惊云阁千骑中一袭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亦扬手撤出了混战厮杀中的十四堂之人。
“西园长老!”
“追什么!不许追!我们不过千余人,还想杀了他们近万人不成?!凌王能于此时撤退已是万幸!”
惊云阁之人闻言亦往毒堡前退。
却是此时,叶齐所领兵阵慢慢退远,那道娇小玲珑满身血污的紫影追砍不及,身转如锥,猛然间竟扑向了一侧惊云阁之人!
双璃与长老西园不及反应,数名弟子被阿紫弯刀划过,削颈砍首,头断血流。
“阿紫——!”叶绿叶惊震不已,满面怆白,急乱地纵身过来,脸上伤病衰微之相难掩,用尽全力抓住了阿紫持刀的手,肃声急喝:“阿紫!”
“叶姑娘当心!”堡中江湖中人惊见,全部警心:“阿紫姑娘已然没有心智了!”
端木若华目中极殇,亦是沉声而唤:“绿儿,不要靠近阿紫……回来。”
叶绿叶紧紧抓着阿紫的腕,脸色苍白,眉间紧拧:“师父……阿紫应该会醒吧?阿紫应该要醒了吧?”
白衣人只是握紧了左手早已穿透过手背的银针。掌心颤然。“绿儿……”
那满脸血污的小人儿被面前绿衣之人抓住,奇迹般地停下了动作,看着面前的叶绿叶咧嘴不停地笑……
叶绿叶眼中莫明酸涩起来,语声喑哑道:“她从来不敢不听我的话……她应该已经醒了……她定是醒了。”
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叶绿叶急切地唤道:“阿紫……阿紫!醒过来!阿紫!!!”
紫衣人儿仍旧在笑,笑声低沉,一时扬,一时抑。满目红光,杀气不敛。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呵……”
叶绿叶看着她疯癲狂乱的模样,眼眶蓦然红彻。咬牙一瞬,用力将紫衣人儿抱入了怀中:“阿紫!醒过来!阿紫——”语声颤瑟,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那一瞬,叶绿叶放开她的手腕,满心希翼地将小小人儿拥进怀中,泪目而唤。
被她抱在怀中的小人儿偏了偏头。下一刻,默不作声地在绿衣之人背后扬起了弯刀。
众皆震悚。
“叶姑娘——”
弯刀落下的刹那,叶绿叶仍旧紧紧抱着她,闭目咬牙,不愿放手。
一道血花极细地喷出,溅落在叶绿叶环抱着紫衣人的双臂上。
怀中之人蓦然不再动弹,双臂弯刀一滞,下一刻陡然垂落。
叶绿叶愣了愣。
再看阿紫。
紫衣人儿睁着大大的眼木然地看着前方,脸上是凝固的狞笑……细瘦的脖子上一道针孔贯颈而出,血流极细,却难止住。
恍然间所有声息都似静止。
一侧远处,一枚银针染血,射入毒堡院墙之上,针尾血珠静静滴垂了下来。
“师父……?”叶绿叶转目怔怔地看向了木轮椅中那一人,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您……杀了阿紫?”语声极轻。
风,拂起白衣。
沙尘,缓缓沉落。
银针穿刺过颈脉的瞬间紫衣人儿似有一刹那的醒神,静谧的风声中白衣的人似听到了她低喃的语声,越过耳语人声风声血溅声轻轻响起在自己耳边、心里……
——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端木若华凝目“望”着前方。
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似听清了叶绿叶轻喃着所说的那一句——“师父?您……杀了阿紫?”
椅中之人双手忽蜷。
四周静谧地没有一点声响。
梅疏影尚有余温的手不知是巧合还是牵动,忽然自端木若华肩头滑落,覆住了她隐隐颤抖的右手。
温热的血自他指间流到她手背上,慢慢冰凉。
端木若华本能亦或是无意识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沥血的手,抓在手中,紧紧桎住。指间隐隐颤-抖。
脑中有一瞬间的不清明。
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端木若华怀抱着身上之人,本能地收紧臂弯……眼前、脑中,一片黑沉。
随之涌上来的,是胸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心犹如被拧起,霍然跳得那样烈,疼得那么过。
晦暗的面容白成了一片雪……双唇颤过之后,紧紧抿住,但下一刻仍旧涌出了点点腥血。
“端木……先生!”毒堡中人忽然惊声。
璎璃、玖璃下马奔来。
白衣之人胸口起伏一瞬,蓦然埋首在梅疏影肩头,未及捂住的口中喘息着涌出了无数血。
她颤然一刻,喑哑地道着:“端木……无碍。”
下一刻蓝衣如蝶、彩衣翩跹,由远而近极快地踏落,蓝苏婉呆呆地站立在堡前血泊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尸横遍野。
血染黄土。
残尸一地。
“师父……”蓝苏婉睁着眼往前走了几步,下一刻蓦然呆住。
……梅大哥?
转目又看见慢慢在叶绿叶怀中倒落下来的紫色身影。
……阿紫?
端木闻声抬起头来,“望”向她的方向,睫羽不住地颤动。下一刻慢慢阖上了眼眸。
声息沉落。
整个世界终于寂静下来。
“端木先生!”
“师父!”
紧随蓝衣少女飞身而落的另一道身影,紧随之于嘈杂呼喊的人声中发出了一声轻嗤:“啧。”
第253章 泪
益州刺史府。
天低日沉,蓦然又下起了雨,廊檐下水幕成帘,又是淅淅沥沥。
前院书房内,闻吴郁沉肃的语声:“清云宗主留着于我们定然是个阻碍,今日千截难逢的机会,只差一步就能除了她……王爷为何要退兵?”
叶齐冷面坐在书案后,不轻不重道:“吴大人这样的语气,是在指责本王么?”
吴郁立时也有些冷了脸,僵硬片刻,俯身跪在了书案前:“吴郁不敢。益州兵马为讨伐谋害太后的昏君而起事,王爷作为太后亲生皇子、原太子殿下,必定是我等之首,吴郁不过是王爷手下将领,不敢有分毫逾越指责之意。”
叶齐听罢沉默,而后叹了一口气,自书案后走出扶起了吴郁:“舅舅你起身吧,我退兵实属无奈……是悦儿胡闹,以性命相协逼本王退兵。所以才……”叶齐面露沉痛之色,低声道:“如今母后已去,本王实际只剩舅舅你和悦儿两个血脉亲人……实在不敢不顾她,还请舅舅能够体谅。”
吴郁被叶齐扶起,面色稍霁,再听此言,目中便缓和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悦儿这丫头太不懂事了,此番已是坏了王爷的大事。”
叶齐面露忧怒:“虽是如此,本王却不能不顾忌……待我与她诉清大事,惩戒安抚过后,立时再与舅舅商量后计。”
吴郁点了点头:“除去清云宗主之事刻不容缓,王爷一退兵他们必定寻机而逃,王爷务必再命末将派重兵围杀,否则极有可能会迟……”
叶齐亦是满面忧忡之色:“舅舅所言本王何尝不知,待本王惩戒过悦儿之后,立时便寻舅舅商议。”
吴郁再叹一口气,只得道:“如此,吴郁便先行告退。”
待吴郁退出书房,叶齐面上愁忧之色顷刻被冷厉森然所替,叶萍于门外低声道:“四弟尸身已收敛入棺……另,赫连绮之请见。”
叶齐大步行出,面色阴沉:“兰儿的死先不让悦儿知道。赫连那里你先对付。”
叶萍什么也不问,只低头应:“是。”
叶齐言罢,沿长廊而行,大步往后院行去,径直去了叶悦闺房。
门口叶飞守着,叶齐挥手叫他离开,“你去看看青儿的伤势。”
“是!父王。”
叶飞走后叶齐快步推门而入,径直行入屋中内室。
之后拧眉负手,立于榻侧望着榻上少女微白着脸沉沉睡着的模样。
“先生此举可是言明,你与本王的合作便到此为止了?”
黑衣如墨,流纹似雪,墨衣之人安静地坐在内室一侧屏风旁的朱椅中,闻言未抬眼。
“你助本王夺位,将来本王便以皇室之名向你墨夷氏认错赔罪,重推为武林之主,这本是你我之约。可此番,先生却在紧要之时过来威胁本王?”
广袖云纹流动,墨衣之人终于抬首看向叶齐。“叶家影卫巫家残落;左相后盾惊云阁大伤;吴郁起兵谋反助阵王爷……本座所言‘巫’‘云’‘郁’皆已兑现于王爷。”
“可是你却拿吴郁一事来威胁本王,只为让本王放过端木若华……”叶齐冷笑道:“却不知先生的师妹、备受世人尊崇敬仰的清云宗主,却于万军阵前和那惊云阁主梅疏影你依我侬,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墨衣之人闻言不改颜色,只平声道:“王爷所谋大事,成败不在于她。本座已明言王爷,若再对她动手,吴太后因何而死,必见于吴郁。”
叶齐语声不由得冷冽阴沉:“先生当真要为一人,弃你与本王共谋之大计于不顾?”
墨衣之人语声亦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故王爷可弃生母以求帝位,本座无王爷雄心壮志,所为之事不过是想慰藉先人罢了。是故难有王爷狠决之心。”
“先生可曾想过,你我合作本是共输同赢的道理,你的身份也是本王手里的把柄?”叶齐目中杀意一闪而过,伸手扶在了墨衣之人椅背之上:“再有,先生何敢自称无志之人呢?天下间敢叫本王站着他坐着说话的人……墨先生以为能有几人?”
