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个人拒绝了袁槿的留饭邀请、一起出了福利院的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去了。
福利院位于老城区和新市区的交界，此刻街道上只有老旧昏黄的路灯洒下微弱的光，几点明亮的星子在老城区的上空坠着，点亮这捧沉默的墨色，那阵柔和的光芒又在转瞬间消弭在夜色里，飘得远了。
夜里有些凉，季聆夏站在福利院门口，她将那件被井元拽得皱巴巴的针织衫外套胡乱批在肩膀上，手指攥住领口，她缩着肩膀。
谢听朝安静地站在季聆夏的身边，抬起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智能手表，表盘亮起来——已经八点半了。
谢听朝蹙起眉，犹豫片刻后，轻轻拍了拍季聆夏的肩膀。
季聆夏侧头看向谢听朝。
昏暗的灯光下，谢听朝的手语也在黑暗里显得有些模糊：“现在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季聆夏看见那句送她回家，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却也觉得这句话由谢听朝说出来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怕季聆夏多想，谢听朝补充了一句：“你一个人不安全，这里离你家有点远。”
“哦。”季聆夏见谢听朝这幅模样，她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接上一句，打趣似的，“同事之间相互帮助很正常的，对吧？”
“很正常。”谢听朝被季聆夏这句话惹得愣了一下，随即也眉眼弯弯点点头，他抬手，“那我打车？”
谢听朝的手语刚刚落下，就被季聆夏打断了。
季聆夏记得谢听朝带着裂痕的手机屏幕，也记得那个老旧的居民楼，下意识的就对谢听朝的经济条件感到忧虑。
“不不不，我们坐地铁吧。”季聆夏说罢，将选择地铁的理由揽在自己脑袋上，抬起手边做手语，边语气坚定地说，“我才上班，还没拿到过工资——坐地铁吧。”
季聆夏说罢，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听朝犹疑地看了季聆夏一眼，看着季聆夏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坚定，最后妥协了。
这里离地铁站还有些远，街边几家餐馆还亮着灯，过了饭点，店里显得有些空荡，偶尔有一两个加班的人正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吃晚饭。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那阵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而细，一阵风吹过，树木的枝叶发出阵沙沙的声响，透过树影，两个人那若即若离的影子被拉扯得更模糊。
季聆夏看着两个人偶尔交织的影子，心口忽然错了一拍。
太安静了。
街上愈发沉默，只剩下两人那阵纷乱的脚步声，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子掀起阵裹挟着尘埃的风声。
那阵风将一阵砂锅米线的香气悄然煽动，窜进季聆夏的鼻尖，瞬间勾起她的食欲。
季聆夏一下午抱着井元跑上跑下，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此时此刻被那阵带着辣油的鲜香气息勾得不住地吞口水。
季聆夏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脚步变得有些拖沓。
谢听朝的眼角眉梢是万年不变的沉寂，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泄露不出，此刻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出几分冷冽。
季聆夏看着谢听朝面上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胃里空空的一阵难受惹得驻足不再向前走了，而后伸手轻轻拽住了身边人的袖口。
谢听朝回神看季聆夏时，那双始终平静的眼睛染上一抹讶异色彩，他轻轻歪歪头，那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询问季聆夏怎么了。
“那个，你饿了吗？”季聆夏说罢，有点不好意思地眼神乱飘，右手还无意识地捏着谢听朝的卫衣袖口，“我有点饿了，要不我们吃个饭再回去？”
怕谢听朝不答应，季聆夏重新看向谢听朝，补充了一句：“我请客，算我谢谢你送我回家？”
谢听朝眉眼弯弯，轻轻从季聆夏手中将衣服抽开，他抬起手：“你想吃什么？”
季聆夏瞬间眉开眼笑，抬手指向旁边的砂锅店：“砂锅砂锅，你想吃吗？”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那张从来都藏不住情绪，总是如此坦诚而直白的脸，被她此时此刻眼角眉梢的笑意感染，谢听朝眉间的冷硬像朵被风吹散的云，彻底地消弭了，他也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
季聆夏的脚步变得格外轻快，动作迅速，大步地迈进了那家过桥米线店铺，两个人站在点单处。
“要一份微辣砂锅土豆粉，加份牛肉卷，再加个荷包蛋，”季聆夏说着，已经开始吞口水，点完单她才想起来抬起头看向谢听朝，“你想吃什么？”
“和你一样的就可以。”谢听朝垂眸看着季聆夏那双亮而轮廓柔和的杏眼，他简单打了串手语。
“你有忌口吗？”季聆夏问。
