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房内,灯火通明。
十几位考官正在埋头批阅卷宗。
“今年的文章,大多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
“这个钱文柏的还算不错,文采斐然,可惜,在题目上吃了大亏。”
一位考官拿起一份卷宗,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惊咦。
“你们来看这份!”
几位考官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那份布满图纸和数据的卷子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考卷?”
“这分明是一份工程奏疏!”
“引水、蓄水、灌溉、防洪……天哪,此人是想重塑整个沧州的水系!”
“这……这如何评判?该给甲等,还是……不,这已经超出了甲等的范畴!”
一位年长的考官颤抖着手,指着卷末那段话。
“‘在做,不在说’……此等见识,此等胸襟,我等为官数十载,自愧不如!”
“这份卷子,我们评不了。”
主考官当机立断。
“立刻!将此卷封存,送往知府大人的官邸!”
夜深。
知府官邸,书房内。
赵元德手捧着陆渊的答卷,已经看了整整三遍。
他没有坐着。
而是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显得无比用力。
那份描绘着沧州水利网络的图纸,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具备着惊人的可行性。
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写出的东西?
便是让他这位知府,穷尽幕僚之力,十年之内也未必能做出如此完善的规划。
他停下脚步,再次拿起那份答卷,口中喃喃念着。
“空谈仁义,不足以活一人……”
“兴修水利,可养活十万众……”
突然,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对着门外沉声喝道。
“来人!”
一名心腹师爷立刻推门而入。
赵元德的双目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用一种发现旷世奇珍的声调,下达了命令。
“此子若不为案首,天理不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够。
“不,区区案首,已不足以彰其才华!”
赵元德将卷子小心翼翼地卷好,递给师爷。
“立刻謄抄一份,用最好的快马,八百里加急!”
“送往京城,必须亲手交到张相公的手中!”
全场死寂。
那块刻着“镇北”二字的乌木令牌,在宴会厅明亮的灯火下,泛着沉郁的光。
它不重,却压得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镇北侯府。
这四个字,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几乎就等同于圣旨。
驿卒的胸膛挺得笔直,他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享受着将一个侯府的意志,降临在这座小小府城的感觉。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施舍的姿态看着主宾席上的陆渊。
仿佛被老夫人召见,是这个新科案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钱文柏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望向陆渊,却只看到一个平静的侧脸。
赵元德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杯中美酒泛起细微的涟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块令牌背后代表着什么。
是京城最顶级的勋贵势力,是盘根错节,连他这个知府都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存在。
去,还是不去?
去,就是默认了自己与侯府的关系,从此被贴上侯府的标签,未来在朝堂上步步维艰。
不去,就是当众打了镇北侯府的脸,从此结下死仇。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陆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站起身。
动作不急不缓,从容地让人感到不真实。
他没有走向那名驿卒,而是走到了厅堂中央的一座烛台旁。
那里的烛火,正安静地燃烧着。
驿卒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陆秀才,老夫人的时间宝贵,还请……”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陆渊对他伸出了手。
“信呢?”
驿卒一愣。
“什么信?”
“老夫人的手谕。”
陆渊的口吻很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驿卒从怀中取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件,带着几分傲慢递了过去。
“接着。”
陆渊没有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驿卒举着信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些恼怒地亲自走上前,将信拍在陆渊的手中。
“现在,可以跟咱家走了吧?”
陆渊拿着那封信。
他没有看信封上的字,更没有拆开火漆。
他转身,走回烛台。
在全场数百道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将信纸的一角,缓缓凑近了跳动的烛火。
“你!”
驿卒的瞳孔剧烈收缩。
赵元德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钱文柏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张。
火舌向上蔓延,将那精致的信封,连同上面“镇北侯府”的火漆印记,一同吞噬。
纸张卷曲,变黑,化作灰烬。
最后一点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熄灭。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
陆渊松开手,任由那最后的灰烬飘落在地。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名已经彻底呆住的驿卒。
然后,他开口了。
“烦请信使回禀老夫人。”
他的话语清晰,传遍了寂静无声的宴会厅。
“十六年前,陆渊已死于清河。”
“如今活着的,是王家村的农家子,陆渊。”
他顿了一下,环视一周,让自己的宣言,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陆渊之名,他日将凭科举正途,登于庙堂之上。”
“而非藉他人之羽翼,苟活于侯门之下。”
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狂!
太狂了!
这不是拒绝。
这是宣战。
驿卒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你……你放肆!”
他指着陆渊,手指哆嗦。
“你可知这是抗命之罪!你这是在藐视侯府!”
“藐视侯府,就是藐视朝廷!”
他把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了下来。
在场的官员们,脸色都变了。
这种指控,没人担待得起。
然而,陆渊却笑了。
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坦然的,带着绝对自信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反问那个气急败坏的驿卒。
“我乃朝廷秀才,天子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