墨然面上仍是平静温雅之色,语声亦宁浅:“墨然不过一介江湖中人,荣辱成败皆不足与王爷相提并论。可吴大人若获悉吴太后之死早在你我计划之内,王爷顷刻间便将一败涂地。今日本座欲言之事,仅此而已。”
叶齐扶在朱椅上的手霍然凝力,面上却是极柔和的浅笑:“好一个仅此而已……墨先生一而再地威胁本王,果真是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他言罢目中一狞,杀心陡盛,转指成爪直击面前之人颈脉。
墨然静坐椅中不曾稍动。
下一刻叶齐五指触到墨然颈侧时指尖蓦然如针刺锥凿,周身一寒。
墨衣云纹之人转首看了他一眼,随后拂衣起身,“此毒烈性,毒性却短。一个时辰内不运功,便可解。”长发飘摇,纶巾如雪,墨然缓步自叶齐面前行过,举止和缓,温文尔雅。“还请王爷记得本座所言,如此,影网仍可为王爷助力,否则,王爷能明。”
言罢缓步行出,未回头。
“墨然告辞。”
叶齐目送他自屏风后行出。
面色已是阴恻冷戾至极,负手于后,十指紧握。
院中无人,墨衣云纹之人自房中推门而出,抬眼见雨帘成幕,垂于廊檐之下。
不觉敛目。
正欲抬步而行。一侧忽然有人唤道:“师兄。”
墨然面容温静,转目回望过去,少年形貌的人着一袭淡粉色长裳,腰间是经年不变的那条灰白色腰带,脸如稚子,十分圆润可爱,睫羽成扇,忽闪似蝶翼。
此时梨涡深陷,大眼弯成了月牙儿,正打伞而笑,一脸烂漫天真之色地望着自己。“绮之打伞送师兄。”
墨然只是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两人并行于油纸伞下,穿过后院小庭往刺史府小门行出。因赫连绮之只及墨然肩头,故而撑伞的手举得极高,肩头濡(ru)湿不少。
“夏国江湖之上,想必都道师兄是温柔之人。”赫连侧首而笑,看着墨然:“却不知师兄独对一人满心温柔,对世人不过是表面温柔,轮到绮之,便是表面温柔也吝啬施予了。”
墨然淡淡地平视着前方,步履沉缓,只道:“师父死后,你可是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唇边余笑,转目亦往前看,未应。
“她若当真身死,你可会真心欢愉欣喜?”
赫连绮之露出浅笑:“师姐若是死了,绮之自然高兴。如她这般只为旁人而活,岂能不累?绮之看着怪心疼的……不如助她解脱。”
墨然驻步。
赫连绮之便也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沉暮,雨水洋洋洒洒地飘落着,天地昏暗,不闻喧声。
“我劝不了你,便只能阻你。”
“师兄想护的,也只不过一人而已。”粉衣之人回看他:“对于这夏国,心下却希望叶齐能与我西羌联合以抗叶氏朝堂,最终斗个两败俱伤……绮之说得可对?”
墨然未再言语,久久,再度往前行出。
粉衣之人便也跟了上来,语声嘻然随意:“师姐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百般想要护她……”
赫连绮之抬头来便笑道:“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墨然目中不由得浮现寂色,不回不应。
“今日毒堡门前叶齐因师兄寄来的信突然退兵,绮之虽未如愿助师姐解脱,却也有幸初见师姐平生落泪,已是不枉。”
墨然倏然一震。“……你说什么?”
“听到师姐流泪师兄是心疼多些、还是震惊多些?”赫连绮之眯眼笑道:“归云谷中十年从未哭过的师姐,今日毒堡阵前却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的死而落泪……师兄,你可懂其中含意?”
墨然双唇抿起,直视前方不言。
“即便师兄从少时起便百般助她、护她,又有何用呢?因立场相背你对她道不得一句暗中所为,师姐她自始至终对师兄的忍让退护一无所知,却不知不觉把别人放进了心里。”
赫连*不禁冷笑:“且我看她言语反应,仍能如旧,竟似还未察觉……我看在眼里,一时觉得好玩,一时又觉得可怜,竟忍不住想笑。”
墨然怔声:“她当真……落了泪?”
赫连再笑:“对,梅疏影为师姐挡了我送予叶齐的惊鸿弩-箭,绝无生机,师姐将他环护在怀里,虽未言语,却已落泪。”
霍然一扬唇,他再道:“那模样,绮之初见时极为不喜,后来不知怎么,觉得甚是有趣……好似比死去的人是师姐,还要有趣。”有趣得想让她再多经历几次,直至痛不欲生,哀求于我。
墨然负于身后的手已然握紧。
赫连绮之又道:“我闻惊云阁与师兄的影网一明一暗夙敌已久,此番阴差阳错,绮之替师兄除去了此一劲敌,师兄高兴么?”
第254章 疼
墨然不知因何而怒,只冷道:“需你多事么?”
“即便我告诉了师兄这些,师兄仍不改欲护师姐之心是么?”
墨然抬头道:“即便如你所言,我难忘旧仇,亦不舍于她,只是倘若两相冲突伯仲,她必是永远放在第一位。”
随后看向赫连绮之,墨然语声冷肃:“是故你与叶齐联手我不多问,但倘若再要伤她,我定不容你等。”
赫连听罢眉眼皆弯,“呵”了一声。“师兄还要这般作茧自缚、自欺欺人呢。”
墨然自雨中抬步而行。“你说是,便是吧。”
天色渐阴,一位老奴打伞等在刺史府小门外,看见墨然出来,立时迎来。“主人。”
墨然颔首以应。
赫连绮之立身小门前,目送墨然被那老者迎入伞下,笑吟吟地道了句:“师兄好走。”
墨然回首看了他一眼,雨中撑伞而立嵌在门框中的粉衣人大眼黑白分明,面容粉嫩无瑕,形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笑起来,尤其无害。
“你所知我影网消息,皆为影人相告?”
赫连绮之用他那与形貌迥异、阴沉森冷的语声肆意道:“师兄果然已经知晓舞雩声为我所救。”
墨然声冷:“他听从你的指示将影卫刺杀吴太后的指示提前,致吴郁八月即起兵,师妹不及离开,被困毒堡……险些危殁。”
赫连只浅浅一笑,并不否认。
墨然也便点了点头:“此后,影网便无影人了。”
赫连不禁再笑:“师兄就不好奇他因何会背叛师兄、相助于我?”
墨然负手立于老者伞下,只冷然道:“你出现地太过及时,对我影网之事也太过熟悉,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
赫连绮之眯眼笑起来,语声不改阴沉:“师兄果然对诸事皆了然得很,只不过他跟随师兄身边十数年,师兄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却从未想过让他复仇。”
墨然应:“是。”
赫连绮之抬眼望他,笑容烂漫:“还是为了师姐。”
墨衣之人未再应。
赫连绮之眨了眨眼,笑着看墨然转身离去,只笑不语,便又道了一遍:“师兄走好。”
墨衣之上云纹浮动,那人自雨中缓步行远。不再应声。
…….
夜。
大雨滂沱。
雨碎泥溅声响彻在马车轮转的轱辘声里。
数辆奔行的马车后惊云阁千余人身披雨蓑骑马紧随在后。
泥水四溅,马蹄纷踏。
昏天暗地的雨声里千骑人马驰于马车前后向前疾行。
雨急路泞,行速难快,雨声哗然。
千骑中列一辆轺车尤长,顶系白羽,车帘暮沉,因快马加鞭、水洼遍地,一路颠簸,隐约可见车内一具朱木棺不时晃动,随车身起伏震荡。
跟随轺车后方的璎璃转身即向身侧之人高声嘱道:“去拿几张绒毯垫在棺下,不可让公子再受震荡!”
“……是,左护法。”
玖璃自雨蓑下转首看璎璃,目中有忧。
“两位护法!西园长老让属下来报,前方数里外有一间破庙,可暂歇避雨。”
璎璃看了一眼轺车上的棺木,下一刻道:“此处已是益州边界,再往前即是与关中交界的巴西郡,凌王、吴郁虽未追来,却也不可不防,只是公子棺木颠簸已久,且马车内的人大都有伤在身不宜太过劳累,你去前面马车里问过小姐,是否要暂歇避雨。”
“是!”
彼时前方马车里蓝苏婉正辗转于数辆马车内照看众江湖中人的伤势,虽有蓑衣雨笠,衣发仍打湿不少,出而听闻询声,便点了头。“冒雨赶路已有数日,不少人伤势有复发之象,若有可歇之处还是歇一下吧。”
那人立时回禀了。
不多久千余人马在巴西郡村野旁一处破庙前停了下来。
一身黑纱长裙的西园长老领人候在庙门前,看见车马过来立时高声道:“此庙前后殿都已打扫干净,把马车里的伤者扶进后院歇息,其余人留在前院,地方不够,十四堂之人下马后轮流进庙里烤火休息。”
众人下马应道:“是。”
蓝苏婉掀开中间一辆厚底重帘的马车,打伞迎上,花雨石抱着端木若华从车里出来,钻入蓝苏婉伞下快步入了庙内。
雨声哗然不止,淅淅沥沥地响彻在天地间。
众人一番安顿已入夜半,分散围拢在数个火堆旁烤火休息,蓝苏婉背对众人另外寻了个角落生火煎煮汤药、热水。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于大局面前惊云公子无愧为天下第一阁之主。”
此方角落围坐的都是堡中受了伤的江湖中人,此行在堡中耽搁一日,之后一连数日连夜冒雨赶路,不曾稍停,直至到了这一方破庙中,现下得空聚首喘息,顿生唏嘘感慨。轻议不止。
“谁说不是。”
“如此仓促离世,未及留下一儿半女,惊云阁眼见是后继无人了……日后也不知会如何……”
“叹只叹他救罢端木先生,蓝姑娘今后却是要守寡了……”
“我想惊云公子赶到多半是以为蓝姑娘也身陷堡中,不想蓝姑娘早已被端木先生遣离,即便如此,梅阁主仍能于危亡中倾力相救以护,不可谓不义然。”
“蓝姑娘赶回时得见未婚夫婿为救恩师而死,也不知是何心情……”
众人言至此处,不禁低声一叹。
角落里的蓝衣人垂目看着咕嘟作响的药罐,眼泪落在了篝火之上。不禁低泣出声:“梅大哥……”
“可最令我震惊的还是端木先生所为,蓝姑娘赶到时阿紫姑娘已经殒命,我看蓝姑娘虽然伤心反应却还正常,也不知她可有看见。”
“你是指……”
那人点头:“阿紫姑娘为护先生而出堡临敌,至后不知为何陷入癫狂神志不清,误杀无辜……最后端木先生竟能亲手以银针贯颈杀她……”
“对啊,只一弹指,阿紫姑娘便殒了,虽说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却也不禁让人心下震动……我看当时情境,端木先生怕是一瞬犹豫也无的。”
“江湖上曾道先生最宠门下第三徒紫无命……如今看来,饶是最宠,却也动摇不了端木先生分毫。”
“只凭这份杀伐果绝、冷硬分明、决绝能断之心,我也不禁对端木先生又敬又畏,清云鉴传人,果真不是我们常人可与之相较的。”
……
夜已深,雨声磅礴,端木若华躺在干草狐麾之上,睫羽微颤。
雪娃儿蜷在女子手边有感指动,立时探出脑袋“咯咯”轻叫起来。
花雨石打了一个哈欠,正欲倒头而睡,便见端木若华轻喘着睁开了眼。
“终于醒了。”
端木若华闻声滞了一瞬,而后垂目敛声。“师姐。”
花雨石见她虚弱之下,仍旧一副淡漠宁和的模样,不禁啧了一声。“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吧?”