谢听朝摇头。
“要两份，都加牛肉卷和荷包蛋。”季聆夏了然地点头，侧过头对店员说。
季聆夏边说边去掏手机，耳边却忽然响起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支付成功——四十六元。”
季聆夏惊讶地转过头，看到谢听朝正收回手机扣在机器上的手机：“不是说我付钱吗？”
谢听朝轻轻摇头，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里，抬起手，脸上温和：“你才上班，还没有拿到过工资，怎么能让你付钱？”
季聆夏看着谢听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和他温和的表情，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刚说要坐地铁。
季聆夏还想说什么。
谢听朝已经抬起手指了指角落的桌子：“坐那里，可以吗？”
季聆夏将喉咙里的话统统咽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同坐在角落的那张桌子上，季聆夏忽然想起中午被挂断的那通电话。
她抬起头：“所以你白天为什么挂……”我的电话。
话说到一半，季聆夏脑子里那根因为焦急和对井元的担忧而硬生生断联一整天的理智弦才终于又一次连接，她及时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季聆夏瞬间闭了嘴，低下头去，一只手遮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攥得掌心生疼。她看到视野边缘正安静看着手机的谢听朝，目光小心翼翼，像阵轻飘飘的风，一下一下吹得谢听朝脖颈发凉。
谢听朝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而后试探性地抬起头，目光恰巧和季聆夏的目光对上。
谢听朝歪歪头，抬起手：“怎么了？”
季聆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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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嘴，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躲过谢听朝的目光，声音小小的，唇形也含糊：“今天白天……对不起。”
谢听朝蹙起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你说什么？”
季聆夏吐出口气，破罐破摔似的：“我说，今天白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什么？”
“我……”季聆夏的声音又一次弱下去，“给你打电话。”
谢听朝看清楚了，他愣了一下，紧接着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无奈而平和的笑意：“没关系，那是很正常的交流方式，不要为此道歉，不是你的错。”
“可我……”
季聆夏还想说什么，店员将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砂锅土豆粉端上来了，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和香菜。
“我真的很抱歉。”季聆夏捏着筷子，看着谢听朝的眼睛湿漉漉的，歉意铺在她的眼角眉梢。
谢听朝轻轻叹了口气，刚刚捏起筷子的手又一次松开：“真的没关系，我没有生气。”
“真的？”季聆夏有些不安地用筷子搅动碗里的土豆粉。
“真的。”谢听朝幅度小却认真地点点头，比划手语的速度有些快，“你不需要为了这件事道歉，不是你的错。”
见季聆夏还皱着眉，谢听朝补上一句：“如果你一直为这件事烦恼，我会很不安的。”
季聆夏原本蹙着的眉瞬间变松开了，她定定看着谢听朝那双认真而温柔的眼睛——那双此刻带着薄雾般无奈的眼睛。
季聆夏耳尖忽然有点烫，她捏着筷子的手一紧，迅速地垂下眼眸。
“快吃快吃，一会儿凉了。”季聆夏低下头，一筷子土豆粉进嘴里，被烫得舌尖灼烧着疼痛，眼角溢出点生理泪水，她抬起手在嘴巴边扇风，“好烫好烫——”
谢听朝正不疾不徐，动作沉静地挑砂锅里上面那层绿油油的葱花和香菜，余光瞥见季聆夏皱巴巴的脸、和略有些夸张的动作，他抿起唇，眉眼弯弯、无声地笑起来了。
太奇怪了。
这个女人太奇怪了。
前一秒还委屈自责，眉眼低垂着，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接连不断的道歉；后一秒就又迅速回到那个如此鲜活有趣的样子，千言万语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总是毫无保留。
像一面清晰透亮的镜子，从来不骗人。
“你笑什么！”季聆夏有点恼羞成怒，脸上染上一丝绯红色。
谢听朝摇摇头，迅速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只有那双弯弯的眼睛还诚实地带着笑意，他一只手抬起来：“没有。”
季聆夏侧过头，不看谢听朝了，目光掠过他手边那张卫生纸上摞成小山似的葱花香菜。
太奇怪了。
这个男人太奇怪了。
明明不吃葱花香菜，在她问他有没有忌口的时候却摇头，就像见他第一面时把他怀里的书全都撞进泥水里时，他明明很介意、明明不开心，却也只是摇头。
像一只寄居蟹，把自己真实的那些全部都藏起来，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镜子小姐和寄居蟹先生在一阵安静里吃完了那顿饭。