端木若华面容冷白而晦沉,听罢便微微颔了首。
“我告诫过你一定要在蛊主死前自体内取出药蛊,如今你让蛊主死在药蛊之前,药蛊吸收的六成毒病便全部转嫁进了你体内。”花雨石冷然挑眉,续道:“即便我亲自赶来为你将药蛊取出,也至少残留了药蛊内的四成毒病在你体内。”
端木若华再度垂目,只低声道:“端木命不久矣,心下已知。”
此时夜深雨急,花雨石便又打了一个哈欠。
“你体内寒毒积存,本就虚弱,如此一来,我看最多再三年了~”偏头想了一瞬,花雨石又道:“所谓的强弩之末,药石枉然,已无法可医。”
端木若华便轻轻点了一下头:“谢师姐相告。”
“你不用谢我了~”花雨石看着白衣人扬唇笑了起来:“实际你是死是活我可一点也不想管,只是你那小徒弟以身喂蛊换我前来为师姐你取蛊,这才勉为其难走这一踏。”
端木听罢震了一瞬。“你说什么?”
花雨石但见端木神情,眼神便亮了些许,不禁蹲下身来抚了抚女子的脸:“我说……你那小徒弟可真是个美人~即便言之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可惜了你是个瞎子应该看不到。”
转指轻揉过女子毫无血色的唇,花雨石含笑嗔声:“说起来我那药穴当年你来求蛊也曾见过……原本将他锁在穴底喂我那数万虫蛊我也十分舍不得……只不过他自己选了这一条。虽十分不知好歹,但我也欣然应了。”
端木气息微微起伏起来,原就冷白的面容更见冷凝苍白。久久,颤然问:“……几、日?”
“我一来一回所花费的时日。”花雨石想罢一瞬,浅笑道:“到今日已有二十日了,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不过细想来,那般生不如死的滋味,他还是死了的好。”
端木脑中一沉,心口如被锥凿,十指陡然颤簌难止,语声是从未有过的彻寒凛冽:“我、我已无碍,你即刻,回罢!”
花雨石当即笑出了声来。“师妹的脸色忽然变得这样差,是在与我生气……还是心疼了呢?”
彩衣之人挑眉道:“你这做师父的可真奇怪,心疼小徒弟为你受苦,却又能举手无回,一枚银针便亲手杀了一个……到底算是个有情的师父,还是无情的师父呢?”
第255章 梅
破败的古庙内殿,蛛丝结檐,残塑泥佛,布满灰尘的黄绸佛布悬挂在大殿两侧来回飘荡着。
角落里,干草麾衣上倚身躺着的纤瘦女子右手无意识地蜷起,怔目“望”着前方许久。
残檐旧殿外,能听见雨声仍旧喧嚣磅礴。
淅淅沥沥,哗然不止,拍打在青石泥岩上,溅起的水花响彻在人耳边……
一声比一声清晰。
端木霍然轻喃道:“是、了……阿紫已、逝了。”
花雨石凝目看着面前女子,挑了挑眉,而后一笑:“说起来,我乌云宗的门人弟子做错了事,最多也就拔断一指,你却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来杀,如此看来,你可是比我还要狠心得多呢~”
端木空茫的双目仍是“望”着前方,久久,敛了目。
“我有些好奇,想问师妹你动手的时候,当真一瞬犹豫也无么?”
端木蜷起的右手隐隐颤然,指间青白。
过了片刻,她极轻地点下了头,低哑着语声道:“师姐你,回罢。”
花雨石不禁嗤了一声:“若非当日……”
“砰!”大殿内扬起的黄绸一侧,一只药碗坠落于地,碎裂开来。
端木心口一窒,目中顷刻殇然。抬头的刹那面色已更白。
蓝苏婉有些木然地看着干草雪麾上的白衣女子。
花雨石闻声回头。
蓝衣的人呆呆地站在佛布垂绦旁,眼眶红彻,眼泪连续不断地滑落至颈中……
“真的是师父……亲手杀了阿紫?”
哽咽一声,她再道:“……一瞬犹豫,也无?”
端木若华呼吸蓦然沉乱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眼泪肆流不断,蓝衣的人眼前、脑中,一片昏沉。
“堡中的人、都道……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蓝苏婉颤抖着抬起一手去擦脸上的泪,语声如是颤然:“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眼泪凝在眼眶中簌簌地滚落,蓝苏婉低头悲泣道:“梅大哥为保护师父而死……阿紫……阿紫她……更是师父……亲手所杀……?”
声息似是凝窒,端木若华唇间白得似雪,指间颤抖地更厉害。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凭梅大哥的武功又怎么会……”蓝苏婉蓦然哭道:“怎么会避不开?走不了?死了呢?”
牢牢捂住嘴巴,蓝苏婉强迫自己不要呜咽出声:“他那么厉害……只是一支弩-箭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陡然抽泣不止。
端木若华一动不动地面向着她的方向,全身亦隐隐颤簌……
“而且阿紫……阿紫她……”她极小声地呜咽:“师父您……您怎么下得了手……怎么狠得下心呢……阿紫……不是您看着长大的么……”
心犹如被针穿过,蓦然疼得那样清晰,端木若华轻轻垂目,语声低哑:“小蓝……”
蓝衣人终究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慌乱、无措。“我没有……我没有要怪师父……小蓝不敢……小蓝亦明白……”哭声一扬,她陡然泣道:“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伸双手紧紧捂住自己泪流不止的眼,蓝苏婉无助地蹒跚后退。
脚边碎裂的药碗被她踢到,叮咚作响。粘稠的药汁泼洒在地,药味弥漫佛殿一角,苦涩、浓郁、心痛、不甘、难舍,挥散不开。
蓝苏婉咬牙一刻,猛地转身冲出。
屋外大雨如注,雨声嗡鸣,响彻如雷。
蓝衣的人径直奔入院中雨下,往破庙前殿方向冲去,未回头。
“小蓝……”端木呼吸一促,脑中一阵昏黑,霍然满面霜白,一片冷瑟。
她喘息数声,欲起,又失力,终倒落回身下雪麾之上。
“小蓝……”恍惚阖目,一瞬间言语尽失,唯心颤然。
“若非当日你跪求我,我知你为了那小丫头徒弟费尽心力,不惜一身内元功力,如今出手杀她更落得多年毒病转嫁入体命不久矣,我也会以为你这个师父有多狠心决绝~”花雨石看着端木,轻声嗤笑了一句。
“我只好奇,倘若她并非死期将至早已时日无多,你是否还下得了手?换了别个徒弟、亦或亲近之人,若然行差走错,你是否也能像今日这般出手无情、杀伐决断?”
端木若华面白若纸,阖目不言。
屋外大雨如坠,沉落天地之间,霍然如此冷寂。
花雨石唇勾如月,一笑嫣然:“你不说,我也明白。”
彩衣的人唏嘘叹道:“师妹你待自己的弟子……惩也惩到极致,护也护到极致,真是让人敬佩,可惜这世间又有几人懂你?她们终日伴于你身侧,都不能懂,更遑他人?”
捂嘴轻笑一声,花雨石摇头道:“苏婉师侄嘴上说着不怪你,实则此番言行已然是怪了你……师妹,你知晓吧?”
白衣的人压抑着低咳出声,久久,只再道了一遍:“你、该回了。”
……
“呜——”蓝苏婉湿透淋漓地奔至前殿,众皆惊异,叶绿叶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干草墩上低头看着篝火,脸上病色仍未轻,苍白而晦涩。
蓝衣的人径直冲入叶绿叶怀中,抱住她咬牙哭道:“我知道师姐为何坚持把阿紫葬在毒堡院中,不肯带她回归云谷了……”
叶绿叶震了一瞬,而后低头。
手中少央剑紧握指间,剑柄上缠系着的一条紫色发带在篝火映照下幽深抑重。
“因为……因为是师父……你怕阿紫怪……”师父……
叶绿叶一把抓起身侧叠放整齐的麾衣披到蓝苏婉身上,沉面将她抱紧,而后肃道:“别再提了。”
蓝苏婉咬牙闷声,埋首在她胸前,泣不成言。
叶绿叶握剑的手亦紧蜷如桎。
前殿内的惊云阁众瞠目侧首看了一瞬,又闷声回转了目光。
长老西园面无表情地看罢,不言。
璎璃、玖璃立于破庙前殿后门一侧,忧看半晌,亦沉默。
璎璃手中握紧了唯剩半截扇柄的青玉扇,恍惚、垂目。
扇柄末端雪色流苏垂曳,清透如璃,白如净雪。
一如昨日。
下一刻璎璃转目看向院中雨下。
那盖有数件蓑衣的长身马车上黑帘如幕,隐约见沉厚的朱木棺掩映在车内,静无声息。
“师父的药今日都侍奉过了么?”久久,闻叶绿叶如是问向蓝苏婉,语声宁肃。
后者哭声仍未止。
……
次日,天色未明,雨势已小。
卯时将近,璎璃身披蓑衣快步行至破庙后殿、端木若华面前。
“过了巴西郡即出益州,凌王人马没有追来应就不会追来了,往下之路,往东至洛阳,往东南可回荆州,先生昏迷数日方醒,身体必是不适,应是要回荆州归云谷中休养……”
端木轻轻颔首。
璎璃抱剑恭声:“昨夜花雨石先生既已离,璎璃便派阁内十名羽卫护送先生与叶姑娘回谷。因公子丧事,小姐不能不至,故而让璎璃代为请离,待丧事之后,小姐自回归云谷中。”
端木默然许久,再度颔首。
“如此,璎璃与小姐、玖璃、西园长老将领公子棺木即刻东行回往洛阳……”
端木忽是喃声:“……是回、何处?”
璎璃恭声回道:“洛阳东街的雪胎梅骨。那处是老爷与夫人安息之所,也是公子长大的地方,我们与小姐商量过后,决定带公子回夫人身边,葬在朱梅小楼后的梅林里。”
端木听罢几分恍惚。“是……这样。”
此时长雨如丝,天色未晓,入目所见,一片灰蒙。
白衣人倚躺在干草狐麾上,又是默然。
璎璃出声再道:“先生可还有何指示?”
端木心头不知为何而疼窒,抬头来满目茫然,回望璎璃片刻,低声道:“阁主舍命相救之恩……端木无以为报……头七内因身体不适、恐无力前来拜祭……他日必至洛阳跪拜……”语声越来越轻:“……以祭逝者。”
一言出,心口疼意袭来,恍惚空冷。
璎璃宁声:“公子所行之事,我等从不敢置喙,是故公子身故之事先生不必心有负累,拜祭之事亦无必要勉强。无论何时,惊云阁随时恭候。”言罢,躬身一礼。
端木怔然。
“我等即刻便将启程。”璎璃抱剑低头,最后道:“请先生保重自身。告辞。”
红衣女子又行一礼,转身即离。
从始至终,未言一句责怪。
端木若华先是恍惚,而后平静下来,默声听着惊云阁之人套上装有朱木棺的马车,推转车辙。
好似根本不知道离开远去的是什么,她只是怔神、听着。审慎却又彷徨,懵懂却又无知。
端木下意识地面向了双璃领马车离去的方向。
庙门外,泠泠的雨声里能听到马车轮转动向前的沉重闷响,和着人声、马蹄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是将行前的忙碌和嘈杂。
她转目对着雨水零落的桥院一角,在那喧嚣纷扰的水气泥息里,竟似能闻到一抹淡淡的朱梅冷香,氤氲在轴转人声里,随雨声而去,随风声而远,渐行渐逝。
一阵冷风拂来,冰冷凉薄,她忽是十指一颤,惊觉冷意,不由自主地在干草狐麾上慢慢蜷起了身。
恍惚间,朱梅残落,冷香已远。
此后经年,再不可闻。
第256章 樱
十日后。
洛阳近郊的官道上,晨雾潆迷,马蹄声声。
璎璃高坐马上看着手里的半截青玉扇。
“左护法!毒堡救出的江湖中人都已送回各自府上,都道铭感惊云阁解救
之恩,择日来公子灵前拜祭。”
璎璃点了点头,望向前面的洛阳城大门,突然喃道:“我忽然想起,再有三日,就是公子的生辰了……”
一侧马上,玖璃看着她,目中深忧。“璎璃……公子不在,惊云阁更是需要我们。”
此时晨雾将散,曙光乍明,璎璃抬头看着远处。“你说得对,惊云阁是公子的责任,公子去了,我们要替公子好好守下去。”
眼中水气微萦,她忽又道:“可我总觉得,还不够。”
玖璃深望着她。
“我不知道公子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璎璃低头再度看向手中断扇:“我想让公子顺从本心……可是青玉扇毁,我不能确定公子心意。”
城门打开的那瞬眼泪终是滑落下来,璎璃仰首喃道:“我怕公子在下面……找不到自己的心、和归宿。”
慢慢敞开的城门后,晨风扬起。
见白幡涌动,夹道如云雪,排列远去。
惊云阁长老东篱、南山、余老,及十四堂堂主一身麻衣孝布立身在城门正中。静立相迎。
城门打开的那瞬绦布拂动,衣发皆往后扬起。
众人得见马车队伍迎面行来,神情无不悲恻。
呆滞一刻,齐声跪下,口中呼道:“迎……阁主。”
璎璃、玖璃、西园长老踱马而近,一瞬间眼眶都红。
蓝苏婉于马车中扶着梅疏影的棺,听闻呼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为首的余老一眼望见队伍正中那辆顶系白羽的长身马车,顷刻间便是老泪纵横。
“少阁主……小影……小影……”
双璃紧抿双唇,默声低头,领着马车队伍慢慢行入城中。
余老众人便一个个退至左右,分列而站……白羽马车行过时,无声跪了下来。
长老南山于车帘拂动间望见马车上那一口朱木棺,顿生悲凉郁气,一口气提罢,便是涕泪齐下,竟不能自主。
“混小子……竟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往后谁的唠叨你也听不见了……可算是称心了……”一言毕,以袖掩面,哭声难遏。
东篱听罢更为痛心,一声沉叹,伏地不起。
马车默然前行,车轴轮转间碾碎多少心伤与期望。
轴声未远,哭声已起。
拐入洛阳东街的那刻,纱衣拂荡,远远便见一人立身在雪胎梅骨门前,迎着风静静望来。
他微哑着语声,轻而又柔地道了一句:“小影,为兄来接你回家。”
雪白的孝布随着衣发拂扬不定,他立身晨雾中,一身暮色纱衣,纤瘦文弱的身子在两侧白幡的映衬下更显清瘦羸弱。
“文……先生……”双璃一见他,一语凝噎,顿时泪落不止。
文墨染驻步未前,许久,待马车在雪胎梅骨前停下,方极慢地行至了白羽马车前。
神情分明是温敛柔和的,脸上却已滑下两道泪痕……伸去掀帘的手颤抖如簌。
小巷暗处,穆流云看在眼中,目中已忧。“皇上……左相大病方醒,可要传太医过来候着?”
巷角荫影下,叶征双手紧握轻轻摇头:“不了……我们等等左相,不要惊动了他。”
“……是。”
依稀还记得那人立身大理寺狱门前,手执玉扇,白衣微拂,说着:“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颤然不止的手慢慢伸至帘后,抚上了那口朱木棺。
恍然间忆起他曾诉:“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低头刹那,泪终垂落。
文墨染一字字喑哑道:“义父义母已去,我的归处若无你,又何以为家?”
蓝苏婉坐于棺木旁,闻声哽咽不止,咬唇而泣,满脸是泪。
“你与我说……当日狱前便算作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文墨染扶棺的手青白抖簌,一声凄笑:“不成想……竟一语成谶……”
咬牙凝声,久久,终哽咽出声。
风拂衣发,垂舞不歇,如是颤然。
长街尽头,弱冠少年模样的人立身远处,亦是泪流满面。
陈梦还立身其后,低声道:“舍主,您的身份特殊,不宜叫人撞见……回吧。”
娄无智低头掩面,点了点头,泪目而走。咬唇仍泣:“小影儿……”
无数白幡飘拂东街之上。
雪胎梅骨前,冥纸飞扬四落……一片哭声。
大夏天隆九年,九月末。
被凌王反军围困于蜀郡毒堡的江湖中人由惊云阁冒死救出,多数及时逃离,出得益州。
亡故者大都就地葬于蜀郡毒堡内,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其门下三徒紫无命陨殁,于毒堡时因失去心志为端木先生亲手所杀。
同日,惊云阁主梅疏影为护清云宗主端木若华亦死于凌王叶齐惊鸿驽之下。
江湖皆憾,武林悼之。
至九月晦日,宁、广、荆、梁、秦、雍六州计六万州郡兵以围监之势围住益州月余,朝廷派中军十万终于抵达。
将军府之首巫亚停云领大将军职,都督中外诸军事,假节钺,以平凌王乱。
……
中军帐中,巫亚停云取益州地形图展于长桌之上聚诸将以议,众皆道应于凌王据守益州之际倾力以扼,迅速扑灭其势。
巫亚停云点头,传令休整一夜,次日衅鼓排兵。
后至深夜,有侍持令入中军主帐,传与消息。
巫亚停云听后暂命休整,缓下了进攻之势,一时未动。
……
大片殷红似血的樱花飞舞在空中,映着跳跃不止的光火,破碎、零落。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在火中挣扎,倒下……流出泼墨一样的血……
隐隐,能听到他们悲痛愤怒的凄嚎……
“哥哥……哥哥……”
一阵剧痛自心底袭来,云萧猛然惊醒。
阵阵黑光从眼前闪过,全身一阵剧烈地痉-挛,手脚紧蜷颤瑟,皆不能自主。
抬头的刹那,隐约看见一人周身缀彩,立身在药穴池边、石阶尽头,俯视着自己。
“索链已解,代价已偿,你爬出药穴,便可走了~”
云萧强忍周身无处不在的尖锐疼痛,一步步往圆池侧的石阶上爬……
“能在药穴里呆一月而不死,你是第一人,往后怕也寻不出第二人了~”花雨石立身药穴边沿,看着穴底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一点点极慢地往上爬。
震慑过罢,脸上便是盈盈笑意:“实则,回来路上我想着你便是不死定也早已逃了……不想竟当真能捱到我回来。”
药穴中的人一声不响,只是拼力一点点往上爬。阴暗潮湿的洞穴里不时响起衣物摩擦地面的簌簌轻响。
花雨石眼见着无数蛊虫从他周身各处钻出来,随着匍匐在地的人慢慢爬上石阶离自己越来越近、而百般留恋地爬回药穴圆池内,向池底的锁链上爬去。
“我的这些宝贝药蛊都很舍不得你哪~”花雨石有些惊奇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它们如此留恋一人的血肉~”
下一刻,随着药穴中的人越爬越近,花雨石猛然看见一只乳白色的蛊虫慢慢从云萧颈后钻出。
不比其他蛊虫离开云萧身体时,地上之人只是隐隐颤簌,此蛊一出,匍匐石阶上的人陡然顿住,紧随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呃……呃啊——”
花雨石目中惊色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狂喜。
眼见云萧剧痛中颤抖着手要抓向颈后的蛊,彩衣的人一声厉喝:“不许动此蛊!否则我杀了你!”
穴中的人一震,慢慢蜷紧了伸出的手,而后极慢地垂下。
“如果它死了,我必会要你陪葬!”花雨石快步走近石阶一侧,急切道:“你就这样,继续爬上来……让它自己慢慢出来!”
云萧全身都在颤抖痉-挛,干涩脏污的脸上竟也沁出了一层层的汗,依言忍着颈后剧痛缓慢往上爬行,手指几乎抠进了石阶里。
颈后那中乳白色的虫蛊用着比他更慢的速度,一点点钻出。
犹如撕裂般尖锐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浸透四肢百骸,直冲入脑。
头皮阵阵发麻,脑中只余嗡鸣。
云萧头抵在地,一步一步爬至了石阶尽头。
十指攀上药穴边沿的那刻能感觉到颈后的剧痛陡然一轻,唯余周身刺痛。
云萧伏地喘息许久,呼吸渐轻,双眼无意识地阖上……再无力睁开。
黑暗瞬间覆顶。
花雨石紧紧看着那只乳白色的硕大虫蛊一点点爬回药穴里,面上难掩狂喜。
下一刻快速回头看向池沿边伏着的人,目中亮如火炽:血元蛊……于他体内竟炼出了血元蛊!
……
云萧再醒,已是七日之后。
睁开眼所见无不昏暗,脑中一片白茫。
“不成想,你竟是奇血族人。”
榻侧一人伸手把了把他的脉,言语轻佻:“云萧啊云萧,二师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趋近榻上苍白羸弱面无血色的少年,花雨石吐气如兰,如是道:“留下来改入我乌云宗,与我炼制出屹今为止无人练出过的不死蛊……如何?”
第257章 心
云萧回看着花雨石,许久才似醒神……而后慢慢拨动着嘴唇哑声问:“我师父……怎样了?”
花雨石愣了瞬。
好半晌,勾唇一笑:“自然是好好的~师伯答应了你前去为她取蛊,岂会言而无信。她体内的渡身蛊我已取出,你大可不必担心~”
榻上少*年闻言静默片刻,而后轻言道:“……谢师伯。”
花雨石捂唇轻笑,柔声道:“云萧师侄别忙着谢我,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蛊医一道,在南疆传承千百年,可不比你们中原的药医差,传闻中的不死蛊,更有令人长生不死之能,你若能助我研成,往后生死大限,在你我面前形同虚设……”
榻上的人未待她言罢,便已出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我之约既已达成,云萧便告辞了。”
言罢强撑着从石榻上爬起,伸手抓住了榻沿石案上的麟霜剑。
花雨石震了一刻,下瞬竟见他当真二话不说慢慢爬下了石榻,往石洞外走。
“云萧!”不由拂袖而怒:“我方才所说的不死蛊……”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二师伯另寻他人相助吧。”青衣的人不曾稍停,形销骨立,步履蹒跚。
花雨石闻言生怒,道:“不死蛊的奇效是你无从想象的,真正的生死人肉白骨,更可令无病之人长生,若能炼成必能让你我青春永驻,也能让蛊医一道从此扬名天下……”
青衣的人只充耳不闻,缓步而离。
眼见他将行出石洞,花雨石霍而冷道:“你如此心急,不就是想赶回你师父身边么?倘若我告诉你蛊虽取出,你三师姐紫无命也已死了呢?”
云萧周身一震,猝然止步。
“且是被你师父亲手所杀!”花雨石看着他的背影:“这样狠心的一个师父……你还要如此心急火燎地为了她赶回去么?”
云萧握剑的手陡然一紧,伸手捂在了胸口上:“平日最疼小师姐的,就是师父……若真如你所说,此刻心里最疼最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
言罢快步行出。
花雨石怔了一瞬,而后抿唇低头。“云萧,你可知若你并非奇血族人,药穴一月,你早已心血枯竭,亡命在此。”
青衣的人已然行至洞外,闻言默声,未回未应。
花雨石微微抬眸,目光如炬,勾唇讽刺道:“你为我那傻师妹、你的清云鉴传人师父……不惧死、不惧疼、不惧万蛊噬身的酷刑,真可谓是‘至孝’了~”
洞外青影如竹,顿步一瞬,转身已离。
花雨石蜷握双手,立在石洞内案沿一侧,慢慢敛目,自语道:“我一生钻研蛊医一道……所历二十年,终有所成,所制‘生、老、病’之蛊道自诩不比端木若华所习中原医术差……可是只有研制出不死蛊,天下间她的医术治不好的人,我仍能救活……方能向师父证明,我所掌握的南疆蛊医之道远胜于她!方能叫那人也知道,我并非——不如她!”
花雨石十指紧握,隐泛青白,语声冰冷道:“云萧……今日你不助我,来日若再要求我,我必叫你后悔!”
彩衣如霞,抬眸间,蓦然扬起一抹魅然冷笑。
你还会来求我的。
……
南疆往荆州之路,纵马不歇,疾行不怠。
听得朝廷兵马与凌王反军对峙于益州边境,心自震惊,后获悉毒堡之事,心更是陡然如被锥凿……
青衣的人长按胸口伏身马上,满面苍白,心悲而抑。
小师姐……死了?且是师父……亲手所杀?
“驾——”眼前闪过阵阵昏黑,青衣的人数次险从马上坠下,手握麟霜剑,十指颤簌。
且,听道旁路传……
梅大哥……死了?
如何可能?
梅疏影怎么会死!?
一袭青衣裹在满身嶙峋瘦骨上,行出数里,胸口一阵闷疼,陡然呕血。
青衣的人强自咽下喉中之血,不由想起当日凌王府内,醉酒之人于他怀中,无意识间喃出的那三字。
满心单纯,无念无意。
“梅疏影……如果梅疏影真的死了……”师父……会如何?
心头一时更窒,又一时绞痛。
陡然急喝一声:“纵白!”
丰伟的白狼立时从林野中纵出,云萧执剑弃马,换骑白狼,于无人之处再行赶路。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师父……”您可还安好?
一人一狼绕过益州,取道宁州自岭南境内穿过,归心似箭,直往荆州归云谷奔回.
益州之东涪陵郡,毗邻荆楚,径直往东可至荆州南郡。
郡城内一处古旧雅致的书楼里,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墨然独立于二楼窗前,敛目望向东方。
“主人,马车已备好。”
墨然闻言低应:“嗯。”
下一刻另一人自仆从身后行来。柔声开口:“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中,主人知其伤重,难以放心,有心去探此人伤情。”
墨然回首看向素衣之人,下一刻,又转首。
“却因端木若华此前所言,再见时便欲问主人身世,故而主人心中迟疑,数日踌躇……实则是有些,不敢见她。”
墨然负手立于窗前,即便被说中心中所想,也只是更静。
郭小钰缓步走近,立身道:“主人许是不用再踌躇了。”
墨然听闻,眉间浮现忧色:“是生了何事么?”
“益州边境的朝廷兵马驻扎不动,巫亚停云传令休整,至今未开战。”
墨然听罢拧起眉。“凌王已得军库图中军资,实力不可小觑。但朝廷兵马长途跋涉而来,必有粮草辎重等供应问题,战线越长越久越加不利,巫亚停云在外征战多年,岂会不明?却因何此时犹疑……”
郭小钰望着他道:“影网消息,大军刚至时巫亚停云本欲速战速决,后来不知因何次日便审慎起来,更令未动。”
墨然敛目:“有何能让巫亚停云谨慎至此……”
言罢长时静默,幽幽望远。
郭小钰安静地立于墨衣之人身后:“主人在想什么?”
墨然抬眸极静。“我在想……赫连此前与我所诉,言辞过于肆意,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素衣长裙微扬,郭小钰只是看着他。
墨然语声沉敛:“何事能让赫连绮之如此笃定自信,又能叫巫亚停云不得不谨慎,至不敢轻易出兵……”
墨然想到一物,面上立时凝肃了。
郭小钰温然静立,于此时再道:“八月初时,惊云阁有一则传书,往的是塞外方向。”
墨然回头。
郭小钰便又道:“虽未能劫下,但确是飞往塞外。”
墨然看着郭小钰:“如此,你我所想应为同一物。”
“嗯。”郭小钰点头:“只是若事关奇谋录,塞外孔家不可能毫无动静。”
郭小钰言罢,便回头朝身后仆从道:“将影老唤来。”
“是,影主。”
不多时一名佝偻老者驻着拐杖行来,颤微微地立身在墨然、郭小钰身后。“主人、影主有何吩咐?”
郭小钰淡声道:“塞外的消息都由影老你在监管,可知近来孔家有何异处?”
佝偻老楼迟疑着摇头:“回影主,老朽未发现有何异处。”
墨然忆起什么,道:“我记得,平城有一年一度的赏菊诗会。”
老者立时恭声:“回主人,是有的,就在九月初,今年照例在平城文家举办,相比往年稍显冷清,其他并无不同……”
老者言之未尽,被墨然出言打断:“为何冷清?”
老者想了想,回道:“许是因为孔懿公子没有出现在诗会上……他作为孔家武宗传人,被惊云阁排在江湖文榜第一后便声名雀起,不少人慕名追崇,往年都会出席平城的赏菊诗会,并摘去魁首,今年不知因何未至,故而冷清不少。”
墨然微微仰首:“以我对孔懿的了解,但凡可以一展才情扬名在外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此次赏菊诗会他没有出现,便是最大的异处了。”
佝偻老者闻言一怔。
而后伏地便跪了下来:“老奴愚钝,老奴该死……”
墨然平声道:“影老退下吧,以后塞北消息交给少主来管,你便跟着他辅佐指点一二吧。”
佝偻老者颤微微地应了:“是……主人。”
郭小钰看着老者退下,回身与墨然道:“如主人所言,孔懿没有出现即是代表……”
墨然沉声:“塞外孔家出事了。”
郭小钰目色淡然,轻言道:“最坏的结果,便是奇谋录已经丢了。”
墨然闻言噤声,忽然静默。
郭小钰不觉叹然:“你想让西羌与大夏两败俱伤,可是若然西羌与叶齐联合之下又得奇谋录,那便不是两败俱伤了……夏国真的会有亡国之危。”
墨然幽而又深的眸中闪过点点微光。
……
“她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一心护她……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
“要不我……助阵夏国吧。”墨衣之人忽是轻言道。
郭小钰回头看见眼前雪色纶巾微微扬起,飘拂在窗前之人静静束于脑后的长发上。
郭小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主人与叶家的仇,不报了么?”
衣摆云纹鼓荡垂舞,扬起又落下。
墨然静立许久,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身形恍然而寂。
郭小钰回转过头,亦是沉默良久,而后平声道:“影网是主人的影网,无论主人想要复仇还是助阵夏国,小钰都会跟随在主人身后,助主人一臂之力,不叛不离,若叛必死。”
墨然静望远处,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洛阳的‘端木若华十年之预’,预夏国十年无战事。”郭小钰温声道:“如今九月过去,便正正是预言的第十一个年头。”
清风拂起流云,墨然颔首:“师妹伤重回谷,无力再去管奇谋录之事……”墨然微微扬声,“如此你叫却儿准备一下,与我去一踏塞外吧。”
“主人要替她去管吗?”郭小钰凝眸看他,静一刻,不再多问,只垂首应了:“是,主人。”
墨然望眼于窗外极远之处。
若然叶齐与西羌斗败夏国,便预示她无法安然……那便还是亡了叶齐与西羌,护她安然,再来收拾大夏叶氏吧。
第258章 归
头七已过。
洛阳城外的郊野空地上,杂草茵茵,哭声喑抑。
浸过桐油的枯枝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中能看到梅疏影阖目躺在梅枝火堆上,安静而无知的模样……便如沉睡,一如小憩。
空灵悲怮的挽歌响彻在火堆上方,似吟似诵,凄凄惶惶而恻恻。
依稀映出此人经年从容、悠然自若的神情和姿态。
昔时惊鸿影。
今日葬魂歌。
惊云阁千余人围绕火堆而跪,目中殇恻,垂首皆悲。
但见白衣红梅,渐于火中燃尽。
血肉消融,白骨渐陈。
璎璃周身颤簌,终未忍住,泣不成声。
生者无从寄,死者终已归。
后有残骨从火中溅出、滚落,璎璃颤抖着手伸出欲捡,被侍葬的老人拦下。
“非至亲之人不能拾骨,只有未亡人、血亲才可以为他拾骨再烧。”
璎璃咬牙垂泪而退。
悲戚的挽歌里,众人望见一身白裙丧服的少女慢慢上前捧起了梅疏影滚落的头骨,含泪捧在手心里。“梅大哥……爹爹和娘早逝……到今日……你也……离开苏婉了……”
骨上灼烧过的温度烫伤了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蓝苏婉咬牙啜泣一声,闭上眼将手中的头骨抛入了梅枝火堆里。
数瓢桐油再度被洒上火堆梅枝,薪火轰然跃上,一瞬间高高窜起,跳跃而燃,掩尽了众人的眼,亦掩尽火中一切,及这俗尘人世所有的喧嚣。
蓝苏婉踉跄着退后几步,无力地跪倒在文墨染身侧,面向火堆,伏首而泣。
回殡东街之路,文墨染奉灵在前,蓝苏婉抱着骨坛慢慢地跟随而走,一步一泣一泪痕。
从今以后,再无梅大哥来照顾着苏婉了……
抬头的那瞬,所有的悲戚哀怮都化成了目中不得不坦承的无力、悲疼,不得不直面丧逝的痛苦、决绝.
数日后。
荆州南郡,归云谷所在的群山山脚,数里无人的野径山道上。
青衣的人满身泥污血渍,衣衫破损褴褛,长发蒙尘而晦,伏在同样疲惫不堪的白狼背上昏沉不动。
面白若纸,双唇颤瑟干裂,白狼背上的人瘦可见骨,眼见身虚力竭以极。
眼前有重重黑影不时闪现,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光影昏乱。
云萧手中的麟霜剑猝然坠落,砸在山野泥径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嗷呜……”白狼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垂首踱步,驮着他蹒跚前行。
青衣的人颤然而醒,哑声唤住纵白:“纵白……回……去。”
硕大的白狼数日未歇,一步一喘,闻声喘息着停下,举着重若千斤的爪子想要转身,然而腿一软跪倒在了草径间,白毛盖在泥草上,喘息不止,难以睁眼。
云萧从纵白背上滚落,摔在碎石草径上,胸口闷疼刺痛,口中又咳出了血。
青衣的人伏在草间,久久未动。
白狼亦是一动不动,四爪颤然,呼吸粗重。不知是昏死还是睡死。
山风拂过野草,簌簌轻响,无数虫鸣鸟叫恍恍然似在耳边。
野径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的人缓缓伸手撑地,慢慢爬起,转向麟霜华骨掉落的地方。
光华尽敛的青锋古剑静静地躺在草间,厚重而质朴,锋芒尽掩。
云萧慢慢挪至剑侧,一手撑地,一手伸出拾剑。
身后数匹飞马突然急踏而来。
匍匐草间的人未及反应,背上一道重力,随着“啪”的一声,青衣的人一口血吐出,重重趴伏向地,口中猝然呕血,埋首于血泥草间,半晌未动。
来人齐齐勒马转身,睨向草地上的人。
“表少爷!好像是个人。”
“不知可有被表少爷的马踢伤……踢死?”
为首之人冷笑:“这里是荆州,邻着益州呢,现在世道这么乱,踢死个把人算什么。”
一众随丛闻言,面面相觑。
那高坐马上的人见地上的人不动,本欲勒马就走,突然瞥见草丛中的剑,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这剑不错。”
那人拾剑在手,立时笑道:“真沉,是把好剑。”
匍匐地上的人这时动了动,伸出染血的手抓向那人握着的剑。
握剑之人一身锦衣华服,察觉到他的动作,一脚将地上之人的手踢开:“没死?”
下刻又道:“又是泥又是血,一身污秽,腌脏难闻,没死也不要污了本少爷的剑。”
随后回神来,看看剑又看看地上的人:“……这剑还能是你的不成?瞧你这幅模样,能拿得动剑?也配拿着这等好剑?本少爷于这草地里捡到了,这剑就是本少爷的了!”言罢再不管地上之人,执剑上马,高兴地一扬马缰,高声吆喝随从:“走吧!”
下一刻察觉踩在马镫上的脚裸被人抓住,低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本少爷的裤腿被你的脏手弄脏了!”言罢转腿一脚蹬在地上之人手背上。“放手!还不放手!不放手本少爷踹死你!”
一侧随从看不过眼,肃声提醒:“表少爷,这里不比平城,毕竟离近归云谷,表少爷不可做得太过分,叫人看见不好。”
那马背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握着麟霜剑冷笑了一声:“现在这世道,连三圣之一武林盟主巫家都被灭门了,剩下些孤儿寡母,益州又马上要打起来了,谁还来看,看到又能怎么样?以前有巫家,江湖上的人都爱管闲事,想着要赚些名声给巫家、给中原的江湖看看,现在中原武林死气沉沉,衰的衰,败得败,朝廷又忙着平乱,谁还没事来管这些闲事?我就算在这里把他弄死,估计也就以为是益州过来的流民流寇干的。”
随从不再说话,只皱着眉。
抓在青年脚裸上的那只手枯瘦嶙峋,腕上红肿一片,已是破皮流血,沾砂带泥。
一下一下,因他不放手,马上之人还在踹,能听见鞋底砂石从手腕磨到小臂上的嘶声,又重又响又尖锐,风声呖呖,应是痛极,那人竟仍不放手。
半个身子伏在地上的人埋首于地,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臭要饭的还真犟!”马上青年终于不耐,怒骂一声,飞身而起,抬起另一只脚重重踢向地上之人手腕。
听得一声清晰的骨裂脆响,伏地的人一声低喑惨叫,左手整个向后折去,“啪”的一声连着腕砸落地上,皮开肉绽见骨。
原本累得昏睡在草中毫无知觉的纵白猛地惊醒,颤微微地从草中爬起,直扑云萧身侧:“嗷——”
“什么东西?!”锦衣华服的人但见兽息凛冽,一时被惊,吓退三步。
随从亦惊:“好大的狼!”
纵白护在地上之人身前,四爪仍在打颤,面向他们喘息着呲牙磨爪。
“这山林野地竟有这么大的狼,正好杀了给表妹做个白狼毛大麾。”青年看清面前之物,眼中又是一亮。
随从只是拧眉,尽皆一脸警惕。
纵白但见他们陆续拔剑,钝痛僵麻的爪子越来越无知觉,喘息声亦越来越响……
突然回首咬住地上之人的肩转身就跑。
“还想跑!”锦衣之人持剑便要追。
一旁侍从将他拦了下来。“表少爷莫要忘了我们来荆州的目的,来此的正事不容我等耽误。”
那锦衣公子这才拧着眉不耐烦地罢了手。“行吧,正好叫那乞丐喂了狼……总归这把剑归本少爷了。”
言罢执剑挑眉,再度翻身上马。
远处奔蹿逃离的一人一狼呼吸都重,速度越来越慢……
断手处的鲜血一路滴落不止,青衣人被冷汗涔白的脸上一片晦沉,语声低哑,断断续续地喃着:“剑……师父赐的……麟霜……剑……”
与此同时。
蓝苏婉骑马驰于回谷路上,脑中不断回响着灵堂上,余老等人跪地与她之言。
“小姐您既以未亡人的身份将阁主骨灰送入灵堂,如今阁主已去,未能留下子嗣,我等斗胆想请小姐入主惊云阁,任新一任惊云阁主……掌管惊云阁。”
时蓝苏婉看着十四堂主及众长老、璎璃玖璃垂首而跪的模样,一时惊怔,又愣又滞。
“苏婉无德无能……恐无力承此重任……”久久,蓝苏婉垂目俯首,终是轻言道,“还请几位长老另寻他人吧,苏婉实难担此大任。”
言罢向文墨染行罢一礼,自雪胎梅骨众人面前辞别而回。
玖璃牵马追出,忧声问:“小姐与公子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是最有资格替公子接掌惊云阁之人……小姐何故不应?”
蓝苏婉目中有哀,牵着玖璃递予她的马缰,眸中慢慢浮现戚色:“将梅大哥的骨灰送入灵堂时,我回想起了当年师父把我从爹娘身死的马车中抱出……陪我将爹娘的骨灰送回惊云阁时……”
“时隔多年,我已然不记得很多细节,只还记得……当时师父站在我身后,使得我虽在一遍遍地叩首拜别爹娘……心里却是安心的……”
蓝苏婉眼中慢慢氤氲:“如今梅大哥去了……师父已是苏婉最亲的人……可那日庙中,我一时没能接受梅大哥和阿紫的死,冲动之下竟言了师父许多不是……后回洛阳之路……苏婉才每每想到……平日里最疼阿紫的……就是师父……”
低头间,目中已含泪:“我真不该……如此不孝……”
玖璃听罢柔声道:“小姐一向明理懂事,能设身处地体恤旁人之痛,相信以端木先生对小姐的了解,应知小姐会想通,并未曾怪罪过小姐。”
蓝苏婉抹去眼中的泪轻轻点头:“如今师父身边,阿紫刚去……师弟远在南疆受苦……师姐又伤重未愈……正值无人之际……我应当回去与师姐一起……好好照顾师父才是。”
玖璃回望于她,便颔首道:“如此,玖璃便不再多言……小姐只记得,惊云阁若在,便遵公子之训,一直是小姐的归处。”
蓝衣的人眼中一热,再度含泪:“嗯……你和璎璃保重。”
玖璃抱剑躬身,低头一礼。
此后蓝衣的人骑马疾驰,一连数日,奔行回谷。
直至群山山脚下的山林野径中,蓝衣的人行至一处,马儿突然受惊,一声长吁抬起前蹄。
林风轻响,似有异物。
蓝苏婉忙勒起马缰,凝目去看,但见一青一白两团阴影伏在深长的野草里,满身泥秽血迹,一动不动。
“师弟?!”
第259章 殇
蓝衣的人背着少年人飞身急纵入谷,径直奔进含霜院。
残阳如血,院中桃枝轻曳,草木荣兴,一如经年。
背上被少年人胸前嶙峋的肋骨硌得生疼,蓝苏婉护着背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脚下不停点落,直奔饮竹居。
“师父!”一声高泣,喘息不止,蓝苏婉不能自控地“扑通”一声,背着少年人跪倒在了饮竹居门前,语声因抽泣而哽咽:“师弟回来了……”
说罢哭声难抑,陡然扬声而颤。“师父……师弟……师弟回来了……”
但闻鹰鸟轻啼,饮竹居单薄的竹门霍然被从内推开。
端木若华一身素白里衣,颤抖着手扶门而立。
长发散落肩头,鬓白如雪,面容一瞬凝白一瞬苍凉……
空茫的双目怔怔地望着蓝苏婉所跪的方向。“小蓝……萧儿……”
不知是因含霜院中从未有过的腌脏异味,还是飘散空中浓膻不散的血腥味,亦或少年人几不可闻的低微呼吸声……端木若华慢慢往前一步,唇白无血,眼眶蓦然一烫。“萧儿……”
蓝苏婉看见白衣人憔悴苍白的模样,更加抽咽难止,泣不成声。“师父……师弟他……师弟他……”
昔日青影如璃、肃峻端然的一个人。
昔日谦恭谨慎,冷静沉肃的一个人。
昔日风华内敛,倾城绝世的一个人。
如今是这般模样。
蓝苏婉伏地而跪,语声颤然。
心如针扎般刺痛……疼得说不出话。
白衣的人喉中喑哑,几度开口,却未成言……
举步慢慢往前行出,一步一颤。突然眼前一黑,难以独立。
叶绿叶纵身急步赶来,一把扶住了白衣女子:“师父!”
蓝苏婉见状亦急:“师父……!”
“将萧儿……送入药庐……”白衣的人倚在叶绿叶身上,低微而喑哑道。
蓝苏婉伸手撑地,凝泪爬起,立时背着背上的人快步进了药庐。“是!师父。”
端木若华紧紧扶住叶绿叶一腕,凝息一时,才强撑着举步行往药庐方向。
叶绿叶凝目而忧,看罢蓝苏婉及她背上褴褛污秽之人,又回目看向白衣人忧深颤簌、冷凝苍白的面容。“师父……”
端木若华未待她开口,便摇头道:“为师无碍……”
言罢,蹒跚行入药庐。
榻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被蓝苏婉于林中匆匆处理过,白衣人把脉过后,强抑颤抖的五指,命叶绿叶取来凝血丹、霜华露先喂云萧服下。
之后嘱咐二人去厨间将清水入盐煮沸冷却提来给少年人擦拭全身并冲洗断骨处的伤口,之后慢慢将蓝苏婉绑在手腕上方、用于给少年人临时止血的白布缠拆开,再将断骨之处重新固定包扎。
叶绿叶未见白衣人拢于袖中青白颤簌的指,只看见榻上少年枯瘦嶙峋的身体上满布扭曲而细小的伤口,如虫咬如蚁蚀,密密麻麻,有深有浅,扭曲交错,从脖颈到腰际,从四肢到大腿,伤口叠伤口,一层复一层,几乎覆满了榻上之人全身。
手触之如逆鳞,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绿衣之人呼吸不由地滞住,双手微微颤簌。慢慢咬了牙。
蓝苏婉亦强忍啜泣,凝泪为少年人一寸寸擦拭过全身,数次过罢,拎走一大桶脏污不堪的黑水。
两人跟随端木多年,皆明讳不避医的道理,眼见云萧身上伤口,心犹如被拧起,眼中控制不住地氤氲。
端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拢于袖中的手慢慢伸出,轻轻抚上了少年人胸口。
“师父……别……”蓝苏婉泪眼朦胧中望见,语声喑哑,哭着出声。“您别‘看’了……”
言之未尽,眼泪已啪嗒有声地落在了手背上。
端木若华面容苍白而平静。
指下所触是清晰林立的肋骨,和身上数不清的细琐伤口,凹凸不平,密密麻麻……
她停了少许。
之后指尖一抖,五指颤然着、蜷回。
“取……取活血生肌膏为萧儿涂上。”
“是!”叶绿叶应一声,转身快步行往药房里取药。
蓝苏婉用白巾沾湿放凉的沸盐水续给云萧擦脸,回头之际眼中骤然惊惶:“师……师父!”
白衣的人手捂唇上,指间溢血,嘴角涌血不止顺着手腕往下流淌,不停滴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您怎样了!”
白衣的人压抑着咳了一声,十指颤然,眼前蓦然一阵昏黑……下一刻猛然呕血,阖目便往前栽去。
“师父!”蓝苏婉一把接住女子,哭着急唤:“师父——”
榻上失血过多早已是昏迷不醒的人指间微抖,眼皮挣扎微动。
……
白衣的人再醒已是两日之后,闻千木林外似有响动,转首间竹门被从外推开,叶绿叶快步而入。
“师父!”
女子虚弱地躺在榻上,面向她的方向。“九曲阵中似有响动……”
叶绿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只道:“并无。”
榻上的人全不可见,回首间忽是咳了起来,强撑着欲起,声忧而颤:“萧儿……怎样了?”
叶绿叶上前扶住白衣人,平肃道:“还未醒,小蓝每日煎煮药汤、药膳照顾着,身上伤势已有好转,师父不必过于忧心。”
谷中的风拂入屋内,端木若华倚靠在她身上,白衣微漾,扶在榻沿的手仍旧微微抖。“嗯……嗯。”
晚间夜深林寂,叶绿叶伏在白衣人榻边睡着,白衣的人扶着榻沿而下,一步步极慢地行出了饮竹居。
门开那瞬榻上雪娃儿抬头来看,与此同时叶绿叶惊醒,回头便唤道:“师父!”
而后迅速起身从后将摇摇欲坠的人扶住。“师父……”
端木若华满面苍白羸弱,空茫的目中一片忧沉冷瑟。“我想去看看萧儿……”
叶绿叶迟疑一瞬,将白衣人屈身抱起:“绿儿送您过去。”
……
入了药庐内,便见昏黄的光晕散在屋中,蓝衣的人趴在床头睡得正熟。
叶绿叶一面回身用脚轻轻关上了药庐的门,一边轻声言:“小蓝侍汤弄药,来回照看师父与师弟伤势,回来便未回折兰居里休憩过。”
白衣人闻着她平稳而深长的呼吸,目露怜色。“绿儿且将她送回屋中歇一宿罢。”
叶绿叶避开云萧左腕断骨将白衣女子放在了药庐横榻的内侧。“好,待绿儿把元火熔岩灯取来放在师父师弟身边,便带小蓝下去歇了。”
说话同时看见雪娃儿跟随过来轻轻巧巧地跳上了木榻。
端木伸手摸到手边昏睡的云萧,轻轻执起他的腕脉查看,同时点了头。
叶绿叶拿来熔岩灯放于药庐内点上,便将蓝衣少女轻轻抱起,转身再度阖上门离了。
端木看罢少年人的脉,手再度抚上云萧胸口,隔着薄衣布里,指尖仍能触到榻上之人胸前、此刻嶙峋凸起的肋骨。
白衣的人慢慢蜷指不动,凝目怔怔地对着药庐内烛火轻曳的方向。
不多时,睫羽一颤:“回来……便好。”轻喃间,目中渐湿。
刹那间心疼如窒,周身颤然。
……
脑海深处无数樱花瓣零落着。
划过锋利的剑刃,剖开成两瓣……于血中纷扬,飞舞。
被匆忙凌乱的长裙衣摆带起,被刀风剑气斩乱,又被鲜血溅洒打落。
翻转扬落浸血,辗转踩踏成泥。
模糊的哭喊声隔着肆窜的火光淹没在远远近近倒下之人的喉咙里,听不清,看不清。
只有灼烧般滚烫的热意,迎面扑来,点燃了他的血液,熨烫了他的眼泪,像岩浆一样渗进他身体的每一处,紧紧包裹着他,焚烧着他。
痛苦,悲愤,绝望。
无处可逃。
“枭儿……枭儿……活下去……”
温柔而悲疼的女声蓦然响起在耳边。
他在血色的梦中,如被魇住,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仓惶、害怕、无力、眷恋,哑声哭道:“娘……”
……
“娘……”榻上的人浑浑噩噩中欲挣动左手,下瞬便被人按住,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抚在了少年人手背之上,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着他:“萧儿……无事了……”
语声极浅,微见虚弱,更见宁和。
榻上之人涔满额前的冷汗无声滑落进鬓发中,久久,呼吸慢慢缓和了下来。
眼前一片白雾轻蒙,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他恍惚中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身边之人。
眼中如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障,空荡荡的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心却莫名地安了下来,静了下来。
脑海深处忽然涌现满腔情柔,他挣扎着抬起右手,抚上了身边这一人的脸颊。
指下之人微怔,低头看他,一时愣住。
而他轻轻扬起唇微微一笑,忽是勉力倾身向前来,阖目间温柔地吻住了面前的人。
唇齿相缠,缱绻旖旎。
端木若华倏地一震,一时呆滞。
却是此时药庐的门霍然被从外推开,晨光洒*入的同时,蓝衣人柔声道:“师弟怎样了?昨晚歇过,师姐吩咐小蓝过来侍奉师父用……”
手中端来的药膳“啪”的一声砸落地上,蓝苏婉呆呆地站在药庐门前。
嘴巴微张,一动不动。
第260章 忆
白瓷小碗摔落在地的响声惊动了蜷在木榻内侧的雪娃儿,也惊醒了呆滞中的人。
端木若华瞠目一瞬,周身忽冷。
一道白影霍然自脑中闪过,手中似浸鲜血,有什么滑过指缝流过颈背,染红白衣,灼烫慰人,又转瞬惊寒。
端木若华面白若纸,颤抖着伸出手,不重却也不容违逆地推开了少年人。
云萧抚在女子脸上的手随即落空,落回床榻上。
倾起的上身亦被白衣人按回了榻上。
“他应是……未清醒……”女子的语声平静,却在抖。
蓝苏婉呆在房前。
榻上少年神情混沌,抬眼迷茫地看着身侧的白影,语声茫然:“嗯?”
端木若华气息微见不稳,满目尽是空茫。呆呆地望着前方。
苍白的脸上竟似闪过深惶冷惧。
半晌后,方呆滞唤声:“小蓝……”
蓝苏婉猛然回神。
白衣人的语声隐颤、哑滞:“……送为师回饮竹居。”
蓝衣的人闻言震怔,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是……”
“是……师父……”自榻上将白衣人抱起,蓝苏婉低头看见少年人眼中无神,一幅浑噩不觉的模样。
一颗心刹那间急跃跳动,又瞬间凝窒,却仍是,如此刺痛。
……
待回饮竹居内,蓝苏婉将女子放在榻上。
“师……父……师弟伤重……还未醒……许是……许是将您误认成了旁人……”双手不知为何在微抖,蓝苏婉脑中分明浑浊,分明混乱,看着白衣人的脸色,却仍是本能地开口为其解释:“定非有意冒犯师父……”
不知是想说给谁听,也不知是想安慰谁,或是在害怕什么。
“……像是巫二小姐……像是叶悦姑娘……像是……”眼前突然闪过毒堡议事后,青衣的人于众人面前拒绝巫家亲事后,落在椅中白衣人身上的那一缕目光。
缱绻柔和,温而不淡。
似揉十数年月光入眼,尽敛其中。
不会的。
蓝苏婉后知后觉地呆愣了一瞬。忽然喃声:“不会的。”
白衣的人声息越加不稳,苍白着脸转头对着她的方向。“为师已知……今日之事……只当未有……不必再提了……咳——”
蓝衣的人被这一声重重的呛咳惊回了神:“……师父?”
白衣人抑声而咳,脑中血色流淌,五脏内腑□□缩疼,捂在嘴边的五指突然溢血。
“师父……!”蓝苏婉眼中不知何时凝起的泪被惊回了眼眶中,只哭着伸手去把白衣人的脉。“师父您怎么了?”
“无碍……”白衣人眼前一片昏黑。
低头那瞬,空茫的目呆呆地“看”着手中并不能见的殷殷鲜血。
白衣,鲜血,被血腥味覆盖的朱梅冷香……
原本在目盲的黑暗中支离破碎的片断,于此刻突然慢慢连成了画。
血肉铺满的毒堡门前,箭落如雨,那人满身是血,似悲却笑地伏在她的身上。低声喃语:“端木若华……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唇上温热的触感似还未消。
她由此忆起被遗落在记忆中、与此类似的一幕……仿佛眼见烛火轻曳中,那人将她压入水下,覆唇以吻的一瞬间。
似昨日。
似隔世。
似前生。
……
颈中背上,突然似有血……在慢慢流淌。
一如那日箭矢呼啸后。
温暖温热,浸透白衣,灼热而滚烫的温度。
更多的血毫无预兆地溢出了女子紧紧捂口的指间,蓝衣的人吓得无措:“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慢慢阖上本就空茫的双目,不言不动。
染血的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越按越紧。
亦挡不住其间疼意。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泪,无知无觉地滴落在手背上。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拧起。
那种陌生无来由的疼意。
就像酒迟来的后劲,烧得脸疼、心疼、全身都疼。
耳畔突然传来恍如隔世的回响。
——“喜欢你。”梅林小池里,水中男子俯身埋首,紧紧拥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地说。
——“喜欢你。”朱梅小楼里,那人抓着她的手腕,浅笑一记,低头间以额相抵,哑声温柔地说。
端木若华颤然垂目。
忽觉难以承受。
心口闷疼,不愿再去回想。
只觉苍凉,冷瑟,惊寒。
阵阵黑芒不受控制地从眼前散至脑海深处,她终于阖目无声,周遭都空无寂静了下来。
“师父!师父!!”蓝苏婉看着呕血昏倒的白衣人已是哭腔.
白衣女子再醒,叶绿叶伏在榻沿。
榻上女子甫一咳,绿衣的人立时惊醒,马上端来温在小炉上的药膳。
“师父先喝点粥,绿儿去灶间将药端来。”
端木出声唤住了她。“几……日了?”
叶绿叶立时回头:“回师父,您又昏睡了数日,上回是两日,此次是三日。”
端木若华静了一瞬,而后喃声再道:“萧儿……怎样了?”
“按师父此前吩咐,我与小蓝将元火熔岩灯留在了师弟身边,故而师弟元气恢复不慢,师父不必过于忧心……只是意识一直有些不清楚,今日醒过一次,服完药又睡过去了。”叶绿叶折身将女子自床上扶起,倚身榻上,端来白瓷小碗予她。
“粥是温的,师父先喝下垫垫再服药……云萧那里有小蓝在,每日药膳调理,最多月余便能复元,师父放心。只左手腕骨长好许要数月。”
端木若华垂首无言,气息微弱,轻点了头。
“师父。”叶绿叶想到什么,又道:“小蓝近日脸色有恙,自师父昏睡后便时常失神,似有异样……师父那日昏睡前可是发生了何事?”
榻上之人自怔然中回神,只轻言道:“萧儿那日……于我面前举止有逾越之处……虽是未醒,却也太过……小蓝许是怕我责难萧儿……”
叶绿叶皱眉:“有何逾越?”
端木怔了一下。再忆,未言。
待到叶绿叶更为疑虑之时,榻上之人只道:“我听他梦魇中唤了娘亲……想他应是……已能忆起些许幼年灭门之事……”
叶绿叶闻言一震,脸色陡然肃了:“师父的意思!云萧的记忆已然恢复了?!”
端木低咳出声,虚弱地喘息一记,而后轻轻摇头:“他的记忆……是被我水迢迢内力所封……如今为师内元不稳……他脑中记忆也便有所松动……但应是不能完全恢复。”
叶绿叶凝眉不语。
过了片刻,转身道:“绿儿先给师父把药端来。”
临出房门,绿衣的人驻步,又道:“师弟为南荣枭时,心性甚是倨傲狂肆,满心仇恨,有狠绝残戾之气,不是善与之人……”
叶绿叶回首直视榻上女子。“若然他恢复了记忆……可还是我归云谷的弟子?”
端木若华凝目一时,对着手中粥碗所在,闻言静滞。
一时未言。
叶绿叶拉开房门行出之际,方听见女子轻声言道:“古语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收下了他,不论前尘如何,他终是我归云谷门下弟子。”
叶绿叶阖门的手一顿,而后恭声低头:“弟子明白了。”
谷中风清月静,叶落无声。
一月后。
云萧已下榻无虞,只左手提不得重物,身体已然无碍,内力亦复。
端木便命其住回了自己居所叹月居内。
青衣的人入饮竹居请安,提及了遗失麟霜剑一事。
端木只道:“身外之物,不必执意,若有缘,他日自会回你手中;若无缘,便不强求……若然因它折腕断骨,则远不必如此。”
青衣的人低头而默。思及当日归云谷外,眼中却极为沉冷。然口中只温顺地应声:“是,师父。”
与青衣的人复元相反,饮竹居内,榻上白衣人声息皆可见虚弱,时常昏睡数日,方能转醒。
且一回更久于一回。
叶绿叶每每忧之,蓝苏婉诊过却只道是因心绪波动,以致内元不稳反噬,故而昏睡,并无大碍。
叶绿叶蹙眉之余,便只默声守候在白衣人榻前。
独青衣人有感女子面色过于苍白。
回忆此前数次不能诊出端木体内的渡身蛊,隐隐想到白衣人或有分筋匿脉之能。
故不尽信。
只一日更忧于一日。
阿紫的断菊居内,叶绿叶有时驻步其中,独立良久。
少央剑柄上缠系的紫色发带在晨风中不时扬起。
绿衣的人低头看过居内的残花野草,一石一木……久不能回神。
一日卯时过后,端木若华入定罢,闻见绿衣的人携着淡淡野菊香近了身。
叶绿叶提来热水倒入木盆中,一如往日拧干白巾递至榻上女子手中。
端木若华静坐榻沿,接过白巾一时未动。缓缓垂目。“此前……小蓝怪为师亲手……”
叶绿叶忽是出声打断了女子的话,转身便道:“绿儿先去厨房将师父的药膳端来。”
端木目中空茫,面向她行出的背影。
“你心中可是也怪为师,亲手杀了阿紫?”
叶绿叶脚下一顿。
语声沉肃:“……师父是对的。”
端木语声更低:“但你仍是怪了为师……”
叶绿叶的声音更见低抑:“师父怎样做……都是对的。”
端木若华手中的白巾已然握紧。“可你终归,也未原谅。”
叶绿叶闻言快步行出,走到转角处,才极低地压抑道:“是……我宁愿那个时候,师父没有出手,让阿紫杀了我。”
言罢急步而离。
端木半晌无声,手中白巾不知何时已松,掉落在地……心下微一疼,并不十分剧烈,只是喉中仍旧涌上了一许腥甜。
雪娃儿歪着脑袋怔怔地看着白衣人,踌躇少许,蜷着毛茸茸的身子上前钻入了女子手中。“咯咯。”
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抚过它柔软的长尾,指间微微在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